第十章
啟勛醒來時,人平躺在主卧室的大床上,下巴非常痛。
他被廷皆打昏了,廷皆此時站在他右邊,臉上余怒末消,仍狠狠瞪著他。
他的左邊站奢曼舒跟理哲,曼舒正用面紙在擦眼淚,理哲則安慰地環著她的肩。
完蛋了!他居然害曼舒哭。曼舒天性開朗,連看悲劇電影都會哈哈大笑,現在居然大顆大顆的掉眼淚,他好心疼。
「喂,我還活著,你別哭了。」他緩緩坐直,柔聲對曼舒說,希望她見他平安醒來,能破涕而笑。
不料曼舒卻豎起怒目。
「我不是因為擔心你而哭,我是生氣!康啟勛,你居然背叛我、背叛你最好的朋友,從現在開始,你會後悔你還活著!」
唉!啟勛只能在心裡嘆氣,吞下難受的委屈。他不能說,他答應貝萱不說的。
「呃……貝嘉呢?」他移目問理哲,關心地問起那個掀起風波的女娃兒。
「我讓她先回房。我覺得等你們解決好彼此間的恩怨情仇,再找她過來比較好。」理哲表情沉重,眼睛不看啟勛。
連兒子都討厭我。啟勛又在心裡嘆口氣,覺得自已成為眾矢之的。
其實,理哲並末討厭啟勛,他討厭的是自己。即使眼前的局面如此混亂,陸叔叔跟父親之間隨時可能爆發大戰,他還是擺脫不開那分期待,他期待貝嘉不是他的妹妹。
可是,方才父親昏迷之時,陸叔叔跟他訴的那番苦,讓他的期待更加渺茫。
陸叔叔說,貝萱本來是他的女朋友,有一天卻毫無預兆不聲不響離開了他。他困惑了十九年,如今才恍然大悟,竟是被至交橫刀奪愛。
「康啟勛,我當你是兄弟,你卻把我當傻瓜,你為什麼要這樣傷我?為什麼?」廷皆的怒氣翻江倒海,霎時又衝到啟勛的面前。一副要殺人的樣子。
「對!為什麼?你怎麼能一邊表現得這麼愛我,一邊卻跟貝萱偷情?你今天要是不講出個道理,我就跟你離婚,把你趕出家門。」
啟勛嚇壞了,他根本不能講,而曼舒言出必行,一定會趕他出門的。被朋友揍幾拳無所謂,但若失去妻子與兒子,他絕對活不下去。
可是,做人要守信用,無論怎麼被誤會都不能說。
「你、你們就高抬貴手,別再介意了。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貝萱也去世了,你們就別再怪我了。」啟勛支支吾吾試著緩和危局,卻激起更大的震撼。
「貝萱——去世了?」廷皆的火氣頓失力道,變成受驚后的茫然。
他從沒有忘記艮萱,他幻想過無數次跟貝萱重逢的畫面,即使得知貝萱背叛,他也決定要當面斥罵她的負心。然而,貝萱死了!她今年不過三十七歲呀!怎麼會死的?他永遠見不到她了。
「貝萱……怎麼會、怎麼會——」曼舒也感到不忍。
她曾經很喜歡貝萱,即使是忿火高張的現在,貝萱柔美純真的模樣仍印在她的腦海。她實在很難相信那個善良的女孩會勾搭她的丈夫。
「難產,她生下貝嘉就去世了。」啟勛悵然介面。
「都是你!都是你害死她的。」廷皆斗然揪住啟勛的衣領,激動地大罵「都是你讓她懷孕,她才會死!你不但偷走了她,還害死了她,你這個混蛋,你該死——」廷皆再次揮拳,啟勛卻側身閃過,而且伸手抓住廷皆的腕部,抓得如此用力,幾乎捏碎廷皆的手骨。
啟勛也生氣了,長年堆積的壓力轟隆爆炸,再也顧不得什麼信用不信用。
「你才該死!要不是你整天做著成為大畫家的夢,整天高談什麼理想,貝萱也不會離開你,也不會懷了你的孩子卻不敢告訴你。」
什麼!理哲聽懂了、曼舒聽懂了、廷皆更是面無血色。他們焦急地要啟勛把話說清楚。
雖然對泉下的貝萱很抱歉,但已來不及收口,啟勛終於吐露隱藏了十九年的秘密。
廷皆終於了解,貝萱之所以離開他,是不想讓自己成為他的牽絆。
那時,廷皆的畫作初次奪得國際繪畫大賽的首獎,更加強了他要浪跡天涯、畫盡世界萬象的決心,只等旅費存夠便要啟程。而貝萱高中畢業剛來台北,得娥嬸的介紹在康氏珠寶行當店員。廷皆因拜訪啟勛夫婦而認識了貝萱,兩人一見鍾情、火速陷入愛河。
不久,廷皆存夠了旅費並辦好出國證件,貝萱則發現自己懷孕了;但她不敢告訴廷皆,因為廷皆如此愛她,一定會放棄夢想留下來照顧她跟孩子。那麼,他的壯志豪情、他的神采飛揚、他的耀眼才華皆會磨滅在柴米油鹽當中,她會害他變得平凡。
屆時,即使廷皆無怨,她卻會恨自己;所以她決定放他自由,讓他乘夢飛翔,盡情發光發熱。她含笑送廷皆上機,自己則退回故鄉待產,獨自品嘗著寂寞與傷。
延皆一開始先到巴黎磨練與學習,租了間陋屋居住。他抵達之後就寫信回來報平安,並誓言揚名立萬時即回來迎娶貝萱,但他的信杳如黃鶴、毫無迴音。他連續寄了幾封信,貝萱都未回信。他向啟勛打聽,啟勛卻告訴他貝萱已經辭職,而且不知去向。
啟勛於無意間發現貝萱懷孕,原本不想瞞騙好友,但禁不住貝萱苦苦哀求,又被她的用心感動,只好允諾打死不說,連妻兒也不說。
透過家鄉那位幫他照顧祖厝的娥嬸傳送消息,啟勛對貝萱返鄉后的狀況一清二楚,本來打算等貝萱生產之後,再勸她改變主意,期待有朝一日喜劇大團圓;不料貝萱香消玉殞,他只好護遵諾言,繼續守住秘密,另一方面則聊表心意,定期寄生活費給貝嘉。
聽完貝萱離開自己的原由始未,廷皆竟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
十九年了,每當他想到貝萱,就聽見心間滴血的聲音。
十九年來,他一直活在疑惑、痛楚和恨意當中,一直以為貝萱拋棄了他。結果……卻是這樣。貝萱怎麼這麼傻、這麼傻、這麼傻……
廷皆哭得癱跪在地,曼舒同情地別開臉,淚眼模糊地偎向啟勛。
望著悲慟的廷皆,理哲也升起泫然欲淚的感覺。原來,男人痛到極點,其魂撕魄裂是如此凄慘,令人不忍卒睹。
不知過了多久,廷皆才止住哭泣,全身乏力地呆坐著。
啟勛打量情況,用眼色徵得曼舒的贊同,才開口吩咐理哲:
「小哲,你去找貝嘉過來。」
「不!」廷皆急叫,跟著又說:「拜託你們不要讓貝嘉知道真相。」
「為什麼?」理哲、曼舒跟啟勛異口齊聲。
「我從沒有照顧過貝嘉,甚至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我沒資格當她的父親。」廷皆黯然回答。
「你又不是故意的。」曼舒公允地指出。
但廷皆心意已決。
「還有,我流浪慣了,處處無家處處家,難道要貝嘉跟著我四海飄泊嗎?留在這裡,她才能享受到家庭的溫暖。」
廷皆的理由說服了曼舒。廷皆雖然定居在瑞士,但瑞士的家一年住不滿兩個月,多數時間皆在外地旅行寫生,帶著貝嘉確實很不方便,貝嘉也未必能適應這種不安定的生活。
然而,不跟貝嘉相認的主因,廷皆並沒有說出口。他愛貝萱愛得如此之深,卻連她懷孕了也未察覺。他應該相信貝萱不會拋棄他,應該即刻回國追尋她的下落,可是他沒有,他只是拚命作畫去轉移痛苦。
他很想把貝嘉抱在懷裡,聽她喊爸爸,但他不能。貝萱無緣享受親情的溫暖,所以他也必須放棄,孤獨的走完一生,這是他的自我懲罰。
「你是要我們——將錯就錯?」啟勛想一下,才明白廷皆的意思。
「是的。反正貝嘉以為你是她的爸爸,就拜託你跟曼舒認了她,把她當成親生女兒。」
「不可以。讓貝嘉活在謊言里,是很不道德的。」理哲一點也不贊成。
「對貝嘉最好的,就符合道德。我跟你爸爸就像親兄弟,你把貝嘉當成親妹妹,也不過分吧。」
理哲還是不贊成。悲劇往往是謊言造成的,陸叔叔跟貝萱的不能結合便是前車之鑒,可是,他不能舉這個哀傷的例子去刺激陸叔叔。
理哲不曉得自己吃錯了什麼葯,竟然會讓陸叔叔說服。
什麼不過分!事情如此發展,對他而言根本就很過分。
他的期待實現了,貝嘉不是他的妹妹,可笑的是,他必須強迫自己把她當成妹妹。造化弄人,大概就是這種荒謬的情況吧。
這幾天,貝嘉快樂得像只剛學會飛行的小鳥,興奮異常、逢人就笑。理哲卻垂頭喪氣,像不小心掉進泥坑裡的公雞,被泥封住了嘴巴,提不起勁、懶得說話。
「你為什麼這樣?」
「啊?」理哲回過神抬起目光,看見了雲妮,才記起此刻他不是一個人,而是陪著雲妮坐在山頂看夜景,頭上有星光耀耀的天幕,山下有霓虹輝耀的燈海。
「你為什麼這樣?」雲妮又問一遍,聲音頗為幽怨。
「我?我怎麼了?」理哲輕蹙眉心,不解地反問。
「鬱鬱寡歡、魂不守舍。跟我在一起,你總是這樣。」
是嗎?理哲沒想到雲妮會有這種感覺,他還以為自己稱職地扮演著情人的角色,而雲妮也很滿意。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如果我讓你不愉快,我向你道歉。」
「你讓我很挫折。」雲妮露出苦笑。「我寧可你騙我,寧可你說因為工作太累精神不好,不小心冷落了我,而不是向我道歉。」
「我——對不起。」理哲還是編不出謊話,無法為了取悅雲妮而撒謊。
「她在場的時候,你完全不一樣。如果貝嘉在場,你就變得愛笑、愛鬧,整個人朝氣蓬勃。」
是嗎?理哲問著自己。
是的,確實不一樣,跟貝嘉在一起的感覺確實很不一樣;可是,這種感覺只會使他痛苦而已,而他現在,也害雲妮痛苦了。
「無緣無故怎麼扯上貝嘉?」他力圖振作把貝嘉的影子推遠,誠懇地保證「以後我會注意自己的態度,不再讓你難過。」
「只怕——有些事情無法勉強。」雲妮還是愁容滿面。
無法勉強,卻可以修正、可以改變、可以取代吧?以前沒有貝嘉,他還活得比較逍遙自在、無憂無慮。
「你太多心了。」為了化解雲妮的疑慮,也為了說服自己,他溫柔地摟住雲妮。
雲妮也將身體貼過來,火熱地偎緊了他。
交過那麼多女朋友,他當然有過不少軟香滿懷的經驗。每當那些女孩向他撒嬌,渴望他回報她們的熱情時,就會柔若無骨地偎緊他。
雲妮的身體傳達了明顯的訊息,足以勾動天火,只要他願意,她會把自己交給他。
對吧?可以修正、可以改變、可以取代。他順應雲妮的渴望,俯臉吻住她的唇。
可惜,他的意識清晰如故、心情平靜如故,身體也未曾發燙髮麻,只一會兒,他就停止了這個吻,承認失敗。
「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他避開雲妮又升起疑雲的目光,站起來走向停在一旁的跑車。
貝嘉已成為康家的一員,不但有了爸爸,也有了媽媽和哥哥。喔,不止呢,還有一個很疼很疼她的陸叔叔。
她對爸爸跟生母的故事甚感興趣,然而,爸爸僅輕輕帶過。
「重要的是現在跟未來,過去的事就不必追究了。總之,你媽媽非常非常善良,我會永遠懷念她。」她聽見爸爸最後的那句話,覺得很安慰,也覺得沒有必要再問。
相認之後,她立刻打電話回鄉,告訴外婆這個好消息但這個好消息只能告訴外婆,不能再跟別人,譬如她的朋友或同事分享。
因為爸爸說,這件事只要親人之間認可就好了,不必對外宣揚,以免招來閑言閑語。爸爸是有身分、有地位的商界名人,自然會顧忌私生女曝光。萬一變成八卦雜誌的緋聞就糟了,她可以諒解他的難處。
不過,爸爸也說,如果她很在乎要認祖歸宗,他會辦理領養手續,以養女的方式讓她恢復康姓。
她才不介意姓不姓康,那種形式根本不重要,為了紀念生母,她反而樂意姓貝;況且,曼舒媽媽毫無芥蒂地接納了她,又真心誠意地關愛她,令她十分感動,更覺得自己不該要求太多。
所以,一切維持原狀。在家,她就叫爸爸、媽媽、哥哥,在外面,她就叫叔叔、阿姨、表哥。
她叫哥哥叫得特別勤、特別響亮,因為她總覺得,理哲似乎寧可她叫他表哥,而不是哥哥。
每當她叫哥哥,理哲就露出無奈的表情。理哲愈無奈,她愈喜歡叫,簡直把逗他富成樂趣了。
然而,取樂之中,理哲的態度也困擾了她。
如果理哲的無奈是出於排斥,那地可以理解,但他不是,他自始下終沒有排斥她的來臨,更沒有排斥她成為康家的一員。所以她實在想不通,他的無奈代表什麼?
還有,他最近常常偷偷望著她,一被她發現,就急忙移開目光,作賊心虛似的。他的眼神似乎很愉悅,卻又透著憂傷,不像哥哥看妹妹的眼神。
最奇怪的是她自己,她愈來愈在乎理哲的情緒變化,而且很愛去分析那些變化有何含意;而且,那種在乎是不由自主的,她似乎著魔了,太過喜歡那個哥哥。
對,理哲的態度跟眼神都沒有問題,一定是她喜歡過頭、走火入魔,才會產生錯覺——有一天她深切反省,忽然頓悟到這點。她懺悔一番,決定改過向善,用純正的心境與理哲共處。
可是,要恢復正常實在很難。理哲固定接送她上下班,晚上及休假日也不出門。她比以前更常看見他,一見到他,她就止不住胡思亂想。
即使看不見他,他的身影依然在她的腦海晃動。譬如上班的時候,忽然會想起他,猜測他正在做什麼,譬如睡覺的時候,三天兩頭便夢見他,夢中的情節和對白一片模糊,只有他的面孔清清楚楚。
這太嚴重了!這種詭異的情況必須儘快解決,否則她會精神衰弱的。所以,當陸叔叔問她能否暫放工作,陪他到花東遊山玩水時,她馬上就點頭。
此刻,她就跟陸叔叔坐在一處高崖的岩石上,眼下是幽深浩瀚的太平洋,海面遠處有漁船幾點。
他們已經出來五天了,開著跟啟勛爸爸借的吉普車,備妥乾糧,帶著素描本跟炭筆,一路玩賞風景一路寫生,夜晚就找平坦安全的野地展開睡袋歇息。
她是貨真價實的鄉下孩子,不怕蛇不怕黑不怕鬼,隨便躺在草地、卧在樹上皆可睡著,有睡袋已經很優渥了。
陸叔叔更是野外生活的高手。有段時間他曾進入非洲叢林寫生,那兒尋不見旅店或餐館,也無法補充乾糧,因此練就一身以地為席、以野菜里腹的本領。
她跟陸叔叔相處得很融洽,也很佩服他。
當今之世,能在國際揚名立萬的華裔畫家十分稀少,陸叔叔是少數中的一個,成名於十七年前。他的畫作色彩豐富、充滿想像力,而且沛然流動對生命深刻的體悟,無論在畫廊或拍賣會上均被高價爭購。
數年前,貝嘉開始對繪畫產生濃厚的興趣以後,便常常跑去圖書館翻閱觀摹歷代繪畫大師的典藏作品集,也很留意當代畫壇的訊息。當她找到一本介紹當代畫家的畫冊,從中看見陸叔叔的畫,陸叔叔就成了她最欣賞的當代畫家。
只是,陸叔叔極重視隱私,向來只肯展示作品,寧可不接受採訪也不願意讓自己曝光在媒體的鏡頭下,畫冊上並無他的照片。她只認識這位大師的畫,不清楚他的長相。
而今,她不但見到偶像,偶像還成了她的陸叔叔,更成了她寫生時的指導老師,使她欣喜之餘又獲益良多。
她回想起畫冊撰稿者對陸叔叔的描寫,忽然帶點好奇地開口:
「陸叔叔,你真的很愛飛翔嗎?有個人寫說你是最愛飛翔的畫家,從不在一個地方停留超過兩個月,也很少回到瑞士的住所,只是不斷飛翔在天涯海角。」
廷皆正望著大海沉思,聽見她的問題,便回過頭來,自我調侃地笑了。
「那個人倒沒有言過其實。我上輩子可能是只鳥,這一世雖然投胎為人,卻忘不了飛翔的習慣,只有不斷飛過一個又一個的地方,才能讓我的生命感到滿足。」
「你從來不累嗎?難道你從來沒有想要停下來休息一下?」貝嘉的好奇不知不覺演變成心靈的探索。
廷皆愣一下,跟著陷入沉默。有一會兒,貝嘉以為他不會回答,但他回答了。
「有,曾經有一個女孩,讓我想停止飛翔,跟她一起建立一個家;可是,她忽然消失了,我怎麼找都找不到她。」廷皆的心頭揪起一股痛楚,失去貝萱的痛楚如此濃烈,縱使時間之河流盡亦無法洗淡。
怎麼會呢?貝嘉實在難以置信,會有女人捨得離開陸叔叔。
陸叔叔長得俊朗挺拔,整個人煥發曠達不羈的氣質,眉眼盈溢炯炯有神的成熟魅力;而且,全身上下尋不出一絲已屆中年的端倪。他並非娃娃臉的類型,卻異常年青,上天實在很厚待他。這樣迷死人不償命的男子,怎麼會無法留住所愛?
「那,後來呢?」貝嘉很不希望故事就這樣結束。
「後來?後來,我只好繼續飛翔;可是,我心裡永遠有她的影子。每次想到她,一種既喜悅又悲傷的感覺就衝擊著我。我試過要忘了她,可是我辦不到。後來,我才知道她也一直愛著我;可是,她死了,所以才無法回到我的身邊。」廷皆強力剋制,才沒有讓哀戚一發不可收拾,才忍住想跟貝嘉相認的衝動。
但是,貝嘉感覺到了,感覺到陸叔叔的沉痛。她後悔自己一再追問,都怪她的多事勾動了陸叔叔的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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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預定的時間多玩了兩天,貝嘉跟廷皆才返回台北。
一進家門,曼舒媽媽就告訴貝嘉,劍輝、宇博和仁濤都打過電話給她。
貝嘉先回電給宇博,唯恐工作室發生了急事,結果什麼事也沒有,宇博只是因為她超過請假期間尚未歸隊,有點不解,打電話來關心一下。
閑聊幾句之後,貝嘉改撥電話結仁濤。仁濤是為了餞別會的事找她。再過兩個禮拜仁濤就要去美國,想在出發前夕約夥伴們聚一聚,特地來問貝嘉能否參加。
其實,貝嘉已經跟於璇策畫好餞別會,時間跟仁濤選的一樣,地點就在理哲借給他們的別墅。夥伴們當然會全員出席,而且貝嘉還替仁濤準備了一個大驚喜,但她們故意瞞著仁濤,害仁濤以為夥伴們都不重視他。
當貝嘉用抱歉的語氣說有事無法參加時,仁濤都快哭了。
「怎麼大家都不能參加?真是無情又無義。」仁濤委屈地抱怨。
「對不起啦,我答應你,一定去送你飛機,你別難過了。」貝嘉憋住笑意,怕仁濤悶壞地哄著他。
「一言為定、不見不散,你不來送我就不上飛機。」仁濤賭氣地說。
「用不用跟你擊掌為誓、歃血為盟呀?」貝嘉耐著性子反問。
「那倒不用啦。」仁濤哈哈大笑,滿意地掛斷電話。
最後,貝嘉回電給劍輝。跟她預料的一樣,劍輝想約她見面。再拖下去也不是辦法,也該給劍輝一個回答了,所以,她爽快地跟劍輝訂下約會。
這天剛好是周日,廷皆洗個澡、換套衣服又隨啟勛和曼舒出去拜訪朋友。
貝嘉在客廳講電話的時候,理哲就坐在一旁看雜誌,一副心無旁騖的樣子。直到貝嘉講完電話,理哲才出聲逍遣她——
「貝嘉,你知道嗎?花心並不是美德,很容易惹上麻煩的。」
「哎呀,你終於了解自己以前錯了啊?沒關係,現在改過還不遲。」貝嘉輕巧地把話彈回去,理哲的消遣變成命中自己。
理哲很清楚,在貝嘉的定義里,交過很多女朋友就叫做花心。他不想爭辯,只簡單地說:「我早就改了,你何必又提以前?」
這倒是真的,貝嘉滿意地想。
——謝謝你的邀請,可是我女朋友很會吃醋,所以我不能去——現在,對那些打電話來或者當面約他出去玩的女孩,理哲統統加以拒絕,只跟雲妮一個人交往。
貝嘉覺得理哲講話很誇張,因為雲妮從未限制他的行動,更不是醋罈子;不過,能收心總是好事,能達到效果的誇張或許是必要的。
「對喔,你已經改了,我不該再提。來,送你一件禮物。」貝嘉微笑著,從褲袋掏出一件東西,放到理哲的手心。
那是顆石頭,跟理哲的掌心差不多大,掂起來滿沉的;美麗的蛋形,觸感平滑溫潤,瓦灰的底色上錯縱著粗細不一的白色細紋。
這是否意味她出門在外仍記掛著他?如果是,即使她帶回的是顆沙子,理哲也會高興地領受,但是,理哲被貝嘉薰陶久了,也染上她的頑皮,反而裝出不太領情的模樣。
「你就帶一顆石頭回來送我?沒有帶花束的特產嗎?」
「沒有,吃太多會變形的,送石頭比送特產好。」
「哪裡好?」理哲拿眼角瞄石頭,十足漫不經心。
「全部都好。你仔細看看,它不只是塊石頭,它是大自然,我把大自然帶回來送你了。」
理哲這才正眼細瞧。果然,那些白色細紋層次分明、瀟瀟洒灑在石面寫意出山峰、溪澗與林野,果真是大自然。
看見理哲被石頭吸引並露出讚美的笑容,貝嘉又接著說:
「那,平常你可以用它當紙鎮,疲倦的時候你可以對著它深呼吸,就會吸到大自然的新鮮空氣,就會精神百倍了。」
貝嘉的語氣很認真,眼角卻閃爍著促狹,分明在跟理哲開玩笑。
石頭當然不會跑出新鮮的空氣可是,理哲願意相信,他把石頭湊近鼻間,正經八百地對著它深呼吸。
「嗯,有草的香味、花的香味、樹的香味,還有水的香味,真的很新鮮。」
貝嘉傻住了。理哲的正經八百沒有半絲做作,讓她莫名的感動。
「我沒有禮物送給你。不過,有兩樣東西很有趣,你要看嗎?」理哲想起一件事,又笑著問。
「有趣的東西我是不會錯過的,當然要看。」貝嘉回過神,旋即介面。
理哲帶貝嘉來到他的房間。貝嘉熟悉這兒就像熟悉廚房,一進來便發現不同。
「這個……天啊,這麼幼稚的東西,你怎麼把它們掛起來了?」貝嘉瞪眼盯視牆上,有點不敢相信也有點難為情。
牆上掛著兩幅畫,是當年貝嘉跟理哲初次見面,理哲考貝嘉,貝嘉以理哲為模特兒晝的那兩張素描。
理哲一直收藏著那兩張素描,在貝嘉到花東的隔天,才找出來送去裝框,然後掛上了牆。看著畫,稍稍安定了他的失落,舒緩了他的相思之苦。
那兩幅畫幫了他,所以他趕緊挺身為它們申訴。
「雖然跟你現在的功力比起來,這兩幅畫的筆觸還不夠圓熟;不過,它們是你對繪畫產生興趣的起點,很有紀念性,也很珍貴,不是嗎?
」
「嗯,你說得對。」貝嘉同意,隨即盯住畫、爬上椅子,又抬起手。
「不準。」理哲連忙上前,把貝嘉從椅子抱回地面,阻止她拿畫。
「為什麼?」貝嘉大惑不解。「這麼有紀念性、這麼珍貴的畫應該掛在我的房間,由我保存才對呀。」
「不對,你已經送給我了,怎麼可以要回去?」理哲果斷地糾正。
唔……是有點不大禮貌。貝嘉反省一下,想出一個解決之道。
「那,你把它們轉送給我,就不算是我要回去的啦。」
理哲真佩服貝嘉的旁門左道不過,他無法割愛,他只能睹物思人,貝嘉卻想把它們收回去,未免太狠心了。
「不行。」他溫和但堅定地搖搖頭。
貝嘉沉默一下,嘴角忽然勾起詭笑,忽然衝過理哲再度跳上椅子,以迅雷之勢順利取下了兩幅畫,但是,她剛想跳下椅子,理哲已趕來並舉起手想要搶畫。她連忙固守高處左閃右躲,一不留神腳板打滑,整個人從椅子呼嚕顛下。
這回真要五體投地了!她間緊眼迎向命運,下墜的身體卻被穩穩接住。理哲救了她,但她的雙手收勢不及,握著兩幅畫狠狠敲在理哲的頭上,發出好大的聲響。
「啊!」她張大嘴,被自己闖的禍嚇一跳。
這時,她的雙腳仍懸在半空。理哲想報仇的話,只要把兩臂一松,她就會從他的懷裡跌到地下。
但是,理哲忍住眼冒金星,把她安全擺回地面,才抬手去揉自己的頭。
「算了,給你給你,我不要了。」為表歉意,她急急將畫向前一伸、揣回理哲的懷中,但她鬆手太快,兩幅畫垂直降落,又砸到理哲的腳。
「貝嘉!」理哲痛得終於冒火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