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經過了數個月的謀划,流影谷的剿匪行動在僅有少數傷亡的情況下順利結束了。而任務既成,緊接著的自然就是坐地分贓——這也是白冽予先前趕著取得賬冊的理由。

於暗格中取出的書冊共可分成三大類,一是天方的資金往來賬目,二是天方的殺手名錄及所殺的人頭,三則是白冽予這趟的目標——記載了從委託人、委託手段到下手目標的任務細目——三種紀錄里,白冽予作為「戰利品」交由關陽與西門曄共享的只有前兩者。最具利用價值的任務細目則給他以未曾尋獲當理由私下藏了起來。

在天帝、琰容皆已亡故的此刻,死無對證下,誰也沒法證明李列打開暗格時裡頭究竟放了些什麼。就算西門曄對此頗有疑心,也不能當場撕破臉讓人對李列或柳方宇搜身吧?好在單是名簿和賬冊對與朝廷關係密切的流影谷便有相當大的好處,也算是暫時堵上了西門曄的嘴。

雙方合作本就是各懷異心,眼下任務已成、目標已除,短暫的合作關係自也消失了。而白冽予也在將後續事宜交託關陽處理后,潛跡匿蹤同東方煜迅速離開了遠安。

理由,自然是因為那本任務細目上所載的內容了。

伴隨著先前模糊的預感,以及緊接著到手的幾項情報,種種片段的線索終於給完全聯繫了起,拼湊出渴望了十三年的真相。

——一如所預期的,解開一切的關鍵,是青龍當年失蹤前的最後一個任務。

那只是一個看起來很普通,普通得和所謂的「江湖」一點關係都沒有的任務:一戶林姓富商因看不順眼駱姓藥鋪女主人,所以透過關係向天方買兇除去此人。青龍接下了,卻任務未成便失了蹤跡;於此同時,委託的林姓富商一家也集體暴斃而亡。委託人已死,殺手又失了蹤,事情自然不了了之。

這個「任務」解決了他們一直沒能尋得的、青龍與德濟堂間的關係,也同樣隱含了另一個困惑他們許久的關鍵——那個指點青龍武學、且多半就是幕後真兇的高手。

青龍任務沒完成便失了蹤,最大的可能自然是在任務過程中失手給人擒了住。再加上委託人不久后便死了,想來多半是青龍供出了委託人的消息,而對方便索性滅了林氏一了百了。

之後,這名高手不知是出於怎樣的理由,想到了以殺害蘭少樺作為活命的條件,利用青龍這個資質中上、手段一般的小殺手來報仇。他指點了青龍武功,告訴他如何想辦法潛入擎雲山莊、從而布置出一個最好的機會下手。青龍渴望習得高深的武功已久,又給人以性命要脅,自然沒有太大的理由拒絕……於是,十三年前的悲劇就此定下,直至今日。

而關鍵,便在於那名「高手」的身份了。

能讓林家一夕斃命且令仵作驗不出毒的,自然是相當厲害的用藥高手——這點從十三年前白冽予的那場「病」也能猜想得到——再加上琰容的那個劍招,精擅醫藥之理又頗熟悉聶揚的黃泉劍法的,也只有那麼一個人了。

他的「恩師」,醫仙聶曇。

也在這推想大致成形時,冷月堂的情報傳來,那義診的凈緣大師果然是聶曇曾提及的「無秀大師」的弟子,據說是給無秀大師在旅途中由河邊意外救起的,時間與駱芸的「病故」頗為一致。由於她記憶盡失,便在無秀大師身邊待了下,並於幾年後斷了凡俗削髮為尼,法號「凈緣」。

凈緣記憶雖失,醫術卻仍末遺忘,時常於鄰近鄉鎮行醫助人。如此數年過去,十三、四年前,一名老者拿著凈緣開的藥方尋至,自稱是凈緣的父親。凈緣本就隱約恢復了一些記憶,見著親人後更是想起了一切,雖末還俗,卻由此開始了每年年尾在德濟堂的「義診」,以此與家人團圓。

凈緣就是投水自盡卻未死的駱芸;而那名老者正是聶曇,也就是駱芸那個無人知曉的父親了——這就解釋了她會醫術的理由。為了確認這點,白冽予還特地搜集了分別出自駱芸和凈緣大師的藥方來看……那些用藥的方式,確實看得出有聶曇的影子在。

接下來的事也很容易就能猜出來了。

聶曇不知怎地將女兒的自盡歸咎到了擎雲山莊的頭上——也許正如東方煜所言,一切全與「情」字有關——所以才有了順勢利用青龍的計畫。只是女兒沒死,這仇恨自也不再。驚覺自己鑄下大錯的聶曇匆忙趕到擎雲山莊,卻只來得及救上白冽予,而沒能挽回一切。

之後,毫不知情的白冽予拜了師,而白毅傑、莫九音等人雖覺得聶曇來得太巧,可一來找不到他可能做下這些的理由,二來他對白冽予確實是真心關懷,便也同意了此事。

隨著年紀漸長,白冽予自身雖也多少有過些懷疑,卻也因為類似的理由而沒有細究,更沒想過師父就是幕後真兇。直到十三年後的現在,苦苦尋覓之後,才終於將一切拼湊了出來。

回想起在東北的八年間,師父對他無微不至的照料關愛與毫無保留的傾囊相授,再想到娘親的死、以及自己所遭受背負的一切……師恩、母仇……過於複雜的情感溢滿心頭,怎麼也無法釐清。

說不怨不恨當然是不可能的,師父便是殺母仇人的事實更讓他再次感受到了「背叛」。可就算師父對己的關愛全都只是出於愧疚,八年的師徒之情又豈是如此輕易便能揭過忘卻的?至少,他白冽予沒有辦法……輕易便將這麼多年的情感全換成毫無保留的憎恨。

可不論恩仇是否能相抵、結果又是剩下些什麼……唯有一件事,是他一定要去做的。

他需要一個答案,一個由師父口中親口說出的答案。至於得到答案後下不下得了手報仇,刻下的他,無暇也無法考慮。

感覺到充塞著鬱結的胸口又一次傳來陣陣刺痛,白冽予緊抿了抿唇,加緊腳步望前疾奔而去。東方煜隨即跟上,凝視著情人的目光已然擔憂。

想通一切后,冽沒有任何隱瞞,而是強壓著紊亂的心緒將一切告訴了他,並主動提出想回東北一趟親自找師父談清楚。如今,半個多月過去,二人已然出了關外來到東北長白,且再不到半天的路程就能到達聶曇隱居的地方了……一想到此刻情人心中正禁受著的煎熬,東方煜便是一陣心疼。

恩師便是殺母仇人,這對向來溫柔而重感情的冽自是一大打擊。他無法改變這個事實,所以能做的,也就只有陪著冽一起面對了。

眼下正值冬末,整個長白山全為靄靄白雪所覆,放眼望去儘是一片銀白。二人仗著輕功高超一路急奔,由白冽予引領著逐步接近那位於深山密林之中的隱居地。

「冽。」

足下疾馳未停,望著情人毫無表情的側臉,短暫的猶疑后,東方煜終還是忍不住開了口:「你想好……該怎麼面對聶前輩了嗎?」

聞言,白冽予足下微頓,眸間已是几絲苦楚閃過。

「……我不知道。只是……」

「嗯?」

「儘管這事兒十分……傷人,可或許是早有預感的緣故,我心中所受的打擊並不如原先所以為的大。」

唇角苦笑揚起,帶著幾分自嘲地:「甚至還有些……慶幸。」

「慶幸?」

意料外的話語讓東方煜怔了一怔,「怎麼說?」

「至少事情……不是我預想中最壞的狀況。」

「是嗎……」

「不問我『最壞的狀況』是什麼?」

「我不想讓你想著難受。」

「刻下想著,卻是好受多過難受了……」

因情人所言而心頭一暖,白冽予眸光微柔,而在靜靜看了眼那張俊朗的面容后,深吸口氣選擇了坦白:「畢竟,此事與你有關。」

「我?」

「……我本還擔心……令堂會否……」

這話到一半便停了下,卻已足令聽著的人明白——東方煜給他嚇了一跳,腳步亦隨之一停。

「你是說……你本來懷疑我娘……是……」

「我知道是自己太過多疑,卻沒法控制住讓自己不去猜想……」

青年同樣止住了前行,容顏卻已因歉意而深深低垂。

事情雖已過去,最後也證實了根本與東方蘅無關,可一想到自己曾有過那樣的想法,心頭便……他知道不說就能省下不少麻煩,卻不能也無法容許自己在這事兒上有所隱瞞。

東方煜初始聽著雖十分愕然,可仔細一想便也明白了情人的懷疑是從何而起——誰讓娘本就曾對白毅傑有意,又是與聶揚並稱的劍術宗師,且當初繪製路線圖時也正好出現在附近?若非他對自己的母親十分了解,只怕也會有所懷疑了。

也難怪冽會說出「慶幸」這樣的字眼吧?比起他們變成仇人,刻下的結果確實……一想到冽在心生懷疑之時同樣遭受著的煎熬、望著他此刻自責的模樣,東方煜心下深深憐意升起,而終是一個攬臂將他緊緊擁入了懷中。

「你從沒告訴我。」

「……我不知道如何啟口。」

感受著那包覆著軀體的力道與溫暖,白冽予輕輕合上了眼眸。「或許只是逃避吧?畢竟,對我來說,單是想象可能的情況便已渾身發冷,更遑論說出一切,讓這種可能同時影響彼此?」

「可這麼做,你就只能自己背負一切了——而我不希望這樣。」

「煜……」

「現在談這些或許不太合適。但……」

環抱著青年腰肢的力道微微收緊,東方煜輕輕抬起了那張仍為面具所覆的容顏,凝視著的目光染上深深情意。

「我想永遠陪在你身邊支持、守護著你,為你分擔所有的一切。」

頓了頓,「現在我發現自己不大習慣『李列』了……我愛你,冽。」

首次直言出口的愛語,讓方給他前頭話語逗笑的白冽予當場便是一怔。

儘管早就明白彼此的心意,可乍然聽到愛語,那湧上心頭的卻仍在瞬間掩蓋了所有哀思愁緒、令青年面上綻開了一抹極其悅目的笑。

「我也是。」

他輕聲道,「我也……愛你……」

最後的話語,沒入相交疊的唇瓣之中。

由淺淺摩娑而始、直至令人迷醉的交纏,承受著來自情人的、綿密而深摯的吻,其中蘊含著的情意讓白冽予幾乎化了身子,雖明知時地不對,卻仍不由自主地完全沉淪了下。他緊緊回抱住情人背脊進一步拉近彼此,不覺間,後背已然抵上樹榦,而在四瓣略分間,身子與身子緊密相合,容顏之上面具亦已是微松——

碰!

便在此際,氣勁交擊聲入耳,瞬間驚醒了本有些沉浸入情慾中的兩人。

「打鬥的聲音……是從師父居所的方向傳來的!怎麼會?」

「咱們先趕去看看吧?」

「嗯。」

知道情人說得不錯,白冽予一聲應后、領著東方煜拔足便往師父的住處奔去,心下卻已是一陣驚疑。

隨著距離漸近,打鬥的聲響也越漸清晰。由那驚人的聲勢及隱約感受到的氣勁餘波來看,正在交手的兩人定都是絕世高手——可,為什麼?

為什麼會在這兒?在對打的……又會是誰?

心緒紊亂間,林中小道漸寬,目的地亦隨之入眼——可當二人步入空地奔向草廬時,望見的,卻是個完全出乎意料的情景。

——草廬前,一名神貌清朗的老者抬掌擊上了聶曇胸口。而作為當世幾大高手之一的聶曇,竟就這麼毫無招架之力地為其重重擊飛!

「師父!」

縱然恩仇難解,可如此情景仍教白冽予瞧得心神劇震,長鞭一解便欲飛身上前迎敵。怎料身形方動,一道人影卻於此時閃到了眼前,硬生生止住了他前進的腳步。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德濟堂一別後便就此失蹤的景玄!

「李兄可來得真不巧。」

「讓開!」

「這可不成……家師辦事,向來不容許他人插手。」

「那我就只好硬闖了!」

語音初落,白冽予銀鞭忽動,鞭稍陡然彈地而起直點向景玄。後者早有準備,雙手幻出道道掌影正待迎擊,青年卻忽地凌空換氣、改變了勢子直投向聶曇倒地之處。那速度之快令景玄微微一驚,可還沒來得及追去,一道凌厲的劍氣便先一步封住了他的進路。

「景兄,你我上回的帳還沒來得及算,刻下便一併了結了吧。」

這出手的自然是東方煜。他和情人心意相通,於白冽予出手惑敵時借力使其得以陡然加速躲開景玄的攔截,再由他出手纏住景玄。

論起陰謀詭計,他及不上對方;可若是實實在在的出手相搏,自然又是另一番局面了。實力相若的兩人立成纏鬥之勢,誰也無法抽身。

也在此間,白冽予已然趕到了聶曇身邊:「師父!」

那老者的一掌不僅擊斷了聶曇的肋骨,更破了他護體真氣直接損及了臟腑。若非聶曇功力高深,此刻早已斃命了。

望著眼前形貌瞧來十分陌生的青年,聶曇足愣了好一下才由那神態和聲音認出了對方的身分:「冽……兒?你怎麼……」

詢問的話語未完,便因徒兒眸中一閃而逝的複雜情感而明白了什麼。十三年來的恐懼竟在此刻實現,令聶曇渾身劇震之餘已是慘然一笑:

「你……知道了……」

「……那些就先別提吧。您趕緊服藥運功療傷。」

雖知師父那一句便等同承認了一切,可眼下卻不是感慨難過的時候。白冽予取出身上帶著的一枚療傷聖葯歸元丹交給師父,同時提鞭而起,轉身望向了正一步步朝二人走近的陌生老者。

方才景玄曾言及「家師」二字,想來此人就是他師父了。只是……

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迫感直逼自己而來,青年暗提真氣全力相抗,心下卻已是一陣駭然。

當世最為著名的幾大高手他幾乎都見過,卻從無一人能讓他有這種發自心底的挫折感——雖知對方是刻意以氣勢影響自己的心神,可就算全力凝神相抗,那種乏力無助的感覺卻仍難以完全壓抑下去。再加上那無形中正一步步加深的氣浪,幾乎逼得他當場便欲向後逃開。

可他終究還是忍耐了下。目光筆直對向了前方老者,靜冷幽眸中流露出堅定的色彩。

似乎是有些訝異於他的表現,老者身形微頓,開口道:「你就是李列?」

「不錯。不知前輩有何指教?」

「在本座如此威逼下仍能冷靜以對毫不退卻,確實是個難得人才——只可惜你拜錯了師父。」

說著,他眸光一沉,一股更勝於先前的氣勢乍然直襲向青年:「師債徒償,既然你有膽擋在聶曇面前,就陪著你師父一道下黃泉吧!」

語音初落,他身形忽動,抬手一掌毫無花巧變化地便朝青年擊去。白冽予十二分功力運起、銀鞭一振正待出手迎敵,一陣力道卻於此時將他一把拉到了後頭。青年心下一驚,卻見本已重傷了的師父乍然護至身前,朝那老者厲聲道:

「你不能殺他!他是——」

急喊而出的話語,因再度印上他胸前的掌而被迫休止。

這一次,聶曇沒有被擊飛,但順著經脈入體的暗勁卻毀去了他生存的最後一絲可能,而隨著周身氣力漸失,軀體再難撐持地倒了下……

「師父……」

一聲驚喚脫口,白冽予搶身上前於軀體落地前將之接了住,雙眸已不由自主地為之濕潤。他握上聶曇掌心試圖輸入真氣為其延續性命,卻只見得師父搖了搖頭,並將先前拿到的歸元丹重新放回了他手中。

「不要難過……」

聶曇顫聲道,回望徒兒的目光滿載著歉意與慈愛,「是師父……對你……不……起……」

隨著那聲「起」字落下,原先回握著徒兒的手一松,頭顱亦已是一歪……強撐著的最後一絲力氣,便這麼永遠地散去了。

望著眼前失了性命的軀體,兩道清淚終於由青年面上靜靜淌了下。

他輕輕放下了聶曇,容顏抬起,對向老者的目光已是一片冷冽。下一刻,他身形一閃、森寒真氣貫滿長鞭,右手一揮便朝老者展開了攻勢!

——他不知道事情怎會發展到如此境地,可縱然恩仇難斷,師父對他的疼愛關懷卻是毫無虛假的,他自然也不可能就這麼算了……頰上淚痕未盡,過於複雜的情感便化做了濃濃戰意,軀使著他一招招攻向老者。

可老者並沒有馬上還擊,而是先選擇了閃躲,看著青年將一條銀鞭用得如臂使指、靈活之至。只是不論歸雲鞭化作了怎麼難纏的招式,老者卻總能輕輕巧巧地適時避開,二人間實力的差距由此可見一斑。

「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成就,假以時日定能成為一位絕世高手——只可惜你沒有機會了。」

片刻后,伴隨著如此話語脫口,老者突然不再閃躲,而是一把抓住了青年急攻而至的銀鞭。自掌心竄人了森寒真氣讓他微微訝異了下,卻沒有造成太大的影響。他一個運勁反震將銀鞭自青年手中扯下,同時提步上前、右掌一抬,重重擊向了因受了內傷而沒能來得及反抗的青年——

「冽!快逃……嗚!」

一切只在電光石火間。

就在白冽予自忖必死之際,熟悉的呼喚傳來。下一刻,掌擊聲響,某種濕熱隨之噴上面龐。他怔然抬眸,望見的卻是東方煜面色蒼白如紙、緩緩倒落於身上的情景……

「冽……快……」

「冽兒……快逃……」

似曾相識的血腥氣,喚回了本已漸漸淡去的記憶。相隔十三年的一切乍然重合,而終化作了那不久前才剛聽得的、令人心醉的字字句句。

『可這麼做,你就只能自己背負一切了——而我不希望這樣。』

『我想永遠陪在你身邊支持、守護著你,為你分擔所有的一切。』

『我愛你,冽。』

愛語言猶在耳,懷中的軀體卻已再無動靜。縱然落上了再多的淚,那雙緊緊閉上的眸子亦不曾睜開,不曾溫柔凝視著自己、流露出令人迷醉的深深情意。

理智什麼的此刻早已殆盡,只餘下了滿心的冰冷。白冽予就這麼怔怔地望著懷中的東方煜、望著那張牽繫了他所有情意的俊朗容顏,便連敵人已近身前也渾然不覺。

見行動一再受阻,老者一聲冷哼正待下手,青年頸側略微翹起的麵皮卻讓他微微一怔。

易容面具?

『你不能殺他!他是——』

不期然間,聶曇那未盡的話語於腦中浮現,軀使著他探手上前、揭下了青年面上的易容。

而隨之入眼的無雙容顏,讓瞧著的老者當場便是一震。

「『列兒』……冽予?」

試探性的一喚脫口,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青年只是怔怔地望著懷中的軀體,淚流滿面。

瞧著如此,老者深深一嘆,一個俯身抬掌按上了東方煜背心——這下倒是激起了青年的反應。他本能地拾起東方煜掉落的日魂一劍刺去,怎料老者卻是避也不避,任由長劍刺進了肩頭。

直至此刻,白冽予才真正回過了神、愕然地望向不久前還一心欲致他於死的老者。只見老者眸中幾分複雜之色微現,右掌離開東方煜背心,並一個使力拔出了肩頭的劍。

「我已收回了原先留在他體內的真氣。儘快為他療傷,或許還能留下幾分功力吧。」

如此一句罷,深深看了眼已急忙察探起男子狀況的青年後,老者一個旋身、領著景玄離開了此地。

白冽予雖不清楚事情到底是怎麼演變成如此境地的,卻清楚自己已沒有任何傷心無措的時間。強自壓抑下心頭恐慌無措,輕撫了撫情人面頰、感覺到那微弱卻仍稱得上平穩的吐息后,他將情人一把橫抱起、快步進到了草廬中。

草廬里的布置和五年前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將情人放到了自個兒榻上,並取過茶水替他喂下了那枚「歸元丹」后,青年打開藥櫃的暗格,從中取出了兩個藥瓶。

老者雖已收回先前侵入煜體內的邪異真氣,但以他功力之精之深,單是那短短半刻便已損及了煜的臟腑經脈……如此重傷,便是歸元丹也只能暫時掉著穩住他心脈,一定得靠真氣療傷才有辦法治好。如果不馬上處理,煜就算保住了性命,一身修為也將付諸流水、再無習武的可能。

可他的真氣雖對內傷有相當好的效果,至寒的性質卻是此刻功力盡失的煜無論如何也承受不起的……如此兩難令他終只能行險一搏,照著曾在醫書上看過的方法以師父珍藏的兩味奇葯一試。

這兩味葯一為至陰,一為至陽,皆是聚天地靈氣而生,單服其一便能增加少說十年的功力,可那寒熱之性卻也會讓服用者日夜受其煎熬、生不如死。就算一併服下,也會因藥性相衝而沒法直接相抵消,成了被人稱為「寒火」的可怕「毒藥」……要想使這兩味葯真正化為己用,唯一的方法就是以幾味適當的藥材做為緩衝,以合體雙修之法加以調和。

望著榻上依舊昏迷著的情人,白冽予心下決意已定,深吸了口氣后將調配好的葯分別喂入了自己和東方煜的口中……

****

將東方煜自沉眠中喚醒的,是體內莫名竄動著的燥熱,以及自胸前傳來的、冰涼而柔軟的觸感。微微透著的幾分濡濕和輕吮的力道說明了正於胸口生澀愛撫著的是一雙唇瓣。知道那份寒涼代表著什麼,他習慣性地抬手環抱,一把攬住了那再熟悉不過的纖細腰肢。

感覺到自懷中軀體傳來的震顫,他睜開雙眼,而一如預期地望見了情人毫無遮掩的無雙容顏。那僅穿著裡衣跨坐在自己身上的撩人姿態輕易地便挑起了最深的渴望。雖覺自個兒身子沉得異乎尋常、胸腹間亦是一陣悶塞,可他還是將一切當成了如同既往的夢境,不知從那兒生了力氣、猛地一個反身將情人壓倒身下。

也直到此刻,他才發覺情人的身子遠比平時更來得冰冷,和自己體內異常的高熱正好相反。

望著身下情人微泛水霧的雙眸,那隱帶著幾分凄色的溫柔目光教他心頭一緊,而終是一個俯身、深深吻上了那雙同樣冰涼的唇。

「你的身子好冷……」

四瓣摩挲間,沉沉低語脫口,他指尖解落情人衣帶輕滑入衣中,是渴求亦是愛憐地撫上那緊實無暇的膚……「讓我溫暖你,好嗎?」

話問得婉轉,所指的自然不僅是字面上的意思……聽著如此,青年容顏微紅,唇畔卻已是醉人笑意漾起,一個頷首回抱住了他。

本就多少壓抑著的慾望至此再難按捺。東方煜一個俯身深吮上情人側頸,同時抬掌褪去他僅存的裡衣、縱情撫上了那光裸於外的寸寸肌膚。

儘管已在腦海中有過無數次綺念,卻從沒有一次像刻下這般真實而令人瘋狂。感覺著那細緻的膚觸、自掌心傳來的陣陣輕顫,以及隨之入耳的細細喘吟……

****

白冽予知道自己還是失算了。

幸好兩個循環過後,煜的經脈勉強暢通,本身的真氣也漸漸被激發了出來。白冽予原先只是單純地遇到損傷就修補,倒未曾留心情人的行功路線。現在煜自身的真氣恢復少許,他的工作自也輕鬆不少……玄寒真氣送出,依循著情人運氣行功的路線專心修護受損的經脈,而在一個循環后收回體內。二人的功法雖全然不同,此刻卻好似化作了一體。寒熱真氣交相揉合,一遍遍流轉於相結合的軀體中。

如此往複來回下,真氣流動的速度逐漸加快,竟再無需白冽予費心推動,而是就這麼自然地循環起來,結合兩人之力和兩味奇葯的藥性進一步拓寬、打通了彼此的經脈。二度出乎意料的發展令青年一時忘卻了身子的不適,完全沉入了真氣的運行的玄妙感覺之中……

不覺間,心神彷彿超脫了肉體,從而達到了他曾一度感受過的先天至人之境。原先飽受折磨的身子此刻仿若貫通了天地,一股沛然之氣充瀉而入,而在軀體完全出乎本能的行功下逐漸化為己用。他「看」著自己一方面承受著人與人間所能有的、最親密的行為,一方面經歷著天地間浩然靈氣的洗滌……似有些相違的情況,此刻卻顯得那麼樣自然。他放開自己讓心神進一步感受這睽違多年的一切,卻在那天地玄奧之外、為一道深摯而濃烈的情感吸引了住。

那是他曾無數次由情人身上感覺到的情感。眼神中、言詞間、擁抱里……正是這份情意讓他義無反顧沉淪而入。可那些,卻從沒有像此刻這般鮮明而強烈。

他知道,那是煜的心。

肉體相系的同時,藉助著那玄妙至極的先天之境,彼此的心神亦隨之交融為一……感覺著、回應著,然後更深地迷醉沉淪。縱然天寬地廣,但此時、此刻,吸引、佔據了他一切的,卻仍只有眼前的這個男人……

「我愛你……」

身心重合的瞬間,感覺著那盈滿體內的熱度,白冽予心神一松,終是再難禁受地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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撥雲見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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