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嗯,咱們不請自來的客人醒了。」

當凌凡幽幽醒轉,首先,映如眼底的是一張如天神的俊臉。

白皙的臉、挺拔的鼻,還有一雙修長深邃的眼,澄澈的瞳仁映照出她迷惑的臉;他有一頭長發,柔軟的頭髮因俯視她而垂落在頰邊,暉色從窗外斜斜地映在他臉上,一半在光線中,一半在陰影里,有一種陰柔之美。

咦,她在天堂嗎?否則怎會有如此漂亮的人?

「你沒事吧?」

另一張黝黑的臉代替了剛才那張臉,牛眼大的眼睛幾乎擠成一塊,獅鼻,厚唇,臉上還有一條醜陋的長疤劃過……

咻——凌凡瞬時從天堂直接掉落地獄。她大叫一聲:

「鬼!」

她猛然起身,幸虧龍之助動作靈敏,趕緊把柏原秀人抱開,否則,她那顆鐵頭就直接撞上柏原秀人。

「鬼?哪裡有鬼?」龍之助狐疑的左看右看,殊不知那個鬼就是他自己。

「鬼?」聽凌凡這麼說,柏原秀人不禁想起少年在林子里怪異的行徑。「喔——」眼裡浮上一抹了悟的神色,他輕輕地笑了起來。他肯定是把他當成鬼了。呵呵,難怪他跑得那麼快。「他恐怕是在說我。」奇怪,是不是台灣的鬼都長成他這副病奄奄的模樣?

「他說少爺你?」龍之助不可置信。「喂,小弟弟,你有沒有搞錯?你若說我長得像鬼,我龍之助完全沒有異議。但是——你若說我們家少爺長得像鬼,我就得請你去做做視力檢查了。」他連忙替柏原秀人打抱不平。

真失札,若他的少爺長得像鬼,那全世界的人都是鬼了。龍之助心裡直嘀咕。

小弟弟?凌凡瞠大眼。

「喂,該做視力檢查的是你吧。」她跳到他眼前。「看清楚,大個頭,我是女的!不是你口中的小弟弟。」

「你是女的?」龍之助的眼睛很失禮在她身上溜了一圈。乖乖,他左看右看,橫看豎看,不管怎麼看,他都覺得凌凡全身上下設一絲女孩的象徵。再瞟了瞟她的胸前,嘖嘖,那幾兩肉還沒他的胸肌夠看呢!哎哎,龍之助決定為她默哀三分鐘。

原來是個女孩兒。柏原秀人細細地打量起凌凡。

眼前這個女孩不同於他所接觸的那些名門淑嬡。

男孩子氣十足的短髮,不似時下女人流行的細眉,她的眉毛濃密而俊挺,目光炯然如劍,膚色很深,是一種靈動活躍的麥色。她的身材像剛發育的少年,長手長腳,眉目之間又儘是叛逆與陽剛之氣,難怪會讓人誤以為是個少不經事的小毛頭。

在兩個男人如探照燈的眼光下,凌凡粗魯的啐道:

「看夠了沒?沒見過女人呀!」

「是你叫我們看清楚的……」龍之助咕噥的說。

「對不起,是我們眼拙,誤認小姐的性別。」柏原秀人躬身道歉。

凌凡皺眉。聽他們生硬的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再看看柏原秀人身上怪異的扶桑服裝,一抹戒慎寫在凌凡眼底。

「你們是誰?」凌凡退開一步,眼角瞥見桌几上擺設的武士刀,她沒多想的一把抓起,手一揮,早已生鏽的刀面直接抵在與她僅一步之遙的柏原秀人白皙纖強的脖子上。「你們是偷兒吧!」從沒聽說過社區來了這樣的人,於是凌凡逕自下了這樣的結論。「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你們這兩個小偷!即使這裡已經沒有人住了,你們也不該隨便跑到人家家裡,還這樣大搖大擺的住下來!真大膽!你們以為台灣沒有法治了嗎?」她一副主持正義的語氣。

曖,怎麼?竟然反客為主!柏原秀人不由失笑。翻牆的人倒喊起捉賊來著!

儘管脖子上架著雖不鋒卻也能致命的刀,柏原秀人還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彷彿那刀子是架在別人身上,倒是一旁的龍之助急得滿頭大汗。

「喂,喂……你、你千萬不要亂來呀!」龍之助不敢隨便亂動,怕驚動了凌凡,柏原秀人的項上人頭就不保了。

「你何以認為我們是……嗯,小偷?」柏原秀人的眼裡有一抹興味。

「瞧那帶疤的模樣,就知道你們是混黑社會的,跑來這偏僻的鄉下避難來著!」

「我?」龍之助指著自己,表情很無辜。他連捏死一隻螞蟻都會良心不安哪。

「小姐一向以貌取人嗎?」柏原秀人掀唇一笑,眸底卻爬上一抹漠然之色。龍之助是父親為他請來的隨身護衛,他臉上的疤是為了保護他才受傷的。「你不以為我們可能是這家主人的親戚嗎?」

「胡說!這家主人早在十幾年前就病死了,哪裡來的親人!」凌凡滿臉譏誚之色。「就算你是,又如何證明?」

「我是柏原秀人,日本人。我的母親娘家姓盂,她擁有這個地方。」

「孟?」聞言,凌凡移開架在他脖子上的刀。沒錯,這家主人的確姓孟,而孟家的獨生女也聽說是嫁去日本。「你說的都是真的?」她正眼看他,眼神變得正經。

「我願意以我項上人頭為誓。」柏原秀人似笑非笑的看她。

聞言,凌凡肩一垮。這下可糗大了,縱然她不清楚來龍去脈,但人家連頭顱都敢拿出來了,她還能說什麼呢?凌凡無言,只能瞪著柏原秀人那張過分好看的臉。

「還有。小姐下次如果要來拜訪寒舍。請務必通知我,我一定會在大門恭迎大駕光臨。」原秀人繼續說,墨沉沉的眸底有抹戲謔促狹的笑意。「翻牆……實在不是淑女該有的行為。」

翻牆?凌凡的眸子閃過一抹驚悸之色。

「你……」暖!難不成林子里那個「鬼」是他?那他不就把她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還被他嚇得在林子里亂竄?!

「啊。你千萬不用覺得不好意思,我才覺得過意不去呢。剛才在林子里,我一定嚇著你了。」柏原秀人用著最無辜的表情與最無辜的語氣,說著很無辜的話。

「你見鬼的幹嘛用那種死人的語調說話?」凌凡惱羞成怒。

「請原諒我的腔調。」柏原秀人一臉很無辜的笑容。「要是我知道你那麼怕鬼的話,我就不會突然出聲叫你了。」他用著他那濃濃外國腔調的中文,深怕凌凡聽不懂似的,他還一字一字慢慢地說,就像他在林子里那氣若遊絲的語調。「真是對不住啊,怕鬼小姐。」末了,還不忘奚落她。

怕鬼小姐?轟然一個巨響,凌凡的臉湧上一股紅臊。

真、真、真是奇恥大辱!「你、你……」她氣得七竅生煙。

「怎麼,我說錯話了嗎?」柏原秀人無辜的眨了眨眼睛。

可惡可惡真可惡!凌凡瞪視著眼前這名可惡的男人,有一肚子的粗話,卻沒有立場還口。畢竟,翻牆的人是她,昏倒的人是她,在別人客廳大聲嚷嚷的也是她。

實在氣不過,她用盡氣力將刀插在黑檀木桌上,刀片搖搖晃晃的,就似她氣抖抖的身子。

「算你狠!」她丟下這句話,便像風一樣的捲去,只留下漫天揮不去的怒氣。

「少爺,你實在不該取笑人家的。」望著女孩受傷的背影,龍之助語帶責備的說。少爺對人一向溫文有禮,像這樣奚落一個女孩子,倒還是龍之助第一次見到。

柏原秀人不語,微偏著頭,一撮髮絲垂落掩住半邊臉,教人猜不出他在想什麼。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柏原秀人走出屋子,倚立在欄杆上。一向波瀾不興的心,竟然這麼輕意就被撩撥,連他自己都驚訝!

天不知什麼時候暗了下來,濃稠得化不開的暮色籠罩著荒涼的庭園,顯得特別寂寥;風的聲音聽起來像一首寂寞之歌,殘花野草在風中搖擺乞憐,靜靜地訴說著這宅院落盡繁華的悲哀。

柏原秀人的瞳眸一暗,眼珠子融入夜色。

「龍之助,明天起把庭院整一整,別再讓人把這裡當成鬼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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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朗氣清,太陽吐出焰焰的火舌,根據氣象報導,氣溫又創新高。

「大寶,你投哪門子的球?這種爛球誰打得著?四眼田雞,你是來打球的還是看書?再看下去,你就要變成六眼田雞、八眼田雞了,還不快把書給我丟掉!」凌凡頓了下,又開口罵道:「小胖你還吃!打出全壘打,也得跑完全程才能得分。看看你的肚子,還跑得動嗎?去給我跑操場一圈!現在!」

烈陽下,凌凡的脾氣也跟今天的氣溫不相上下,周身圍繞著沸沸揚揚的氣流,一不小心就會螯傷人。

練習了半個鐘頭,小朋友已經失去當初的興緻,已經有人躲到樹蔭下乘涼。

「好累喔,凌姐姐,我們休息一下好不好?」

「對呀,凌姐姐。天氣好熱,我們去麥當勞吹冷氣吃漢堡。」

「不行!」凌凡板著臉。「你們下個禮拜就要和星河隊比賽了,再不練習,你們就準備捧大零蛋吧!」凌凡是個要強的人,既然要比賽,當然就得拿冠軍。

「哎呀,又沒關係。只是個比賽,又不是考試,何必太認真。」

凌凡被這番話給惹惱了。天知道為了他們的比賽,她犧牲了自己的假期,更可恨的是,她還為了一顆爛球被那個長得像女人的男人嘲笑。

凌凡心情本來就很差,現在又被這些小鬼頭一攪,脾氣正在爆發邊緣。

可惡!一想到在日本鬼子屋子裡受辱,凌凡心裡頭就有止不住的氣憤。從小到大,她還沒受過這種窩囊氣呢。

「啊——」凌凡突然對著天空大叫一聲,把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

喊完,她又抓起冰涼的礦泉水,呼嚕呼嚕往喉嚨灌下去,猶澆不熄胸口的鬱悶,乾脆將剩下的水往頭上兜去,把自己淋得滿頭滿身,再用力的甩甩頭,水珠在陽光下進散出斑斕的七彩彩虹。然後,她抓起球棒,走到打擊點上。眾人的視線隨著她移動,沒人敢出聲。

「大寶,你來投球。」此氣無可消除,她只好藉由擊球發泄煩躁的情緒。

「凌姐姐,你怎麼了?」大寶獃獃地問。

「啰嗦!」她啐了一口。「我是教練,叫你投球,你就投!」

無緣無故被凌凡的颱風尾掃到,大寶挺悶的,又想起剛才凌凡批評他的投球,心裡頭也頂不服氣。好,我就來投一顆好球讓你瞧瞧。他心裡想。

大寶聚精會神的投出一個球,球路偏了一下,差點打著凌凡。

「笨蛋!你是投球還是打人?」凌凡罵了一聲。「再來。」

大寶於是又投出一球,這回雖然好了一點,但球還是偏低了些。

「再來!」

大太陽下,兩人就這樣一往一來數回合。

「凌姐姐到底怎麼了?」一旁,大家議論紛紛。

「她會不會是失戀了?」

「不,我看是她的好朋友來了。」

「哎,你們男生最討厭啦!」球隊中,唯一的女生說。「一定是你們不好好打球,害凌姐姐生氣了。」

聽到女生這麼一說,大家當下低頭開始反省了起來。

鏘!鏘!鏘!一聲又一聲的打擊聲在寧靜的午後顯得清脆。

大寶在凌凡一次又一次的修正指導下,漸漸投出了好成績。其他人,看到凌凡與大寶問的互動,大家的鬥志也被牽引出來的,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四眼田雞首先丟開手中的書,他推推眼鏡,神情肅穆,像個小政治官說:

「我爸爸說,做事要有始有終,才能成大事,做大官。身為未來的領導人物,我現在就要好好努力。」套上護面具,他走到捕手位置。

剛跑完一圈回來的小胖氣喘吁吁地說:

「好累,我寧願打球,也不要再被罰跑了。」他認命的拿起球棒,在一旁練習。

「哎呀,我最討厭的人就在星河隊,要是打輸了他們,一定讓他瞧不起。」另一個男生也說。「我看我們還是好好練勻吧!」

「我也要練習!」

「我也要!」

其他人見了,紛紛拿起球套、護具跑到自己守備的位置。

一會兒,方才冷清的球場熱絡了起來,充滿吆喝與笑聲。

鏘!又是清脆一聲,球被擊飛了出去。外野手一邊跑,一邊盯緊球,舉高雙手準備接球。

呼!球不給面子的越過他的頭頂,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球往牆外飛。

砰啷!聽到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眾人心裡都想著一個老問題__

不會吧!怎麼又是那裡?

「痛快啊!」玻璃碎裂的聲響,就像保齡球全倒的聲音,凌凡快意的露出笑容。

她丟開球棒,走到呆然木立的大寶身旁,用力的拍拍他的肩,嘉許的對他說:

「好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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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啷一聲,昨天才補好的玻璃又破了。

從第一次的「無心」,到現在的「有意」,這已經是這個禮拜的第四顆球了。

龍之助不復第一次的惱怒,認命的拿出掃把清理地上的碎片。

那女孩根本是報復少爺那日的奚落,才會三天兩頭就往這丟球。少爺脾氣好,不去追究,可欺負人也該有個限度,她卻愈來愈過分,他真的很想衝去球場和女孩理論,偏偏少爺又不準。

「怎麼?又全壘打啦?」柏原秀人站在內室門口。「看來,他們準備拿冠軍。」

「少爺你還說!」龍之助哀怨的看了柏原秀人一眼。

柏原秀人沉默了一下,突然走開,再出現時,他手上多了三顆棒球,連同方才那顆球一起揣在懷裡。

龍之助滿臉狐疑的看向他。「少爺,你做什麼?」

柏原秀人掀唇一笑。「到隔壁去,負荊請罪。」說著,便朝外頭走去。

「負荊請罪?」龍之助搔搔頭皮。「啊,少爺,你不能曬太陽啊……」

看到柏原秀人沒有任何遮蔽的走在太陽下,顧不得地上的殘局,龍之助趕緊抓了一把傘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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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頒獎!」

在小朋友的鼓掌中,凌凡一臉認真的將印滿數碼寶貝的墊板頒給打破日本鬼子家玻璃的小胖。

「聽著,只要把球打到那裡,我就有賞。」頒完獎,凌凡對小朋友說。

「嘿,你這麼討厭我嗎?」

天外飛來一句,凌凡猛地轉過身,看見那該遭天譴的男人佇立在她身後。「你來這裡做什麼?」一見到他,她的火就上來,她義憤填膺的衝到他面前。

「我來道歉。」看到剛才的經過,柏原秀人一臉啼笑皆非。沒想到她為了報復他,竟然用禮物慫恿小朋友使壞。歙,真是錯誤的示範。

他有這麼討人厭嗎?柏原秀人心裡受到小小的打擊。

「道歉?」凌凡挑起一雙俊秀有型的濃眉。

柏原秀人把懷裡的球遞給她。

「對不起,那天我太過分了。」他的身子微微一晃,視線變得有些模糊。站在炙燙的太陽底下,他白皙的額上已經覆上一層薄汗。天知道,從家裡到球場這段不到五分鐘的路程,他走得極為艱辛而漫長,柏油路散發的熱氣幾乎將他蒸發。

凌凡看看著手上的四顆球,再看看他,發現他的臉慘白得死緊。

「喂,你沒事吧?」他看起來好像從冰櫃里走出來似的,僵硬而蒼白。正這麼想時,柏原秀人的身軀突然像一團黑影向她覆了下來。

「少爺!」追來的龍之助發出驚喊。

「噢~」凌凡被重重地壓倒在地上,她痛呼一聲。

那天受到的重創還沒復原,現在又添了新傷……該死,她簡直跟這人犯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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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柏原秀人醒來,已經是晚風習習的黃昏時分。

「不會吧?」乍聞柏原秀人的病情,凌凡不可置信的盯著床榻上的男人直看。「連曬個太陽也會中暑發燒?」

他很瘦,彷彿風一吹就會飛到外太空去,漆黑的發掩映著那張白臉更加死灰,敞開的衣襟,露出削瘦不健康膚色的胸膛。除此之外,他裸露的手腕與小腿,清晰可見染上死亡顏色的青紫血管,兩條腿瘦得像烏仔腳,彷彿一不小心就會折斷。

儘管如此,他還是凌凡見過最好看的男人。

「噴噴,你還真是嬌貴。」她一副不敢恭維的模樣。

「嚇著你了嗎?」柏原秀人自嘲的揚了揚嘴角。

慘白的唇和虛弱的神情,使他有一種我見猶憐的病態美。

「拜託,我才沒那麼容易被嚇哩。」凌凡覷了他一眼。「我只是覺得你很可憐。」

她說話直來直往,不懂得拐彎,不曉得這話聽在柏原秀人的耳里是怎生的刺耳。

「可憐?」柏原秀人身體不可抑制的震顫,臉上的慘白又加深了許多。

雖然他已經很習慣面對別人對他的憐憫與同情,但別人心裡怎麼想是一回事,親耳聽到又是另一回事。柏原秀人仍是被她不加修飾的語氣螫了一下。

「可不是!,『凌凡不覺自己已刺傷人,還理直氣壯的舉證如下:「心臟不好,還犯氣喘,不能跑,不能跳,不能自在的大笑,連生氣都不能!啊——」她仰頭大喊一聲,然後轉身面對他,滿眼同情。「天哪,人生至此,除了枯燥,除了無趣,你究竟還剩下了什麼?」她沒生過什麼大病,實在無法相信人可以脆弱至此!

是呀,除了枯燥,除了無趣,他還剩下了什麼?這話問得直接,也問得柏原秀人滿臉狼狽與難堪。

這個女孩以為他和她一樣沒神經嗎?柏原秀人不禁苦笑。

她不知道她這麼說有多麼失禮與傷人嗎?

「你很同情我?」儘管有些惱意,但他的聲音卻出奇的冷靜。

「我是同情你。」瞧,多麼誠實的回答!柏原秀人的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可他卻生不起她的氣,或許是因為她的誠實吧。人總以為真相傷人而體貼的編織善意的謊言,卻不知道這種自以為是的體貼比實話還要令人討厭。

「你知道,我並不喜歡你的同情。」因為她的直率,柏原秀人也決定坦誠相對。

「我知道。」凌凡撇撇唇。「但——這是事實,你自己也很清楚不是嗎?既然如此,我又為什麼要掩飾我的想法、自欺欺人呢。」

好一個自欺欺人!她絕對是個不輕易向命運妥協的人。柏原秀人暗忖。

她看起來和雨亭差不多年紀,卻無雨亭那種沉靜無瀾的氣息。弩張的眉、不馴的眸、不羈的唇線,在在洋溢著一種肆無忌憚、旁若無人的青春神氣,彷彿昭告世人她活得多自在、多自得、多麼理直氣壯。柏原秀人不禁又想起那天她在樹林奔跑的情景,那姿態多美,如呼吸般的自然,彷彿要乘風而去……想到這,他竟嫉妒起她,她擁有他這輩子所無法擁有的東西——飛翔的翅膀。

「你為什麼這樣看我?」凌凡擰眉皺眼。「好像我從你那偷了什麼心肝寶貝。」

柏原秀人暗吃一驚,她的話直中他的想法。沒錯,你偷了我的夢。

他面色平靜,優雅的掀唇一笑,沒有回答她的疑問。「你接受我的道歉嗎?」

「啊?」凌凡愣了下,不意這天外飛來的一問。

「你不會再把球投到我家了吧?」柏原秀人將髮絲撩到耳後,白玉般的臉上有一抹促狹的笑意。這回的他,不再是那個躺在床上任人垂憐病奄奄公子,而是冷靜自持的茶道貴公子。

凌凡的臉登時脹得通紅。「我又不是故意的,要怪就怪你家在球場的隔壁。」

「哦?」柏原秀人一臉正經。「謝謝你的忠告,以後找房子我一定會注意這點的。」

凌凡驀地愣住,下一秒,她不可抑制的噗笑出聲。因為她想起大寶他們每次打破玻璃時總是一臉誠惶誠恐的表情,她也承認自己的確是很不講道理。

柏原秀人也是一臉忍俊不住的神情,因為他也想起龍之助面對滿地碎片時的無奈模樣。

一時間,室內充滿笑聲。

「我們這樣算是朋友嗎?」柏原秀人問,黑眸流光閃閃。

凌凡先是怔了下,繼而揚唇一笑。「是朋友。」她爽快的說。那笑容像突然進出的陽光,掃開了過去的不快,同時也眩惑了柏原秀人的心。

「我是柏原秀人,請多多指教。」

「我是凌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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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的友誼來得快,上一刻,凌凡還當柏原秀人是個不共戴天的仇人,下一刻,她卻親密的老往人家家裡跑,當免費的食客,還把人家家裡當作自家一樣來去自如。

清晨,陽光暖暖,鳥聲啾啾。

「歐嗨喲!」人還未進玄關,凌凡的聲音就先飄到了廚房。

龍之助忍不住搖搖頭,他和少爺的早餐都不及她的準時。

「啊,還是這些菜啊。」不勞主人招呼,凌凡已經自動的拿了碗筷坐到餐桌前。「我說龍之助,你好歹也變變花樣,老是醬菜、魚乾,你吃不膩呀。」

一如過去一星期的菜樣,早餐是以米飯為主,搭配醬菜、魚乾與酸梅,只有午、晚餐才會稍做變化。

怕柏原秀人不習慣台灣的飲食文化,心思細膩的龍之助,整理細軟時,也不忘帶走家鄉味的醬菜、味噌醬,還有調理用的鹽辛,只差沒將京都的廚房給搬過來。

「不喜歡就別吃,我可沒逼你。」龍之助把她的碗收走。

「等、等一下!我又沒說我不吃。」凌凡把碗搶回來,趕緊扒了幾口飯菜,又喝了一口味噌湯,學日本人嘖嘖有聲。「哎,我說這菜真有健康概念,人還是要吃得清淡才能活得健康,難怪日本會被稱為『長壽國』。」她一臉討好。

識時務者為俊傑,前幾天她才把父母留給她的生活費拿去為愛車整修,全身上下只剩下兩仟元不到,還得仰靠這些無味至極的日式料理度半個月呢。

「早。」柏原秀人從內室走出來。他並不習慣早起,這使得他的臉色很難看。

「少爺!」龍之助驚喊一聲,一箭步上前將柏原秀人扶到餐桌前坐下。

「你不習慣早起,就別勉強自己起來嘛。」他邊說邊整理柏原秀人的外表。像變魔術似的,他的手裡出現了一把梳子,三兩下就把柏原秀人那頭長發刷出黑亮的光澤。「你要不要回去再躺一下,待會兒我把早餐送進去……」他說,伸手想將他衣服拉攏系好。

凌凡咬著筷子興味十足的看著眼前的畫面。

這畫面每天早上都要上演一次,她每次看都覺得驚奇。外貌兇惡的龍之助一碰到柏原秀人的事就變成繞指柔,婆婆媽媽的,一點都不像他高大的外表。

看到凌凡的表情,柏原秀人不落痕迹的推開龍之助。

「我沒事。」他伸手繫緊腰間的繫繩,抬頭,他對凌凡遞出一抹笑。「吃飯吧。」

「好,吃飯。」凌凡也遞出笑容。「嘿,我告訴你喔……」

她兩頗塞得滿口是飯菜,手舞足蹈的敘述她遇見了什麼新鮮事,柏原秀人極少動筷,始終微笑的傾聽,專註的眼神,彷彿凌凡說的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他喜歡聽凌凡說話,喜歡看她生動的表情,還有總是大幅度的肢體動作。

她說話很快,往往他還沒吸收上一個話題,她已經跳到下一個話題。

她人如風,不僅是個性,還有說話的姿態與跳躍的思考方式。

從見到她的第一眼,柏原秀人就震懾於她體內那股源源不斷的生命靈動,他深深地受她吸引。聽她生動的敘述她所聞所看的一切,他彷彿也經歷了她的經歷,為了享受這女孩所帶給他一切新奇的感受,他甘冒頭昏也要爬起床陪凌凡吃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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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戀兩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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