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第22節

我瞭然一身,抱著個嬰兒,寂寞地上路,不知走向何方,唯一方向是與他背道而馳。

一路上,一路上,都見到地底、石下、樹根產腳…全為法海所鎮的妖。但他放過我了!我是贏家抑或輸家?

忽傳來禪院鐘聲,一下一下,催人上路。

冷月半殘。

和尚還有寺廟可去,沿途密布白紗燈籠,汪然如海,迎他回金山寺,繼續替天行道,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

但我呢?

我到哪兒去好呢?

萬籟俱寂。到了結局,只保存得了自己。真可笑。

一切一切,如夜來一陣風雨,下落不明。我不珍惜,不心慌,什麼感覺都沒有。不過是一場遊戲。

咦,還有那個酣睡著的嬰兒——我附了一封信,上書:「娃娃姓許,他的親生父母,因有逼不得已的苦衷,無法撫育成人。含悲忍淚,心如刀割,萬望善心人士……」就這樣,我把他放置在一處稍登樣的人家門前,隱匿一角窺看,直至有人出來把他抱進去,不再抱出來了,我放下心,悄然引退。

他的父親死了,不知輪迴往何方?世上一定有人死了,才有人生。

哈,父子兩人的年紀,竟然是相若的。二人一直輪迴下去,又有些什麼糾葛?

「這一切都安排得不錯呀。」我想。

不是嗎?法海永棲幽閉,許他得到解脫,孩子情人撫育。素貞不知這境況,她只當相公老了,然後自然地死了。她是真的,他也是真的,不必懷疑,只不過不恆久罷了。

抬頭,凝望半殘的蒼白的月兒,我有什麼打算?我徹底地,變得無情了!

別過人間,我便漫無目的地一直向東方走去。一江春水向東流,東方不知是過程抑或結局。海上有很多小島,有些太大,有人居住;有些太小,百鳥聲喧。終於我尋到一個樹木叢集常青的小島,埋首隱居於深山之中,寶劍如影隨形,伴我度過荒涼歲月。

我一天比一天聰明了。這真是悲哀!

對於世情,我太明白——

每個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兩個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間的,點綴他荒蕪的命運。——只是,當他得到白蛇,她漸漸成了朱門旁慘白的余灰;那青蛇,卻是樹頂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葉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櫃中悶綠的山草藥;而白蛇,抬盡了頭方見天際皚皚飄飛柔情萬縷新雪花。

每個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兩個男人:許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盡千方百計博他偶一歡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詞色,仰之彌高;許仙是依依挽手,細細畫眉的美少年,給你講最好聽的話語來熨帖心靈。——但只因到手了,他沒一句話說得准,沒一個動作硬朗。萬一法海肯臣眼呢,又嫌他剛強怠慢,不解溫柔,枉費心機。

得不到的方叫人恨得牙痒痒,心戚戚。我思想了很多很多很多年,終於想通了。——而人類此等蠢俗物,卻永遠都想不通。直到有一天我回頭一看,才發覺已經變了天……

原來又過了好一段日子,大宋江山已沒有了。

經過一番擾攘,統治中國的是靶子,改朝換代。號「N。

民間也有心靈無所寄託的讀書人,偷偷地捧讀著前朝刻本。

宋版書籍字體工整,刀法圓潤,紙質堅白,墨色苦談,保存了很久,仍聞得到清香。其中有一些,在書末還記上校勘人的職銜、姓名和籍貫。見到「杭州」二字,我的心滿是好奇。

有沒有人把我們的故事寫下來呢?

有沒有人記得,在西湖發生的,一個虛幻的情局,四散的靈魂?屍真是太失望了。竟然連錯誤的報道也付諸閾如。即使在小圈子中是多麼驚動的事兒,畢竟得不到文學家的眷念。——有什麼大不了?他們提都不提。

太失望了。

巴不得跑出去請人給我作傳,以免辜負了此番痛苦。——一個人寂寞地生活,就是諸般地蠢蠢欲動,耐不得受冷落。

山中方七日,如是者世上又過了數百年。

我很不耐煩,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是「西湖水平,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每當夕陽西照,塔影橫空,蒼老而突兀,我便想:殊途永隔,囚在塔底的素貞,潛心靜修之餘,有些什麼歌賦?或有:

—一不要提攜男人。

是的,不要提攜他。最好到他差不多了,才去愛。男人不作興「以身相許」,他一旦高升了,伺機突圍,你就危險了。沒有男人肯賣掉一生,他總有野心用他賣身的錢,去買另一生。

這樣地把舊恨重翻,發覺所有民間傳奇中,沒一個比咱更當頭棒喝。

幸好也有識貨的好事之徒,用說書的形式把我們的故事流傳下來。

宋、元之後,到了明朝,有一個傢伙喚馮夢龍,把它收編到《警世通言》之中,還起了個標題,曰《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覓來一看,啃!都不是我心目中的傳記。它隱瞞了荒唐的真相。酸風妒雨四角糾纏,全都沒在書中交代。我不滿意。

明朝只有二百七十七年壽命,便亡給清了。清朝有個書生陳遇乾,著了以妖傳州卷五十三回,又續集二卷十六回。把我倆寫成「義妖」,又過分地美化,內容顯得貧血。我也不滿意。

——他日有機會,我要自己動手才是正經。誰都寫不好別人的故事,這便是中國,中國流傳下來的一切記載,都不是當事人的真相。

繁榮、氣惱、為難。自己來便好,寫得太真了,招來看不起,也就認了。豬八戒進屠場,自己貢獻自己。——自傳的唯一意義。

感情上不可能再奢侈了,必得做長期儲存休養生息,只好寄情於寫作成名。

「說什麼聰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坦白骨,今宵紅細帳底卧鴛鴦……」——在一本人盡皆知的名著上見過這樣的詩句。算一算,我如今已干多歲了,與一般的老百姓又有什麼不同?儘管發生了不可勝數的流血戰爭,答美眾生還不是如常地繁衍生殖愛很老死,陳陳相因?

忽然有一天,這天,正當我在小島深山理首寫作的時候,遙見雷峰塔火光一片,木廓角檐,熊熊焚毀,攀附藤蘿,霹靂亂響,磚瓦通赤,人聲鼎沸。啊!我心念一動:莫不是素貞有救了?

我興奮莫名,飛身趕至。

只見一群小娃兒,穿著綠得令人不安的制服,圍上紅得令人不安的臂章,高舉紅旗,在火海中叫喊:

「先驅者,為革命,灑盡碧血;後繼人,保江山,掏出紅心!」

「許士林!」一個紅衛兵向另一個紅衛兵說,「你來號令主持把這封建帝王奴役百姓的鐵證推倒!」

「不,從今天起,我不叫許土林!」這英姿勃發的男孩驕傲地向他的戰友宣布,「我已給自己改了名字,我叫許向陽!」

唉,快繼續動手把雷峰塔砸倒吧,還在喊什麼呢?我一點都不知道,只希望他們萬眾一心,把我姊姊間接地放出來。

他們拚命破壞,一些挖磚,一些添柴薪,一些動傢伙砸擊。我也運用內力,舞劍如飛,結結實實地助一臂之力,磚崩石裂,終於,塔倒了!

塔倒了!

也許經了這些歲月,雷峰塔像個蛀空了的牙齒,稍加動搖,也就崩潰了。

——白蛇終於出世了!

我一見她,急奔上前,她先是滿目蒼茫,不知人間何世。一個坐牢坐了一輩子的囚徒,往往有這種失措。——最煥發的日子都過去了。

「姊姊!」

「小青!」

我倆相擁,窮凶極惡地,恨不得把對方嵌在自己身體內。

「姊姊!我倆也有今天!」

大家都搶在對方前頭灑淚,靠微的灰雨,磚木的餘燼,全跑進眼睛里,化成涕淚酸楚,不可收拾。

我倆也有今天。

「小青,是誰把塔推倒的?」

「是那群小娃娃。」

素貞循我手指方向,望著那群高舉紅旗、鳴鼓收兵的小將,隊伍還在唱歌。

明天他們又不知要去破壞哪座塔,哪座寺廟,哪座古迹了。反正這是他們的功課。

「誰?」

「賭,喚許什麼……的。」

「是他?」素貞嘴唇微顫,「是他?……」

「誰?」

「是我兒!小青,讓我去會他!」

我拚命地阻攔。好不容易屏絕一切愛恨,又在翻屍倒骨幹么?

「姊姊,他不是你兒子,你想想,八百多年了,隔了那麼多次的輪迴,他會記得?別自找麻煩啦。」

「對,八百多年了。他們父子也……」她喃喃。

「你多老!看,差不多二千歲。」我岔開話題。

「如今是什麼朝代了?」

「不曉得呀。」

「啼,別管這些閑事了。我倆回家去吧。」我牽著她的手,回家去。

我們不喜歡這一「朝代」,索性隱居,待他江山移易再算。老實說,做蛇就有這自由了,人是修不到的,他們要面對不願意麵對的,連懶惰都不敢。……

過了一陣子,大約有十年吧,喧鬧的人閉嘴了,一場革命的遊戲又完了。

風波稍靖。

素貞裝作對過去不大關心,偶然伸個懶腰,問那間過一百七十三次的問題:

「後來相公怎麼樣?」

「哦!」我哄她,「你被鎮塔底之後,法海散去。相公懊悔,情願出家,就在塔旁被剃為增,修行數年,一夕坐化去了。」

「真的呀?不要騙我呀。」

「他臨去世時,還留詩四句呢。說什麼『祖師度我出紅塵,鐵樹開花始見春;化化輪迴重化化,生生轉變再生生。——」

素貞忙接:

「下面是『欲知有色還無色,須識無形卻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對么?」

「你既背得那麼熟,怎的又要我從頭說起?真是。」我討好她。

「也許你每說一遍,都補上一點遺漏了的情節吧。」

——不會遺漏。因為這根本不是實情。這是我在那馮夢龍的(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抽出來的一段。別人為我們的故事穿鑿附會,竟又流傳至今。為了安慰素貞,怎能叫她得知我「暴行」?我大可不必把真相揭發。遂做結論:「婉姊,相公也算不錯了。」

「是的——即使我見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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