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是奉命來帶妳回去的。
他以為他是誰啊?竟用這種口氣跟她說話,她可沒有「奉命」得跟他回去的義務。蘇寶坊將不滿寫在臉上,回瞪著他那副「我言盡於此」的傲慢臭臉,看他能拿她怎麼辦!
反正都已經被找到了,畏首畏尾的也不是法子,乾脆硬著頭皮,一不做、二不休地耍賴到底,她相信於子蛟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會將她五花大綁的押回去才對。
這麼一想,寶坊倒像是吃了定心丸,氣定神閑地抬起下巴,和於子蛟遙遙對望,兩人誰也不發一語,以眼力較勁著。
「那個……」
待在台上的阿金一手扶起了銀雪,一邊遲疑地問道:「寶兒,這位兄台是?」
寶坊這才想起旁邊還有人在。「沒什麼,一個不相干的外人,不用理他,我們走。」
「咦?這……」
阿金欲言又止地看看她,再看看那名黑衣男子。
三歲孩子也看得出來,寶坊和這位高大俊朗的男子之間,有著不單純的內情,分明是相識的人,為何要裝作不認識,箇中原因阿金不願胡亂猜測,既然寶兒說不認識他,那就只能順水推舟地接受這答案了。
於是,阿金向那位黑衣男子滿懷歉意地投以一笑,說:「多謝這位爺出手相救,要是那場混亂繼續下去,恐怕我們的台柱都不得全身而退呢。幸虧有你在,才能大事化小,我們這個窮戲班也沒有什麼可以報答你的,要是不嫌寒磣的話,請到我們的後台坐坐,喝杯茶吧。」
寶坊聞言,怨嗔地瞟了阿金一眼。
平時那麼聰穎靈敏的阿金,居然聽不懂她的暗示,她都擺明了不想與於子蛟多有瓜葛的心意,笨阿金卻偏偏挑這種時候傻了腦子,竟請那個傢伙喝茶,小心請神容易,送神難啊!
於子蛟這個人可不是能夠被輕易打發的怪物,要是弄個不好,為達目的,他甚至會不擇手段地整垮整個戲班!也要將她帶回北京城去,到時候阿金就算後悔請他喝這杯茶也來不及了!
豈會不知寶坊內心想法的於子蛟,從容不迫地一點頭,啟口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叨擾了。」
當然這個回答,立刻令蘇寶坊的臉色更難看了,可惜方才她才說自己不認識他,現在亦無法反駁抗議,結果嘴硬的下場就是落得「啞巴吃黃連」,有口難言。
嗯……印象中,見她如此氣嘟嘟,想發作又不敢發作的模樣,該是第二次吧?
上一回她是為了什麼事而作繭自縛呢?子蛟回憶起那一幕,在心中淡淡地一笑,他想起來了!正是那一天。
推開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空蕩蕩,子蛟長嘆一口氣,他就知道她肯定不會乖乖留在屋裡頭作他交代的功課。
走到桌子邊一瞧,果然早上自己要她抄寫的詩經二十首,原封不動地攤著,至於紙上只抄了半首。
這丫頭,就不能有一天乖乖地先把功課作完再說嗎?
他進入蘇家已經五年,再過幾天就滿二十歲了,近來蘇家老爺已越來越仰仗他,家中的事業也漸漸地交接給他管理,他肩上不但有龐大的產業得擔負,還得負責教育自己未來的新娘子,從早忙到晚就連吃飯都快沒時間了,但這位大小姐就是不肯減輕一點他的工作分量,照舊每天給他找麻煩。
子蛟在心中數著數兒,一、二、三——
「少當家的!原來你在這兒,快來啊!」寶坊的貼身丫發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來,揪著他就猛吐苦水說:「我擋不住小姐,她硬是要爬到那棵樹上去,結果一滑腳便摔了下來,現在人躺在院子里不能動呢!」
這回是摔下樹嗎?虧她每天每回都能想出不一樣的花招遇難。
子蛟眉頭微蹙,先定下丫鬟的心說:「別緊張,先去請張大夫過府一趟。還有,別驚動了夫人,省得像上次一樣,小姐沒事,卻把夫人嚇病了。」
距離上次的溺水災難不過區區十天,短期間內夫人可禁不起再一次的折騰。
「是,我馬上就去。」
接著,他得再去看看那小猴子有沒有事。子蛟穿越過蘇家複雜的三重院落,這古老的大宅院,因為接連幾代的一脈單傳,到如今人了單薄得剩下蘇家老爺與夫人以及愛女三人,可是過去風光的時候這兒可住了上百人呢。
因此也怪不得蘇家老爺,為了興盛自己的子孫,會想要在女兒七歲時就招贅。
但正式說來,目前子蛟還算是外人,據蘇家老爺的意思,是打算等到寶坊滿二八芳華后,再舉行真正的婚禮。到時候他乾子蛟才需要更名易姓為「蘇子蛟」。
繞過重重回廊,他終於看到後院花園裡圍聚了一群人。
「我說了我沒事!煩死了,你們都讓開啦!」
「不行的,寶小姐,從那麼高的樹枝上摔下來,怎麼可能沒事。我的好祖宗,妳千萬別動啊,等大夫來了再說吧。」
「你們何必這麼大驚小怪,我蘇寶坊天生骨頭硬,摔不壞的!」
「可是……」
撥開圍觀的眾人,子蛟將面前的一切收入眼底,從寶坊那頭清晨才讓丫發梳理得一絲不紊的美麗髮結,此時成了插著雜枝、樹葉,簡直可與鳥巢媲美的亂髮,一路看到她因摔下來而弄破的薄裙——和白嫩小腿上一道明顯的傷口。
當他還在打量的時候,寶坊泛著健康紅光的臉頰,燒得更加通紅,她咬住自己的櫻口,破聲罵道:「到底是哪個笨蛋,跑去找這傢伙來的?」
圍觀的僕人們個個摸著鼻子,裝作不知道,還有些手腳更俐落的,已經遠遠地避到一邊。
「你們這些人,個個都是領我爹爹的飯吃,既然吃我蘇家的飯,幹麼老是聽這傢伙的指揮?每次我一有事,就跑去找他來,存心給我難看嘛!」她惡狠狠地瞪著每一個人,直到他們沒有一個人敢直視她為止。
「可是除了少當家以外,沒有人能拿小姐有辦法啊……」人群中,冒出小聲的辯駁。
寶坊當場就用眼神將那人判了個死罪。
「好了,你們都先下去作自己的事兒吧。小姐有我照顧。」子蛟一聲令下,眾人無不聽從地作鳥獸散,從這一點就可知道,在蘇家中,少當家的話被奉為聖旨,沒有人不聽。
呃,獨有的例外,就是此刻狼狽地躺在地上的她。
「妳又沒有寫完我交代的功課了,寶坊小姐。」他蹲下身子,掏出懷中的白帕,先替她將傷口綁起來。
「好痛……輕一點啦,臭餃子。」
「要我說幾遍,我叫『子蛟』不叫餃子。」
「我偏愛叫你餃子,這已經很給你賞臉了,臭餃子。」
他默默地將白帕勒緊,寶坊呀地大叫,小臉皺成一團。「你……你故意整我啊!綁得我痛死了。」
「這點疼,和妳剛剛從樹上摔下來相比,應該算不上什麼吧。況且不綁緊就無法止血。」他輕描淡寫地將她的抱怨堵住,同時從身上掏出另一條白帕,這是他幾年下來養成的習慣,帶一條帕子是自己用,另一條則是為了她而備著。
「瞧妳這張臉,吃過早膳都幾個鐘頭了,臉上還帶著米粒。」
毫不做作地將她小臉上的灰塵以手帕擦去,撿起的米粒也很自然地往自己口中送,他這不經意的舉動,看得寶坊瞪大了眼,原本就紅得很精彩的臉頰,再度冒煙。
天老爺……他、他怎麼不嫌臟啊!那飯粒不知黏在她臉上多久,都風乾了吧?
不、不,比起臟不臟,幹麼自己要為了他吃粒米的動作,看得入神而流口水,不過就是「拿起來」、「吞下去」的兩個動作而已。
但那瞬間,寶坊有股錯覺,彷彿被他舔上了臉頰,舔到了心頭……
羞……羞死人了,她在胡思亂想什麼!可惡。
「說吧,這回又是為了什麼,心血來潮突然想爬樹嗎?那也不用特別挑院子里最脆弱瘦乾的樹去爬吧?」
趁他沒注意到自己臉頰的紅,寶坊低下頭掐了自己兩把,好讓自己回過神來,逞強地說:「我就愛爬樹,難道這也犯著你的戒律不成。」
寶坊並不笨,她就算想登高也不會挑那棵搖搖欲墜的樹來爬,只因她在花園玩紙鳶時,紙鳶勾到了那棵樹頭,不小心將樹上的鳥巢給撥弄下來。這下可糟糕了,誰都知道幼鳥沒有父母的餵養可是會活活餓死的,她只好捧著鳥巢打算在鳥爹、鳥媽回來前,將他們的孩子送回去。
想不到鳥巢是平安地放回去了,可就在她安心的瞬間,腳下踩的那根樹枝發出喀喀的聲響,啪啦地斷裂——剩下的,不必說也知道了。
明明可以老實地把原因說清楚,可是她就是不想特別解釋給他聽,那好象討糖、討賞的孩子,期望他會說一句「原來如此,寶兒真善良,為了鳥兒這麼做。」這會讓她覺得自己很虛假,企圖偽裝成好女孩般,乞討著他的微笑或是讚美。
她才不願在他面前作什麼好女孩兒,尤其在他一心一意要她學作大家閨秀、學作賢妻良母的態度下,寶坊就是不願意屈服。她偏要玩耍、惹麻煩、學壞、撒潑,忤逆給他看。
我就是這樣!你能拿我怎麼辦!
反正於子蛟接納她作為未婚妻,根本也不是因為他中意她的品性或人格,純粹只是看上了她能帶給他的「好處」而已。
蘇家龐大的家產、蘇老爺在朝廷中的勢力、蘇家在北京城內的地位。於子蛟就是被這些東西給收買的。
寶坊知道這麼說並不公平,因為蘇家的財產在於子蛟的手中,比起他來之前,又增加了好幾倍,他並不是對蘇家毫無貢獻,只打算坐享其成的鼠輩。
可是她永遠忘不了自己聽見下人們暗地裡長舌碎嘴時所說的——
「少當家真可憐,根本就是被蘇老爺買下來的。」
「聽說過去少當家的老家,也是首屈一指的書香門第啊,裡面不知出過幾位舉人、進士,可惜前朝遭人誣陷被貶下台,才會落魄到今日這種地步。竟要賣子當人家的入贅女婿,才能溫飽。」
「噓……這種話可別亂說,小心傳到了外頭去……」
「拜託,外頭的人說得才難聽呢!他們都說像蘇家小姐那種野猴,誰敢入贅?連蘇家老爺都管不動的女霸王,誰入贅誰以後的日子就難過了。大家都同情少當家的處境呢,都說他未來一定會被妻子給吃得死死的。」
「總之,咱家小姐前輩子不知燒了多少好香,才能換得少當家這樣好的人當夫君呢。」
還記得偷聽到這番話的那天,寶坊沒有聽完,便一個人沖回屋子裡哭泣去了。
生來就好命、坐擁一切的她,不曾受過這般天大的恥辱。
暗地裡不知不覺被人憐憫、被人同情、被人當成笑話,只為了他們眼中的自己不配成為於子蛟的妻子,頑劣得需要靠金錢來收買一個丈夫。
她蘇寶坊就算沒有夫君也可以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這樣指責她,好象她是什麼罪魁禍首,害得於子蛟永生不幸的妖孽呢。
打從那時起,她就決定採取和於子蛟勢不兩立的態度,愛碎嘴的人就讓他們去說個痛快,她要抬起頭、挺著胸,大大方方地過日子,於子蛟想娶她可以,但他娶不到什麼賢妻良母,只有這個「原原本本」的她。
「是為了救鳥兒吧?」
「啊?」思緒一瞬間被拉回來的寶坊,被他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給喚醒了。
於子蛟彎下腰,輕而易舉地將她抱起,宛如抱著嬰兒般地說:「妳身上到處沾滿了羽毛,不必猜也知道,妳是為了放回那些小鳥才爬樹的。」
他以下巴示意,告訴寶坊,即使她想隱瞞也沒用。
「下次再有這種事發生,妳犯不著自己爬樹,我會找瘦小一點的夥計來幫忙,身為蘇家的大小姐妳——」
寶坊打斷他話尾,接下去說:「——就不能文文靜靜一點?你想說這個吧?我耳朵聽都聽爛了,不能換句新鮮台詞嗎?沒有文採的笨餃子。」
「……」
他沉默著,可是靠在他懷中的寶坊,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從他胸口逸出來的嘆息,沉沉地、悶悶地。
她不禁仰頭偷覷了下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