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明月順利坐入他車內,好不容易見到想念多日的他,但他卻以冷淡的口吻、急欲打發似的出聲問她。

「你家在哪?」穆清風側身,漠然盯著她。

「汐止。」她回答。

「嗯。」正視前方,他轉動方向盤,開往正確的方向。

明月出聲對他說:「我媽說,我家外頭也淹水,叫我不要回去。」

他不說話,緩了車速,心裡頭又是一陣暴躁。那她叫他來載她,載去哪呢?想跟他回家不成?

「你的車子坐起來好舒服。」明月歡喜讚歎。

當然,高級房車呢。車廂內舒適寧靜,與外頭的狂風大雨區隔成兩個世界。

拜託!別再東扯西扯了!穆清風沉喚一聲:「元老師。」

「叫我月,或者明月。」她笑著糾正。

她似乎開始懂得陽陽的堅持;連名帶姓的呼喚,感覺距離如此遙遠,親切的昵稱,富感情且讓人心頭溫暖。

「好,明月。」穆清風不耐地自鼻孔悶哼出氣。「那你想去哪呢?」

連續忙了好幾天,此時,他的精神疲憊,渾身的肌肉綳得僵硬,頭也痛得很,沒心情跟她瞎耗。

「隨便呀。」她漫不經心回答,挺不專心聽他說話,只顧著低頭翻出剛剛買的教材,拆開其中一卷錄音帶。

「隨便?」他苦笑,拿她沒轍了。「把你載去賣。」

兩刷左右搖擺著,刷去大量雨水,風好大,路上行人抓緊了雨傘、縮著身體行進在風雨中,街上的招牌被吹得搖搖晃晃。

趕她下車嗎?他真想!但是……明明不忍心。

他該死的竟開始幻想起這天真女人的無助或傷心。他穆清風頭一次做不到鐵石心腸,究竟怎麼回事?

他明知與她多些交集,就等於多施捨她一分妥協。他不該讓她靠近,因為她有那麼旺盛的企圖心,妄想要闖進他的領域。

他……該陪她玩耍遊戲嗎?什麼時候,他變得這麼優柔寡斷,連一個女人的去留都難以決定。「不行,我是你的。」這下子,她倒又專心起來了,很認真的回答他的問題。

他開著車,沒有搭腔。唉……這傻子,跟定他了?她憑什麼以為他一定要她?憑什麼願意接受她?

她也沒問他同意與否,自動地將她買的錄音帶推進他的音響,在他的車上放起兒歌。

俏皮輕快的兒歌旋律,充斥他車內。

吵死了。穆清風莫可奈何地皺著眉頭。

「大象、大象,你的鼻子怎麼那麼長,媽媽說鼻子長,才是漂亮……大象、大象……」她還有一搭沒一搭的跟唱咧。

她當真不懂得看臉色!穆清風幾乎要投降、妥協於她頑固的堅持。

她如此堅持接近他,真的沒追到他誓不甘休?

而他,明明知道她擺明了有目的,卻漸漸不太排斥。他開始好奇,這沒腦袋的丫頭,還能做出什麼出乎他意料的事?

他知道,好奇能殺死一隻貓,不過……會不會殺死他穆清風?

「你還沒告訴我,你要去哪裡?」他說話的音調已經少了怨氣,溫和許多。

「唔……」她沉吟。「去你家!」好篤定的回答。

正好紅燈空檔,穆清風側臉望她,沒出聲,只是挑釁地盯著她看。她不知道,當女人跟他說「去你家」的時候,代表的是什麼涵義嗎?

被那眼光瞧的不自在,明月訥訥解釋:「你別當我隨便啊!我只是……只是想去你家看看,沒別的意思。」她臉蛋都紅了。

「嗯。」他似笑非笑撇了撇唇角。

好,就讓她去。那空蕩蕩的屋子,有她在,會增添一些溫暖吧……

明月進了他的家門,忙四下打轉,一間間參觀。

「啊,房子好大呀,一個人住,會不會太寂寞?」她嚷著。

穆清風斜斜咬著香煙、隔著煙霧看她跑來跑去,一面扯去領帶與襯衫鈕扣的束縛。

她讓屋子變得好熱鬧!怎麼她一個人就能做到?

一會兒,她又跑到他面前:「我可以待多久?」

「隨你便。」他覺得好累,熄了香煙,整個人癱靠在沙發上。

他疲勞極了,工作壓力大,身體抗議著。

稍早,吞了顆普拿疼,又加了顆肌肉鬆弛劑,藥物混合,藥性太強,讓他整個人有些昏沉。

「你怎麼了?好像很累?」明月晃到他身邊來。

「嗯。」他閉著的眼眸睜開來,眼神有些恍惚,仍打起精神起身。「坐,我幫你倒杯水。」

「不用。」明月制止。「來來來!我幫你抓抓肩膀、按摩一下會比較舒服。」她一股蠻力將他按下沙發,站在他身後就開始摸理捏。

穆清風頓時的反應是抗拒。一手后攀,抓住她的手,擺明不可侵犯。

明月低首捱到他臉龐側邊,咧嘴笑著:「真的會比較舒服啦,你放鬆。」

他瞥她一眼,心中一嘆,再次瓦解於她的笑容,放手任她宰割。

明月賣力捏著,一面還自顧自地說話,跟他請著陽陽、講學校種種。

穆清風合起眼眸,放鬆在她的按摩力道之中。

她好聒噪,一直催眠啊!

叨叨絮絮講了好久,明月突然沒話可說了,因為他完全沒回應。氣氛頓時安靜下來,她抿嘴沉默,仍儘力為他按摩著。

穆清風發覺耳邊的噪音已經停止很久。咦?怎麼不說話了呢?真的覺得舒服很多,再加上她的催眠攻勢,他差點就要睡著。

明月唇角含笑,眸光溫柔。捏捏捏,手勁放軟,動作緩了,真的好喜歡他呀!唉……

他像一個站在高山上的巨人,她只能仰頭嚮往,卻不能擁抱。

而現在,他在她的雙手之下、讓她能觸摸他,她覺得自己慢慢貼近他,愈是貼近,心中情感就愈是清晰,這如同一對愛侶般的處境,讓她覺得親昵溫馨而平靜,能不能……一直擁有這種幸福感?

生平第一次,她這麼強烈的想要了解一個男人,他如此封閉、如此神秘。她想要疼惜這名男人,想陪伴他、想隨他喜怒哀樂、探知他的憂鬱與他的心,但是,他肯不肯哪?

穆清風一陣無聲輕嘆——困意席捲而來,她這雙手,果真讓他完全鬆懈。

明月愈捏愈柔,一雙柔情的手,接觸他堅實的肌肉,此時心滿意足。讓我捏捏捏,用柔情卸去你的盔甲……

在這陳靜默冥想中,她霍地心情低落。

輕輕喟嘆,她小小聲、幽幽說道:「我是真的喜歡你。」

她不喜歡他以冷漠築起無形的牆,她與他就像隔著銅牆鐵壁,住她這般遷就、這般放棄尊嚴,始終接近不了他。

穆清風緩緩睜開眼眸,她的這句話,直達他心版,教他心湖一陣騷亂,那是股感動,細密、綿長,無形中瀰漫胸臆。

她為何要這麼單純?愛意從她口中吐出,彷彿簡簡單單。

但是,卻不可思議地攫取他的情緒。他承認,在她不畏困難委屈的攻勢之下,他的心防、他的抗拒,正點點滴滴剝落瓦解。

身心疲憊的時候,最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堅持守護;回想昔日妻子婚變,那段時間,他日日忙得疲憊不堪,回家不見溫柔的守候,惟有空蕩蕩的雙人床……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力道很大,很紮實……那是他的堅固柔情。

明月慌張:「你……做什麼?」

她的手被他的大掌完全包覆,他手心的溫度傳遞到她的小手,很溫暖。

他站起身來,將她拉至身前:「風雨大,今天別回家了。」

輕聲細語,讓明月霎時甜蜜歡欣。她情怯地慢慢偎近他,有分試探,深怕他下一秒就推開她。

他沒有推拒,讓她嬌小的身子靠近。

明月深嗅他胸膛的氣息。「嗯……好香喔!」那股揉合著尼古丁與古龍水的淡淡味道,讓她好著迷。

頓時,向來冷漠的臉上,出現奇妙的表情變化。

穆清風淺笑:「白痴。」咒她一句,但寵溺地攬過她。「不抽煙的人,不是最討厭煙味嗎?」

他把她半個肩膀夾在腋下,覺得她真的好嬌小!

「我是說,你身上的古龍水,好棒的味道。」她的手心貼在他胸膛,再度湊上鼻子,又深嗅片刻。「好香、好適合你!穆清風專屬獨具的品味。」抬起頭笑眼看他。

凝視她的笑容,他的眸光束了。「嘴巴真甜。」

「才不,你當我諂媚嗎?我還有話要說呢!」她抬著下巴,眼睛眨呀眨。

「嗯?」他攬著她,一路往房門而去。

她仍聒噪,未發現男人的意圖:「你今天很帥唷,穿白襯衫的你,格外神采飛揚、容光煥發。」

她好真心說道。一直覺得,穿白襯衫的男人很帥,尤其她心愛的風,呵呵。

「你就是用這樣的嘴巴,騙了我兒子的心?」

「哪有,我是人見人愛。」

「我就不覺得你可愛。」他覺得她莽撞不怕死,可惡愛裝傻。

「不、不、不,你已經淪陷了。」明月笑吟吟。

拉她進房,他將她抵在門扉,低頭直視她燦亮的眸與掀動的唇。狂妄的丫頭!他看著她,不禁微笑,打從心底都在微笑。

心頭在悸動,他靠近她,下一刻,嘴唇已經在她頰邊留連。

她末抗拒。穆清風閉著眼睛,埋在她耳後嗅著她的氣息,心中的惡魔與理性在拔河。她該知道,下一步將要發生什麼!

明月因為那陣搔癢而瑟縮,他放開她,讓她正視他眸海此刻悄然湧上的情潮,極嚴肅對她說:「我不會對你負責。」

明月知道,他想表達什麼。她緘默,臉色掠過一陣掙扎,隨後開口回答:「負責?不用啊!我對自己負責就好。」轉眼又是一張笑嘻嘻的臉。

笨著!他心中憤咒,她難道不懂他意思?為什麼還笑得這麼開心?

「我不會娶你!」他挑明了,這是惡劣的心眼,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沒關係啊!我還年輕,不急著嫁人,也許過幾年你會改變心意呢!到時候急著娶我也說不定,喔呵呵呵!」

她大無畏,勇敢迎向他,不後悔,也不害怕。媽媽說,頂多回去相依為命嘛!

兩人相望,各懷心思。她笑得燦爛又堅定,他眸光深沉。

怎麼會有這種女人?他服了她!

他的心,被憂愁蒙蔽太久,忘記周邊還有許多美好。

此刻,他開始察覺,空氣是清新的,開始聞到溫柔、聞到愛情,空氣中,暗暗流動著隱隱的情像。「不後悔?」他問。

「我愛你!」傻明月。

交談的聲音漸歇,房門掩上——白襯衫落地,一室浪漫……

那天之後,明月已自認是他的情人,但他始終反覆,總在愛了她之後又反悔。

南下的火車上,明月坐在靠窗的座位、捱在窗邊撥打行動電話。

幼稚園安排她到高雄參加為期半個月的教育訓練,此時,她依依不捨地與穆清風對話。

「哎唷……半個月不能見到你耶。高雄,嗚……高雄,我離你好遠喔!」她一徑熱情,絲毫不管那端的穆清風始終冷冰冰。

「你還是暫時離我遠一點好。」他以肩膀將電話夾在耳邊,面前,是一疊疊待處理的公務,此刻正忙著。

總是這樣反覆,在她興頭的時候潑她一桶冷水。

她才不管他忽冷忽熱。「風,我告訴你,今天我坐火車前,有請快遞送份禮物給你,你收到了嗎?」她喜孜孜問道。

雞同鴨講!穆清風翻了翻白眼。「沒有。你送來什麼東西?」

「等你收到就知道啦!」呵呵,她滿心歡喜。

「不要賣關子。」他認栽。暫時撇下公事,他靠往椅背、拿好電話。哎,他竟然不覺隨她間扯?

「好吧!我告訴你。」她好自豪地宣布。「我幫你織了條圍巾!」

「圍……巾?」她有病!大熱天給他織圍巾。

「對。」她訴說著,眉眼嘴角儘是喜悅。「我親手織的唷,一針一針慢慢織,織了一個星期,風呀,一針針都是我的愛心唷。」

「……」穆清風沉默不語,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仍陶醉:「我一邊織,一邊幻想著,你圍著圍巾的時候,會不會時時刻刻想著我呢?我織的圍巾會不會讓你溫暖呢?」

全然忘記,現在是夏天。唔,會溫暖到流汗吧?

耳朵里是她喋喋不休的愛語,手邊,他的助理正好奉上快遞簽收件。

收下貨品,揮手示意助理離開,他一面拆開包裝,一面聽她說話。

丑!丑得要死的圍巾。

穆清風自盒內拉出那條紅白相間的圍巾,蹙起眉來,前後翻轉細細審視。

這給陽陽用還差不多,他討厭紅色。而且她織的圍巾,漏針漏得離譜,跟狗啃的差不多。

「我收到圍巾了。」他說。

「收到啦!」她正說著的話題馬上停止,好驚喜大嚷一聲。鄰座閉目養神的中年男人還為此瞪了她一眼。

「嗯。」他悶哼,實在無法表現出欣賞的語氣。

「你喜歡嗎?」急切而興奮,又忘了壓低聲音。旁邊的人又瞪了她一眼。

「我很忙,被你耽誤大多時間了。」他避而不答。不想坦承他不喜歡,亦不想承認收到禮物的小小感動。

其實,他是感動的,但他仍冷冷地將圍巾拋在一旁。

「你——」明月才開口,旁邊的人終於忍不住講話了。

「小姐,你有點公德心好嗎?在車廂裡面講電話這麼大聲,是怕人家不知道你有男朋友喔?」再一記白眼。

「呃……」她面露赧色,難堪地猛點頭表達歉意,然後掩著電話小小聲對穆清風說:「嗯,我也不能跟你聊了,旁邊有人在瞪我……」

「我掛了。」啪,他收線,邊再見都沒說。

那端明月愣著。唉,怎麼掛得這麼快?

這端穆清風怔望話機。帥,他掛得多酷呀!

可是……怎麼耳邊安靜下來之後,他覺得懊悔了?她……什麼時候會再打來?

手指壓下按鍵,翻閱方才來電的號碼紀錄。他總刻意忽略她的手機號碼,不肯將她存進記憶。那組號碼躍進他眸里,拇指停留在撥號按鍵上……他屏息,就是遲疑。

遲疑到眉心都皺了緊,理著電話的手都僵硬。隨後,重重吁了一大口氣,他拋開手機,瞪著桌上那一大疊文件……

Shit!可惡的女人,完全擾亂他的工作情緒。

皺眉、撫著下巴,他輪番換了幾個坐姿,又站起來在室內踱步。怪了,辦公室的冷氣好像太冷……

走回桌畔——他的手爬至方才被他拋在桌邊的圍巾。手指遲疑地撫著那毛料,隨後手掌在那上頭摩挲……這一針一線,都是她手指觸碰過的痕迹。

他揪著漏針的毛線細細捻弄……抓起圍巾繞上頸子。隨即唇邊,泛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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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追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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