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樓里忽然來了一些來歷不明,但一嗅便很有江湖味的可疑分子。
這些人中似乎有遠道而來的,說出的話尤其讓人心生不悅,含沙射影之意直朝花樓主。
不可不防!
從這群人的腳尖踏進樓里,司徒蓮便投注了相當的戒備,她自認不是多麼厲害的人,所以一旦牽扯到花滿樓便更全神貫注。
花樓主的身分和來歷在京城至今都可謂是詭秘至極,這些人有意無意間點出一二,聽在她耳中尤其警戒。
莫不是……
「聽說這樓主就是江南花家那位二公子。」
司徒蓮屏息凝神,聽到這句話后眉心蹙了一下。
「花家不是早放出風聲,說二公子一年前身染重病活不了多久,說不定已經不在人世了。」
「誰會信?若真死了,花家用得著暗地裡那麼拚命地追查?而且這樓的名字也實在『醒目』。」
「莫不是同名同姓……」
「沒那麼巧,何況素聞花滿樓性子驕傲頗為自負,這種事倒很像出自他手。」
「花家的追查令……是有懸賞的吧?」
「是,聽說令文很不留情,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如果不肯屈服,就打殘了帶回去。」
「打殘了?若真是那位二公子,誰近得了他的身?怕是還沒靠近就已經先沒了命。」
「你不知,聽說花滿樓的武功已經被廢了。」
「真的?!」多麼驚疑又帶著點兒歡喜的聲音。「可聽說他武功本就不怎麼樣,讓人害怕的是……」
「大家若是有心拿下他,憑我們合力也不是沒有勝算。」
「還不確定這裡的樓主是不是他……」
「見一面不就知道了?流傳花滿樓長得美極了。」
「美則美之,小心有劇毒。花滿樓消失得離奇,聽說是本家內訌,下一任的繼主原本是花滿樓,現在卻變成了他大哥,這中間一定有蹊蹺。」
「奪位啊……」
多順理成章又俗不可耐的理由,大家都會猜到吧?
司徒蓮聽得心裡生寒,骨頭都快要咯吱咯吱地響起來,她是不常生氣的,唯有這件事會讓她怒火攻心。
奪位?有這麼簡單就好了!
那人還是不肯放過花滿樓?
都已經到這個地步,從江南到京城,還是不放過他?
她早就該想到的,那個人的執念之兇惡狠毒,如果有一丁點兒的兄弟之情或慈悲之心,就不會有毒殺血染的那晚。
何況花樓主啊……像是生怕別人殺不了他一樣,到了京城還弄出這樣一個顯擺的樓,能相安無事的度過一年也算是奇迹了。
可司徒蓮的表情看上去並不若心裡想的那樣輕鬆愜意。
她是他們之間的一條線,真相知道七八分,卻不能講。
花樓主的心思她猜不了全部,可也能摸出一二——他心眼小,有仇必報,等著有人前來送死。
而那個人平靜了一年沒有動手,絕非放棄,定是在醞釀更為險惡的居心。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司徒蓮一向平緩的眸光灼灼發熱,透著誓死的堅決——
死也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以她綿薄之力雖困難,但若能隔絕兩人,她願意以死相搏。
忽聞一抹涼香,微一抬眸瞧見熟悉的暖黃衣角,她隱沒在暗處的身影立刻隨之移動。
花滿樓人在二樓,上身半倚在橫欄邊,一手撐著下頜,一雙漂亮的鳳眼瞄著下方的動靜。
站的方位正好可以讓他瞧清楚下面的人,別人卻看不見他。
衣袂飄香,不著痕迹地煽動得身邊眾人精神恍惚。
距離他不出五步,站在其身後一排眷念著他的男男女女——花樓主到哪兒都會不自覺的迷惑人心呢。
能將氣息和身形時時刻刻隱於無蹤的司徒蓮,不知何時已來到二樓,立於最後方。
花滿樓看了半晌后問道:「下面那一群人是什麼來頭知道嗎?」
「還不清楚,樓主,可是要我們去查探清楚?」此「我們」,乃指霓小環與一干忠僕。
花樓主心思一轉,似笑非笑,讓人摸不透心思,不甚在意地道:「去查查看也好。」
「是!我們立刻下去。」終於有機會能夠為樓主效犬馬之勞,他們多欣喜多振奮啊!
「等等……」不輕不重的兩個字又讓眾人心裡咯?了一下,紛紛收勢頓住腳,又嚴陣以待起來。
眾人心裡都暗忖:千萬別出變故……好歹讓他們表現一回。
花滿樓的身形未動一絲一毫,唇邊浮起的半點笑意卻看得人心尤為忐忑,特別是那半邊彎月形的鳳眼將目光投向眾人後方——
司徒蓮面部表情倒很是鎮定,心裡卻打起鼓來。
目光齊刷刷如劍如刺朝眾矢之的的她襲來,大家很是志同道合的敵視她,同仇敵愾。
想想就禁不住想拍胸脯感嘆,她能活到現在還沒有被暗殺或毒死,不可不說是個奇迹。
花滿樓好似覺得還不夠刺激,話一出口,語調竟是前所未有的輕柔,眼中的寒意卻蝕骨。
「你們都不用去,妳去查。」
四下立刻起了一片倒抽氣的聲音,瞧吧,花樓主不會讓她好過的。
眾家兄弟姐妹,千萬別覺得這是樓主對她另眼相看,他心裡恨不得她被怨毒的目光萬箭穿心而死。
心裡調侃歸調侃,對他的吩咐她賦予相當的謹慎和認真。
「給本樓主好好去查,今日內得不到結果,妳就自行了斷。」
「是。」沒有絲毫猶豫地應聲,司徒蓮微一垂首,立刻如來時那般無息快速閃身,執行任務去了。
「怎麼又是她?」
「她憑什麼呀?」
「難道我們會比她差嗎?」
止不住的怨念聲就此冒出來,若是平日大家憋著忍著是不敢在花滿樓面前抱怨的,但此時愛慕之心與善妒之情超越一切!
「樓主,我們實在不明,她一個無足輕重的下人,根本不該沾染樓主的一點一滴,為何還要留在身邊?」
「我們從一開始就決定聽從樓主的任何吩咐,就是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樓主卻……」始終不重用他們。
花滿樓輕笑時如春風拂面,慵懶的模樣看著像是沒什麼危害,讓人卸下警戒。
而轉瞬間眉眼流轉,鳳眼冷光四起,面色寒涼如玉,身體卻逸出火焰般灼熱的詭秘妖嬈之氣!
灼燒、焚化、吞噬,無人懷疑下一刻就會窒息而死!
他的身體明明瘦削苗條,手無利器,一雙白皙通透的纖長手漂亮無骨,可不知為何卻讓人感到恐懼寒顫。
彷佛那幾近透明的肌膚下,隱隱可見流動著血液的脈,裡邊的暗紅似不是他本人的,而是吸食來的。
美麗而魔魅,即便深知會奪人性命也無可自拔。
「本樓主可是強要你們留下了?」方才那鬼魅的景象彷佛只是眾人錯覺,花滿樓又是一副懶懶散散的樣子。
「不……樓主從未有過此言。」
「你們知道什麼?」花滿樓輕哼一聲,有些藐視一干人等。「她沒跟著本樓主之前就不比人差,無論武學還是別的都在你們之上,再說本樓主喜歡差遣誰還輪得著你們管?」
「樓主息怒,是我們不知輕重。」
「樓主,我們只是想為樓主分憂,這也是我們願意留下的原因啊。」
花滿樓的目光調轉到樓下,再也不看身邊任何一人,薄唇吐出冷涼的話:「不願留下的走了便是,本樓主沒攔著。」
後方一干眾人臉上皆露出受傷的表情,腳卻像被釘子釘在地板上一樣,無人離開。
花滿樓從鼻息里輕哼出了一聲,眸眼未曾轉動一下,也不知他在看什麼。
這些話當著司徒蓮的面他絕對不會說,從那晚開始,他跟她的前塵往事便已成過往雲煙。
他沒有殺她,如今還留著她的性命是天大的仁慈。
一刀了結讓她死得太痛快?但他不願,這一年多對她的貶低和折辱,才會讓他有報復的快感。
可是最近那種快感越來越微弱,司徒蓮默默承受照單全收的態度,讓花滿樓很不高興。
她也知道自己欠著他?擺出那種樣子是什麼意思?想要償還?她該不會以為他是度量大的人,可以既往不咎吧?
誰人不知他花滿樓,凡是惹著他就不會有好下場。
從她背叛他的那一天起,在他眼中就已經成了死人,他還沒有下手是因為她有罪但不是罪魁禍首。
遲遲沒有下手,一拖便過了一年,到了如今卻變成有點兒下不了手。
不是他戀舊,而是司徒蓮早就不怕死。
要查清楚那些人的來歷,對於曾擔任過暗查隊隊長的她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
但司徒蓮不想把結果報告給花滿樓知道,甚至動了乾脆直接將那些人滅口的念頭……只是這樣一來花滿樓不會放過她。
那些人果然是從江南來的,雖然跟那人沒有直接關係,但京城裡忽然有不少江湖人現身,很不妙。
如果可以,她很想拉著花樓主到天涯海角躲起來。
司徒蓮在花滿樓的房門前靜默了一會兒,聽見裡面傳來聲音才推門而入。
花滿樓瞧了她一眼,一如既往的平平相貌無趣性子,淡味如水。
在他記憶里的前半段,至少她還是平和的,乖順聽話會笑,教導她時眼睛總會帶著崇拜目光黏在他身上。
如今卻是一副逆來順受低聲下氣的奴才樣,見著他必定是低眉斂眼藏頭縮尾。
「查清楚了?」
「是。」司徒蓮走進來才發現他身後還立著一個人,有幾分眼熟,大概也是樓里的人,但氣息不強。
「說來聽聽。」
她微一屏息,才開口道:「是因京城『修寧山莊』老莊主的大壽,各路人馬前來祝壽,這幾人也是。」
「那又怎會到本樓主這兒,談起江南花家那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的二公子?還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來著?」
好陰冷的口氣,司徒蓮只覺後頸一陣發寒。
「是道聽塗說,全然不可信。」
花滿樓倏地坐直了身子,盯著她的眼滿是銳利,射向她彷若萬劍,出口的聲音卻輕微。
「妳再說一遍?」
「是無稽之談。」她強行忽略心裡的忐忑和惶恐不安,一字一字定定地道。
尾音才落下,便覺一道強勁而凌厲的掌風迎面襲來!
殺氣!強烈而毫無疑問要奪取她性命的殺意貫穿其中。
司徒蓮的呼吸短而急促,心臟斷然揪緊,一瞬間下意識想要避開,突然腦中靈光迸射,她心神皆是一詫,頃刻面若死灰。
他想殺她就殺吧,死在他手上也好。
她一動不動的立在原地,視死如歸之後心裡也平靜了,若是就這樣去見佛主其實也還不錯。
凌厲的掌風刮過耳廓,掀飛髮絲,只聽後方門板傳來「喀嚓」斷裂的聲音,她感到自己的面頰有一絲溫熱溢出來。
抬手一摸,探到的地方是一股黏膩,大概是劃開了一道血口子,但因半邊臉都有些被震到熱乎乎的痛,所以那道小傷口也就不足掛齒。
「司徒蓮,這是懲罰妳知情不報。」花滿樓一揮手,他身後的人便無聲無息的離開。
剛剛出手的人就是他了,花樓主已沒有那樣深厚的內力,可要給這等高手下命令的人,非花樓主不可。
司徒蓮心裡暗笑一聲,冷冷的。
他一開始就不信任她,命她去查探,暗地裡又派別人跟蹤,一旦她說謊二話不說就懲罰,可她還是要護他。
花滿樓的樣子看不出究竟,既沒有明顯的怒氣更無丁點兒高興,這讓人更為惶恐。
「那些人是花信安派來的?」
「不是。」她立刻答,聽見「花信安」三個字時唇色見白。
「妳很怕我趕盡殺絕嗎?所以無論如何也不想讓我知道。也對,不管怎麼說妳也是從一名伴讀,就一路攀升成他的未婚妻,多麼光宗耀祖的事兒,要庇護也是應該的,是吧?」
花滿樓不知何時已起身走到她跟前,他的聲音婉轉輕柔,他的手輕輕的撫上她受傷的臉頰,他看上去那樣溫柔和無害——
司徒蓮卻禁不住想要抱住身體,制止那不能抑制的顫抖!
無論是他的動作還是他的話,都讓她感到無法反駁的痛苦,明知不是他想的那樣,卻不能說出口。
她那樣的思想,不想讓他知道;花信安的詭計,不能讓他知道。
「妳倒是說說看,既然要庇護他,為何還要救我?跟在我身邊是想怎樣?不知不覺又給我一刀嗎?」
司徒蓮的沉默和沒有生氣的氣息,看在花滿樓眼中彷若印證了心中所想,他心裡的灼熱之火被一把點燃,恨不得燒了她!
「說話!」
白皙纖長的手指忽然從溫柔的撫摸,變成用力按在她的傷口上,更多的血冒出來!
她吃痛,有些反應不過來。
「什麼?」樓主的手段真是越來越玄妙了,溫柔之後的一刀刺得她渾身血液逆流。
司徒蓮心想自己也挺能幹的,都這會兒了還有餘力自嘲。
「不說實話,我饒不了妳!」
「樓主……」
花滿樓忽而將臉湊到她的跟前,魅惑的美顏讓司徒蓮一瞬間有些失神。
「妳以前可不是這樣叫我的。」他的樣子彷佛她若叫不出讓他滿意的稱呼,就會讓她立刻見閻王。
這張臉真的很美,難怪會迷惑……
當然她絕非只是好色之徒,這個人所有的一切,無論是他的小心眼還是報復心重,抑或是要不得的性子,她打小看在眼裡就喜歡得不得了。
「妳憑什麼這樣看我?鄙賤的東西!」花滿樓冷冷的羞辱,卻因她下一句話渾身震了震。
「小樓……師父……」
「妳終於想起來該怎麼叫我了,蓮。」花滿樓的目光卻不帶一點暖意,捏著她的下頜唇角輕笑。
「妳可還曾記得自己跟我相處的日子?我真想問問妳,當初是基於怎麼樣的心態,怎麼就對我下得了手呢?」
「小樓……師父,不是……」呼吸好睏難!
「妳的確是沒有親自動手,但作為那人的未婚妻,妳應該起了不少推波助瀾的作用吧,不然我怎可能那麼輕易就中了毒呢?」
司徒蓮緊咬著下唇,想要閉上眼睛卻被他強行施以痛感不得不睜開。
「給我好好看著!還真是賢慧,沒過門就開始為自家相公著想,我記得是他在長輩面前開口要妳的,而妳也沒有任何意見就答應了,怎麼?就愛得不行了?」
不……不是這樣的……
「於是我這個二公子也就無足輕重,饒是從小與妳一起長大,教導妳一切,讓妳成為對花家來說舉足輕重的暗查隊統領,妳照樣下得了手?!」
「師父,我為難……」司徒蓮被他掐住脖頸,說話都困難。
「為難?堂堂花家大公子未來的夫人,謀害我之後就是花家掌權者的夫人,妳有何為難?」
「若真是如此,我又何必不要命的救你出來?真是如此,又何必讓自己成為如今花家的叛徒?」
她的話讓花滿樓冷沉的臉色更加難看,握住她脖頸的手指兀自收緊,就在司徒蓮哀悼自己終於還是要死在他手上時,他又突然鬆開了。
「好,我給妳一次機會讓妳辯白。」
只要她說情非得已,只要她說有苦衷……或許他會考慮輕饒她。
豈料司徒蓮只是搖頭,神色平靜。
「沒有,我的確一開始就知道那人要奪你的位置,也協助了那人廢你武功,下毒害你的人……也是我沒錯。」
花滿樓勃然大怒,他本沒有了武功,卻渾身盈滿了殺氣!
「妳當真以為我不敢殺妳!」
司徒蓮「撲通」一下跪在他跟前,頭垂下不讓他看見自己死灰的表情,眼光釘在地面上。
「我不求你原諒我,我這條命你何時想拿走,拿走便是。但我求你斷絕跟花家的一切關係,不要回去,也不要報仇。」
「憑妳配跟我說這些?」
「我知道自己身分卑微,但那時一定要傷你,也一定要救你,沒了性命也無所謂,從那晚開始我就是死也要留在你身邊,原因我不能說,卻也非你想的那樣。」
這是自那晚之後,司徒蓮對他說過最長的、也是最接近真心的話。
花滿樓冷沉的氣息稍稍減弱了一些,眸色有些複雜地看了看她,既不叫她起身也沒有開口說什麼。
她以為自己的背叛就是從她跟花信安連手開始嗎?
花滿樓妖冶的鳳眼中射出鬼魅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