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雪
雪簡直是錦天蓋地的傾盆而下,只一整夜的功夫,就把整個溫哥華鋪成一片白。
這是一個罕有的現象,加拿大的西岸從來不會如此多雪。
本年度的冬天是有點反常的。
反常已是各地的一個普遍徵兆似。例如多倫多,經濟低潮的持續期已經超逾了社會經濟循環的常規,遲遲未見起色。美國東西兩岸的地產在柯林頓政府竭盡全力催谷之下,依然如一潭死水;羅雀比華利山那些明星歌星的巨宅,價格跌幅達百分之六十。尖銳的地產觀察家繼續以鄭重而負責的態度發表意見,認為美國地產仍未見底,買家天下將跨越九五年。
至於東南亞,也是反常的。
新加坡的房地產在兩年內升幅達百分之二百五十強,還是靜悄悄的,不惹人觸目的,且升勢不住。
香港呢,更不消說了,股票勁升過萬點。別說頂著全世界最貴租項的酒樓茶館天天客滿,座無虛席,就是那一大撮充塞在中環與尖沙咀的珠寶首飾店都其門如市,客似雲來。如果寶石以單一香港市場而論供求價值的話,升幅是絕對驚人的。
香港的繁榮還在於傳媒界的發達,天天翻閱報章,都看到不知凡幾的全版中國地產廣告,這些地產廣告收入屬報刊的非經常性收益,額外有效地刺激著是年的總體業績。
事實上,國內重點城市優質地產的一手市場依然是如日中天。為什麼?大量外資湧入內地發展,有人就必須有地有房產供應,於是收租回報率全在百分之十五至二十五之間浮動,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高息回報,五年後物業就已回本,往哪兒找如此優秀的投資?人人心裡有數,五年後哪怕有什麼改變,反正從第六年起,房產就是免費的,有何顧慮之可言。
這些太平洋兩岸的興衰,多多少少是在人們的正常預測之外。
至於溫哥華,也有反常的好現象。在整個北美洲不景氣之中,它的房產還能站得住腳,近這十年,未曾見過有如此令溫哥華有特異光彩的事。無他,全仗港台移民的福蔭。
無可否認,溫哥華的反常是可喜可賀可趁可貴的。
只除了天氣上的反常,令人有些微駭異與不安。
這個冬天,是比以前冷多了。
可是,有什麼要緊呢?
當外頭大風大雨時,只要陶傑把室內的暖氣調整到華氏七十多八十度,就是溫暖如春了。
甚至陶傑的妻子和兒女要在這個大雪紛飛的時節游泳,也是絕無問題的,因為移民到此之時,陶傑的妻子伍婉琪早有先見之明,對丈夫說:
「傑,我們還是挑間有室內游泳池的房子好。你想,這溫哥華的夏日不長,游泳池白放在花園外頭用不著,才是浪費。」
陶傑沒有積極反對,因為他不大想掃伍婉琪的興。他只是下意識地覺得以他的家勢,住在一間有室內泳池的房子,似乎是誇張了一點點。
不過,當陶傑跟那房產經紀商量之後,他心上的些微不安,就一掃而空了。
房產經紀阿祖很認真地對陶傑說:
「溫哥華的房子要有室內游泳池之設的並不多,因為要負擔的電費相當驚人。如果真要有此設備的話,就只好自行加建,要先花用一筆為數不少的建築費,很划不來。」
陶傑皺皺眉頭,覺得阿祖說得有理。
他雖是個提早退休的公務員,但手上那筆退休金再加上經年的積蓄和投資,也有三千多萬元港幣之數,財產相當可觀了。可是,坐食山崩,任誰都知道來此只能花,不能賺,如果過分奢華地生活,還是吃不消的。
於是,他隨意地問阿祖:
「建築一個室內游泳池需要多少錢?」
「很貴。」阿祖不加思索,重複聲明,然後再說:「大概要起碼十萬加幣,如果講究一點的話,就要多花五至六萬。」
陶傑隨即放下心頭大石,再問:
「那麼每月要增加的電費大概多少?」
「也得一千元加幣左右吧!」
陶傑點頭,他仔細地計算了一下,單是自己資產內的股票利息每年便有五至六十萬元港幣,正好是那個游泳池的建築費,要支付實在綽綽有餘。至於每月一千加幣的額外電費,老實說,也不算什麼一回事。
尤其是陶傑初到加境時,滿腦子依然是港式生活計演算法,六千港元一頓飯在香港很平常吧,每月吃一兩頓,完全在能力可應付之列。來了溫哥華,一上酒樓,嚇一大跳,供四位用的龍蝦海鮮午餐只不過售三十六元加幣,問題還在於要每個月找一大班朋友聚合吃飯,可能不如在港時容易。這就是說,養個室內泳池在家內,是不為過甚的。
況且,伍婉琪在枕畔跟他細語時,就喜孜孜地說:
「廣東俗語所謂「人一世物一世」,有機會享受一下從前沒有法子享受的,才不枉此生。」
更何況,擁有個人室內泳池在香港肯定是超級富豪式家居,他們這一輩子呆在香港的話,想都不敢想。現今這種超值享受,放著不用的話,不是不可惜的。
於是,陶傑的新居花園上加築了一個相當得體的室內游泳池。
落成后一連幾個月,伍婉琪奔波勞碌地搖電話給在溫哥華以至大溫哥華的相識朋友,邀約他們來家裡打牌吃飯、舉行園遊會、唱卡拉OK等等,弄得門前車如流水馬如龍,鬧哄哄的,天天在過年過節似,無非是為炫耀那個室內游泳池。
伍婉琪又拍了大量的家居生活照片,除室內泳池外,連那個主人房的大浴室、地庫內的音樂影視播映室以及桑拿浴室,全都用廣角鏡拍攝好了,然後分批寄給在香港的親朋戚友。
得著回信時,更是眉飛色舞,因都是些羨慕讚美的說話,真把伍婉琪捧了上青天。
住下來兩年之後,陶傑夫婦的心情不錯是有改變,開始發覺要維持這麼一個現代化的豪華家居,雖不是力有不逮,但也相當花費的。
花費的不只在於金錢,還在於精力心思。
譬如說,伍婉琪已經沒有太大興緻去為了家居的為人讚賞,而費勁邀請各方親友到家裡來作客。搖電話邀約已是一番功夫,上超級市場買備食物又是另一番張羅。鐘點女傭又是個頂靠不住的上了年紀的新移民,她跟同住的兒媳婦合不來的那些日子,就勤些往陶家走動。否則,一個電話搖來,管你滿屋是客,她要不來上班,也無奈其何,於是只有把伍婉琪忙壞了,同時扮演女主人與女佣人的角色,要演得好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客人耍樂了一整天,拍拍屁股走個沒影兒之後,整間房子像戰後廢墟。
翌日回復舊觀,又再重新部署派對,周而復始,日子有功之後,真是有點吃不消了。
可是,不這樣子安排,把日子弄得忙碌一點,生活變得熱鬧一些,又怎麼過下去呢?
沒辦法,也只有跟著這樣的路子走,稍為不如前積極就是了。
當外頭漫天風雪時,看到自己的一子一女陶秀與陶富仍能與高采烈地在室內游泳池內耍樂運動,倒也算是陶傑夫婦心頭一份最確定最寧靜的安慰。
誰不是給自己說是為了自己孩子的前途而移民的?
現在到底算兌現了。
每逢有從香港來的朋友,他們都熱烈地招呼。伍婉琪將目前自己之所有加以炫耀的意識比陶傑濃郁一點。
直至這漫天風雪的一日,陶傑的一位老同袍方誌琛途經溫哥華,轉飛美國,來與他們相敘,就是一場很大的殺風景之事。
陶傑冒著雪,開車到機場把方誌琛接到了。
他熱情地拍著方誌琛的肩膊,說:
「老朋友,你別跟我客氣,這兩天就住在我家。我們家的客房是個套房,有私家浴室,非常的方便。」
方誌琛豪爽地答說:
「老朋友當然不用客氣,妻子沒跟我出來走動,等於身邊沒帶自動洗衣機,倒不如住進酒店去,要茶要水,要洗要燙,全部一應俱全,不必煩己煩人。而且,溫哥華的酒店也真是便宜得不住白不住似。」
說罷了,方誌琛哈哈大笑,然後又補充:
「來你家看望嫂夫人,再看看陶富兩姊弟長得多高了,那倒是急不及待的。」
陶傑當然只有表示歡迎。
伍婉琪是相當喜客的,這自不在話下。
看方誌琛的樣子,是完全沒有興趣去逛什麼名勝了,伍婉琪曾建議過要在早飯後開車把方誌琛帶到外頭走走,方誌琛只是說:
「再美的地方都去過了,這年頭,連歐洲都賴得去了,難得見到陶傑一次,我們哥兒倆藉外頭狂風冒雪,更有情趣圍爐煮酒,談個痛快。」
其實陶傑也寧可跟方誌琛細談別後情況,那些溫哥華的名勝,一個暑假他就當響導三五七次,厭煩得透頂了。
無他,從前在香港,有朋自遠方來,也沒有人要求他帶到太平山頂抑或海洋公園。人在香港,對無謂應酬自動掛上免戰牌,自己忙碌,別人也理解你忙碌,於是不會產生責任和要求。
來到溫哥華,情勢大變。有親友到訪,不開車陪人家到處走走,別說對方會見怪,自己閑著沒事不招呼朋友,也自覺說不過去。
於是一當上這種免費導遊,就脫不了身了。
陶傑想起來,方誌琛的年紀跟自己是差不多了,於是問:
「志琛,你比我小不了多少吧?」
「對。明年初就提早退休了,急不及待。」
陶傑也感染到對方的一份興奮似,急問:
「退休後會來這兒嗎?」
「不。來這兒幹什麼呢?」此語才出,就自覺有點不對勁,於是連忙補充說:「我不比你老兄家底厚,可以安享太平,還想趁這些年好好發展一下事業。」
陶傑問:
「你不是打算退休了?」
「退掉了政府這份工,才更有出路。我們這種政務官出身的,熬到今時今日,在政府架構內坐上高位了,人際關係與行政路子還是不少的,就不難在商界另有出路了。之所以提早退休,就是為自己的第二個事業生命鋪路,越遲越多競爭。」
「找到了合適的出路沒有?」
「說定了,我將加盟合盛集團擔任他們一間附屬公司的行政總裁之職,待遇相當不錯。最主要是能涉獵商界,橫面可以認識很多不同行業的知識與途徑;縱則貫徹中國版圖南北,都是發展範圍。你說挑戰性與潛質是不是說有多大就有多大。再說,」方誌琛正想說下去,又搖了搖頭,道:「其實不講你也明白,這陣子當官額外的難,比你退休時更難。」
陶傑也搖搖頭,問:
「是不是主子難以侍候?」
「惱羞成怒,這是一個可能性。最後的光輝,就如回光反照,話就額外多,此其二。政策有善有不善,不善者要經自己手推行,於心何思,此其三。」
方誌琛咕嚕咕嚕地把啤酒灌下肚去,很有點借酒消愁的味道。
然後再繼續說:
「還有其四、其五、其六,總之苦處一蘿蘿。一言以蔽之,英國政府最著緊的一著棋子是要大事盡皆直通車,可是這車上的人全是他們的親信方可。我問問你,萬一道直通車通行了,簡直是要做卧底神探,非但不是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反而是食碗面反碗底,這種壓力怎麼受得了。」
方誌琛說起來,就是一番感慨。
陶傑當然會意是怎麼一回事,他仍未退休前,就已經感受到那些回歸壓力。
那年頭,怕在政府部門內專職管職工福利,當然必須站在公務員的一邊爭取利益,那些福利權益若是跨越九七的,固然要竭心盡志地維護,就連一些盼望港英政府能在撤走前履行的義務,也要列為關顧之列,於是問題就複雜化了。
陶傑官位不低,但說到底頂頭上司是洋鬼子,洋鬼子的頂頭上司當然也是洋人,再往上看,就是英國唐寧街十號的事。
上司和老闆什麼時候都是威風八面的,他順境時可以恩沐下屬,談笑風生;一旦有棘手問題出現,立即拉長馬臉,首當其衝的就是屬下職員,這幾乎已成定規。
先看背景,中英關係陰晴不定。英國人對付殖民地是老手,一向從心所欲,穩操勝券。唯獨今回有者貓燒須的危險,無他,香港不是印度,背後擁有一個人口最多與潛力最大的祖國,於是乎,以英國過去的經驗與預測,放在今日的中國身上,就得不著預期的靈驗了。
別的不說,最主流的彭定康政策,說他是一意孤行也好,騎虎難下也罷,總之,堅持下來的後果,就是中國名正言順地取消直通車,實行另起爐灶。
這主流衝擊還未發展到今日這個結果的一年多前,陶傑已飽受鳥氣與刺激。他在外頭多鋒頭,在自己部門多威武是一回事,一關上辦公室的門,秘書接來洋上司的電話,雖不至於要站起來接聽,但也只好唯唯諾諾的答應著,稍為同事爭取利益,立即被對方噴得一臉是屁。
別怪這洋上司不好惹,只因洋上司的洋上司更不好惹,此其一。
也不能把責任放在那洋上司身上,因為他還要受著自己祖國政治局勢的制肘,香港問題處理不善,將必定成為政敵攻擊,以致逼令下台的借口。壓力不是不大的,此其二。
說到最盡頭,對香港這殖民地的處理應該是英國國策,在這種國家作風的大前提下,不得不沿著一貫路子走下去,此其三。
於是層層都有政冶壓力,最慘還是每層主管都未必知道自己頂頭上司的確切心意,因為在英國唐寧街的政策都不住求變以自保,也不會泄露動向,於是乎下達到陶傑這階層時,就變成了摸不到任何底牌,有一日人做一日事。
上頭的喜怒哀樂,說變就變,又經常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製造輿論風波,調控市場反應,以從中謀取暴利。
凡此種種複雜難纏的政治關係一發生,就分分鐘是預備好了功課,也會挨罵。
臨離開政府前,陶傑的精神比較輕鬆了,在一個應酬場合,說了一句稍稍對機場問題中立客觀的批評,翌日就被召上中環總部,洋上司疾言厲色地說:
「你雖則是行將退休,但一日住在政府宿舍之內,總應該體恤一下我們的困難,沒有建設性,反而易生誤會,教人拿著做輿論與話題的說話,最好少說幾句。有什麼需要你們同心合力幫忙催谷時,就不妨公開多說幾句話。」
陶傑離開洋上司辦公室,走在中環通衢大道上時,幾乎吐血。
他想,香港這戰後的繁榮安定,英國人固然功不可沒,但也的的確確靠中國人的本事。
就一個政府之內,別說他們已爬上高位的官員,就是其它都屬社會精英。當年大學里跑前幾名的才辛辛苦苦過五關斬六將地考進政府機構,接受政務官的培養而成長。
沒有最強勁的華人政府公務員,香港哪來今天的成績。
他陶傑只不過說一兩句中肯的說話,不算食碗面反碗底吧,也要受這場閑氣,太豈有此理了。
然則,血濃於水,這條數又怎樣計了?
總之,激心勞氣。
早早一走了之,最為上算。
當時是帶著這種解脫心情移民去的。
故此,現今故友相逢,別後苦水,一吐完全明白過來。
共事過的多年朋友,就有這種溝通融洽的暢快和方便。
陶傑真是太享受與方誌琛的談話了。
方誌琛的感受當然也屬類同,來陶傑家,真是賓至如歸。
越談越興奮越不見外,也就在言語上少了很多顧忌與防範。
當方誌琛留在陶傑家吃飯時,他的胃口特盛,忙於讚美伍婉琪廚藝的精湛。
伍婉琪樂不可支,道:
「我看你們倆談得難捨難分,也就別到外頭餐館去吃飯了,不然,這近年溫哥華開設了很多間餐廳飯館,質素挺不錯,應該試試。」
方誌琛笑著,不經意地說:
「陶傑應該知道,我們這些高級公務員沒有什麼特別好處,在香港就是有機會吃到最上好的菜,人們搶著邀請,為他們充撐場面也好,為建立人際關係也好,甚至也有為談得來的緣故。總之,天天酒筵,夜夜笙歌,不是會所酒店,就是福記,吃得個個膽酤醇高漲而後已。我難得吃一頓清簡的小酒菜。」
陶傑不住點頭。
在和應之中,他心頭不免惆悵,活脫脫像是有點思念從前那種繁華生活的神緒。
從前分明是怕死了那些川流不息,永無休止的香港應酬,如今,怎麼卻在回味?
天下間總是用慣了,見多了就膩的那條道理。
方誌琛還一邊大口大口的吃,一邊道:
「再說,溫哥華的中國菜做得很不錯,但以外形來說,就欠了細緻精巧,花款與材料也就跟香港的一流食肆望塵莫及了。」
方誌琛這麼一說,令陶傑的興緻更有點索然。
於是慌忙轉換話題,陶傑說:
「這最近香港有什麼新花邊新聞?」
還未待陶傑答覆,伍婉琪便道:
「邊吃飯邊談話,最好別講政冶新聞,有礙消化。」
「啊!」方誌琛有點茫然,道:「我又不讀娛樂新聞,不知道明星秘聞,無可奉告。至於說炸屍案、燒屍案之類……」
伍婉琪立即阻止他,道:
「好了,好了,說這些新聞更吃不下咽,而且都是報章刊登過的,我們全都清楚了,沒有新鮮感。」
「有什麼企業政界明星的小道新聞,你或許會知道一二呢?」陶傑這樣提點他。
果然,一經指點,方誌琛就想起來了,道:
「有一則小新聞,西報爆出關於城內一位頂尖兒的親英女強人在英國南部購置了一幢別墅。」
「那也算是新聞?」伍婉琪問。
「引來很多非議呀,有說她肯定貪污才有這麼多錢,又有說她出手奢侈,與樸實形象不相符。」
方誌琛不知是要賣一下關子,還是他的確需要呷一口湯,才再開腔:
「這還不是此單新聞的精彩之處。」
「精彩在什麼地方呢?」陶傑問。
「在於有些傳媒想把事情弄大,最好弄得滿城風雨,成為城中話題,對銷路有好影響。於是有張報刊找著了女強人的死對頭,問他對此事的意見,預計必定是落井下石的情況居多,誰知不然,那死對頭很認真地說:
「「我雖跟她的政見作風言論一律不同,但也要說句公道話,對她在英國置業產生的這些謠傳,是完全沒有理性的推論。她那英國的巨型別墅,雖說是有十房五廁,佔地以畝計,但總值港幣九百萬元,這個數字對於在本城內工作了這麼多年,而且正處在高位上的她,絕對是綽綽有餘。九百萬港元只可以買到北角半山樓齡在三十年以上的千多呎公寓,銀行極其量按揭百分之四十至五十,要動用的資金還多。反觀英國,房產可供二十五年,首期無非百分之三十,怎麼能指她是奢華用度呢?」
「你說好笑不好笑,連敵人都不好意思不客觀地說良心話,這女強人才搶回一點光彩。的確,九百萬元在英國買別墅的資格,在香港有不少人擁有,問題是誰會跟去買罷了。」
至此,陶傑就再不說些什麼了。
由著伍婉琪跟方誌琛繼續東拉西扯的談,他自管在沉思。
陶傑下意識地覺得有些問題,隨著方誌琛的到來而產生。
這些問題的輪廓是已存在了,只是還帶著模糊,並不清楚。
這就是說,值得他去探索思考了。
是夜,方誌琛留在陶家直至吃了宵夜才走。實際上,晚飯後剛好女兒陶秀帶著幾位男女同學回家來玩,一經介紹,就都圍在方誌琛身邊,跟他頂談得攏。
反而是陶傑夫婦被冷落下來。
就連陶傑開車送方誌琛回酒店時,陶秀也好象依依不捨地跟著坐上汽車,陪這位方叔叔一程。
放下了方誌琛,在回家的路上,陶傑忍不住問:
「你們一班朋友扯著方叔叔談些什麼?頂投契的。」
「對呀!談我們的出路和前景。」
陶秀一臉興奮地答,臉上似乎猶有無盡的快意。
這令陶傑有點為奇:
「秀秀,你這個年紀談前途,還沒有開始上大學呢?」
「爸爸,」陶秀驚叫:「你說什麼?」
「我說你還小呢!」
「怎麼小?已經近十六歲了,今年暑假上大學,三年之後就畢業,畢業前一年就得決定去向,現在先搜集資料與意見,不是很應該的事嗎?」
「可是,」陶傑忽然有點酸溜溜的滋味,道:「為什麼你一直沒有跟我說起過?」
「你?」陶秀說。
這個單字真是太具刺激性了。
陶傑登時像被人摑了兩巴掌似,在金星亂冒之時,不禁衝口而出,問:
「為什麼不是我?」
陶秀還理直氣壯地答:
「你不是退休了嗎?怎麼還有市場上最新鮮的資料呢?」
陶傑簡直啞掉了。
然後,陶秀還說:
「況且,你躲在加拿大,頂多看幾張香港報紙,讀幾本香港雜誌,在訊息上是隔山打牛,抓不準的。誰不知道傳媒都有他們的背景,有他們的角色,等於各自說著他們需說的話,要知道準確的市場消息和體會市場趨向,是要有親身經驗的。」
陶傑一方面訝異於女兒的成熟成長,另一方面,她的理性分析為自己帶來太大的震撼。
他一時無語。
車子一直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
過了一會,陶傑才再問:
「你要這麼多香港的新鮮消息幹什麼?不是人在加拿大嗎?」
陶秀微側著頭,望了她父親一眼:
「爸爸,我是要回香港去的,一畢業就回去,留在這兒幹什麼呢?這陣子加拿大的機構裁員還不夠多嗎?多倫多的經濟蕭條到人都開始涌到西岸來,無非也是在亞洲移民的生活縫隙內找就業機會。我們上的經濟課程,老師都說,下世紀是亞太區的天下,東方人的世界,要我們密切注意,還留在這洋鬼子的退休勝地討一口辛苦飯吃,何必?我班上的洋同學都羨慕我們可以回香港去發展呢!」
陶傑沒有響應。
陶秀感覺到氣氛僵住了,就又自動打圓場,道:
「爸爸,你別生悶氣。父母老說是為了我們下一代才移民的,這其實不是不對的。現今要到海外去接受高等教育,的確很昂貴,以移民身分在本地念書,是省得多了。這番苦心,我是明白的,但畢業后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其實,爸爸啊,我跟你坦白說一句話好不好?」
「好,你說。」
「除非你真是覺得自己是七老八十,動彈不得了,否則,也不應該把人塞在這個城內,無事可為下去,人也會發霉的。你看,方叔叔多麼的精神奕奕,神采飛揚。爸爸,你絕對可以跟他一模一樣。」
那就是暗示如今的陶傑跟方誌琛在神情風采上是有一定的距離了。
當晚,陶傑瞌睡前洗面漱口的時間特別長,因為他一直逗留在洗手間,對著那面鏡子發獃。
腦子裡不停想著女兒的那些話。陶傑不是不受刺激的。
他細心地照著鏡子,除了覺得自己比從前胖了之外,其實還是那副眼耳口鼻等。為什麼在女兒的眼中有如此不同的感覺呢?
是不是一個男人一旦離開了工作的崗位,無權無勢無名無位在手,就立即現了一副寒酸相呢?
不會吧!陶木想,他最低限度並不貧困。
在加拿大,能有六百萬加元資產的人絕對是小富翁,每天他的資產自動升值以及所得到的利息,絕對比一間當地銀行行政總裁在扣除稅項后拿到手的薪金為高。
他何須自卑。
陶秀之所以把方誌琛看得如此出色,一半是為了新鮮感,尤其是妙齡少女,總有一些生活上的懂憬。際此西方人士都垂涎東方市場的時期,來了一個香港貴客,自然對他額外的看重。自己呢,是陶秀早晚見著的親人,就未必曉得寶貴欣賞了。
這根本就是人之常情,緊張些什麼呢!
是這樣向自己解釋了,陶傑才安心走出浴室,躺到床上去休息。
伍婉琪似乎已經睡著了,她靜靜的閉著眼,平卧著。
陶傑忍不住輕聲叫了一句:
「婉琪,我們好不好回香港去度假,看看香港如何了?」
「嗯!」
伍婉琪自喉嚨發出聲音來,隨即轉了個身,含糊地說:
「明早再說吧!」
明早,他們夫婦倆醒過來,就帶著陶秀與陶富姊弟,開車到酒店去接方誌琛喝早茶。
這家茶樓設在一個溫哥華東區的巨型購物商場內,也真是生意興隆。購物商場內靜悄悄的仍未啟市,一大班中國人就已拖男帶女的上茶樓。開始吃個痛快。
方誌琛坐下來,忽然一拍大腿道:
「在這兒買間房子也頂化算,大概花值三百萬港幣,就很象樣了,比在中國內陸買優質房屋還便宜。」
伍婉琪急忙和應,道:
「對呀!首期只放百分之二十五至三十,地區好的還很容易租得出去。」
方誌琛答:
「租出去可不必了,反正來來去去的租金也不過是千多元加幣,就由得它當別墅用,一年當中,來這兒度假一兩個星期,也真寫意。這兒的人就是輕鬆,全無壓力感,跟香港是太有分別了。我們在香港那種爭先恐後,分秒必爭的氣氛下過活,正如廣東俗語所謂「弔頸也要透一口氣」,在溫哥華真是又平又靜。」
陶富立即說:
「對呀,方叔叔,來這兒做個「色魔」最舒服呀!」
方誌心嚇一大跳,麻忙問:
「什麼「色魔」,你們這兒有「色魔」出現?早一陣子香港屯門的色魔,鬧得滿城風雨。」
陶秀說:
「小弟說的「色魔」不同於你指的「色魔」,這兒有很多人大把閑錢,放到銀行內干收利息,日中生活就是在這些MALL逛逛,上上茶樓,有用無用之物買一大堆來打發日子。MALL與「魔」同音,故此就把這些人叫做「息MALL」。」
陶富因為年紀才十二歲,說話就沒有什麼顧忌了,他指著父親陶傑,說:
「爸爸也是一名「色魔」呢!」
然後管自哈哈大笑。
這還不是令陶傑最難為情的,說到底童言無忌,他的取笑不含惡意。
只是當陶傑接觸到陶秀的那種微帶輕蔑的眼神,他的心就涼了。
一個即將加入社會行列奮鬥的年青人,會如此的不把自己看在眼內,即使他是她的父親。
更令陶不難受的是,他同時看到方誌琛一臉的尷尬,這副表情就等於落實了陶傑如今身分的不被重視。
方誌琛是為他感到狼狽。
那麼,他自己應如何處理這個場面呢?真是干睜著眼,一點辦法都沒有。
幸好恰於此時,伍婉琪碰上了另外一堆朋友,跟他們熱烈地打招呼,氣氛才扭轉過來,恢復正常。
方誌琛只來溫哥華兩天,就回香港去了。
送機時,只得方誌琛和陶傑二人。
方誌琛重重的握別陶傑,說:
「多謝招呼,這兩天很愉快。」
「有機會再來。」陶傑說。
方誌琛點點頭,然後用手搭在陶傑的肩膊上,凝視他良久,才道:
「有句話,我不知該說不該說。」
陶傑答:
「我們是老朋友,有什麼話你儘管說。」
「前些時,人們老是說為了孩子才移的民。時移世易,這幾年,情勢不同了。請相信我,香港有大把世界,為了孩子,更為了自己,你得好好的想一下迴流問題。這兒太過鳥語花香,會陰乾人的志氣。」
「多謝你,老琛。」
「先回去探探路,自作道理,反正只是十多小時的飛機。」
是的,方誌琛的到訪,無疑在陶傑平靜的生活上投下一個炸彈,爆開了一些潛藏在陶傑心底里的種種問題。
當他決定回香港度假時,舉家歡騰。
伍婉琪並不知悉陶傑的心事,她只是覺得大雪紛飛的日子著實不怎麼好過,整天重複那些節目,委實悶壞了,能夠回香港轉一圈,是很不錯的。
況且,移民之後,未曾回過去,似乎有太多話不是靠傳真與長途電話就能表達得淋漓盡致的。
至於陶秀和陶富,一聽有機會跟他們闊別了的小朋友敘面,當然是興奮的。
於是就在一個仍然飄著白雪的早上,陶傑帶著他的家小乘飛機向南方飛去。
航機像識途老馬,準時抵達香港。
陶家下榻於太古城的一家酒店,日租逾千元,已經是打了折扣的。
伍婉琪忽然的覺得有點肉刺,跟丈夫說:
「還是搬到親戚家去住,省一點。」
陶傑皺了皺眉,道:
「算了吧,省得麻煩人家。這年頭,從香港到外國旅行的人都住到酒店,倒是我們從外頭走回來的人,顯得寒寒酸酸的,也真說不過去。」
「怕什麼,省下的錢還可以添置很多東西帶回加拿大去。住在這兒,認真一闊三大,打一個電話都有起碼費用,洗衣服又另外算錢。別說我不言之在先,坐食山崩。」
陶傑由著伍婉琪發牢騷,仍然沒有搬離酒店的意思。
不但是為了怕騷擾別人,主要也是他跟妻子在做人處事上,有很大的一個不同點。
伍婉琪是寧可占親戚朋友的一點便宜,然後把錢省下來,買幾件名牌首飾與服裝回加拿大去炫耀。他呢,寧可日常住得舒服自由一些,根本就不勞在這些物質上叼什麼光彩。他對伍婉琪的這個做法不但在心上反感,而且在行動上實施反對的。
陶傑把精神放在研究重新回港來發展一事上,首先找到的自然是方誌琛等一班舊日的同事。
陶傑的回航令方誌琛相當興奮,答應著為他在市場上放聲氣,其實以陶傑這種資深的政務官身分,要在城內大企業找事做,不是很困難的一回事。
才在香港逗留了一個星期,陶傑就有兩份高職,聽從他的選擇。
一份在協和房地產有限公司駐中國的分公司任總經理,另一份則在信昌企業轄下的玩具廠當行政總裁,專職管轄在大陸經營的玩具製造廠。
兩分工作的頭銜與待遇都相去不遠,只是協和房地產有限公司提供的高級職員房屋津貼比信昌優勝,後者每月只補貼一萬元,在今時今日,只能在杏花邸之類水平的屋邸租到房子,連太古城與康怡等中上住宅區,最小的六百呎單位都要過萬元月租不可。倒是協和名下在北角有些樓宇,大概一千呎左右一個單位,可以安排他入住,這反而乾脆實惠得多。
陶傑是偏向於投效協和的。
在他未作出最後決定之前,有關方面建議他到中國大陸去視察一遍,因為他的工作地域與時間都是以中國省分居多。
陶傑於是把他的這個計劃告訴了伍婉琪,並把她帶到廣州、東莞、新會、順德等地去。
伍婉琪對丈夫突然興緻勃勃地要計劃迴流,先保持了緘默,沒有發表她的意見。
她似乎乖乖的跟在丈夫身邊,到中國大陸去了一個星期。陶秀和陶富則被安頓到她的一位老同學曹錦珊家裡住,碰巧曹錦珊也有一對和陶氏姊弟年齡相仿的子女,那就有伴了。
一個星期的行程結束后,陶傑夫婦倆似乎都已下定了決心,對前途再作出一個新的選擇。
這一晚是他們留在香港的最後一夜,曹錦珊在家為他們餞行,把一班舊同學都叫到家裡來暢敘。
曹錦珊的家居在薄扶林,幾年前以四百多萬元買下的二十多呎公寓,現時值一千四百萬元。
地方的確寬敞,最難得還有個天台,讓孩子們可以在那兒燒烤。
幾個女同學圍攏起來,七嘴八舌的就合力遊說伍婉琪,道:
「只有你一個人跑到加拿大去,叫我們一班舊同學團敘時總有遺憾,還是回來吧!」
「可不是嗎?兩年前你移民時,老勸你別把般含道的房子賣掉,現今回來就可不費周章了。」
「好幾個高級公務員退休了,都在企業界混出個名堂來,認真是工照打,高薪照支,有什麼不好?」
伍婉琪沒有太強烈的響應,認真一點說,她並沒有表態。
直至再回到溫哥華,一腳踏入家門,脫掉了沾滿雪花的小靴時,她才大大的吁了一口氣,跌坐在火爐前的梳化上。
「是累了?」陶傑問。
「不是累,是解脫、解放。」
「什麼?」陶傑奇怪地望了妻子一眼。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伍婉琪問。
「不。你不喜歡香港?」
「是的。」伍婉琪答。
「為什麼?」
「沒有喜歡的資格。」
「婉琪,你說什麼笑話?」
「你以為是笑話嗎?我是認填的。」
「可是,婉琪,我已決定回加拿大來收拾一切,返港去投效協和了。你一直知道我這個意向,你沒有提出過反對。」
「可我也不曾表示過我贊成。」然後伍婉琪再補充:「當然,這也不是笑話,我是認真的。」
「我不明白,你別兜圈子說話,回香港去有什麼不好?喜歡香港也要什麼資格嗎?」
「當然了。」伍婉琪提高了嗓子響應。
她這個反應無疑是強烈得令陶傑微微吃驚。
伍婉琪卻整個人重新站起來,站到丈夫的面前去,說:
「你要我不兜圈子,坦率說出我的感覺,可以呀!你聽著,以我們這種身家的人,現在回香港去重建家園,就變成了可憐巴巴的夾心階層了。不是嗎?
「陶傑,你心裡難道沒有一條數?單是把我們從前在香港住屋的水準討回來,就要一千五百萬,去掉你身家的一半,何必?」
陶傑沒有待妻子說完,就拿話塞她:
「有這個必要嗎?協和有房屋供應。」
「對呀!英皇道一千呎的公寓,走下來就是地鐵站,方便至極,對不對?」伍婉琪近乎咆哮:「拿這樣的居住環境來換這兒有室內游泳池,戶外有網球場的花園洋房,在於我們這個年已半百的時刻,圖個什麼呢?」
陶傑心中有氣:
「老擱在這兒,冬天是雪,夏天是雨,你就不悶?」
「悶不過跟你跑上大陸的那幾天,整天無所事事,白天逛街,簡直沒氣氛,那些友誼商店幾乎連洋遊客都不願光顧了,到處是參差不齊的舊房子,臟臟膩膩的。晚上跟那些大陸人碰杯喝酒,言不及義的瞎應酬,這叫做打交道,建關係,真真嚇死人!以後再有這種場合,認真恕我失陪。」
「婉琪,請別這樣子說話,對祖國心存輕蔑是說不過去的。」
「是嗎?那麼,就原諒我不識抬舉好了。不錯,中國日益富強,有目共睹,但我沒有能耐在她的這個轉型蛻變期中成為一分子,我已被西方文明寵壞了。別的都不去說它,只是一走進那些烏燈黑火的大陸公寓內,我就心裡發毛。整個氣氛都不對勁,仍然是跟外國的生活質素有太大太大的距離,要我陪著你老往中國大陸公幹,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伍婉琪是有點越說越氣,繼續道:「你呀!竭力巴結的那個什麼單位領導層,他們的幾位所謂夫人,團團圍著我說:
「「香港人真沒有像你這樣儉樸,這一身服裝比我們穿的還老實,真難得呀!」
「我的天!她們穿那種利源東西街都幾乎不屑賣的彩色平價花裙子的人,怎麼曉得我穿的是佐治阿曼尼的招牌貨式。儉樸?真是天大的笑話,我一件上衣夠買她幾個人幾年的衣飾。若要日中跟這種女人打交道,太太吃不消了。我們根本是活在兩個世界的人。」
「可是,我們都是中國人。」陶傑忽然理直氣壯地說。
「好了!」伍婉琪舉起手來,道:「別跟我來這一套,你真要發表一篇美麗動人的演辭,是找錯對象了。陶傑,你若堅持回港工作,不妨考慮從政,香港人需要你激發起他們的民族感愛國心,但休想感動我。」
「婉琪,我們別把話題帶到老遠去,請轉我說一句真心話。」
「你說。」
伍婉琪叫丈夫說出他心裡的話語,可是,陶傑又忽爾說不出話來。
他訥訥的似有很大的為難。過了好一陣子,才倒抽一口氣,勇敢地挺一挺胸膛,對妻子說:
「我希望有事業的第二春。」
伍婉琪凝望著丈夫。
半晌,她爆出笑聲來,如雷般響亮。
「為什麼這樣笑我?」陶傑顯然不高興。
「你看看自己那副樣子,像是告訴妻子,你是在鬧婚外情似。」
這就是暗示陶傑的事業第二春是一個曖昧的行動,並不被人擁戴和支持。
伍婉琪甚至對丈夫說:
「你的這個年紀去尋求事業的第二春,無異於臨老入花叢。有朝一日,我告訴你,我也有第二個春天時,你可別覺得驚奇。男人五十過外可以重振雄風,事業有另一番天地,女人一樣能發揮魅力。」
伍婉琪說話的神情定不屑的,語調是尖刻的,態度是狂傲的。
「我並不知道你會是這種心態。」陶傑說。
「對,因為你挑戰我的生活和我現今的所有。」
陶傑太不服氣對方這樣說了,高聲道:
「你並不為我著想。」
「為你著想才不要回去,從前說到底是高官,千人敬奉,萬人擁戴,出入有司機,住三千呎的洋房。現今回去,全部生活享受打五折,我不覺得你受得了。」
「人在奮鬥的歷程上不能要求太多的享受。」
伍婉琪冷笑,道:
「有資格說這句話的人年紀不該在四十以上。」
「國家領導人高齡者眾,事業依然如日中天。」
「十二億人口之中有幾個是領導層?輪到你嗎?」
「我們在針鋒相對。」
「應該說我們都在據理力爭。可惜的是,你這道理跟我的不同。」
「那就只有一句話,道不同不相為謀。」
陶傑並沒有覺察到他的這句話令伍婉琪一征,心上猛力地抽動一下。
她真的沒有想到丈夫在這個年紀還有如此一個事業第二春的憧憬。
為了實現這個美麗的幻想,他開始置她的感覺與意見於不顧。
伍婉琪想,記得自己在未移民之前,在港的女朋友就不斷提點她,說:
「你呀,得看牢你的陶傑,高官厚祿,不知能吸引多少初出道的女娃。現今的女孩子很現實,曉得生活不只是愛情,年紀輕輕的就立心要把自己那些上司追求到手者眾,無他,坐享其成。這些女孩子呀,才不管別人的家庭齊全幸福。還有,男人一樣有更年期,最愛證明自己還是能對異性超一定的吸引力,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重拾信心,覺得有人需要,對他們很重要。所以,小心看管。」
伍婉琪不至於如影隨形地看牢陶傑,但,也不是不受朋友影響,亦相當留意丈夫的行動。
這些年都過去了,夫婦倆攜了兒女到加拿大打算開始享受晚年,就下意識地對丈夫的看管鬆懈了。
反正是朝見日晚見面,能有什麼變動。
她沒有想過男人五十的外鶩之心,不一定發泄到男女關係上。
她丈夫在做的綺麗夢想,是在事業上重振雄風,以此來確定他仍是受社會歡迎的想法。
伍婉琪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她曾經作過別的女人在爭取陶傑上,一較高下的心理準備。
她很有把握她會贏。
主要是因為二十年的夫妻情分再加兩個親骨肉,就令她站於不敗之地。
可是,她沒有想過對手會是陶傑的事業第二春。
這令她措手不及。
在不知如何自處的惶恐中,她悔氣地選擇了放棄。
就讓陶傑去做他的春秋大夢好了。
夢醒了,自然會回到自己身邊來。
正如那些臨老入花叢的人,貪慕少艾,當然有一陣子的身不由己的迷戀,一旦錢財被騙光了,就會驀然驚醒過來,匍匐在地上求老伴收留。
伍婉琪苦笑,一轉身就回房間里去。
實情的確是在陶傑回香港轉了一圈后,夫婦二人處於冷戰狀態。
明顯地,彼此都沒有放棄自己的理想。
非但沒有妥協的意願,而且還各自邀請盟軍,加強自己一方的實力。
不消說,陶傑一手就把女兒抓著,要她的支持。
這日,他特地的開車去接女兒下課,然後跟她一起到四季酒店的咖啡廳去喝下午茶。
陶秀看著父親一直陪她吃芝士蛋糕,卻沒有說話,便忍不住問:
「你這一陣子有心事?」
陶傑苦笑:
「都說有個女兒比兒子好,就是為了女孩子家心細。」
「爸爸,你別誇獎我,陶富是繼后香燈的人。」
陶傑忍不住笑起來:
「你的語氣像你祖母。」
「爸爸,究竟有什麼事?為了你的前途?」
「嗯,你說,我該不該回香港去?」
「這不是一個問題。」
「什麼意思?」
「你問錯了問題了。」
「為什麼?」
「你應該問自己該不該移民到這裡來。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根本就不存在回航與否的困擾。」
陶不定睛看陶秀,發現她比她實際年齡成熟得多,十六歲的女孩子,在她學校是一連兩年蟬聯的優異生,自然有相當分量。
陶傑在驚駭之餘,的確安慰。
是的,應該斧底抽薪,問題就不存在了,也就是說迎刃而解。
陶秀已幫助他尋求到一個答案。
「陶秀,你會支持我回香港嗎?」
「會。不單嘴上說,還會以實際行動來表態。大學畢業時,剛好九七,你在香港等我,我回來與你並肩作戰。」
「你母親呢?如果她堅持有異議呢?」
「那要看母親是否一個傳統女性,如果是,你儘管放心回香港去,浪子再孟浪再頹廢再有錯誤,回頭還是金不換銀不換,你就別怕了。」
陶傑找的這個盟軍真不錯。
可是,伍婉琪也是勢均力敵。
她跟兒子一邊上超級市場,一邊給陶富說:
「等下我把車子開過來,你把東西提上車。」
「行。」
「陶富,你真乖,以後媽就要靠你了。」
陶富望著他母親發笑,其實只是開心的表示,但伍婉琪就有了誤會,道:
「媽媽是認真的,並不是打算跟你說笑話。你爸爸要扔下我們回香港去了。」
陶富問:
「我們也跟他回去,成嗎?」
「成,可是,你要想清楚你是否需要回去。」
陶富想了一想,道:
「我有點怕。」
「怕什麼?」
「舊同學見了面,我們已經不能談功課了。」陶富結結巴巴的說:「我喜歡這兒的老師與課程。香港的同學考試都考得皮黃骨瘦的,不嚇人嗎?」
「對,是嚇人的。考試是過五關斬六將,之後還是有困死在城,分分鐘有被人取代的憂慮,活得太累了,不好。」
這番話,陶富似懂非懂,只是,他會得想,還是在加拿大生活暢快,他再不喜歡香港那些街道,塞滿人車,令他覺得不舒服。
要他附和母親實在不難,單想到同學們一有空就來他家的游泳池與網球場耍樂,就是威風八面。
在香港時,要遷就著那些富家同學的時間,才由他們帶到那些會所打球去,太煩。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他忽然想到了,對他母親肯定地說:
「我不要回去,我在這兒成績優異。」
伍婉琪立即附和,的確,兒子在這兒比在香港長進,在香港,陶富從來沒有在班上考進十名之內,在此,他是品學兼優。
好了,大事似乎已決定下來了。
就是無可轉圜地各走各路。
陶傑原本沒有這麼快就要回港,但協和來了個傳真,說在北京的樓宇要在半年後開賣,他們急於要陶傑決定是否履新。
陶傑是太不願意放過這個機會。
離開溫哥華的一天,還在下大雪。
是伍婉琪開的車,女人開車尤其小心翼翼,車子像在一片茫茫的灰白色中爬行。
兩個兒女坐在後廂,卻緘默著沒有說話。
快要到機場時,陶傑才把話題想到了,以打破僵局。他對妻子說:
「有空帶孩子去威斯那滑雪呀,全世界各地的遊客遠道而來,也無非為威斯那滑雪勝地吸引,我們開一小時車就能到達,不是很好嗎?錯過不得。」
伍婉琪道:
「真難得,你還知道溫哥華的好處。」
這個酸話就很刺耳了,陶傑不再做聲。
把行李託運之後,是吻別的時刻了,他擁抱著陶秀說:
「秀秀,我等你回來。」
然後拍拍陶富的頭,問:
「你若不聽話,我回來揍你一頓。」
陶富吐吐舌頭。
然後陶傑在伍婉琪臉上吻一下,說:
「再見,我到捗給你電話。」
「好。」
沒有難捨難離的擁吻,也沒有肝腸寸斷的惜別,就如此各走一個極端,生分了。
再會何時,夫婦二人都沒有說。
的確,陶傑在一抵捗后就給妻子搖電話。
在以後的幾個月,幾乎是隔一天就通一次電話,且有簡單的傳真,互通消息。
彼此都沒有覺得生活上失去了對方有些什麼不方便,最主要是大家都忙。
伍婉琪在丈夫走後,非常積極的參加社團活動,讓自己的時間表填得滿滿的。
她有一個最終目的,就是要表示給丈夫看,在溫哥華也能把日子過得熱鬧而有意義。
人生只不過幾十個寒暑,且是七十古來稀,她不要把餘下的歲月仍在爭名逐利、驚濤駭浪中度過。
她對目前的所有,已很滿意。
不打算缺一點什麼生活享受,但也不打算進注一點什麼生活壓力,這隻有在溫哥華才能做得到。
至於陶傑,他是壓根兒忙不過來。
在香港擔當了協和的新職,工作比在政府當高官時要辛苦百倍。
他完全不明白妻子為何會厭棄這種一千呎的公寓,對他來說,有事業的男人,住處只要能放得下一張床就成。
當然,床上最好能放個女人。
天!這個想法一開始就是個危險的訊號。
陶傑驚覺了,唯其驚覺了,益發危險。
這種心理上的催化作用可又不是他所能體會到的。
就活像一個喝熱酒的人,酒精慢慢蒸發,使一個人由微熏而至醉倒,有一個必然過程。
這個過程的長短全看外在環境因素而定。
陶傑沒想過自己會經歷這個過程,且過程會這麼短。
他為了業務,不斷上廣州,甚而飛北京。
春節之後的京城,仍是一片白。
雪不是飄下來,而是潑水似的潑下來覆蓋了一地。
陶傑自朝內大街的地盆回到酒店去,坐在他身邊的那位在北京雇請的助理尤美麗,忽然對他說:
「繞道到天安門讓你看看鋪上白雪的故宮是什麼個樣子,好不好?」
陶傑點頭。問:
「不耽誤你的時間?」
尤美麗笑道:
「不會,我家裡沒有人,回去還是閑著。」
陶傑沒有答話,他瞥了這助理一眼,忽然在想,尤美麗不比自己的女兒大多少,大概年長不過十年八載吧。可是,都一般的活潑可人,直率坦誠。
陶傑和她下了車,尤美麗又建議:
「進故宮是沒有足夠的時間了,到旁的文化宮走一圈,看雪更好。」
陶傑點頭,就隨著她走進那有一大片園林的文化宮去,樹身樹啞都鋪滿了白雪,足印在雪地上一個一個清晰的留下,教人聯想到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的意境。
不知是否真有靈犀互通這回事,陶傑才這麼想,就見尤美麗活潑地急步走前去,叫喊:
「看,看,有人堆了個雪人,多有趣。」
跟著回頭對陶傑說:
「多可惜,沒帶相機在手,只能把情景記在心上。有那麼一天,你回加拿大去了,請記得北京也有雪,也有弄雲的遊客,也有賞雪的故人。」
這麼說了,她雙手捧起了一小堆雪,又無意識地讓它從手上瀉下。
是很簡單的一個動作,但由尤美麗這麼一個嬌柔溫軟的女子在雪地上重複做了幾遍,映入陶不眼帘,就覺得她真的美麗。尤其美麗的人、事、情、景都可能一瞬即逝,要立即捕捉,不宜錯過。
這一夜,陶傑裸著上身,半趴在床上抽煙。
不能否認,多月來在商場上的拼搏叫他疲累而不自知不自覺,直到了今夜,體能宣洩完畢所得到的一陣快意,令他有效地回復精神。
甚而在重新清醒的狀態下,他想起家來。
他終於還是下定決心,把煙屁股塞進煙灰缸里,然後搖了加拿大的電話。
響了一會,才有人接聽,是陶富快樂而急促的聲音,說:
「是爸爸嗎?」
「對。」陶傑說:「你母親呢?」
「她剛出門了。」陶富答。
「這麼早?」
「對,媽媽每天都早出晚歸,頂忙的。」
「溫哥華有雪嗎?」
「有,多的是,今年反常呢!」
「那麼,你得叫你媽媽開車時小心些,路上滑。」
「不怕,她不開車,李叔叔每天管接管送。」
「李叔叔?」陶不問:「誰?哪一位李叔叔?」
「我也不知是哪一位,這近日才出現,媽媽管我喊他李叔叔。」
「嗯!」陶傑說:「陶富……」
「什麼?」
「沒什麼了。」
才這樣說了,浴室的門打開了。尤美麗用毛巾擦著頭髮,道:
「我用完衛生間了,你可以入內。」
陶傑對兒子說:
「再見了。」
就掛斷了線。
尤美麗問:
「是掛給加拿大的家人嗎?」
「對。」
「他們可好?」
「好。」
「這麼個嚴冬,他們在做什麼呢?」
陶傑想了想,伸手把尤美麗擁到懷中去,道:
「怕是跟我們一樣,也在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