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蒲雨苑萬萬沒想到,一個星期開始的第一天早上,接到的第一封信,竟然是一封帳單。
她打開來看,一張明細表上清楚列著更換保險桿多少錢,烤漆又是多少錢,總共加起來,五萬兩仟叄佰塊現大洋。
蒲雨苑當場一雙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五萬塊!天哪她銀行里所有的財產也不過才兩萬多塊,而且她這個月的信用卡還沒付呢!
五萬兩仟……蒲雨苑喃喃念著。這對她來說雖然算不上天文數字,但也夠殘酷了。如此龐大的打擊,害她這一早上的班都上得渾渾沌沌的,腦里只是不停煩憂著。
該怎麼辦?
也許,可以跟譚洛胥商量一下,讓她分期付款,一個月付一萬,五個月就可以還完了,不曉得他肯不肯?
邊指導客戶如何申請支票的蒲雨苑,心裡卻全是這五萬多塊的欠債。終於逮到休息的時間,正想打個電話跟譚洛胥討論一下分期付款的可能,卻又想到,她的手機不在她身上。ㄝㄡㄥ
說穿了還是她迷糊,上星期六去幫蔚琪臻整理蔚丞騏的遺物,不小心就把手機忘在蔚丞騏的屋裡了。看來還得找一天去找蔚琪臻,請她開門幫她拿手機。
「蒲小姐,」一個低沉、頗有份量的男聲喊她。
蒲雨苑從沉思中茫然抬頭,赫然看見她想念的手機就在她眼前!
「咦?!」蒲雨苑乍見手機,喜出望外。而著她手機的人,是蔚時琪。
「是你啊。」蒲雨苑見過蔚時琪一次,是她上回去找蔚琪臻的時候。不過那天蔚時琪剛巧趕著出門,蔚琪臻匆匆介紹了一下,一面之緣。
「琪臻說你把手機忘在她那了。」他微笑道。「我剛好要到這附近來,就帶過來給你。」
「真是謝謝你。」蒲雨苑由衷說,眼角一瞥牆上的時鐘,快到中午了,她遂跟身邊的同事商量:「我先去吃飯好不好?」
她們同事中午一向是輪流吃飯休息的,同事見她有朋友來,也很幫忙,答應讓她先走。
蒲雨苑拎起了手提包,打了卡,順便把蔚時琪也—起領出了銀行大門。
「對不起,我在上班,只有吃飯時間才能自由跟朋友講講話,」蒲雨苑一走出去就連忙跟蔚時琪解釋,「但你不必陪我吃飯的,我等等隨便吃吃就好了。」
「吃飯皇帝大,怎麼能隨便了事。」他認真說。禮貌而紳士地扶著她走向馬路,他的車就暫停在銀行前。
她一猜到他打算開車去吃飯,就急得連忙搖手,「真的不用麻煩啦,我中午沒休息多久,開車出去又要找停車位什麼的,不必啦!」
他已經開了車門,用一種很有把握的語氣要蒲雨苑放心,「離這裡很近的,你上來就是。」
蒲雨苑從來不擅長拒絕,她上了車。
蔚時琪倒也沒唬她,他的目的地離她工作的地方只有五分鐘的車程,而車子大喇喇地就停在一家義大利廳的門前,當然也省了找停車位的時間。
「這樣可以嗎?」蒲雨苑下車,略略擔憂那擋住了餐廳門面的車子。
「有什麼不可以?」他回答得很理所當然,順手推開了餐廳的門。
蔚時琪和這餐廳像是熟識,服務生一看見他,就必躬必敬地過來招呼,領他們到窗邊一個位置坐下,他細聲對服務生交代了幾句,服務生立刻應允地走了。
這樣的情景,讓蒲雨苑忍不住問:「你好像跟這裡很熟哦?」
他笑笑。「我是這裡的老闆。」
「老闆!」蒲雨苑發出一聲呼。「你好厲害哦!」
他笑著叮囑,「所以記得,以後要是來這吃飯,只要跟他們說你是我朋友,就沒人敢收你的錢。」
「那怎麼好意思。」蒲雨苑大大不可地搖著頭,服務生已經端上第一道菜了。果然是老闆,待遇非凡,不僅上菜的速度飛快,這恐怕也是廚師的拿手私房菜,菜單上沒有的。
「來,吃吃看我們主廚特製的沙拉。」果然,蔚時琪殷勤地推薦著,「菜色多,份量足夠吃飽,又不會發胖。」
聞言,蒲雨苑嫣然一笑,「你還真知道我擔心什麼呢!」
「琪臻也最愛這個,」他舉了個例子。「每次來,都只要一盤就打發了。」
蒲雨苑細細嚼著那美味的沙拉,有感而發,「你們幾個,好像感情很好哦?連住都住在附近。」
他笑。「住附近是因為父母貪便宜,房子都買在一塊了,我們也只好一起長大。雖然每個人各自有各自的古怪,卻還是成了最好的朋友。」
「怎麼會怪?」她清澄的眸子好認真。「我覺得你們很正常呢!」
「正常?」他詫笑,還真笑了好一曾才停。「就說我吧。三十八歲了不結婚,在別人眼中還不悖道逆俗?丞騏,什麼都不跟人家說,自己一個人弄得神秘兮兮的。琪臻,喜歡女人。洛胥,外表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律師,個性卻律師得很,做事小心翼翼的,又愛狡辯。」
蒲雨苑眨著亮亮的眼睛,奇異地聽他說完。她有很多問題可以問,比如他為什麼三十八歲還不結婚?而且他看起來不像那麼老啊。又比如蔚琪臻為什麼喜歡女人?但這些似乎又不那麼重要,也不那麼奇怪,蔚時琪該結婚而不結婚,一定有他的理由。而蔚琪臻喜歡女人……喜歡女人有什麼關係?男人喜歡男人的不也一大堆。
她挑了個她最想知道的,竟是:「譚洛胥的個性是不是真的這樣,什麼事都一板一眼的?」
「有時候是。」蔚時琪想了一下,敏感地若有所思看著她:「你是不是很注意洛胥?」。
「當然啦。」蒲雨苑吐了口氣,倒沒想到他是別有所指,她的理由單純而直接得很。「我害他手受傷了嘛,他好像一直還怪我的樣子,害我都好愧疚。更糟的是,我竟然又撞壞了他的車子。」
只是為了這樣?蔚時琪的目光很有興趣似地停佇在她臉上,研究她的神情,而她的反應並不像在說謊。
「唉,一講到這我就傷腦筋。」蒲雨苑當然不是作假,光提到譚洛胥這個名字,她就既愧疚又煩惱。「五萬多塊的修車費耶,我實在沒辦法一次還完,不曉得他願不願意讓我分期付款?」
「等等,等等,」蔚時琪想搞清楚這件事。「他要你付修車的費用?」
「不是啦,本來就是我應該付的。我也願意付,」蒲雨苑負責,卻又無奈地道,「只是我真的沒那麼多錢……」蒲雨苑左也不是右也擔憂,顯然為了這事很煩心。「嗯,只是跟他商量分期付款,又好像顯得我很沒誠意。」
「我去打電話給他。」蔚時琪忽然起身,走向櫃檯里的電話。
「不要啦,喂……」她跳起來,跟著衝到櫃檯,蔚時琪卻已經撥出號碼問他。
「你幹嘛叫蒲雨苑賠你修車錢?」一接通譚洛胥,蔚時琪就開門見山地問他。
櫃檯的電話是擴音的,不過效果不大,不至於廣播給外面的客人聽,但站在時琪身後的蒲雨苑卻可以清楚地聽見譚洛胥的聲音。
「車是她撞壞的,她賠很理所當然。」
「她沒錢,」蔚時琪微斥的語氣。「為了要還你錢煩惱得要命你曉不曉得?」
「我當然不曉得,不過怪了,」譚洛胥的語氣十分弔詭,「你怎麼會知道她的情形?」
蔚時琪知道這話題要是一開,就不是三言兩語結束得了的,而他現在沒時間跟譚洛胥鬥嘴。他簡單明了地道:「別問我怎麼知道。反正你不準跟她要修車錢。五萬多塊,你接一個案子都不只五萬多塊。」
「這太不公平了吧?」譚洛胥抗議。「喂……」
然而蔚時琪連抗讓的機會也不給譚洛胥,掛掉了電話,輕鬆地走回坐位。
蒲雨苑也跟著回來,面露擔憂之色:「這樣……不好吧?」
「沒什麼不好,」他十足把握地說。「他敢要錢,我會叫他跟我要。」
「我……不用還了嗎?」她疑惑地小聲問他。
「當然不用還。」他回答得理所當然。
他信心十足的保證,讓蒲雨苑相信她是解了危,這段時間聚在心口裡的長氣,終於得以舒坦地吐出來,她整個人像是解決了一件大事似的,長呼了一口氣。
「吁——」
「這下心情輕鬆多了吧?」他含笑看著她。
蒲雨苑的陰霾一掃而空,臉上的笑容變回了明亮堆璨。「你真是個好人。」
好人,真可愛的形容詞。像小孩子看人,只有壞人與好人之分。蔚時琪凝視著蒲雨苑,不曉得她的心是否也像小孩子一樣單純?
「快吃吧!」他的語氣,不自覺地帶了點暖寵。「免得等會來不及上班。」
「對哦。」她恍然想到,趕緊低頭品嘗那盆特製沙拉,一邊心裡想著,時琪還真是個體貼的人。
然而體貼的還不只這樣而已,他在蒲雨苑上班時間之前順利地把她送回了銀行,讓她不至於擔心遲到。
這樣才算是真正的體貼吧?好像只要跟他在一起,就不必擔心什麼,所有的事,他都能安排得好好的,她可以放心依靠他。
雖然他大了她整整十四歲……蒲雨宛在目送他離去時,心裡忍不住夢幻似地臆想,但如果面對的是這麼一個懂得照顧女人的男人。
她或許不會在乎年齡的差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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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洛胥這下十分肯定他周遭的親人朋友們一定瞞著他什麼,否則怎麼可能他老媽出門不讓他跟,蔚琪臻去哪還躲著他,而蔚時琪,竟然知道蒲雨苑沒錢還他修車費J
這一切看起來都有鬼,而他一定要找出原因,第一,就從他老媽下手。
他老媽去養老院不讓他跟是吧?好,他就在門口等。算好了他老媽平常離開養老院的時間,他提早一刻在門口守株待兔,就不信逮不到那個神秘的藏鏡人。
果然,差不多下午五點鐘,譚媽媽出現在養老院門口。身旁陪伴著一個人,還有說有笑!
譚洛胥當然立刻跳出去攔截。然而等他仔細一看——
「怎麼是你!」
他大喝一聲,把譚媽媽她們都給嚇著了,而譚媽媽身邊那女孩,長發紮起的馬尾甩啊甩,無辜的眼睛眨啊眨,不是蒲雨苑是誰?
譚洛胥實在太過驚嚇了,忘了維持他的風度,他繼續喝道:「你在這裡幹什麼?又怎麼會認識我媽?」
「你神經啊你?那麼凶幹嘛?嚇死人啦!」居然是譚媽媽把蒲雨苑往身邊拉了拉,很維護她似的。
「好……」譚洛胥努力鎮定了情緒,試圖用一種比較友善的語氣。「我沒想到會是你。我只是很好奇很好奇,你怎麼會出現在這?」
事迹敗露,蒲雨苑也知道洛胥一定會不高興。她囁嚅地,終於開口了。「就那天……我去找琪臻……」
「等一下!」譚洛胥忍不住插口,「你認識琪臻?」
蒲雨苑支支唔唔的。「就……有一天,琪臻來我公司找我……」
好啊!蔚琪臻,果然還是耐不住好奇心,偷偷去認識蒲雨苑。譚洛胥讓她繼續說,「然後呢?」
「然後,」蒲雨苑吶吶地。「我本來想順便來看看你,看你的手傷好一點沒有,或是你的車,是不是很嚴重,但我想你一見到我可能就會發脾氣,所以我在門口站了好久,都不敢按門鈴。後來譚媽媽出來了,說你不在,我們站在你家前面聊了一會,譚媽媽說她正準備去養老院當義工……」
「我們聊得很開心呢。」譚媽媽插話了,替她解釋。「這女孩子啊,很得我緣,而且人又善良,我一說起義工的事,她就很有興趣,哪像你,八人大轎都抬不動。」
連自己老媽都倒戈了,護著蒲雨苑那邊,他哪還能罵人。但他還是要發脾氣:「那也不用瞞我吧?」
「是我請譚媽媽不要說的。」蒲雨苑連忙把責任攬回自己身上。「我怕你覺得我有什麼……」她想了一會才找到那字詞似的。「目的!琪臻也覺得這樣子比較好。」
譚洛胥眼睛一亮,推測道,「不只覺得比較好,這招是她教你的吧!」
「你怎麼知道?」蒲雨苑果然沒心機,一臉吃驚地不打自招。
從小一起長大,蔚琪臻那腦袋瓜里在想什麼,譚洛胥哪還有不明白的道理。他的唇角得意地掀了掀:「恐怕連我小叔,也給了些意見吧?」
「沒有沒有。」蒲雨苑又忙著爆料,「我跟他本來不熟的,是因為那天我把手機忘在這,他拿來給我,我們才去吃了頓飯。」
「吃飯?」他擺出了一張大大不以為然的臉,既是不屑,又是受不了。他那小叔,才跟人家見過兩次面,就進步到吃飯的階段去了?
譚洛胥太過誇張的神情,連譚媽媽都看不下去,斥道:「你那什麼表情啊!」
神色一收,他假裝乖巧地木然道:「我哪敢有什麼表情。」
譚媽媽瞥他一眼,陡地下了命令,「你既然來了,就送苑苑回家吧!」
「不用了,我自己去坐捷運就可以。」蒲雨苑急著聲明,但沒人理她。
譚媽媽把譚洛胥拉過一邊,要兒子低下頭聽她訓,她放低了聲音說:「你給我聽好,這女孩個性好得很,我也很喜歡,你要是給我討個這樣的媳婦,我一定每天少罵你兩頓。」
什麼跟什麼,八杆子扯不上的事,她老媽也能一頭熱的自作多情,他沒能跟他老媽辯,只有苦笑。
「沒事的,」譚媽媽這廂放開兒子,又去跟蒲雨苑說,「讓他送你回去。他要是敢欺負你,跟我說。」
譚洛胥安靜得像個木頭人。蒲雨苑有皇太后護著,他哪裡還敢吭聲。譚媽媽寓意深長地望了兒子一眼,這才走了。
「走吧。」譚洛胥只得認命當司機。
「真的不用了。」蒲雨苑仍推拖著,臉上是那種客氣而疏遠的笑。
他站定她面前,無奈地:「不送你我會挨罵的。」
「可是,」蒲雨苑微微噘起了嘴,懊惱地,「我不太敢坐你的車。」
他眼珠子轉了轉。「怕什麼,我又不可能再給你開。」
她像個罪人似地低下了頭。「不用開,光坐著就很心虛了。」
譚洛胥只覺得這女人還真難搞,婆婆www..netwww..netwww..net。「那怎麼辦?你要我回去被我媽罵。」
「那……」她當然不想他挨罵。她為難地,想了個折衷的辦法。
「你陪我走去坐捷運好了。」
她怎麼說就怎麼算數吧!雖然這裡離捷運站走路得走十幾分鐘,但至少是她要求的,他老媽就沒得罵人。
於是紅磚道上,一前一後,女的默默在前面走,男的百般無聊賴在後頭跟。
終於蒲雨苑受不了了,停步在紅磚道上等到他。打商量似地,「你不要那麼不高興。」
「沒有,我高興得很。」他那誇張的語氣,一聽就知道言不由衷。本來嘛,他周遭的人,包括他老媽、蔚琪臻,和蔚時琪,才不過幾天,就全倒向蒲雨苑那邊去了,還在他背後一團和樂密謀著瞞他,把他背叛了似的,怎麼想都不是滋味。
「你是不是還很氣我?」蒲雨苑輕輕試探地問。
他沒回話,但他倔倔的樣子,看起來就知道他不是很開心。
「你彆氣了,」她下定決心,想把恩怨一次做個了結。「這樣吧,我站在這裡讓你罵到高興,到你爽為止。」
她那堅毅的表情,破釜沈舟的樣子,讓他看了實在想笑。其實他本來就不是什麼心胸狹窄的人,又見到她這麼小心翼翼賠不是,老早已經不跟她計較了,偏她又冒出一句這麼好笑的話,他忍不住想戲弄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幾眼,道:「那你脫衣服啊。」
蒲雨苑傻傻地,「脫衣服幹什麼?」
他忍住笑,一語雙關。「不然怎麼爽?」
罵人的話到了嘴邊又硬吞給回去,她沒好氣地說:「那脫裙子不是比較快?」
他聳聳肩。「你要脫我也不反對。」
蒲雨苑終於罵人了。「你變態呀?」
「變態也沒你厲害。」他口才好得很,犀利地,「我才轉個身,我身邊的人就全把你當寶。喂,你是不是會下什麼魔咒?」
「我要是會魔法,現在就手一揮讓你去馬路上撞車子。」什麼嘛!她誠心想化解兩人之間的紛爭,釋放出和解的善意,卻被他開玩笑拿來耍。她賭氣地不向前走,就在路邊公車站的侯車亭坐下了。
譚洛胥跟過去,坐在她旁邊。「噴,這麼恨我?」
「你還不是一樣很討厭我?」蒲雨苑委屈地。奇怪她從前碰到的男人都覺得她很可愛,都很寵她的,為什麼惟獨他這麼例外?
「你怎麼不問問看你自己的表現?」果然,他又把發生過的歷史事件點出來了。
路上有兩隻流浪狗,看見蒲雨苑似乎也知道她是好人,搖搖尾巴過來靠在她附近,她翻開皮包,找出早上吃剩的三明治,一點一點剝給它們吃。
她對小狗這麼友善,對譚洛胥可就一點和藹不起來。她連珠炮似的說:「你以為我一天到晚都是衰星啊?那我走過的路不就會裂開?我坐過我椅子等等是不是應該垮掉?」
譚洛胥以機率來算。「我就遇見過你兩次,兩次都有倒楣事發生。」
「那你今天又遇到我啦。」蒲雨苑忙著替自己辯護,「你看看嘛,看今天會不會有衰事降臨在你頭上。」
「嘩!」他故意做了個駭然的表情。「好恐怖的賭注。」
那神情有點誇大,不像是真的,蒲雨苑忽然覺得譚洛胥只是在跟她開玩笑。她停止了喂小狗的動作,研究似地疑疑問他:「你到底是認真的,還是只是在鬧我?」
堂堂大律師,卻居然被這麼一個簡單的問題給問倒。他是真的害怕她惹事?還是只是逗她?抑或兩種想法都有?
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為了不為難自己,他很快轉變了話題:「你那天去找琪臻幹什麼?」
蒲雨苑實話實說。「她答應讓我幫她一起整理蔚丞騏的遺物。」
譚洛胥聞言又是一驚:「她讓你進丞騏的屋子?」
停止逗狗的動作,她認真看住他:「你們對我很好奇,相對的我對蔚丞騏也很好奇,但我卻已經沒有機會認識他了。從他的遺物里,我希望我還能多少了解他一些。」
譚洛胥玩笑地說:「不是趁機去看看那棟房子,好計劃以後怎麼裝潢?」
蒲雨苑蹙蹙眉頭,很不喜歡這種說法。「我從來沒這樣想過。」
他半真半假地提醒她:「那棟房子挺值錢的,你不愛錢?」
蒲雨苑連頭也沒抬,專註著喂小狗吃三明治。「錢誰不愛?但是夠用就好了不是嗎?」
她太過簡單化的答案讓譚洛胥楞了一楞。「你的想法真單純。」
「單純就好啦。我這人對人生沒什麼目的,也沒什麼志向,我覺得生活就是過得快樂,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別人就好了。」蒲雨苑說完,毫不在意地又去逗小狗玩了。
她的回答再度讓他感到訝異,沒想到看似沒大腦的蒲雨苑,偶爾也會說出一兩句像樣的話來。
蒲雨苑則完全不知道她的生活哲學難得地贏得了譚洛胥的一些些欣賞,小狗們已經吃掉了她剩餘的三明治,她沒東西好逗小狗玩,剛好譚洛胥的車鑰匙被他隨手放在長椅上,她就拎著車鑰匙在小狗面前晃啊晃,鑰匙叮叮噹噹的,小狗果然有興趣。
但也許就是太有興趣了,蒲雨苑沒多留心,其中一隻狗,竟然猛地突然躍起,咬住了鑰匙,轉頭就跑!
「喂!」譚洛胥警覺地從椅子上跳起來,伸手想去抓小狗,結果小狗機盛得很,早跑掉了,害他撲了個空。
完了,完了,又闖禍了?她想也沒想,只拋下一句:「我去追!」
譚洛胥都還來不及阻止她,她已經跟著小狗的腳後跟衝出去了。
還好,那隻小狗還不算太沒良心,跑過馬路就停了下來,蒲雨苑氣喘吁吁追過去,輕拍了拍小狗頭算是教訓了它一下,拿回鑰匙了。
取回鑰匙的蒲雨苑,滿臉開心,像是做錯事了的小孩彌補了她的過失一樣,然而因為緊張地衝去追小狗,發尾都滲著細細的汗,洛胥看了竟有些不忍,道:
「其實鑰匙不見就算,回保養場複製一隻就行了。」
「奇怪。」蒲雨苑稀奇地看了他好久,慢吞吞地說:「你不是應該罵我笨蛋才對嗎?居然拿車鑰匙逗小狗玩。」
也對。猛然提醒了譚洛胥。哪個白痴會拿車鑰匙逗小狗玩的?鑰匙本來就不是玩具。
不過真的稀奇的是,他竟然不太有罵她的情緒,反而有點心疼她為了鑰匙奔忙。
然他怎麼可能承認是不是,他狡猾地,「你希望我罵你?」
「哪個人喜歡挨別人罵啊!」
蒲雨苑嗔,反手去看她的左手腕後方。她從拿回鑰匙后,就經常做這個動作。這引起了譚洛胥的注意,問她,「你怎麼了?」
「剛才跟狗搶鑰匙,被他的爪子抓了兩下。」蒲雨苑平常地道。
他卻似乎不覺得這事平常,不假思索地抓起她的手腕,檢查她的傷勢。「怎麼抓成這樣?痛不痛?」
「倒是不太痛。」在手腕後方,蒲雨苑還是看不太清楚,但她顯然不太擔心。「沒關係,過幾天應該就好了。」
譚洛胥看起來好像還比她擔心一些。「肯定會留下抓痕的。」
織細的手腕,粉嫩透明的肌膚,已經明顯地浮現了幾條紅紅的痕印,看著讓人好是心疼,他握著他的手,一時之間竟忘了要放下。
怎麼不放下呢?譚洛胥是一時沒想到,蒲雨苑則是不曉得該怎麼開口要求他鬆手,只得這麼怔怔望著他,欲言又止,陡地他抬起視線,兩人的眼光接觸了。
莫名其妙地,像雙磁鐵似的,不需任何理由,兩雙眸子怔怔地互相鎖住。
彷彿頻率對了密碼正確了,一道電流般的感覺竄流過兩人的心,一種蠢蠢欲動的溫柔,來自心底深處的悸動,鼓動著彼此。
那一剎,蒲雨苑的神思是空的,被吸光似的,成了真空狀態。茫茫然,昏昏的,沒有任何反抗能力,她只能無助而被動地望著他,而她知道譚洛胥肯定也跟她一樣,因為她的眼瞳里映著他的,一樣一雙失措的眼。
時間只是短短一霎,卻又像已經靜止了好久。兩人驟然像觸電似的,陡地一個放手一個縮回,霎時離對方好遠,彷彿怕再被電到。
「還好,沒流血。」譚洛胥的聲音還有點啞,卻刻意擺出一臉輕鬆的樣子,就像剛才什麼事也沒發生。
事實上他也正說服自己,本來就沒發生什麼,剛才的一切一定是錯覺、假象,是飛碟飛經地球上方影響了他的磁場。他是個多有氣質多有眼光的男人,怎麼可能會對這麼一個白痴女人有什麼觸電的感覺。
「是啊,抓痕應該過陣子就消了。」蒲雨苑就算臉還有點紅,心還在怪怪的亂跳,卻也撐出一副稀鬆平常的神氣,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
她剛才一定是痛昏頭了,才會一時心跳怦然。就是說嘛,根本沒道理,她怎麼會對這個動不動罵她笨蛋的男人有什麼心動的感覺?
兩個人,一個坐在長椅這頭一個坐那頭,中間騰出空位,好像要留給別人似的,然後一個努力對自己做心理建設,剛才的一切是宇宙亂象,不能作數;而另一個正對自己催眠,剛才什麼都沒發生。
不小心兩人竟又這麼有默契地同時轉頭,四道眼神霎時又湊在一起,都是一樣的惶然,所有的努力當場破功。蒲雨苑像坐到了一張彈簧椅似地直直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說:
「嗯,我忽然想去買個東西,呃,你不用陪我去了。」
譚洛胥像接到一張特赦令似的,也不再堅持要送。「那,我先走了?」
「再見。」蒲雨苑說這句話的時候,人都已經迫不及待地跨出步子了。
「再見。」譚洛胥回了一句,也迅速往回家的路上走,兩人的方向剛好相反,分道揚鑣。
剛才那兩隻流浪狗,又從馬路對面逛了回來,只是這回,長椅上已經沒人了,只剩下地上一些些碎碎的麵包屑,烤三明治的油印子,記憶著剛才的一場混亂。
一場混亂,對剛離開的這兩個人來說,還像是一場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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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有些想刻意遺忘的記憶,即使那印象不小心浮現腦海,也會想潑瓶溶劑把它給永遠毀屍滅跡掉。那天在公園發生的事,對譚洛胥來說,正是這樣的一個狀況。
他甚至想,如果可以的話,從此以後不要再見蒲雨苑算了。不過這似乎是天底下最不可能的事,至少譚媽媽,三不五時就在他耳邊念:
「喂,你約蒲雨苑出去嘛。」
再不就是:「你怎麼都不打電話給她?這樣怎麼追得到人家?」
譚洛胥實在懶得跟他媽解釋,他並不打算要追她。一點點、一絲絲這樣的計劃都沒有,想追蒲雨苑的,是別人。
那天,蔚時琪要譚洛胥過去談點「要事」,在蔚時琪那擺滿名設計師傢俱的漂亮屋子裡,蔚琪臻也在,他兩人正色地對譚洛胥說:
「我們覺得,雖然半年後才能肯定蔚丞騏的屋子給不給蒲雨苑,但至少現在可以先給她屋子的鑰匙。」
「給她鑰匙幹什麼?」譚洛胥果然呈現反對的預兆。
「她最近在幫我整理我哥的東西。」蔚琪臻搬出她事先準備好的演講稿,「而基於雨苑跟我哥可能存在的某種微妙關係,我覺得即使我不在,她也應該可以進出那屋子。」
「你們這麼信任她?」譚洛胥提了個現實面的問題,蔚丞騏屋裡或許還有些值錢的東西。
「我們覺得她可茲信任。」蔚時琪篤定地說。
一人一句,兩面夾攻。譚洛胥撥現他必須同時與兩個人打仗,而這場仗他就算贏了也沒什麼好處。他擺擺手,莫可耐何的手勢,算是退下戰場,放棄對戰資格。「算了,我打不過你們,你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別這麼說嘛。」蔚琪臻正色地,「我們可是很認真在徵求你的同意的。」
蔚琪臻這倒不是做假。事實上,當她從譚媽媽那兒得知譚洛胥已經知道所有的事,並且不太原諒他們全都瞞著他時,她就開始自省了。
他們這回好像做得太過分了些。別說大家是親戚,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他們似乎都忘了顧慮到譚洛胥的感受。於是,蔚琪臻現在有了新決定,就覺得——定得先知會譚洛胥才行。
不過譚洛胥最在意的倒還不是被眾人蒙在鼓裡,而是十分懷疑。「你們可不可以老實告訴我,為什麼對蒲雨苑的事這麼熱心?」
「有嗎?」是蔚時琪回答了。
「有。」譚洛胥的回應簡潔有力。
「她很可愛。」蔚琪臻笑了。「不知不覺就讓人想對她好。」
「她很單純,」蔚時琪也說。「會讓人想照顧她,保護她。」
瞧這一男一女滿臉欣賞的神色。
他調侃地揚揚眉:「你們都已經看中獵物了是吧?」
蔚時琪笑笑,不否認。「男未娶,女未嫁,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譚洛胥壞壞地提醒他。「你大她十四歲。」
蔚時琪從來不覺得自己的年齡是個問題,男人愈老愈值錢不是嗎?「什麼時代了,年齡不是距離。」
「就是,」蔚琪臻也笑著嗤譚洛胥,「要你來擔心。」
他瞟了瞟她,唱歌似地輕鬆說,「蒲雨苑不是女同性戀。」
蔚琪臻臉微微紅了紅,但還是很有戰鬥力。「我以前也是異性戀。」
「嘩,你想等她……」譚洛胥的神情揶揄極了。「不,還是想直接把她訓練成女同性戀?」
蔚琪臻不至可否地哼一聲。「未來會發生什麼事,誰曉得?」
未來會發生什麼洛胥當然不知道,但他明白現在的狀況。他誇張地吹了聲口哨,「真厲害。才只見過她幾次,你們就都被她迷住了。」
「這很正常。遇見可愛的女人,人家都會有好感,都會對她有某種妄想。」蔚時琪停了停,用一種釣魚般的態度問洛胥,「你對她難道一點感覺都沒有?」
譚洛胥當然不會被釣上。「沒有。」
「你不正常。」蔚琪臻速速下了評論。
譚洛胥反唇相譏:「你們才不正常。」
蔚時琪不只不以為忤,還對這個答案很滿意,能去掉譚洛胥這個太有身價的敵人,對他當然是件好事。「這麼說我少了一個對手嘍?」
「放心,」他絕對不認為自己的眼光會這麼平凡,會喜歡上一個蔚琪臻和蔚時琪都看上眼的女人。「我絕對不會跟你爭。」
蔚琪臻顯然敏銳多了,她並不太相信譚洛胥的話,試探似地,「明天她下班的時候,我要去找她耶。」
「嘖,」譚洛胥嘆於他們的行動速度。「已經約好了?」
「還沒。」蔚琪臻有把握地,「不過我知道她通常下班之後都沒什麼事。」
「去吧去吧,」譚洛胥玩笑中帶點嘲諷,「盡量去吧。」
就蔚琪臻所知,譚洛胥並沒有什麼演戲的天份,她差不多要相信他了。「你真的對她一點都沒感覺?」
譚洛胥有點煩了的樣子。「你要問幾遍?」
她不問了,和蔚時琪對望一眼,相視一笑。
譚洛胥那神情看起來不只是受不了,還帶了點不屑,他搖搖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