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才月中而已,離月初的出刊日沒有隔多久,私底下流通的盜版書籍就已經滿天飛了。

這一次,令盜版商發了一筆橫財的搶手貨,首推椿之書肆發行的風流書,極樂筆記第九集「痴戀監禁」。

說起椿之書肆,是莊家在後頭出資的。這個莊家,原本經營布行,前代主事的庄老爺有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待庄老爺年老退休之後,布行交由長子庄大少主持。莊家二少擅長武術,負責押送布匹,流通買賣,行跡遍布大江南北。莊家小姐的女紅本事不甚好,水平平平,然而拿起算盤,卻是一等一的流利快速,因此布行里的所有帳目都交給她掌控。

那麼,莊家三公子呢?

庄三少從小就迷戀筆墨,一整天坐在書桌前,寫著沒人知道內容的東西,還跟私塾里的同學合辦了一份簡單的小報流通,離開私塾之後,他對於自己創辦的刊物非常留戀,又瞞著家人到印刷廠學東西,每天都弄得滿身墨漬,狼狽不已的回家。

庄老爺還主持布行的時候,對小兒子迷戀筆墨的事情感到非常困擾,卻又阻止不了,只好放任他去瘋,期盼他總有一天收心了,回來幫忙家業。

但是等到庄老爺退休養身,也沒見到這行徑脫離家業的小兒子有一點收心的傾向,因此放棄他了。

主事的庄大少卻沒有放棄弟弟,把庄三少叫到面前,問明了他的志向,並且確定這個弟弟一輩子都不會回頭了,於是開口,「我出資,辦一間書肆給你玩吧!」

於是,椿之書肆成立了。

年過二十九之後,庄三少就成了庄三爺。

就在年屆而立之際,他在一堆雜亂不已的舊書之中,翻出了一本製作拙劣、紙質奇差無比、繪圖粗俗不堪的小書,隨意瞥過文字后,他再也無法轉移目光,茫然的讀下去。

他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通紅了,因為這本小書寫的是男女之間翻雲覆雨的故事。

終日沉迷在書鋪之中的庄三爺到了三十歲還是個處男,不過對於男女之間也不是懵懂無知的。

以一個遍覽群書、發行無數書籍的書肆老闆的經驗,他判斷這本小書的作者可以栽培,有賣點,決定要找出這個作者,將他的作品重新發行。

在舊書攤中找到寶貝的庄三爺心裡很樂,即使連耳根子都紅透了,旁人一看就知道他拿著什麼低級刊物而睨視著他,模樣顯得丟臉,也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

從書後頭的敘述,他找上了印製這本小書的印刷廠,再循著找到了發行此書的出版商,然後向他們請教這個作者的身家數據。

然而,連出版商都不知道作者是誰。

庄三爺有點茫然,很少生氣的他終於發怒了。

「怎麼會不知道呢?你們不是出了他的書嗎?難不成這是偷印的?」

面對這樣強烈的質詢,出版商也很委屈。

「……這個作者不肯出面啊!我們每個月都是從廟口那群小乞丐手裡拿到書稿,然後送印刷廠,賣書的錢也都是交給那群小乞丐,從來沒有見過作者出現,我們也很想知道作者是誰,可是不管怎麼利誘那群小乞丐,他們都不肯說……」

庄三爺半信半疑。

然後他依照出版商所說的,來到廟口查看。

的確有一群小乞丐在那裡。

仔細觀察之下,他發現那群小乞丐雖然過著向人乞討的辛苦日子,但是衣著相當整潔,也不是面黃肌瘦的樣子,甚至相當健康。

那群小乞丐的生活也很規律,白天向人乞食,到了黃昏,就全體回到廟口附近一間簡陋的低矮茅舍里。

庄三爺在旁邊偷看,那群小乞丐居然拿著毛筆在練字,還搖頭晃腦的背誦三字經,有一部分甚至已經在背弟子規了,不禁傻眼。

從窗口偷偷瞧進去,見到月光的照射之下,有一個年輕男子背對著他,正在教一個小乞丐寫字,瞧他寫對了,就賞他一顆糖。

這年輕男子是怎麼回事,居然這麼照顧這群小乞丐?

庄三爺懷抱著困惑,一連埋伏了半個月之久。

終於,在一個黃昏的時刻,他遠遠瞧見那年輕男子從茅舍里走出來,把懷裡一個扁平形狀的包裹交到一個小乞丐的手上,還在他的腰間綁上一個小錢袋,然後小乞丐一溜煙的跑了。

庄三爺連忙追過去,看著小乞丐一路毫不遲疑的來到出版商門口,遞出手裡的包裹,從出版商那裡接過一個錢袋,接著又來到布行,熟練的付錢,接過布行的人交給他的一包衣服,再去採買了熱騰騰的饅頭包子,以及一些筆墨用品,還繞到甜品攤子前,買了一大碗的湯圓,揣在懷裡,小心翼翼的護送著走向廟口附近的低矮茅舍。

那個年輕男子迎了出來,接過小乞丐手裡的錢袋,摸摸他的頭。

小乞丐把甜品、饅頭包子、衣服、筆墨用品全都交給其它湧出來的乞丐,分發妥當之後,他們又一起回到茅舍里,繼續例行的作息。

年輕男子拎著那隻錢袋,也不打開來數數,隨手塞進袖子里,悠哉的往大街走去。

庄三爺悄悄的跟在他的身後,自以為掩藏得很好。

年輕男子一路走啊走,走到了幽暗的小巷之中,月光無法穿透高聳的樹枝,濃蔭加深了巷道的黑暗,只有腳步聲隱隱約約的響著。

庄三爺跟到了小巷中央,忽然就聽不見前頭的腳步聲。

咽了口口水,他感到渾身寒毛直豎,彷彿有什麼東西貼著他的後背。

僵硬的身體動彈不得,偏偏這個時候他想起了平常觀看時面不改色的恐怖小說,那些關於暗夜裡沿著後背探出的慘白骷髏,關於突然消失足跡的鬼魂,關於把活人拖進小巷裡生吃活剝的食屍鬼……

有一隻手輕柔的滑過他的肩頭,冰涼的指頭鬆鬆的握住他的脖子。

「你緊跟著我,是想讓我生撕了你?」

耳畔傳來陰幽的嗓音,感受到冷涼的吐息,庄三爺沒有慘叫,也沒有掙扎,整個人軟倒在地上,臉上一片茫然。

「呵……」

自身後響起的輕笑聲有幾分陰風慘慘的飄忽邪氣,讓他的腦袋徹底空白,想要尖叫,卻發不出聲音。

啊啊啊……

「嘖,沒半點反應,該不會心臟病發了吧?」

那人不耐煩的彎下腰,檢視背對著他軟倒的男人是怎麼一回事,冰涼的指尖摸到庄三爺的臉龐時,才發現他渾身抖得像是風中落葉般的悲慘。

年輕男子的輕笑聲,即使陰冷,也是無可否認的好聽。

庄三爺彷彿獃滯了漫長的時間,其實只有短暫的片刻而已。

年輕男子拎起他的領子,一路拖出小巷。

柔和而清冷的月光灑落,庄三爺仰高的臉面對上了俯身看著他的年輕男子,那是一張稱得上漂亮,卻讓人感到一絲妖氣的臉龐。

「喂,還活著吧?」年輕男子粗魯的搖晃他,硬是把他飛逃到不知哪裡的魂魄招了回來。

「好……好痛……」庄三爺委屈的哀叫,撫摸著被堅硬的小石頭和地面撞疼、磨痛的屁股。

「撒什麼嬌?」年輕男子冷淡的哼了一聲,放開他的領子。

庄三爺重心不穩,傾倒一旁。

年輕男子雙手交抱胸前,居高臨下的俯視狼狽的他。

「你是誰?跟著我做什麼?」

「我……」庄三爺結結巴巴,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好半晌才勉強擠出一句人話,「我……我很中意你。」

年輕男子的樣貌本來就邪氣,長得覆蓋左眼的髮絲微微晃了一下,充滿魅惑的雙眼閃爍著冷冷的光芒。

瞬間,庄三爺有大難臨頭的預感,慌亂的舉起雙手擋在臉前,試圖阻擋對方毛骨悚然的氣勢。

「聽我解釋!」他慘叫出聲,不等對方開口,徑自說下去,「我看到你寫的艷情小說,覺得寫得很好,看起來非常有趣,我很喜歡,所以想來認識你,邀請你為書肆寫稿子,請你不要拒絕……」

他怕著緊閉眼睛,沒有看到對方的表情,不過短暫的沉默非常鮮明的存在著。

「你還是沒說你是誰。」

「我姓庄,是……」

「椿之書肆的老闆。」年輕男子輕聲介面。

庄三爺愣愣的張開眼睛,「……你知道啊?」

「你不是說你姓庄嗎?」年輕男子淡淡的瞥他一眼,「姓庄的,還搞了一個書肆,也就只有莊家三爺了。」

「那你要不要……」

「准了。」年輕男子流利的回應。

庄三爺有些迷糊。按理說,他是老闆,但這年輕男人的氣焰比他還高。

年輕男人完全不理會他這些後知後覺的感觸,伸手一把拉起他。

「在方記錢莊給我開個戶,稿費就存在裡頭吧!我月初交稿給你,可以吧?」

「呃……你的名字?」

年輕男人瞥他一眼,「姓辛。」

「辛?」

庄三爺的眼皮跳了一下。

左跳吉,右跳災,剛才跳的是哪一邊啊?

年輕男人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考慮要不要跟他說全名。

「你確定要買下我的稿子?」

「當然。」庄三爺毫不猶豫的點頭。吃苦受罪被欺負都是為了稿子啊!只有這個目標是最明確的。

「唔……」年輕男人抿了一下嘴唇。

喔,連這個動作都顯得莫名的好看……庄三爺暗暗感嘆,然後注意到男子前額的劉海似乎長了些,不時會遮住他的左眼,這樣走路時不會視線不清嗎?

他疑惑的盯著他左半邊臉,卻怎麼也看不清楚。

年輕男人注意到他研究的目光,冷淡的揚起嘴角,嗓音低沉冷冽的說:「我姓辛,名少淳,筆名就用『極樂』」。

庄三爺迷迷糊糊的聽著,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這少見的姓氏很耳熟,連名字聽起來似曾相識。

他的右眼抽筋似的,不停的狂跳。

啊啊啊……

張大了嘴巴,他卻喊不出聲音,瞪著眼前的年輕男子,差點連氣都喘不上來。

姓辛,名少淳。

這個姓、這個名……這是住在長安城裡那個退休的京江縣縣太爺的姓氏,少淳是他的次子的名字。

辛少淳悠哉的瞥了庄三爺一眼,露出冷淡的笑容,將手上一隻黑玉寬板環戒摘下來,放到他的手心,當做通關信物。

「明天擬好了合同,來辛府找我簽名吧!」他說得輕描淡寫,全然不理會他幾乎氣絕的震驚表情,甚至還詭異的、慢條斯理的吐出對他的稱呼,「庄、三、爺。」

這個傢伙,居然是他自己攬上來的惡魔啊……

第一次交手,勝負已經決定了,這也是辛少淳為何入得椿之書肆、並在日後經過庄三爺格外賣力的栽培,成為主力作家的原由。

初期以月刊的方式發行,椿之書肆每月出版一份載滿文字的小報,裡面集結了各式文類的作品中,然後視讀者的反應來調整書寫的作家,或者鞭策作家加快速度以響應讀者的期待,這麼一份小報里有嚴肅的學者理論,也有市井之間流通的情報訊息,但在庄三爺找到辛少淳之前,小報里從來沒有出現過這般描寫男女之事的文字作品。

椿之書肆的這個舉動,引發了整個文字界的激烈辯論,而尋常的市井小民也樂得看看熱鬧,買份小報回家,閱讀一下這個充滿爭議的作品,一時之間小報的銷售量大增,簡直到了供不應求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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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樂盛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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