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不信!」十歲的小女孩雙眸盛滿了淚,渾身不住的顫抖,不敢置信地瞪著眼前的斷垣殘瓦,長發散亂地披在身後,小臉上有著承受不住的悲傷。
空氣中散發著焦味及許多說不上來的氣味,不遠處火舌仍貪婪地舔噬著未燃盡的建築,主樓前的池塘早已乾涸,如茵的碧草成了一片焦土。
女孩跌跌撞撞地奔入殘破得搖搖欲墜的主樓,一不留神讓燒得焦黑的石階絆了下,撲跌在地,淚珠隨之而落,她硬是咬唇不吭一聲疼,忍痛起身,白嫩的手心被劃出一道口子,血珠子爭先恐後的湧出,她不在意的往身上一抹,雪色大氅下露出的櫻色軟綢及繡鞋滿是塵污。
望著燒成一片漆黑的室內,她握緊拳,大叫道:「爹!娘!若兒!你們在哪裡?誰來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上元夜,依例有為期三日的燈會,今年盛況更勝以往,除了燈市燃起五萬餘壽花樣各異、令人目不暇給的花燈外,另有皇帝御造的巨型燈樓。
在徵得爹親及娘親的同意后,晚膳后即與玩伴們結伴賞燈,看迷了繁光綴天的燈海及仿若火樹銀花絢麗的煙火,直到天際微微露白,她們這群好似放出籠的小小鳥兒才想起要回府休息,但闕瓔珞拗不過玩伴的要求,又至與她最為要好的鄧輕妍府中吃了碗湯糰,便在鄧府里迷迷糊糊地睡去,直至日上三竿才被輕妍的娘親神色凝重的喚醒。
「珞兒,醒醒!」
闕瓔珞坐起身,掩住小呵欠,揉揉渴睡的眼,有禮道:「伯母有事?」
擠在同榻上酣睡,被自己娘親吵醒的鄧輕妍不甚清醒的抱怨道:「娘,別吵,我和珞兒才沒睡多久呢……」
「妳這孩子!」鄧夫人斥責地輕拍了下女兒,似乎難以啟齒。「珞兒,這……」
「伯母請說。」原有的睡意霎時驅散,不知怎麼地,望著欲言又止的鄧夫人,闕瓔珞有不好的預感。
「珞兒,妳冷靜些聽我說。」鄧夫人深吸了口氣,心疼地看著直視她的小小人兒……天可憐見,這麼小的孩子,竟要承受如此沉重殘忍的打擊。「闕家莊……出事了……」
「出事?」闕瓔珞疑惑地重複鄧夫人的話尾,小手捏緊,心中的不安漸漸擴大。
「出什麼事?」察覺到氣氛不對,鄧輕妍跟著坐起身,握住好友的手。
「昨夜趁著大夥的注意力都在燈市,京內闕家名下店鋪皆被洗劫一空。」未將受劫的慘況說全,鄧夫人便先移開眼,不忍見到闕瓔珞小臉上的緊張。「而闕家莊……」
「闕家莊怎麼了?急死人,娘,妳快說啊!」鄧輕妍擔憂地看著俏臉霎時變白的闕瓔珞急喊。
「闕家莊如今已成廢墟,二百餘口人……無人生還。」
「無人……生還?!」闕瓔珞的小臉血色盡褪,腦子裡什麼都無法想,只除了那令她震驚的四個字在腦中回蕩。
鄧輕妍震驚地捂住唇。「娘,這是真的嗎?」
「這事能亂說的嗎?」鄧夫人心疼的將闕瓔珞摟入懷中,安撫地拍著她的背,對懷中無反應的小身軀續道:「妳鄧叔叔去官府打聽消息,等他回府好好商量后,咱們再做打算,嗯?」
鄧夫人所說的話闕瓔珞全置若罔聞,爹親沉穩的嗓音、娘親溫柔的笑、頑皮好動卻愛纏著她的妹妹若兒……府中的一切一切,一幕幕地在她腦中浮現。
「不……」闕瓔珞捂住耳,低叫。
「珞兒?」鄧夫人發現她的不尋常,鬆開懷抱,矮下身看她。
「不、不、不!」她尖叫,跳下床簦嘧憔鴕餘堋
「珞兒!」鄧夫人大驚,急急追上她,緊緊摟住她。
「不可能!不要攔我!放手!請您放手!」闕瓔珞激烈的掙扎著。不,她不相信,這不會也不可能是真的,鄧伯母是騙她的,她要回去、她要回去!
想不到小小的身子力道頗大,鄧夫人皺眉,加大箝制的力量,情急之下揚手打了闕瓔珞一巴掌,喝道:「珞兒,冷靜點!」
闕瓔珞的身勢一頓,顫抖的手緩緩地撫上火辣辣疼痛的頰。
鄧夫人攫住她小小的肩膀,含淚一字一句道:「皓初是我的表兄,誰也沒料著會出這事,珞兒,妳既是闕家唯一的倖存者,就必須擔負起家業,必須為死去的人報仇,懂嗎?妳鄧伯父、伯母定會幫妳,但妳還是得堅強啊。」
倖存者?復仇?堅強?
不,她都不要啊。她只想和家人團聚,要她闕家的財富就拿去好了,為什麼要傷她的至親?為什麼她僅剩孤獨一人?為什麼?為什麼……
不,鄧伯母說錯了,爹、娘、若兒一定還活著,一定還活著啊!
門外響起婢女的聲音,「夫人,老爺回來了,請您至繪蘭樓。」
見闕瓔珞不再掙扎,鄧夫人鬆了口氣,看向女兒,交代道:「妍兒,好好照顧珞兒。」
見女兒點頭,鄧夫人才放開手,直起身,再看向垂首不動的闕瓔珞一眼,快步走出房間。
鄧輕妍吞了口唾沫,下榻,取過闕瓔珞的繡鞋為她穿上,望著好友沒有表情的面容,拉她坐上一旁的鼓凳,取過妝台上的梳篦,輕輕地梳過她絲滑的秀髮,佯裝輕快的安慰道:「沒事的,珞兒,爹、娘和我都會幫妳的,別怕。」
闕瓔珞微點頭,按住鄧輕妍為她梳發的手,低聲道:「妍兒,我餓了。」
「餓了?」會餓,是好事吧。鄧輕妍放下梳篦,對鏡中的闕瓔珞一笑。「妳等等,我去廚房拿些吃的。」原想讓婢女去取,但這當口,她也不知該怎麼安慰失了魂的好友,乘機讓她安靜一下吧。
待鄧輕妍走遠,闕瓔珞披上自個兒的大氅,取出妝台抽屜里的一支銀簪收入懷中,推開離房門最遠處的窗扇,確定無人會注意這方向的動靜,小心地從窗內翻了出去,避開主道,往馬房而去。
她挑了匹已上鞍的馬兒,在鄧家莊眾人的驚呼中,以不要命的速度,策馬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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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城內若非欽命,不得策馬賓士,但鄧家莊與闕家莊一南一北相距甚遠,心急如焚的闕瓔珞顧不得規矩,一路快馬賓士,在臨近城心時,才被守城的官兵攔下馬,心繫家園的她顧不得解釋,扔下馬兒,掙開官兵的擒拿,小小的身子隱入巷弄中,快速地奔跑著,就算喘不過氣,就算雙眸已朦朧地看不見路,她仍一心一意的往家園的方向前進。
不論她之前抱了什麼樣的期望,無論內心如何的乞求,眼前的事實,令闕瓔珞勉強支撐的心,完全崩落粉碎。
一夜之間,物是人非!
闕瓔珞踉蹌地退了幾步,亂烘烘的腦海閃過方才城中百姓的談論——
「聽說,京中闕家的商號昨夜全數遭搶,掌柜、夥計全被滅口,惡人搶完還放火燒鋪,無一倖免哪。」
「別說了,闕家莊上上下下百餘口人全死在這次滅門之禍里哪。」
「明明是積善之家,這禍事,怎麼會……」
「聽說只有闕夫人和闕家兩位小姐的屍身尚未尋獲,至於闕莊主……嘖!嘖!死得極慘哪!」
「城中的商家和富人怕得很,深怕下個目標就是他們。」
「連咱們窮人都人人自危啦……」
「不可能……不會的……」她不斷搖首,失神地喃喃念著。爹娘和若兒一定活著,他們不會拋下她不管的,若是無恙……爹爹一定會帶著娘和若兒尋求官府的庇護吧……闕瓔珞無神的眼中逐漸恢復光彩。「他們一定還活著,官府……對,上官府問問,一定能知道他們的下落!」
嬌小人兒反身往屋外跑,在她奔出主樓的剎那,一道身影突地出現在她身前,來不及反應的闕瓔珞遭來人撞跌在地。
「小……姐?是珞兒小姐嗎?」
熟悉的聲音讓闕瓔珞仰起頭,見到一張老淚縱橫的臉。
「梁叔!」她驚喜地大喊。「您沒事嗎?」梁叔擔任庄內的管家已經四十餘年,對她相當疼愛。
「沒事、沒事,梁叔沒事,能見到小姐真是太好了!」梁叔矮下身子,將小人兒扶起,拍去沾在她身上的塵土。
闕瓔珞抓住他滿布皺紋的手,忙不迭地問:「梁叔,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您是怎麼逃過此劫的?爹娘和若兒呢?」
「慢些、慢些。」梁叔拭去老淚,露出欣慰的微笑。「昨天夜裡一幫黑衣賊人闖進咱們庄內,見人就殺,見屋就燒,幸好發現得早,疏散了些人逃出庄外……老爺、夫人和若兒小姐都沒事,正躲在安全的地方呢!老奴是冒險回來一探,就怕珞兒小姐回來找不著人,反而身陷險境。」
「爹,娘和若兒沒事?!」闕瓔珞驚喜地叫道,心裡雖閃過一絲疑惑,卻很快拋諸腦後,扯住梁叔的手就要跑。「梁叔,快帶我去啊!」
「好好好,別急。」梁叔慈愛的面容掠過一抹陰狠。「我這就帶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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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他們藏在這兒?」
闕瓔珞隨著梁叔從後門出庄,小心地避開人多之處,走著城中的小巷,來到京城中的平康坊——妓院的聚集之地。
雖然大白天各家妓院門前車馬稀,但仍不時可聽聞各家樓中傳來調笑的淫聲浪語,以及絲竹管弦的靡靡之音,與數名懷抱小暖爐、身著袒胸露背裝、濃妝艷抹的女子擦身而過,清冷的空氣中留下嗆鼻的花露味,讓闕瓔珞不適的輕咳起來。
行至平康坊最深處,一座破落的樓前,梁叔停下腳步,笑道:「珞兒小姐,咱們到了。」
「到了?」闕瓔珞微皺眉,樓前的牌坊寫了三個字「初櫻樓」,字跡有些斑駁,空氣中瀰漫著濃得令人窒息的脂粉味和些許的腐朽氣味……爹娘會選擇這個地方落腳?
看出她眼中流露出的疑惑,梁叔勾起慈祥和藹的微笑,牽起她的小手,緩緩往樓里邁步。
「那幫賊人還在搜查闕家人的下落呢,任誰也沒想到咱們會藏身在此吧。」
闕瓔珞偏首與梁叔安適的眼神相視,想想這樣的安排不無道理,最不可能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思及此,她任由梁叔帶她進樓,覓了個角落的位子落坐。
「來,妳來。」梁叔笑著找來個年紀與闕瓔珞相似的姑娘來招待她,那小姑娘的衣裝雖不如之前在路上遇到的女子暴露,但以正月的寒冷而言,仍是單薄得很。
「小姐,請您在此稍做歇息,老奴這就去通報。」見闕瓔珞乖巧地點了個頭,梁叔轉身踏上往二樓的階梯,臉上原先慈藹的笑轉為猙獰。
接過小姑娘送上的茶水點心,闕瓔珞有禮的道謝,「謝謝!姑娘芳名為何?珞兒該如何稱呼妳?天寒地凍的,姑娘別忙著招呼我,先加件衣裳吧。」
小姑娘無聊地瞥她一眼,不搭理她,
不習慣被人無禮對待,闕瓔珞困惑地問:「怎麼了嗎?」
小姑娘不屑道:「裝什麼天真?京城裡人人都知道咱們『初櫻樓』做的是什麼營生,瞧妳的穿著,不也是因為家道中落才被賣到這兒的嗎?」
「家道中落?賣?」闕瓔珞搖首,失笑道:「我來找我爹娘和妹妹,是為了避禍才暫時到這兒來的。」
「避禍?」小姑娘嗤笑。「我在這一年,可沒見過誰避禍避到這兒來的,那老頭我雖是第一次見他,但他可是去找鴇嬤嬤呢。」
「鴇嬤嬤?」闕瓔珞愈聽愈胡塗。「請問『初櫻樓』究竟是做何營生,妳好像並不喜歡?」
「誰喜歡!」小姑娘銀牙暗咬,眼眶霎時紅了一圈。「若不是家貧,老爹又好賭,我也不用被捉來抵償!我才十歲,十歲哪!就被喜好孩童的老爺給破了身,從此得過一輩子倚門賣笑的生活。」
闕瓔珞如遭雷擊般跳了起來。「這『初櫻樓』……是妓館?!」
「在平康坊內的,不是妓館是什麼?」小姑娘沒好氣的說,酸溜溜地瞄著一臉不敢置信的闕瓔珞。「『初櫻樓』招待的都是些性喜幼童的客人,待姑娘長大了,再轉賣到下級的妓館內,一輩子翻不了身。瞧妳相貌生得極好,大概會找個好買主給妳開苞吧。」
小姑娘的話粗俗的令闕瓔珞不忍卒聽,但真正讓她大受打擊的是梁叔的背叛,若梁叔所說皆是假,那麼,她的親人呢?
「不信?」小姑娘掩嘴直笑。「不怕啊,總會習慣的,跟我來!」
闕瓔珞喃喃問道:「去……去哪?」粱叔真的騙她嗎?一向疼她如自己孫女的梁叔?
「去偷聽鴇嬤嬤他們說話啊。女人啊,還是得認命。」小姑娘輕輕巧巧地上了階梯,帶著惡意和看好戲的笑容回身等著僵在原地的闕瓔珞跟上。
闕瓔珞深吸口氣,舉步維艱地跟在小姑娘身後上樓。
走過老舊卻鋪著俗艷紅毯的樓梯和長廊,幾個與她年歲相近的小姑娘衣著極為不整的由長廊上的房間出來,和領著她的小姑娘遞了個心照不宣的神色后便沖著她曖昧的直笑,闕瓔珞覺得自己的心音愈來愈大、愈跳愈快,直到小姑娘帶她進入最裡面的一間房,她簡直是逃進房中的,不願再知道更多不堪的現實。
小姑娘推開用來擋住隔間破洞的木櫃,梁叔和一名中年女子的聲音清晰的傳來。
「一百兩?你這價未免出得過高!」中年女子的聲音拔尖,令人渾身不舒服。
「高?妳沒瞧著她的相貌?若是送到『春風滿月樓』,賣個三百兩都還是小數目。」
闕瓔珞瞪大眼,梁叔話中之意令她震驚無比,但那確確切切是梁叔的聲音。
「既然如此,你為何不送去?」中年女子譏諷地笑著。「先不論那件出自『錦繡織坊』至少值個上百兩的大氅,那女娃兒身上穿的可全都是絲綢量身裁製的上等貨,可見身分非富即貴,『春風滿月樓』才不會收這種燙手山芋。五十兩,不收的話——」她故作姿態的朝梁叔揮揮手,「人你帶走,不送。」
「算我怕妳啦。」衡量利害,梁叔討好道:「成成成,五十兩就五十兩。」
中年女子拿出準備好的錢袋,不放心地問:「她到底是哪家閨秀?你好歹讓我有個底啊。」
梁叔接過中年女子遞上的錢袋,拈拈錢袋的重量,陰笑道:「這妳別擔心,她的親人皆已死絕,孤女一個,絕不會有人找上門的,包準什麼麻煩都沒有。」
「是嗎?」雖知他定未吐實,但她也不是省油的燈,朝中性喜幼童的高官與她素有交情,「初櫻樓」屏嬤嬤的名號抬出,京里可沒幾個人敢惹。思及此,中年女子尖聲笑道:「喲,虧心事做得毫不愧疚哪。」
握緊手中的錢袋,梁叔大言不慚道:「虧心事?老爺、夫人還要感謝我為他們留後呢!」
不願再聽更多不堪入耳的話語,闕瓔珞默默起身,越過臉上擺明著看好戲的小姑娘,走出房門,穿過長廊,步下階梯,往外走去。
她的心宛如掉入嚴冬的死城,僅存的渺小希望被人毫不留情的碾碎,呼嘯的北風凍得她幾乎失去知覺……其實,梁叔出現在眼前時她就隱約覺得不對勁,只是不願相信殘酷的事實,一廂情願的騙著自己……但騙局終有揭盅的時刻,她沒有料到,竟是如此的快,如此的令人痛徹心扉。
「等等!」小姑娘在她步出「初櫻樓」之前攔住她。「妳要上哪兒?」
「官府。」闕瓔珞抬首,眸光掠過小姑娘,淡聲道:「讓開。」
「官府?!」眼前的女孩竟有股不怒而威的氣勢,小姑娘愣了下,在她又舉步時,張開雙手再次攔人。「妳不能走!」要是讓鴇嬤嬤知道她沒看住人,可有苦頭吃。
「為何?」闕瓔珞毫無生氣的眼直視氣勢頗旺的小姑娘。
小姑娘理直氣壯道:「鴇嬤嬤已經買下妳了。」她自個兒明明聽得一清二楚,不是嗎?
闕瓔珞冷瞧她一眼,帶著諷意的唇角微勾。「那老人,和我沒半點干係,他沒資格將我論斤稱兩的賣了。」
在她冷眼下忍不住退卻,小姑娘氣勢消了一大半,囁嚅道:「可妳是他帶來的啊……」
「又如何?」闕瓔珞淡淡一瞥,繞過她,繼續往外走。
在她冷然的瞥視下,小姑娘顫抖了下,沒敢再阻欄她,好一會兒后,才如夢初醒的扯開喉嚨大叫;「快來人啊!快來人啊!有人要逃跑啦!」
不一會兒,兩個混混打扮的打手一前一後地擋住闕瓔珞的去路,臉上涎著令人作嘔的淫笑,嘖嘖有聲地看著眼前的女娃兒。
站在闕瓔珞身後的李四寶口水都快流下來。「屏大娘這下是撈到寶了,瞧瞧,這容貌、這身子……若不是沒開苞前不能動自家的『貨』,大爺我還真想先嘗嘗妳的味兒。」
「想走?」堵住前方的張五郎帶著噁心氣味的祿山之爪就要摸上她的雪頰。「想知道妳會得到什麼教訓嗎?咭咭咭!」
在張五郎的大掌觸摸到她之前,闕瓔珞雙手握緊懷中的銀簪,大眼眨也未眨的奮力刺入他的手掌,在他因吃痛而臉色猙獰的撲向她時,拔出銀簪再往他的腹部刺去。
沒料到眼前弱不禁風的女孩竟會狠下痛手的張五郎跪倒在地,緊捂著不斷淌血的腹部和手掌,悲慘地哀號。
「見血啦!殺人啦!」距離三人極近的小姑娘見狀呆了下,回神后尖叫不休,引來鄰近的人圍觀。
「娘的!這小賤人真夠狠!」李四寶彎下身查看同伴的傷勢,濁黃滿是血絲的眼,狠瞪著緊握沾血銀簪的闕瓔珞。
「吵什麼吵?」二樓的木窗往外推開,屏嬤嬤探出頭來,見到騷動的來源后,呆了下,隨即大罵道:「老娘真養了兩個廢物,還不快把她給老娘抓回來!」
有了前車之鑒,聽命的李四寶捉住闕瓔珞的雙手,將她輕鬆的提起,得意的笑道:「看妳還能怎麼作怪?敢傷我兄弟,等妳賣個好價錢,我一定整得妳三天下不了床!」
闕瓔珞沒有掙扎,眸中波瀾不興,對他的穢言穢語充耳不聞,但兩隻小腳卻用力踹向他的胯下,力道之大,在場眾人清楚聽到一聲奇異的聲響。
「哇——疼死人了!」李四寶放開擒住她的雙手,改而捂住胯下,痛苦的在地上打滾呻吟。
踉蹌幾下後站直身,闕瓔珞握緊手中的銀簪,水眸不放鬆地梭視著在場的人,步步謹慎地離開「初櫻樓」。
屏嬤嬤氣急敗壞地大喊:「別走,老娘可是花了錢將妳買下的啊!」
見闕瓔珞沒有停下的打算,她銀牙暗咬,只得對圍觀的人群大吼:「老娘我今天是認栽了,誰把她抓回我『初櫻樓』,不但能享受她的初夜,老娘還奉送五十兩紅包。」
她刻薄的眼狠瞪著讓她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小女孩,這小賤蹄子,有骨氣是嗎?老娘我定要整得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初夜?瞧瞧那兩個躺在地上痛嚎的「烈士」,再看看小臉上猶帶狠勁的小姑娘——誰敢啊?發了狂的女人……就算只是個小姑娘,還是少惹為妙!為了五十兩毀了下半生的幸福,怎麼說也划不來。
圍觀的人潮不但沒人敢出面阻攔,還自動幫闕瓔珞開出一條路,只求她別傷害無辜。
滿腹燒灼的火氣無處可發,屏嬤嬤唬地轉身瞪向一旁的梁叔。「你!你帶來的好姑娘!你說,要如何賠我?」
「賠?」粱叔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對闕瓔珞方才的表現不知是該讚賞還是該憤怒。在她七歲第一次自個兒出門時他的確有囑咐過,若遇上對她意圖不軌的歹徒,要攻擊歹徒的胯下,才有機會全身而退,她第一次用就如此成功,照理說是該好好的稱讚她,但,這可真是給他找了個大麻煩。他摸摸鼻子,認命道:「我這就把她給找回來。」
「不必了!」屏嬤嬤沒好氣的大叫,一把搶回梁叔手上還來不及收妥的錢袋。「那尊瘟神我『初櫻樓』供不起,滾、滾、滾!」肥厚的手一連推了梁叔好幾下。「快滾!」
看來這樁生意是做不成了!步出「初櫻樓」,梁叔搖搖頭,眼中閃過狠意。
「闕瓔珞,我好心要留妳一條小命,妳卻如此不識相,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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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平康坊的範圍,路過一座小湖,天氣凍人,小湖上結了層薄冰。
闕瓔珞無意間瞥過冰面上映照出自己的模樣——長發散亂如瘋人、兩眼大張似厲鬼,芙面、大氅、衣裳皆沾上斑斑血漬,無血色的雙唇緊抿,攬握銀簪的姿態仿若索命羅剎。
她愣了下,全身無法遏止地顫抖,手中銀簪墜落在地,雙臂保護性地將自己緊擁,雙腿失去氣力,軟軟跪倒在地。失去親人的痛苦、梁叔的背叛及方才的險境狠狠的襲上心頭,珠淚滾滾而下,她無法自制地痛哭失聲。
「嘖,真倒楣!」浮光以指彈彈手中的藥單,扮個鬼臉。「少堂主不知窩在哪個銷魂窩逍遙,我卻得為那半死人在這大冷天到處奔忙,還有天理嗎?」
不遠處的哭聲引起他的注意,他循聲望去,見渾身縮成一團的小姑娘哭得快喘不過氣來,搔搔頭,浮光自言自語道:「不會吧,這麼慘?」
本想視而不見的走過,但那張慟哭的稚顏卻讓他這個過路人看得心疼,他聳聳肩,嘴裡不住的碎碎念:「今天是大凶日,不宜出門、不宜日行一善、不宜多管閑事,尤其不宜安慰一個長得像牡丹花的小姑娘……算了,多管一件閑事也不會讓我少砍顆人頭。」足下一踅,往小姑娘的方向走去。
一方折迭整齊的白色手巾靜靜地懸在她眼前。
闕瓔珞警覺地停止哭泣,目光迷濛,看不清背光人的面容,只能從他的身形隱約知道是個少年,正午的陽光自他背後射入她眸中,像一抹照人生命的強光!她不適的眨眨眼,適應光線后,看到一張輪廓深邃的俊顏,有著北方外族的豪氣,亦有著南方水鄉的細膩,融合的極有特色,仔細看,他的眸色是接近黑色的深綠,那雙翠眸仿若一泓深潭,將她深深吸引住,爽朗的俊臉上堆滿善意的微笑,令她沾滿淚的瑩眸無法移開。
見她愣愣的望著自己,浮光咧唇一笑,蹲下身,伸手為她擦起小臉上的淚痕和臟污。
這顏色……這熟到不能再熟的氣味……是血!浮光眸光銳利的閃了閃,瞥了眼小姑娘掉在身旁的銀簪——一柄沾滿鮮血的發簪。
闕瓔珞回神,眼前的少年滿是安撫的笑意,溫柔的手勁小心地擦拭她頰上的血跡,讓她有種受到呵護的錯覺……突地,梁叔的面容閃過腦海,她揮開他的手,大叫:「別碰我!」
「弄疼妳了?」浮光率直地道歉。「抱歉、抱歉。」
她一愣,知道是自己反應過度,拾起地上的銀簪,緊緊握在手中,偏過頭,訥訥的開口道:「不會,謝……謝你,我不要緊。」
她的防備和脆弱讓浮光感到興味,小牡丹姑娘的衣裳雖已蒙塵,但仍看得出並非尋常人家穿得起的,她一舉一動皆有富家千金的氣質,只是……哪個富家會放任自家的閨女這副模樣在外頭閑逛?莫非——
「妳是闕家的大小姐?」
闕瓔珞猛地後退,厲目瞪向面前的翠眸少年。「你是誰?意欲為何?」
浮光示誠的雙手舉高。「我只是個路人,看到妳在哭,很雞婆的想幫忙,然後再依現在京城裡最熱門的一樁血案推論,如此而已。」
這張美麗而倔強的小臉對了他的味,讓他的心不自覺的放軟,沒道理、真沒道理……他想看她對他展顏而笑,而不是像現在像瞪仇人似地看著他,嗚,她不知道這個表情會讓他很心痛。
「最……熱門的血案?」她低聲重複,眸里有著深切的悲痛。
「嗯。」浮光輕拉她走到湖畔,以掌平貼在結冰的湖面上。「昨夜京城首富闕家莊不但被人劫燒所有的店鋪,莊園內連同奴僕在內的二百餘口人亦無一倖免,失蹤的僅有闕夫人和兩位小姐,這件消息整個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只是依妳的年齡猜測,如此而已。」
明明結冰的湖面,從浮光的掌處開始冒煙、融解。他將沾滿血污的手巾在湖中洗凈、擰乾,趁她因他的話而失神時,拉過她的小手,取過銀簪,仔仔細細地為她清理已乾涸的血跡。
感覺到他對她似乎真沒惡意,但她已無法像以前單純的信任人,指了指他掌中的銀簪,「還我。」
浮光賴皮一笑,將銀簪收入懷中,在她俏臉一白之際,將另一樣物品塞入她手中。「要自保,總要用有點威脅性的東西吧。」
闕瓔珞愣愣地看著手中有些沉、無任何裝飾的匕首,不解地看向他。
浮光拍拍她的頭,笑道;「我用舊的,送妳,當然,希望妳永遠用不著。」
她咬咬唇,沒來由的感覺脆弱,在他煦日般的笑意下,她竟想依賴,握緊手中的匕首,點頭。「謝謝。」
浮光才想再接再厲地逗她開口,就見好不容易鬆了些防備的小牡丹姑娘在看見他身後的某一點后,神色急遽變冷,緊握匕首的小手發白,渾身顫抖,散發著止不住的怒意。
蒼老的聲音氣喘吁吁地傳來。「珞兒小姐,您拋下老僕,要上哪去呢?」
浮光默默地踱往她身後,靠著毫無綠意的柳樹,看似不在意的眼神密密的注視著老者的一舉一動,只要那老人有所行動,他皆能在一瞬間讓老人斃命。
「他是……」梁叔瞟了眼浮光,評估著陌生少年的礙事性。
「路人。」不希望他被牽連,闕瓔珞邁開腳步,頭也不回地往官府的方向走。
「小姐誤會老奴了。」梁叔趕忙追上,討好的笑道:「『初櫻樓』雖是煙花之地,卻是個藏身的好處所,那幫惡人絕對想不到小姐竟藏身在——」
「夠了!」闕瓔珞忍無可忍的打斷他,小小的身子綳得死緊,轉身厲色道:「你和屏嬤嬤的話我一句不漏的聽入耳,你還要我相信你?梁叔,闕家從未虧待過你,但你……罷了,闕家從此與你毫無干係,你好自為之吧。」
粱叔垂下肩,受傷地落寞道;「小姐……真不相信老奴?」
「不要再作戲了!」闕瓔珞悲傷地大吼。「請不要讓我連對梁叔的記憶都毀掉,請你看在陪我十年時光的份上,不要這樣殘忍地對待我!」
「哼!殘忍?」梁叔像換了張臉似的,慈愛的老臉完全扭曲,憤恨道:「說什麼我年紀大,要我早些退休安養天年,將我四十多年辛苦得來的所有一切都交給其他小夥子?我不甘心哪!憑什麼?我恪盡職守四十多年,就這麼一筆銀子要趕我走——」
「梁叔就像我們的親人,爹是——」闕瓔珞解釋。
「閉嘴!」梁叔一巴掌將她打跌在地,啐道:「真以為妳還是小姐嗎?闕家不需要我,那我也不需要闕家,既然如此,何不將整個闕家莊納入我的股掌之中?如此一來,就沒人會趕我走了……再也沒人能趕我走了!」
極力克服暈眩和眼前的黑霧,小手摸索地拾起掉在身旁的匕首緊抱入懷,她腦中閃過一個可怕的猜測,甩甩頭,不顧發燙腫起的芙頰,身子不由自主的微顫,她搖搖晃晃的起身——不行,她一定要問個分明。
「梁叔,莫非……是你?」
梁叔發狂似地大笑,「沒錯,是我,就是我,一切皆是我與一個恨妳爹入骨的男人合謀,哈哈哈!」
是梁叔?闕瓔珞愣愣地看著梁叔既熟悉又陌生的臉龐。
誰?誰能告訴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人心竟是如此容易變卦,在闕家莊四十多年的梁叔都能改弦易轍得如此迅速,她還能信誰?信誰啊?
「就知道人不見了定有鬼,幸虧我提議要跟著老傢伙,這下讓我抓到了吧。」
「老頭,老大沒說要留活口,興緻真好,放生啊?」
兩道黑色的身影緩步加入這方天地之中,浮光眉心皺起,這兩人武功不弱,殺氣更毫不掩飾,瞧這態勢,怕是連老頭子都想殺。他剛才放任老頭子打小牡丹是因為老頭子並沒有殺氣,但這兩人……看來若要保住那朵惹人心憐的小牡丹,恐怕他得做次虧本生意。
梁叔面容一整,又恢復那副慈眉善目的老好人模樣。「勞煩兩位壯士了,這兒人太多,我才要帶這餘孽至隱密點的地方滅口呢。」
「是嗎?」其中一個黑衣人不屑道:「是嫌五十兩沒賺到想再賣一次吧。你還真不知足哪,老大說過事成之後,除闕家莊外還要將財寶的一成分你,這樣還不滿足?」
另一個黑衣人則欣賞地看著闕瓔珞,讜道:「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蘇如意的女兒,比起墜崖的那個,這個更是完完全全地繼承了蘇如意的容貌,也莫怪老大為了個美人瘋狂至今,干下這麼一大票。」
什麼?他們說什麼?闕瓔珞逼自己問出口:「把話說清楚!墜崖?誰?」
兩個黑衣人對看一眼,接著你一言我一語的開口。
「應該是妳妹子吧,好像叫若兒還是什麼的,見名劍山莊的少主死在她面前,便自個兒跳下斷崖,應該是死定了。」
「老弟,這娃兒不能殺,她的容貌酷似蘇如意,將她捉回去獻給老大,搞不好會賞給咱們大筆財寶啊。」
財寶?容貌?
粱叔為了私慾,出賣了他效忠四十多年的闕家。
與他合謀的惡人則是為了娘的美貌,毀她家園,殺她至親,連無辜的傭僕也不放過。
而這兩人因為她與娘親肖似,還要將她擄回去以取悅那個害她家破人亡的男人?
姑且不論梁叔的貪念,若無主謀者的策動,悲劇就不會發生,一切的一切,皆是肇因這張人人讚歎花容月貌的無用相貌——
「妳做什麼?!」浮光大驚失色的擒住闕瓔珞還要往芙顏上劃下的刀勢,他怎麼也沒想到她竟會拿他贈與她的匕首划花自個兒的臉。見她倔強地不肯鬆手,他咬牙再加一成力,小手疼得握不住匕首,鬆手掉落,他氣悶地把匕首踢進方才在冰上融出的小洞。
真烈的性子!一刀刀都劃得極深,絲毫沒給自己留餘地。
浮光攢緊眉頭,心疼地以手巾壓住她頰上爭先恐後冒出的血珠子,白色的手巾一下子便被染紅,他不舍地將小小的身子摟入懷中,罵道:「傻瓜!」
該傷的是眼前的惡人,她偏偏拿來傷自己,還是用他送的匕首划,是存心讓他內疚嗎?
按住懷中不住掙動的身軀,浮光黑了一半的臉色遷怒地瞪向那兩個男人,「你們羞也不羞,欺負一個小姑娘,很好玩嗎?」
「你是誰?」一名黑衣男子揮手驅趕的模樣像在趕條狗。「快滾!與你無關,別想逞英雄。」
「我不是英雄,我是……」浮光偏過腦袋想了下,一彈指,咧出爽朗的笑容。「路人。」
「別管他!」另一名黑衣人愣了下,不理會浮光不知所謂的發言,壓根不認為他有什麼威脅性。「老大交代過,若這老頭輕舉妄動,不必客氣。」
梁叔聞言漲紅老臉,大罵道:「左清逑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過河拆橋,竟想殺我?」
狗咬狗一嘴毛!浮光在心底哼笑,將懷中的小牡丹抱起,見她沒半點反應,空洞的眼神像對這世間已毫無眷戀,他的心一陣抽痛,大手安撫地拍著她,嘴裡嚷嚷著:「你們慢慢吵,吵完原地解散,乖。」
「你想去哪?」一柄刀擱上浮光的頸項。
浮光懶懶地朝刀身一彈,笑得誠懇又可愛。「你忙你的,不用招呼,我很識相的。」
持刀的黑衣人只覺握刀的手一麻,竟險些握不住大刀,驚訝道;「你究竟是誰?」
「我是誰很重要嗎?」浮光好苦惱地搔搔頭,怎麼老有人愛追問他的姓名?冤孽啊!他愛嬌地將食指放在唇上輕點,不正經地拋了個媚眼。「這、是、秘、密、喲!」
「找死——」另一個黑衣人拔刀砍向他。
浮光足下懶懶地移動,左閃右躲,輕視地笑道:「我說過不用招呼了。」真是,聽不懂人話啊。
「放下她!」梁叔叫道。依這兩人話中之意,左清逑早對他起了疑心,若以此為借口反悔私吞下他那份,他豈不蝕本?唯今之計只有將闕瓔珞帶回,以確保他即將到手的財富。
「才不要,這是我的。」浮光扮了個鬼臉,與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輕輕鬆鬆地跑在前頭,引三人離開入來人往的大道,在民宅的小巷弄中左彎右拐,直到進入一條死巷。
「把人交出來,可免你一死。」以為少年是誤入死巷,黑衣男子得意地開出條件。
「真笨!」浮光嘖嘖嘆道,問了個問題:「這樣吧,我留你們一命,將人帶走,如何?」他從沒做過賠錢的生意,是不是要為小牡丹開先例,他好掙扎啊。
黑衣人啐道:「不知死活的東西,連『百錐寨』的獵物都敢碰,就算你過得了我們這關,天涯海角諒你也跑不掉。」
「嗯……」浮光撫著下巴沉吟了一會兒。
他是沒聽過什麼「百錐寨」啦,可是追到天涯海角就很討厭了,弄個不好,休說他想偷偷收藏的這朵小牡丹保不住,還會被門規罰掉他半條命……怎麼想怎麼不划算,浮光笑意乍斂,將懷中人兒的小臉按入懷中,不讓她有目睹血腥的機會,朝兩名黑衣人詭譎一笑,「那就沒得商量了!」
快!快到兩個黑衣人都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浮光身如鬼魅的掠過黑衣人身側,以手刀疾速擊向兩人毫無防備的頸部,只聽到兩聲頸骨斷裂的聲響,兩名黑衣男子瞪大了眼,硬直直倒地,沒機會看清發生何事就咽下人生最後一口氣。
「你……你……」隨後趕來的梁叔看了這景象,跌坐在地,愕然地看著像個沒事人,輕鬆愜意哼著小曲的翠眸少年。
「我如何?」浮光瀟洒地走出小巷,拍哄懷中人兒的手勢末停。
「放下她!」梁叔連站都站不穩,但仍是撲身而來。
「當心、當心。」閃過梁叔的撲勢,浮光足下輕點,身子瞬間拔高,單腳站在民宅的屋頂上,他遺憾的搖搖頭,任性的回道:「我、不、要!」
「你……」梁叔不死心地狠瞪著他。
「想動她?」浮光笑著瞇細一雙翠眸,雲淡風清地威脅道:「除非你有上百條命可以死,否則勸你早點死了這條心。」
「放下她……」拾起黑衣男子掉落在地的大刀,梁叔顫抖地指著浮光。「她非得和我回去復命不可。」
「你好煩!」浮光抱怨道,原先還在屋脊上的他下一瞬間竟立身於梁叔身旁,輕輕鬆鬆抽掉粱叔握得死緊的刀,以下顎往兩個黑衣人的方向點了點,在梁叔耳畔低問:「想去和他們作伴嗎?」
原先自恃著有些武功底子的梁叔被浮光近在身側的低語嚇破了膽,雙腿一軟,跌坐在地,大搖其頭。「不……」
「很好。」浮光涼笑,大掌拍撫著懷中的小牡丹,非常優閑自在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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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不記得何時要你接下賠本生意。」慵懶帶著睡意的清亮美聲從一旁傳來。
客棧廂房中,正忙著為闕瓔珞臉頰敷藥的浮光眉心一皺,在轉身時扯出燦爛的笑,看向不知何時入房,斜倚在窗旁的少年。「少堂主!」
封礎涯滿是譏誚的薄唇微勾,不懷好意地笑道:「回答。」
少堂主的意思很明顯,留,或——殺!腦袋迅速轉動,浮光下定決心的咬牙,若要將小牡丹名正言順的留在身邊,眼下唯一的方法就是——
「回少堂主,屬下從不做賠本生意。」
「喔?」封礎涯不屑地瞟了眼鼓凳上宛如木頭娃娃,不哭也不笑的女孩,明了浮光言下之意,跟著繞高兩眉,「你要我收她?」
點頭如搗蒜的浮光正要稱是,便聽封礎涯搖首不屑道:「很遺憾,我不是拾荒人,從不收破爛。」
破爛二字敲入聽覺,闕瓔珞的眸子漸漸有神,水眸眺向一身紫色軟綢長袍,一舉一動充滿貴族氣勢,俊美中帶著邪氣的少年。「那麼,你要的是什麼樣的人?」
難得有說話興緻的封礎涯徑自坐上窗檯,懶懶地蹺起二郎腿,接過浮光奉上的香茗,輕嗅盞中茶香,啜了口后,方道:「人才,能入我『魈一門』頂尖好手的人才。」
魈一門?那個謎樣的殺手組織?
儘管「魈一門」的真實情況無人可知,卻是酒樓茶肆中說書人如何也說不倦的話題——只要出得起代價,神出鬼沒的「魈一門」沒有殺不成的人……闕瓔珞看向浮光的目光有著明顯詫異;這個在急難之中幫助她、保護她的少年,竟是……「魈一門」的殺手?!
這求之不得的機緣,或許是老天對她闕家冤情的眷顧,只要能入「魈一門」,她便能報仇……能為她枉死的親人手刃仇人!這是她日後唯一的目標,至死方休!
闕瓔珞粉拳緊握,硬著聲一字一句道;「要如何才能成為你要的人?」
「妳是想做個為錢賣命的殺手,還是要當個只想報仇的蠢蛋?」看穿她所想,封礎涯無趣的打個呵欠,這樣的人他看多了,他「魈一門」做的是賣命生意,不是阿貓阿狗通收的善堂,她恁地搞不清楚。「不、收。」
「為什麼?」闕瓔珞站起身,氣憤難平地瞪著把玩手中一條紫色髮帶,至今尚未正眼看過她的封礎涯。
善於察言觀色的浮光頭疼地撫著頭,少堂主的嘴素無口德,平日打落水狗不遺餘力,小牡丹這聲問,那個魔星轉世的少堂主不乘機娛樂一番才怪。
「為什麼啊……」很久沒人敢當面質問他,算她有膽!又打了個呵欠,封礎涯眼中閃過涼薄的笑意,上上下下打量闕瓔珞后,不屑且惡毒地評道:「毫無根基,資質平平,身手就算再如何練也練不到頂尖,這樣的朽木,除了『廢物』之外還有更好的詞兒嗎?何況,總有一日妳會為復仇而背叛師門;比起複仇,還不如想想今後如何營生更實際些。哪,雖然不入我的眼,也毀了容,但在世人眼中妳這俗姿應該算是不差,要不要為妳引薦平康坊中的幾座名樓好做個參詳?想當殺手?別逗了,當個有『缺陷美』的名妓也是個不差的選擇啊。」
他語氣中的輕蔑太傷人,如利刃般地一刀刀切中痛處,闕瓔珞渾身僵硬顫抖,回得語氣極沖:「我不會!我定會完成你的要求,成為你無可挑剔的殺手!」
「是嗎?好吧,就算妳辦得到好了。」瞥過浮光不小心泄漏出的擔憂眸光——對她,封礎涯垂下眼瞼,不著痕迹的輕笑,凝視著纏繞在指尖的髮帶,笑意微僵,半晌,他慢條斯理地將髮帶妥貼地收入懷中,抬起眸,目光銳利如劍地掃向她。「告訴我,有朝一日,妳的仇人成了妳的僱主,妳是會完成任務?還是先殺了他?嗯?」
闕瓔珞一愕,回答在舌間,卻怎麼也轉不出。「我……」
「無法完成任務,是吧。」聳聳肩,封礎涯諷笑,戲弄個不如他的蠢小孩,真是沒半點樂趣,他毫不掩飾地再打個大大的呵欠。「與其之後花心思處分可有可無的絆腳石,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讓它存在,對吧,浮光?」
雖是心疼搖搖欲墜的小身子,浮光仍面無表情的頷首。「是,少堂主。」
「魈一門」能夠成為殺手這行的頂尖,就是因為夠狠,嚴苛的訓練十人之中,僅有一人能存活,這些非人的待遇對嬌生慣養的小牡丹的確不適合。況且,自入「魈一門」開始,只能奉門主、八位長老及各堂堂主為主,對其他人、事、物皆不能有特別的情感,若一旦對門外之事物有所執著,門內的「影人」即會出動格殺,所以「魈一門」之人除對自身的利益外凡事看得極淡,不對身外之物留有眷戀。
因為知道除了自己之外,萬事萬物皆無法留在手中,止念、看淡,他一直將自己的心守得緊密,直到——見到帶血的那張童稚麗顏為止。
「那半死人呢?」不想再搭理女孩,封礎涯無聊地打開窗扇,冷風吹入溫暖的室內,帶著邪氣的眸子淡淡掃過過往的人群。
浮光恭敬道:「稟少堂主,在隔壁房。」原本打算趁少堂主不注意時照顧小牡丹一陣子,如今看來是沒法子了。思及隨侍在少堂主身邊的「影人」,他絕不能在少堂主面前露出任何破綻。
「喔?」瞧著浮光恭敬的身姿,再瞥了眼回復成木娃娃的女孩,封礎涯目光頗富興味地在兩人之間兜轉。「救不回的代價是什麼……你明白的。」
浮光咬牙。「屬下明白。」
「至於她……」封礎涯百無聊賴地關上窗扇,繞過兩人,大大方方地脫靴上榻躺得舒坦。「上好葯就帶出去扔掉……你不會希望她不幸吧。」
扔掉?感覺小牡丹顫抖了下,抑住浮上心頭的怒火,浮光躬身回道:「是!」
儘管浮光的手勢小心再小心,她頰上的傷痕在帶著涼意藥膏的擦拭下仍如烈火般地燒疼起來,兩滴淚珠落在浮光的手背上,像是燒灼著他的心。
他手足無措地呵哄著,「疼嗎?乖,忍一下呵,別哭……」
闕瓔珞有些模糊的目光望著浮光那雙在陽光下襯得十分璀璨的翠眸,那雙,比青草更碧綠,比潭水更深邃的瞳眸。
初遇他,他就像一道曙光照進她的生命之中,但終被黑暗吞噬,他終究是過客,只是一道急急掠過,如何也留不住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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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認無人跟蹤,浮光雙手按在她肩上,憐惜地看著眼前低垂的小臉,輕聲道:「飯要好好吃,覺要好好睡,好好照顧自己,妳不是只有妳自己一人,我會再來看妳的。」
浮光安排闕瓔珞寄住在鄰近京城小鎮上的藥鋪,給了藥鋪主人一筆可觀的銀子請他代為照顧后,取了藥單上的藥材,便離開了。
闕瓔珞水眸空洞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心裡除了茫然,還是茫然。
藥鋪主人是個甫娶親的年輕男人,他的妻子向鄰人要了幾件小女孩的舊衣,要她換上,笑道:「別拘束,把這當自個兒的家,改明兒個我上布莊挑幾個漂亮的花色,幫妳做幾件新衫。」
見闕瓔珞沒有反應,她拉著她的小手,帶她走進她的房間。
「咱們家小了點,妳就先住後院左邊的那間房,右邊房裡住了位大夫,這個時間應是在研究他的醫書,無聊的話可以去找他聊聊。」見她還是沒應,女子只好拍拍她的頭,回店內幫丈夫招呼生意去了。
關上房門,闕瓔珞依言換下滿是血跡和塵污的衣裳,將自己稍做打理后,踱出簡陋的木房,嗅著空氣中的藥草味,一抹銀光映入她眼中——是柄柴刀。
她拾起頗有重量的刀柄,指尖不小心被劃出一道口子,她不理會,愣愣地看著磨得鋒利的刀鋒,使盡全身的力氣抬起刀,就要往自個兒的脖子上抹——
一隻白凈修長的手輕輕握住她的手,緩緩將刀鋒移開她隨時可能遭殃的頸子,清雅的男音緩聲道:「若妳已經放棄自己的生命,送給我,如何?」
闕瓔珞聞言抬首,看到一個年約二十齣頭的男子朝她溫和的笑著,灰色斜襟儒袍並未束帶,襯以斯文俊秀、飄逸出塵的相貌,他不只像個書生,更像由書本中走出的謫仙。
男子的衣衫上有股特殊的藥味,闕瓔珞眸子眨也不眨。「你是大夫?」
「是。」他矮下身,和煦的笑容不減,輕柔地揉著她的秀髮。「一個雲遊四海的大夫,店主是我的小師弟,此番是來幫他主婚。」
「你要我的命?為什麼?」水眸微黯,沒了富甲一方的財產,沒了遺傳自娘親的好相貌,她已經沒有什麼好讓人覬覦的了。
男子溫柔的看著她,感嘆道:「我老了,想要一個徒弟。」
老了?一個二十齣頭的男人?闕瓔珞緩緩搖首,「可是我想學的不是救人。」
他笑容不減。「劍可以殺人也可以救人,同理,葯,可以救人也可以殺人。妳想學的,是殺人的劍?」
她想了下,點頭。「你願意教我殺人的葯嗎?」
他的笑意更深了。「等我認可妳時,妳可以自己選擇。」
闕瓔珞明眸一亮。「我學!」
男子將她手中的柴刀拿開丟到一邊,自我介紹道:「我名喚蒼玄,世人予我『百生手』的名號,妳呢?」
「闕……掠影。」往事如夢,宛如鏡花水月,自今而後,只能在午夜夢回中回憶。世人皆是她生命中的過客,儘管偶有光影掠過心頭……她的心已成荒漠,無人再能駐足其中。
知她未報真名,蒼玄看向她的眸中有抹深思。「是嗎?」
無光不成影,她看似對世界不抱期望,但在潛意識仍希望有光芒能夠照入黑暗的生命中吧。小女孩外表柔弱,性子卻極其剛烈,現下雖哄下她,但難保有一日她會自絕於自己建造的迷宮之中,如今,要留下她,唯有親人的羈絆。
「影兒。」不試圖再問她真名,蒼玄喚著自己為她取的小名,牽起她的手往自己的屋裡走。「師徒太生疏,咱們結拜兄妹,不重輩分,妳就叫我蒼吧。」
兄妹……嗎?她的親人只有離她而去、再也見不著的人們,闕瓔珞抗拒地看著滿臉溫和笑意的蒼玄。
「不願意嗎?」蒼玄一臉受傷模樣的放開她的手。「我還以為好不容易可以收個徒兒,沒想到——」
手上的溫暖消失,闕瓔珞驟感空虛的回握住他的手,瞧著他欣喜的模樣,她撇開芳容,罷了,只要能達到她的目的,她不在乎喚他什麼。
「……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