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蘇江澄沒有浪費他愣住的那個瞬間所露出的破綻。
他一刀遞出,毫不猶豫地挑斷了男賊人右手的筋脈,逼他撤劍。
男賊人回神,身子急退。
蘇江澄立刻逼上。
那男賊人這時做了一個不可思議、卻又天經地義的動作——他一把擒過死去的女賊人屍身,左腕一使勁,便將她朝蘇江澄甩了過去。他用了狠命的力道,如同蘇江澄以井水為暗器一般,女賊人噴涌不休的鮮血化為了藏著真氣的殺器,鋪天蓋地的將蘇江澄籠罩住。
女賊人的劍落到了男賊人手中,他用左手緊緊握著。
蘇江澄逼向前的勢子頓止,及時挽了個刀花擋下血瀑,然後他一腳抬起至頭頂處,在那女賊人屍身被當成短鞭般甩至眼前的瞬間,他的足跟迅若雷電般直劈而下,將那屍身踩入地底,入勁三分,血水淹成了一個小池。
那是個慘烈的景象。
江湖的爭鬥,不外如是。
趁著蘇江澄一瞬受阻,那男賊人飛身而起,躍過一片狼藉的交戰地,如同啄食腐肉的禿鷹一般撲入兩個女子所在的屋內,五指曲折成爪,他一掌揮開挺身保護雪凝湄的黃衣少女,少女柔軟的身軀撞上牆面,清脆的骨折聲尖利的響在雪凝湄耳中,令她不由得毛骨悚然。
彷彿又回到幼時的惡夢之中。
她眼睜睜的看著那些自恃練過武功、自稱好漢的男人,欺凌弱者,並引以為樂事。
巨大的憤怒與椎心的恐懼令她身體劇烈的顫抖。
那男賊人一掌揮開黃衣少女,返身要再抓向雪凝湄的時候,她朝他臉面砸過滿壺的熱茶。
他閃頭避開,迎面再來的是一整托盤的熱燙葯碗。
雪凝湄使盡全力把桌椅踹向他,在男賊人手忙腳亂的瞬間,她拚命往屋外衝去。
一抬頭,她見到活生生的蘇江澄撲至眼前。
不過須臾,便也她錯身而過。
雪凝湄驀然回首。
只是一個秋波的閃逝,她裙擺搖曳如花,那銀質細鍊上緊緊綁著的引魂香揚起迷醉人魂的罌粟毒香。
黑色的玉石瞬間揚起。
自屋內殺出的男賊人揚起劍,他拼著受蘇江澄一刀斬去被挑斷筋脈的右臂的劇痛,將手中的劍刺向雪凝湄。
「我讓你嘗到痛失愛侶的滋味!」那個嘶吼著。
竟是全然不自救,而要將雪凝湄送往地府!
那人的劍光就在她眼前,他的劍尖刺在揚起的黑色玉石之上,恰恰與她離了一掌距離。
雪凝湄瞪大眼睛,尖叫了。
「不要!那是蘇江澄的——」
她竟然撲了上去,要去救回那一塊黑色玉石。
腰間忽然一緊,她被狠狠的緊擁住,飛身向後退去。
刀光也只在一個眨眼而已。
那男賊人的首級飛開了去,失去頭顱的身軀搖搖晃晃,頹然倒下。血水流了一地,腥臭而慘烈。
雪凝湄被緊緊的擁著,她的眼睛被捂起來,不讓她看見那一地的慘樣。
「沒事了,沒事了!」
低沉的,帶著生者的熱烈呼吸,彷彿極熟悉又彷彿極陌生的安撫呢喃,在她耳邊那樣恐慌又緊張的響起。
啊,這是蘇江澄的聲音。
真的是,很性感啊。
雪凝湄茫然的轉著亂七八糟的念頭,然後倦極的暈了過去。
在他痛惜的懷抱里。
鷹求悔接到消息時,搏殺已經結束。
他悠悠哉哉的來到安置蘇江澄的院落,聽著別莊總管向他稟報事情經過,而那堅定的保護雪凝湄的黃衣侍女,被妥善的照料著。
她被甩向牆壁的時候因為力道過大,而斷了幾根肋骨,所幸搶救得快,大夫為她保住一命,並替她續上骨頭。
至於被扔在假山造景之中的車夫,以及馬車之中睡得不省人事的小左、小右,在鷹求悔的指示之下移到另一間院落去,命專人照料。
黃衣侍女被打傷了需要休養,那麼蘇江澄的起居服侍,總要有個人接手……才是吧?
但是鷹求悔卻對於這件事情,特別的做出了指示。
「不許擅入。所有人遠離屋子,湯藥和膳食放在前院就好,不必進到裡面。」
但這麼一來,屋子裡只剩下蘇江澄,以及那從京城長途跋涉而來的雪凝湄,這樣的話,他們的起居服侍……
鷹求悔冷冷睇來一眼,語氣不輕不重的給予指示。
「在那位雪姑娘出來喚人之前,不許妄入打擾。」
咦?一定要雪姑娘才可以嗎?如、如果是蘇公子……
「他不會想出來。」鷹求悔懶得多做解釋,揮了一下手,「留個人在前院守著,其餘人都撤了吧。」
因此,那間院落凈空了。
仔細的回想起來,第一次的芳心初動,是在哪一個瞬間呢?
在那個與侍女一同出遊的夜裡,自己怔怔仰望的黑衣年輕人,他凝定的臉龐是不是勾起自己一剎那之間的羞澀心動?
十指交握的每一個瞬間,也許都悄悄藏了一次傾心。
她卻渾然未覺,還以為這只是一種新奇的親密感受。
雪凝湄細細的審視自己,想要清晰的明白,讓自己落得如今竟會不顧一切的伸出手,去挽回那塊黑色玉石的瘋狂舉動——那藏著蘇江澄的數個月記憶,與自己日日夜夜的點滴,裡面還有蘇江澄的告白,還有他向自己說的那一聲「再見。再也不見了。」……她甚至忘記三千閣、忘記自己,而毫不猶豫的撲過去。
讓自己動心的那個黑衣年輕人,真的是蘇江澄。
那個練了魔功、凌辱女子、身世坎坷的蘇江澄。
他是個武林人。信奉以殺止殺、以暴制暴的武林人。若他墮落了,還有成為自恃武功、狂妄殘暴的混蛋的莫大能力。
因為先前的失蹤風波,幾個與他交好的世家弟子全都出動尋找他,因而引發了全武林的人都彷彿被激起了尋人的熱潮,尤其在黑風門餘孽放出話來,言明蘇江澄手中握有黑風門的寶藏之後,若是成功的找到蘇江澄的話,就代表了人財兩得。
這燒昏頭般的尋人行動牽扯入龐大金銀財寶,當然就引來了貪婪的投機分子。
三千閣也為此受到威脅。
而她,在情緒激動的時候,倔強無比的將他趕走了。
因為他是蘇江澄。
因為她要保護三千閣。
因為他的存在就代表了危險與禍端。
因為她任性的趕走他的時候,忘記了自己喜歡他的這件事情。
而他卻非常狡猾的,在她不自知淚流滿面的時候,向她告白了。
同時,也向她道別了。
「再見……不再見了。」
然而,現在……她卻在任性的將他趕走之後,又哭哭啼啼的來到他面前,要向他耍賴,以討回他的愛。
以及,要償還他,她欠他的一個道歉。
蘇江澄一直感到一種彷彿忘卻了什麼、而心神不定的恍惚……自他在別莊浸滿藥材的大木桶中睜開眼睛之後。
他的指尖一直在摸索著一個與人交握的記憶。
在他活至如今的歲月里,他幾乎不曾與人碰觸,幾乎不曾感受他人體溫;但他茫然的瞪著自己無意識中張開的五根手指,那曲成了一種能夠與一個人十指交纏的姿勢,而且熟悉無比。
是誰曾經大方自在的握住他的手?
……又在他想緊緊握著的時候,清晰並且果決的放開他。
被他握在掌心裡的手那樣的小,柔軟,芳芬,卻有著勞動生活過的老繭,那是長久歲月也無法抹去的痕迹。
是個吃過苦的姑娘。
自他睜開眼睛,他就一直在想,一直在找。
但是找到的話,要見她嗎?
蘇江澄困惑的詢問自己,然後他握緊了自己的手。
他想見她。卻又不敢見她。
為此,他感到心痛。非常,非常的,他幾乎是不可思議的瞪視自己,為了從來不曾有太多情感流露的自己,竟然還會感到痛楚。
他為這份痛楚狂喜,又為這份痛楚感到極度傷心。
然後,他的懷抱里,收進了一個芳香淡淡,有著滑膩肌膚的女子。
那一瞬間,他意識里掠過的,竟然是這女子被翻紅浪的綺麗畫面。簡直是荒唐的,卻又彷彿天經地義的。
他放下了她,拼殺出去。
為了她。
……
與那俊俏如少年,卻又有著嫵媚風韻的女子錯身而過的時候,他心頭忽然一跳。
那是彷彿要將意識連根拔起一般的,幾乎要掏空他的劇烈震動。
他心下駭然。然而那女子身影己然錯過,他的刀鋒直指入侵他活動領地的賊人,沒有多餘心力再去關注她。
然而那女子卻回過頭,他甚至聽得見她秋波如水滴滴瀝瀝在他身上流連,而她嫩如春花的裙擺彷彿綻放一般的搖曳,有一種連綿的清脆樂音,在她周身纏綿不去。
每一個清音,都在呼喚他回首。
回首擁抱那個女子。
他很困惑。他彷彿是不識得她的,原該是初見,他卻在一個擦身而過的凝眸之中,望見她曾經的淚流滿面。
他的心頭瞬間抽疼。
卻有一道怒吼充滿悲痛,憎恨地向他詛咒——
「我讓你嘗到失去愛侶的滋味!」
他聽見了,卻聽不懂。但他刀勢迅疾,一掠便砍下對方頭顱,橫空甩出。
目光之中,他卻看不見應該要見到的血瀑;他被黑色的龍捲包圍,罌粟的毒香令他暈然。
聽見女子尖叫地朝那人撲身過去,他睜開眼睛,望見她。
終於「望見」她。
失去的記憶、那數月的朝夕相處、那些荒唐的對話、那些心痛的心悅的點點滴滴……他還記得他向她說了「再見」。
黑色的罌粟毒香彷彿只是來歸還他遺失的歲月,一瞬之後便消散了,僅僅成為存納記憶的載體的黑色玉石,就算碎了也無所謂。
他只是怔怔的,怔怔的望她。
「……凝湄。」
小小聲的呼喚,她並沒有聽見。而他伸出手去,將她帶離那一地血腥。
他知道她過往的痛苦,恐懼,慶惡,以及憎恨。他之所以從三千閣離去,也是為了不要她哭泣。即使他還是令她哭了。
緊緊的,把失而復得的,以為再也見不到的——他第一次眷戀、第一次喜歡、第一次執著的戀人,摟在懷裡,不肯放手。
短時間內情緒起伏太過劇烈的女子,在他的胸懷裡疲倦至極而昏迷。
他笑起來,卻落了淚。無比憐愛的。
她一直模模糊糊的聽見水聲。
嘩啦啦、嘩啦啦、嘩啦啦。
她感到困惑,因此疲倦地睜開了眼睛。
屋子裡的擺設,似乎和她昏迷過去之前不太一樣?
雪凝湄躺在床榻上,研究似的打量屋內。格局是相似的,但這間屋子比起之前來,在用色及飾物上更為華麗一點,舒適的軟枕和被子非常舒服,在肌膚上滑動時那樣的柔順。
重要的是,屋子裡沒有血腥味。
雪凝循並沒有忘記她所眼見的那一場搏殺戰,鮮血彷彿流不盡的從人體中噴涌、濺灑。無論看過幾次,她都無法適應那鮮紅的液體。
那種顏色、那噴涌的聲音,是她幼年時的惡夢。
到死她都不會忘記。
重新閉起眼睛,她短暫遺忘的嘩啦水聲,又回到她的意識里。
靜靜的傾聽著,那彷彿還揮之不去的血腥味,就會一點一滴的淡去。
她想起了蘇江澄。
他告訴她「沒事了……」的聲音分外的溫柔而低沉,他將她緊緊抱在懷裡,他撫摸她的長發,他喜歡著她。
……喜、歡?
雪凝湄驀地瞪大眼睛,發現了什麼地方不太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