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你不是做夢夢到的嗎?
她很想這麼問,卻駭得張口結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倒是兩個雛兒被她的反應嚇著了,來來回回的左看右盼的,也找不出房裡有什麼東西能讓姑娘嚇成這模樣。
雪凝湄心裡很悶。為什麼?明明就有個人……不,是魂……她心裡抖了一下,小小的害怕了。卻看對方只是站在床前,面無表情的瞪著她看,也不像是要害她的樣子……她再偏頭觀察了一下兩個雛兒的反應,她們什麼也看不到嗎?
忽然,她有些後知後覺的毛骨悚然起來──所以,只有她看得到嗎?
她惡狠狠的一眼瞪過去,接收到她視線的黑衣年輕人微挑眉,依舊一言不發,卻有股煞氣從他眉眼間散發出來。雪凝湄畢竟是個大活人,對於不在此界之內的存在,諸如神魔妖鬼之類的,會感到懼怕與敬畏;她縮了下肩,委委屈屈的低下頭。
她轉開視線,因此沒有看到那黑衣年輕人蹙起眉,臉上閃過細微的懊惱神色。
雪凝湄有些沮喪,被「只有自己看得見他」的這個領悟嚴重打擊到,又因為沒有辦法向人傾訴這樣的困擾,兩個隨侍的雛兒顯然幫不上什麼忙。
哀怨的朝床前瞥了一眼,她伸手掩住臉。
嗚嗚嗚,我什麼壞事也沒做,我沒有害死你啊,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裡啊……
兩個雛兒被她變換豐富的表情嚇到了,心裡雖然覺得看雪姑娘表演也很有趣,但今天是一個月里能夠休假出閣去玩的好日子啊,她們也想跟著雪姑娘去大街上逛逛。
小左伸手扯扯雪凝湄的袖子,讓她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
「怎麼啦?小左。」雪凝湄困惑的問了聲。
「今天放假,東大街上有花市,會有大牡丹呢,雪姑娘,我們去看看吧!」
雪凝湄看看很想窩回去、就這樣睡過休假的溫暖被窩,但是禁不住兩個疼愛的雛兒百般懇求,還是投降的依從她們的希望,決定出去走走。
小左小右歡呼起來,自動自發的收拾起出門會用到的物品。
視線瞥過鏡面的小右,困惑的從鏡子之中注意到雪凝湄腰間那一串她自己別上的,閃著細細銀光的細鍊腰帶,那垂掛下來的鏈子上除了原本的靛色貓眼石,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多了一個精巧的香囊。她抽著鼻子嗅了嗅,卻聞不到什麼味道。
「雪姑娘,那香囊是什麼時候有的啊?」同樣注意到香囊的小左先開口問。
雪凝湄聞言愣了愣,看見小右提著鏈子把那香囊舉高一些,她才明白過來。
「喔,那是巫公子送的,說是珍稀的引魂香呢,味道很好聞。」
她愉快的向雛兒們解釋,卻沒有注意到黑衣年輕人的神色微變,目光帶著深意的望向那隻香囊。
沒有管小左小右收拾了些什麼,雪凝湄偏過頭,逕自研究站在床前的年輕人。
那個人,從頭到尾都沒有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不過,她一會兒就要出閣去玩,這個「人」也會跟著來嗎?還是他只能待在這房間里?
小巧的步子往外挪移,雪凝湄若無其事的打開房門,踏出門檻,然後在門外站定。一轉身,她看見床前沒有了那黑衣年輕人的身影。
咦,人呢?
微微一愣,她還沒反應過來,卻忽然感到一股輕微的寒意從旁邊傳來,她動作僵硬的轉過頭,那黑衣年輕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了房門,面無表情的站在她身邊。
他目不斜視,就站在她身後一步遠的地方,目光直視前方,負手在身後,那姿態莫名的沉著,也莫名的有壓迫感。
雪凝湄愣愣的仰望著他,不知怎地,臉頰泛起薄紅。
東大街兩側的店鋪幾乎被花海淹沒,空氣里瀰漫著濃郁的花香,往東大街里轉一圈走出來,便全身都是花的味道,其芬芳綿亘數日方散。
雪凝湄在人群之中,是格外引人注目,而令別有居心的登徒子垂涎的麗色。
那淡淡的蜜色勾人心魂,在光線照耀之下,分外的溫潤與柔滑,光是想像便足以令一眾男子心癢難耐。
然而令人百思不解的是,那令一眾男子心癢難耐、恨不得一親芳澤的美人,她身邊的位置卻是誰也不敢向前一步,只敢用目光慫恿別人上前去和美人說說話。
偶有一名男子鼓起勇氣,上前伸手要搭上那女子肩頭時,突然感受到一種幾乎要將自己肢解的凌厲冷肅煞氣,只能倉皇的收回手來,本能的想要轉身逃命而去,偏生那女子身上香氣淡淡,在這麼一片花海之中依然可聞,那麼淡,那麼香,那麼勾人心魂。男子捨不得走開,又沒膽子再度上前,只能亦步亦趨的跟著。
相較於一眾男人的狼狽,女孩子們就容易上前得多了。她們彷彿花蝴蝶似的,在雪凝湄身邊聚集,其中一人掀起了她帽檐下的垂紗,看清了她的樣貌,引起一陣低低的驚嘆。
這麼俊俏的、英挺的,揉合著男子的瀟洒與女子的嫵媚,足以引起女孩子們的崇拜,又不致令她們嫉妒。
喧嚷著的一群人里,有意無意之間,總會有人注意到在雪凝湄旁側,落後一步之處,有個正恰恰可讓一名男子置身其中的空位。
那個位置,無論誰都可以擠入其中的,卻偏偏沒有人站過去,彷彿那裡有個無形的影子,沉默的佔據了。
或許是一種出於本能的畏懼,沒有人敢去靠近那個空位,那成為一個禁地,即使注意到,也不敢靠近。
沒有察覺自己吸引了眾多男女來到身邊的雪凝湄,悄悄的望了一眼走在身側一步之後的黑衣年輕人。
還是那麼若隱若現的,負手身後,看起來優閑無比的走著;在他周圍居然沒有任何一個大活人挨近他,他也維持著那距離,與眾人隔離著。
雪凝湄回頭望向那黑衣年輕人,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竟對這陌生人產生了依賴與信任;而年輕人接觸到了她的目光,沉默了一瞬,彷彿在感應什麼,而後他輕輕的點了一下頭。
就那麼一個輕微的動作,雪凝湄放下心來。
隔著垂紗,她微笑起來的臉龐,那樣俏麗的天真。
黑衣年輕人依然面無表情,然而細細探究的話,卻會發現他耳根處有一點淡淡的紅,雖然不明顯,但是與他乍看之下的從容鎮定做對比的話,那麼一點薄薄的耳紅,卻分外的顯得狼狽。
他們的腳步一前一後,有著微妙的距離,縱使人潮擁擠,卻彷彿有他們兩人的小小天地,曖味的氛圍若有若無的圍繞著。
「姑娘請留步。」
那是一個很清晰的聲音,悠哉地穿越人牆而來。
雪凝湄不由自主的回過頭,在人影來去之間看見一個攤子,她的步子一頓,改了方向走過去。黑衣年輕人隨後跟上。
開口喊住雪凝湄的,是一個穿著藏青色儒袍,書生模樣的算命先生,他手裡拿著一隻竹籤,含笑望著她。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面目有些模糊,彷彿籠罩在一片輕霧之中,看不甚分明,也莫名的沒有留下印象。
她卻一直記得他穿越人群而來,那清亮無比的聲音。
「姑娘紅鸞星動,是正緣,可惜因男方殺孽太重,姑娘會吃點苦頭。」
「咦?」雪凝湄一臉茫然,「先生尚未卜卦,即能算出命途嗎?」
「姑娘的紅鸞『氣』勢如今正盛,在下毋須卜卦也能得知的。」語氣溫和的向她解釋的算命先生,將目光溜向她身後,彷彿定定地注視著什麼。「倒是這位大人,近日遇難不死,必得良緣,可要好好把握,若是錯過了,必然懊惱終身。」
黑衣年輕人表情仍舊漠然,卻是對這算命先生所說的事,有著質疑的不信任。
算命先生也不生氣,轉過臉來,笑著對雪凝湄開口。
「姑娘心存善念,必有好報。你身上有著珍稀異寶,能夠吸引你的良緣前來,你若有心想與對方溝通,便需要你主動伸出手,與對方說說話。」
「主動伸出手?」她小心翼翼的問:「先生,您看得到……嗎?」
「那位大人殺氣很重,稍有靈能的都看得到。」
他這話讓雪凝湄打了個冷顫,有些驚恐的問:「這是要來找我……報、報仇的嗎?」
算命先生搖搖頭。「這位大人只是靈體出了原軀,目前迷了路而已。他是為了與姑娘結緣而來的,姑娘毋須懼怕。」
雪凝湄聽不懂後半段的話,卻把靈魂出竅聽得清楚明白,不禁悚然一驚。
「那……那他的軀、軀體在哪裡?」她慌張的問。
算命先生又露出神秘的笑意。「這要等那位大人清醒了才會曉得。這是那位大人的劫難,他要自己渡過,旁人急也沒用。」
「那他要跟到什麼時候?」雪凝湄問得委委屈屈,卻沒注意到身後那黑衣年輕人聽見她急於要甩脫他,瞬間沉下的臉色。
算命先生看到他的表情,愉悅的彎起唇角。
「這個嘛……」他悠哉的拉長尾音,「那位大人何時記起了他是誰,覺悟了他的緣分系予何人,便能回歸其軀體,前來迎接姑娘了。」
「什麼?」雪凝湄聽得大驚失色,「我不要被迎接!我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被迎接──」語末幾乎有了哭音。
算命先生聽著她的抗議,臉上表情意外的浮起一點興味盎然。
這個姑娘聽話只聽一半,另外一半就全然不理會了,可那另外一半的話,全是關於那位沉著臉色的黑衣年輕人的啊……抗拒這麼深,但其紅線姻緣的確深系,這兩人之間,良緣唯有彼此而已,錯過了就要抱憾終身……哎呀哎呀,看這位姑娘大受打擊的沮喪表情,和那位煞氣極重的男子難看臉色,真是很有趣。
算命先生呵呵的笑了,愉快的等著看這對已然相遇的男女,將要如何處理這份不尋常的緣分。
黑衣年輕人一貫的面無表情,直瞪著她在他面前走來走去,次數之頻繁,幾乎要磨破了那雙小巧的繡鞋。
緊皺眉心的姑娘看起來分外的困擾。
那蜜色的皮膚反而加深了她的眉色,而一對線條柔軟沒有雜毛、漂亮的彎眉在她臉上很是秀麗,彰顯了她溫婉的個性。她的鼻端圓潤,顯得小巧,而她的臉蛋兒也只有巴掌大,唇色紅潤潤的,令人禁不住想要一親芳澤;但她的唇略薄,抿起來的時候,就顯得疏離而冷情了。
這樣一個容貌俊俏的女子,現在在她面上卻只剩下茫然失措、嘴角抽搐的表情。
看來他造成了她很大的團擾。
黑衣年輕人對於自己的出身、來歷,乃至最基本的名字身分,其實都沒有絲毫記憶的,他沉默的觀察著那自外頭回來之後,就一直在他面前不斷來回踱步的雪凝湄。
而那模樣好看,身段更好看的姑娘,卻一點也沒有察覺到對方研究打量的視線。
一門心思全陷在自己的思緒里,雪凝湄其實沒有注意到自己究竟來來回回地走了幾趟,也沒有注意到那黑衣年輕人緊盯了自己多久,她只是專註的在考慮,是要主動去牽住對方的手,告訴他:「我們來溝通吧!」還是要把算命先生的話當作胡扯聽過就算了,然後把這個緊跟著自己不放的陌生飄飄……呃,就這樣視若無睹好呢?
如果她在心裡默念:你不存在你不存在你不存在你不存在你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