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確實是出事了。我誤闖異族教派的爭鬥,被毀了嗓子,人也幾乎快死了,卻被撿了回來。等我終於清醒意識,已經身在異族領地,與我的故鄉隔了一個廣大的海。我那時候想,也許是天意,這樣我就看不到那姑娘如何與我天差地遠,如何與她的夫婿相依偎……我怕我忍不住要去毀了那姑娘。」
「公子很恨她?」
他怔怔地想了很久。末了,吐出一個字來。「恨。」
「恨她負心?」
「恨她失約。恨她另嫁他人。」他喃喃著,語氣卻很飄忽,聽不出分毫的恨意,卻有哀傷。「恨我自己,為什麼沒能再見她一面,聽她說說話?」
「公子在異地十年,卻未再對他人傾心嗎?」
「不曾。」
「因為獨鍾那青梅竹馬的姑娘?」
「這我倒不曾想過。」他笑了起來,「也許是因為,她總是懸而未決地掛在心上,讓我沒有心思去想其它女人。」
「那麼,公子如今身在長安……您找到她了?」
「找到了。」他定定地答:「找到了,卻不如找不到。」
「因為她真的負心了?」
她問得很輕,他聽著,卻慢慢地伸手掩住了眼。那嘶啞的嗓子里,有著負傷野獸的痛楚。
「她過得不好、不好……我找著了她,卻恨不得再早十年……我讓她一個人在這裡委屈了十年……」
「可是,您終於找著她了。」梅晴予柔軟地說,那帶著溫度的輕嘆,將他的哀痛包覆起來。
淚水在眼裡盈盈,梅晴予暗自心驚。她被這人的情緒輕易地牽動,並且扯得生疼,而有了彷彿感同身受的痛楚。但她依然柔聲勸著。「十年呢……那位姑娘,也等了您十年吧?您可以迎她走了,不是嗎?」
「即使她記憶里的那個少年,如今面目全非?」他慘然一笑。
「公子多慮了。」她一嘆,「女孩子喜歡人,是用心去看的。只要心裡裝了那個人,那麼無論那個人生得什麼模樣,在女孩子眼裡,也總是心上的那塊肉,不會為了面貌嫌棄的。」
「面貌或許是沒有變的……」他粗啞的聲音很是嘲諷。「但昔日她喜歡的嗓子全毀了,而且為了在異地求生,也做了許多令人髮指的事,這麼滿手血腥……那姑娘,可是正經人家出身。」
「那麼,公子何不直接去問呢?」她安穩地回答,以輕緩的嗓子安撫他的陰沉,「那姑娘也許真不介意。」
見他抬頭直直地望來,藏也藏不住的血腥戾氣也迎面而來,梅晴予輕蹙了眉梢,卻沒有害怕,甚至沒有被驚嚇,她莫名地對這個人沒有恐懼;但她還是蹙起眉,因為那人直勾勾的視線。
被這麼望著,她有一點緊張。
他望著她,然後沉定地回答。「我會去問。」
「恭喜公子。」她柔婉一福。
「那麼,我想知道,你的十年。」措手不及地,那人竟扔了這個問題給她。
梅晴予有些慌亂。「這個,晴予有些……」
「說給我聽。」沙礫般的粗啞嗓子此刻份外地沉,份外地穩,而生出一份異樣的柔和。「我想聽。」
為了他的要求,梅晴予僵硬著身子,思緒里也一片混亂。她從來不曾告訴閣主以外的人她的過往,可是如今卻要訴說給一個陌生的初客聽……但對方都要求了,又緊接著在對方這麼痛苦的十年之後,她不屈服也……
含著不自知的淚光盈盈望向巫公子,她卻驚訝地發現他非常專註。
那目光,她依稀有著印象,曾經有一個少年,也這麼專註地凝視她。
梅晴予掩著睫羽,把嘆息咽回喉里去。她舒緩而低柔地敘述,他則安靜壓抑地傾聽,沒有分毫插話。
「禮制有言:明媒正娶為妻,私奔為妾……晴予十五及笄,兵部尚書府下聘,然前夜,晴予與戀人私會訂了終生……約好了隔日午時要再見面的,但晴予奔赴途中,卻聽聞鄉人言道,先皇肅清整治,家父變牽連其中,梅府一夜家破人亡……家父賜毒藥自盡,保得全屍,家母心傷,懸樑上吊,隨家父而去,梅府女眷發配官娼,押入牢中,以待分發……如此大禍,晴予哪裡記得兒女情長、海誓山盟?」
「晴予和舍妹在牢里苦候,被提出地牢終見得天日的時候,舍妹還嚇得縮進晴予懷裡來,那樣小小的肩……舍妹還未及笄,只是個孩子啊!那些文人富商,爭相買入我姊妹倆……舍妹遠嫁江南為妾,而晴予被打理整齊穿上嫁衣,送往六王爺府為十八小妾……上得花轎的記憶,著實不堪,晴予寧願為妓,也不入六王府為妾。」
她輕輕言道,卻是銀牙暗咬。「投河之時,晴予也無意求死。我相拚搏一口氣……若死了,便一了百了,但若活下去……若活下去,晴予絕不受他人擺布!所幸,閣主伸出援手,由著晴予任性,收下了晴予這麼一個燙手山芋,還與六王爺府對上了……十年以來,若不是三千閣收容,晴予恐怕命不久矣!」
她怔怔沉默下來,良久,才一嘆。「那戀人,或許無緣吧?梅府遭逢如此大禍,他也不曉得知不知情……若知情了,晴予生怕他魯莽劫獄;若不知情,他是不是要恨著晴予失約呢?十年以來,晴予婉言請託閣主再三查訪,皆無那人一星半點的消息。晴予被迫離鄉,他也音訊全無……這樣,也好。」
又嘆了一聲,她笑起來,淚水滑下頰邊。「這樣也好、也好,晴予既不知他生死,便能日復一日地等,懷抱希望;也不知他是否娶妻,是否忘卻晴予?如此,晴予記憶里的那個人,便永遠都能是那少年模樣,那與晴予攜手、誓言白頭的……」
巫公子靜靜地傾聽,專註地望著她,暗暗握緊了手。「倘或……那人來接呢?你要和他走嗎?」
「他不會來。」她微笑,「晴予高掛艷旗如今都十年了,他不曾來過。無論原因為何,晴予早已不是原本獨屬於他的少女。十年歡場,十年送往迎來,三千閣百般回護,晴予寧願就這麼待著。」
「但那三千閣畢竟是妓坊,她一個女子終有花謝之日。」
「三千閣里,姊妹相稱,情誼深厚,會互相扶持著的。」
「姑娘如此打算……」
「昔日年少青澀,盡皆付諸東流。晴予身在三千閣,心滿意足。」一語輕輕,雲淡風輕。
巫邢天心裡慘然,苦澀一笑。
已經成為回憶的一部分了啊……緣份到底,成了盡頭。
七日朝夕相處,巫公子將梅晴予伺候得彷佛公主,捧在手裡怕落了,含在口裡怕化了。
從早到晚,他親手布置膳食,甚至為她熬煮雞湯;晨起,他為她梳頭挽發,在妝鏡前為她畫眉,為她點胭脂;她的衣飾也由他打理,細細一件一件為她著裝,小巧的繡鞋則跪在地上,讓她的纖足輕擱他膝頭,為她著上抹襪和繡鞋。
茶葉一日換一種,他為她準備的甜點從來都是輕輕淡淡,口味絕不令她為其甜膩而蹙眉,膳食亦是變化著討她歡心。
他還講述異族見聞,那高山大海、飛魚游烏,講述兵法陣式、血濺魂斷。他什麼也不藏,她問什麼,他答什麼。她好奇他眉宇間戾氣撲面,他便細細地向她講述十年來多少爭鬥、多少權利。
她輕輕蹙眉,輕輕掩口,輕輕嘆息,專註地聆聽,從不閃避他的目光。
他和她說話,她只要聽著,也不用費心搭話。
「你感到舒適就好。」巫公子為她鋪著軟枕,將她捧進那搭好的小窩,指尖撫過她發梢,低啞的嗓音卻有那樣柔和的韻味。
他從不在她面前隱藏那滿身的戾氣,她望著、感覺著,雖然有心驚之感,卻沒有恐懼之意。
這個人,不會傷著她——只要意識到這樣,那麼縱使那戾氣再重再狠,也擾不起她分毫的憂怕。
她安適地向他微笑,向他說話,彷佛已經相識了許多年,那樣泰然自若地相處著。
巫公子絕口不提他戀慕的姑娘如今身處何方,而她的十年等候,也是屬於她自己私密的故事毋需再有稍提。
天光亮極,一身焚火之色,凌厲如鳳,巫公子推門踏進房內,向梅晴予招了手。
「怎麼呢?」梅晴予慵懶地下了被日光曬得極暖的軟榻,好奇地跟了出去。
巫公子一身極目的紅,懷裡捧著一盆輕巧細枝的含苞白梅。
款款溫情,遞到她面前。
晴予訝然地瞪大眼睛,為著這不合時序的花苞,為著這不可思議的纖柔枝條,為著這雖細猶韌的頑強。
「初見時,你不是問過,我身上怎麼有香味嗎?我那時還在養著這株梅;這是以蝶蠱培養而出的梅種,以蠱主指尖血一連養七日,梅香永續,並且認主,遠行時,只需折下一截枝段,便能保護著蠱主。而無論蠱主離開此蠱去得多遠、多久,只要一回返,接近這株梅,花會立即綻放。」
至於隱匿的潛能,他則沒有說——這梅一旦認主,就會永遠護衛,若其主有所傷害,它所圍繞的香味立刻化為劇毒,枝條平空而生,護著主人。
巫公子細細解說,卻誤解了梅晴予聽到「蠱」字而微怔的神情;他以為她是驚訝這蠱物的詭妙,殊不知她是突然意識到:這位巫公子的蒙面異族裝扮、養蠱之能,是之前曾聽聞牡丹頭牌帶回述說的消息。
她嬌嫩的唇輕輕一抿。初見時,她曾看著他的眼睛,墜入迷惑里……疑似故人來……
「公子親自養蠱嗎?」
「是啊!我不是說過,我是巫凰教的祭司嗎?巫凰教以蠱物見長,毒訣教則以蠍蛛等物立威。」
「公子……曾將蠱物給了一個名叫翠雲的姑娘?」
「呃!」他微愣,摸摸鼻子想到當初他怨恨三千閣欺辱梅晴予,因而以泄怒心態給了船上那女人一個狠毒的蠱物。「是給了一個……」
「公子……因為故人,而對晴予懷著怨恨嗎?」她盈盈地問,仰望的臉龐凄楚而苦澀。
巫公子一下慌了手腳,他不明白原本好奇欣喜的梅晴予,怎麼突然間情緒變化如此極端?「什、什麼故人?」
「邢天。」
他瞠目結舌,反應不及,以為她認出了自己真實的身分,而愣在當場啞口無言;她卻是眼裡滾著淚水望他,以為他是受「故人」之託前來報復她的。
「公子曾對那翠雲姑娘說,您要來長安,找回自己的女人……您說過這句話吧?」她沒有逃開,反而趨近了他,小手抓緊他的袖口,擰得指尖都發白。「您知道……邢天在哪裡吧?您知道吧?他好嗎?他如今生得什麼模樣?他可曾……他提過我吧?您是代他來尋晴予的嗎?他……他在哪裡?他為什麼……」她整個人逼進了他懷裡,問得那樣急切,那樣慘烈。「他為什麼……不來見我?」
淚水終於滑落,她彷佛抓著了沒頂前的最後一塊浮板,雙膝卻軟弱得支撐不住自己,跪在地上。
巫公子慌亂地扶她起來,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思緒里一片空白。
他以為她已經雲淡風輕,他以為「邢天」此人已經成為了過往回憶,但是這個在第一日的早晨就向他說已心如止水的女人,如今卻崩潰般地哭泣著,向他索要著昔日戀人的下落。
他為了她的淚水而驚慌,卻又為了她徹底認不出自己而感到心酸。
他的謊言已經瞞了七日,也勢必會繼續瞞下去;她亦打算在三千閣里長待下去,將過往捨棄……但如今她偎在他懷裡哭泣,他卻要掀開面巾若無其事地告訴她,這七日朝夕相處的陌生初客就是她昔日的戀人……
梅晴予怎麼不會倍受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