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6節
甘月蓮總是安慰我說:「慢慢來,不能一下子就跳得像樣,旨在運動嘛!」
唉!我嘆口氣。且看四周圍的鏡子,老早已反映出一個頗見肥胖的身軀來。我最恨自己長在胃腹兩部的那圈肌肉,簡直令人尷尬。
平日我穿衣服已要刻意選擇,以剪裁及款式遷就我的體型。如今換上貼身運動衣。實實在在的是醜態畢現,太氣餒了。
勉強跟那甘月蓮做了十五分鐘柔軟體操,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差點以為自己在下一分鐘就要斷氣似。
無論如何,決定放棄。
「丁太太,你還有四十分鐘時間呢?」
「不,不,」我揚揚手:「改天再來,今天至此為止,實在吃不消。」
我連忙走出去,淋浴並且接受按摩。
躺在床上由得人家替我做肌肉推拿,作為運動是舒服得多了。
替我按摩的是個中年婦人,叫劉笑芬。我一般稱呼她笑姐。
這位笑姐,力大如牛,一直以來服侍得我頂妥當。而且她健談,身心都被照顧得好呢,時間一轉眼就過。我一般是非要做足三小時按摩不可的。
笑姐問:「丁太太怎麼把按摩時間突然提前呢,你不是要先跳一個鐘頭的健康舞才輪到我侍候你嗎?」
「沒興趣跳下去,實在太辛勞。」我閉著眼睛,邊享受邊答。
「你覺得甘姑娘怎麼樣?」
「誰?」我問了這句話后,才猛然醒起來:「啊,你說甘月蓮?她很好,只是我懶而已。」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知道她個人給丁太太的印象如何?並非指她的工作表現,若論資歷與經驗,她是升任愉快的。」
這般口氣,不就等於說甘月蓮個人有什麼惹人非議之處?
我想了想,並不率先作答,倒過來鼓勵著對方給我提供一些資料與線索,我說:「我只不過是跟她有一面之緣,才不過那半小時的功夫,能看得出什麼來呢?倒是你跟她是同事,朝見口晚見面,怕會更認識她的為人呢?」
「我也是道聽途說得來的消息吧了!」笑姐稍稍俯身伏到我耳畔說:「那姓甘的不但賺你們這些有錢太太的錢,且賺有錢男人的錢。」
「真的?」我一時好奇,不禁揚了聲。
這兒根本就是間獨立房間,沒有其他人在,只不過我作賊心虛,故而下意識地掩住了嘴,也真怕隔牆有耳,聽到我巴巴的渴望知道人家的是非,怪不好意思。
「誰知真的還是假的。但,甘姑娘才在上頭來港不到一年,在這兒會有多少薪金了,若不是靠一些慷慨的貴夫人,如丁太太你,好好的打賞,月入還有可能入不敷支呢。然,我們有幾個同事碰到過她在假日出入大酒店咖啡座,身光頸靚,很曉得裝扮呢。還有,又有人看到她每天上班,總是從停車場那一層走出來的,為什麼呢?除非有私家車。若真有座駕,又為什麼不讓我們知道?」
照說,這笑姐講的都是似是而非的道理。
誰個女人下了班不好好裝扮自己呢?穿得體面一點,寧可在其他生活用度上省,也是有的。
至於說,自停車場走出來就等於有座駕,也頗有商榷的餘地吧!或者她買的是三手老爺車,那又能花多少錢呢?
不過,有一點不容忽視,如果甘月蓮要賺男人的錢,她是真有這個資格的。
看她的模樣,也不似肯孵在一隅,捱半世窮的人。
「所以,丁太太,」笑姐繼續說:「你要恕怪我多嘴了,只是不吐不快。我看你們這些富家太太,生活優遊自在,頂寫意的,但其實精神壓力頗大,以致個個都肌肉緊張也未可料。」
「你這是什麼意思了?」
「譬方說,社會上多的是各式各樣、磨拳擦掌地打算賺闊佬錢的女人,是防不勝防的,做太太不會不懸起半個心,擔憂夫婦感情關係有差池吧!」
「擔心不來的事,就別擔心吧!」
我可是從來沒有擔心過丁松年會拈花惹草。
根本在這一陣子之前,沒有這麼多人在我耳邊灌輸這類男人婚外情、胡搞偷香的資料與訊息,我壓根兒就未在這方面動過任何腦筋。
老實說,丁松年是個古老石山,別看他軒昂俊朗,實際上是個並不怎麼知情識趣的男人,做什麼事、說什麼話,都仿似如臨大敵,實斧實鑿,輕鬆不得,有時真教對手疲累。
簡而言之,我這位丈夫是個有點過分嚴肅認真的人。
凡有這種性格,應該不會喜歡路柳牆花。他既不浪漫,自然更不會羨慕那些什麼曾經擁有。
事事要講求天長地久,是很費心思、時間的,我看丁松年已為太多的事業與理想佔據,不可能分散精神了。
而且,丁松年是個愛家的人。他更愛兒子。
現今做父親的比做母親的更緊張兒女,似是一種潮流趨向。
加上我們丁許二家的名望,也不容許子弟胡搞些亂七八糟的桃色花邊新聞。
故而,我的安全感至大。
「丁太太是生性樂觀。然,要真是識想又識貨的男人,能討到丁太太如此出身教養的名媛,也沒有什麼遺憾了,才會專心一致。」
笑姐送我的高帽子,一頂頂像魔術師變出來,再飛到我的頭上去。
照單全收之餘,且作好了心理準備,若是笑姐再提出一些什麼要求,我也是會答應的。
果然,笑姐跟我說:「丁太太,有件事想請你考慮幫忙。」
「什麼事?」
笑姐很認真的說:「我有位近親,在上頭申請來港,以前在上海一間洋行當過差,很懂規矩,外文也不錯。只是人地生疏,我們能走的門路不多,總是找不到好差事。想丁先生機構內一定用得著人,因而向你求個人情。」
「看看吧,我跟公司裡頭的人事部照會一聲。」
「丁太太,只你一句話,就能給人帶來高官厚祿了。」
跟著把一份簡歷尋了出來,放在台上,用我的手袋壓著,說:「這就真要勞煩你了,感激不盡。」
下午,我正好上丁松年的寫字樓去,一併辦理各事。
丁松年的秘書王太,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是公司內的老臣子,她一畢業就考進公司來,一做就是二十多年,松年對她十分信任,總是說:「這年頭要找忠心不二的伙記,委實太難了。」
我對她呢,不怎麼樣。
因為她對我都不怎麼樣。
一個丁氏企業之內,打從那些護衛員開始,一見了我就打恭作揖,笑容滿面,只有這位王太太,像太上老君般守在主席室門口,對誰都那副冷臉孔。
我問她:「松年呢?」
「主席在會議室開會。」
「那麼,你叫人事部的張華進來,我有話要囑咐他。」我轉身就走進主席室去,在關上門時,補了一句:「給我一杯濃咖啡,不要糖,些少奶。」
管自走進松年的辦公室內,一屁股坐在會客梳化上,百無聊賴地周圍看。
丈夫的這間辦公室是真正夠威煌的,全部深啡色靚柚木的牆及家私,襯托著自義大利專門訂製回來的歐洲十九世紀梳化。氣派凜然,使人坐在其間,已儼然成了商界巨子似。
我還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蠻好受的。
難怪那些一攀上皇座的人,死不肯再站起來離坐。
第7節
現今女人的虛榮感似乎也有新發展,曉得自服裝與首飾轉移至事業上頭。
我從沒有意思在丁家企業內分一杯羹,不知這種閑散的心態也有修正的需要沒有?
正在思量之際有人敲門。
走進來的是丁氏集團的人事部經理張華。一見了我,微微一愕,似有點尷尬,說:「丁太太,你好!是丁先生有事找我嗎?」
「不,丁先生仍在開會,是我找你。」
張華站在我跟前,我也沒叫他坐,現今看著一個垂手而立的職員,恭恭謹謹地聽命於我,心上沒由來有份自豪感,喜孜孜的享受著,不願輕易放棄。
我把笑姐親屬的履歷遞給張華,說:「請你安排一下,看有什麼職位適合他,就把他僱用來為丁氏服務吧!」
「丁太太跟這位應徵者相熟嗎?他希望應徵個什麼職位?」
「反正好歹給他一份工作就好,我跟他家裡頭的人有交情,不照顧他交代不過去,你就看著辦吧!」
張華很有點欲言又止。
「怎麼?還有什麼難題沒有?」
「是這樣的。」張華飛快地看過那張履歷:「看資料,他只屬於中下層員工,凡是主任級以下的員工,我們有一個限額,現今已經額滿,按公司規矩,是要管理人事的執行董事馮日堂簽批,才可以破例。」
我不假思考地答:「那就告訴馮日堂,請他簽批吧!謝謝你費神了。」
此話一說出口,就表示談話終結,可以請回了。
張華有點難為情,微垂著頭引退,才打開了辦公室的門,就跟剛要走進來的丁松年與丁柏年兄弟碰個正著。
「找我嗎?」松年對張華說。
「不。是丁太太找我。」
「對,是我托他代我辦點事。」
張華乘機引退了,丈夫才問我:「你拜託張華做什麼事?又要把你那班朋友的親屬介紹到這兒來當差,是不是?」松年的語氣透著不滿。
「所以說,我丈夫是個聰明人。」
「曼,我是認真的,幾次勸你不要公私不分,混雜太多私情,我們這兒說到底是有規模的上市公司,凡事要向職員與股東交代。」
「加添一兩個低下級人手也沒有特權,都要向公司交代,那成什麼世界了?」我不期然地駁斥他:「你剛在美國OMC訂購了一艘八十多尺長的遊艇是出公數還是私數了?如是前者,要不要開會員大會通過,你丁大少才落手買?」
我的說話伯是犀利了一點點,弄得丁松年尷尬萬分,臉上忽然的青紅不定。
有時對付男人也不能太客氣。他們動輒的就拿公司、公事、大公無私等等做擋箭牌,增加他的權威氣派。實際上呢,商場上誰不在伺候機會,惟利是圖。人不為己,簡直天誅地滅。
我當然不是省油的燈。
小叔子丁柏年站在一旁,看樣子有點難為情,目睹耳聞兄嫂的頂撞,他當然是左右為難,不知所措。
我挽起了手袋,給他們兄弟倆一個下台的階梯,說:「我這就走了,到公司來其實是要看看我投資戶口內的那條數,這個月怎麼遲了多天沒有收到數據?」
「近來的郵政服務是放緩了!」丁柏年說。
總算把話匣子重新打開,又跟他聊了幾句,才離去。
丁家兩兄弟其實最相似的地方,就是木訥。松年比柏年更古肅嚴謹。
丁柏年也許在外國住過好多年,性格比較開朗明快,我對他的印象一直不錯。
平時都很願意跟他暢談幾句。
心裡頭其實還有另外一個意念,就是打算替他做個媒。
關心小叔子固然是真,但也有相當程度的自私心態在內。
說到底,丁家只他們兩兄弟,一副身家資產名譽都平分在他們二人的肩膊上。他們主外,主內的自不然是妻室,如果丁柏年娶了個不合我們口味脾胃的女人回來,我們就難以維持良好關係了。
妯娌之間的相處,跟婆媳一樣,甚多難處。老實說,我會老大不願意丁家第二媳婦的各種風頭猶在我之上。
且看看,那些報章雜誌的花邊新聞都說,英國儲妃頂聰明,把自己的摯友介紹給小叔子。妯娌之間既有良好的感情基礎,且儲妃的介紹並沒有在樣貌資質等等方面勝過她自己,更是極大的一份保障。
姑勿論傳聞與實情有多少相近,總之給了我很大的啟迪,差不多已鼓勵了我,實行照辦煮碗。
中午時約了仇佩芬和我嫂嫂、許祖明的妻子呂漪琦吃飯。
也就是為了漪琦說,她要給我介紹一個人選,先讓我過目了,再決定向丁柏年引薦。
我們在中區的太平洋會所訂了一桌,仇佩芬與漪琦都一早到了。
仇佩芬罵我:「這麼遲!」
「到松年的公司去走了一趟,剛碰見小叔子,又聊了幾句,盡量跟他打好感情關係,他容易聽從我的建議。」我忽然問:「怎麼,你們沒有帶同那位心目中的人選來?」
「等一下就到,這陣子可能去做頭髮。」我大嫂這樣說。
「究竟是什麼底子的一個人?」
「我娘家的親屬,算是同太公的一個堂妹子。」大嫂答。
「啊!那是肥水不流別人田!好哇!」仇佩芬和議。
「有念過什麼書沒有?」
「到過美國幾年留學的,念什麼科目,我可不清楚。但頂時髦的一個時代女性,配你那古老石山的小叔子頂合適。」
「人還容易相處嗎?這一點最重要。」
「當然啊,若不跟我們臭味相投,何必花這番苦心,管他在街上拖個什麼樣的姑娘回丁家去當二少奶了?」
對,一說曹操,曹操就到。
到時可真眼前一亮。
第8節
這位叫呂媚媚的小姐,足有五尺五寸高,比我還高一點點,身材裹在一件貼身而性感的套裝之內,往上看,是那呼之欲出的豐滿胸脯,往下看,是修長勻直的一雙美腿,對女人都有吸引力,何況是異性?
樣子呢,憑良心說,並不是很美,但輪廊分明,一經塗脂抹粉,更掩了缺點,現了優點,總算中上之姿。
她那頭剪得像非洲黑人似的極短頭髮,和那對大大的銅色耳環,使她整個人都顯得新潮而年輕。
我們招呼她坐下來,殷慰地說著閑話,不久就發覺呂媚媚是個健談的人。
差不多任何一項女性的玩意兒,媚媚都曉得、都精通。
仇佩芬興奮地說:「好了,好了,起碼多一隻牌搭子!媚媚,你不用上班的是嗎?」
「在老爸公司掛個銜頭做董事,不管事。女人要奔波營生,我覺得太慘了,只不過時興商界女強人,我印張名片來湊湊高興而已。」
真聰明,真聰明!
提起了牌搭子,我忽然想起一事,立即轉臉問仇佩芬:「你明天有空搓牌沒有?」
「怎麼沒有?那差不多是正業!」仇佩芬笑,故作幽默。
「好,我答應蔡又新太太組局。」
「什麼?蔡又新?」
仇佩芬除了驚駭之外,還有更多的鄙夷。
我當然的心領神會,說:「你不是如此白鴿眼吧!」
「什麼時候你變了座觀世音,一派菩薩心腸。」
「也不致於嚴重到這地步吧!只是搓一兩場麻將。」
「話可不是這麼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家以為我們馮家與蔡家有牽連,也是很不得了的一回事。」
呂漪琦立即介面:「馮太的顧慮是應該的,可大可小。」
連那新相識的呂媚媚都插口:「交淺言深,不必為逞一時之意氣,而壞了大事。即使為此而種下一條小刺,也可以為日後很多事引起爭端。何必予人口實。」
我默然。
被她們這樣子你一言、我一語的,弄得我頭大如斗,不知所措。
我惟攤攤手說:「怎麼辦呢?都已經答應人家呢,難道又推搪?」
「這有什麼大不了?」仇佩芬說:「任何人在世界上都有臨時急事發生,隨便找個藉口就推掉。」
我還沒有反應,呂漪琦就說:「小心駛得萬年船。最低限度不要把我牽連在內。」
「早知如此,今天她晨早搖電話來給我確定約會,我不實牙實齒地答應還好,現今,她必定知道我臨陣退縮。」
呂媚媚說:「你就容我說句坦白話吧!這姓蔡的是太不識做人了,處此時勢,她還想巴結別人,尋只扶手,未免是過分天真,倒不如韜光養晦,以靜制動,更為上算。」
呂媚媚說這話時的神情比她的年紀老成得多。
她續說:「不知進退的人,要被人一下又一下的推跌在地上,是意料中事,他是自取其辱,與人無尤。」
一番話巴辣而深刻,無情而實際,聽得我有點寒意。
真沒想到為了搓一場麻將都會弄出這麼多為難來。
本城之所以熱鬧,無非是小小一件事都可以牽絲拉藤,維繫到許多重大人情關係、政治經濟、公司存亡等等事情來。
傷腦筋是事在必然,但也無可否認這才是熱鬧的人生。
問題還在於參與這些遊戲,我是抱著玩樂心態,得失與我無關,我幾時都只不過是個隔著岸觀火的人而已。
我搖了個電話給松年的秘書,囑她替我找個藉口,把蔡又新太太的牌局推掉。
根本都不勞我多花唇舌了吧,彼此心照不宣。
這次初步相親,對這位呂媚媚小姐的印象還是不錯,最緊要一點是她有心結納,那就易辦了。
仇佩芬與呂漪琦都覺得事不宜遲,於是,趕忙催促我:「全靠你大力的支持了。」
我點了頭,一力承擔,於是決定在家裡弄個小型晚宴。
一圓台十個八個人,是最容易控制,既有機會彼此深入暢談,又可以視作普通應酬活動,風花雪月一番。
我除了把兄嫂許祖明與呂漪琦邀請之外,還加插了仇佩芬和她的夫婿馮世均、仇佩芬的小姑馮湘湘和郭滔夫婦,添上丁柏年和呂媚媚,剛好四對。
未入席吃飯前,女人下意識地坐在一塊兒暢談。
仇佩芬立即扯著馮湘湘問:「你家現在是不是鬧粉紅色案件?」
「已經街知巷聞了,是不是?」
「差不多,只是沒有細節!」仇佩芬說著這話時,似有一點失望。
馮湘湘笑了出來,道:「你不是開玩笑吧,誰會有細節資料呢,除非你躲在人家的床底下!」
「最低限度,可以知道弄出事故來的人是男還是女?」
馮湘湘壓低聲浪說;「別張聲,讓我那一位聽到,回家去一定吵鬧,怪我好在公共場合講他家裡頭的醜史。」
馮湘湘又白他的郭滔一眼說:「未鬧出事之前,那郭家的大少奶奶李秀環,不知多架勢,簡直一呼百諾,連我的那一位對他這位嫂嫂都有點佩服得五體投地。」
一聽馮湘湘的語氣,就知道有故事可聽了。
所以說,妯埋之間若不連成一氣,而成了敵人,後果堪虞。
李秀環是郭一功的長媳,丈夫郭賢掌握著郭家的各種業務,是最得寵的一個兒子,江湖上都盛傳他是首席繼承人,名望權力在各兄弟之上。身為妻子的李秀環,當然是招妒。
看樣子,出事的還是她本人,而非郭賢。否則馮湘湘不會認為是家醜。
這年頭,說是摩登,其實仍有甚多舊瓶新酒式的封建思想存在,尤其是在豪門富戶之內。他們的心態是要保全舊家風、舊禮教為炫耀自己在社會中高人一等與眾不同的地位。
譬方說,男人若鬧婚外情的話,除非是認真至要鬧離婚的一場愛情爭奪戰,否則,根本就不足掛齒,絕對不會視作醜聞處理。
除非鬧婚外情的是女方。
我的猜測及后證實完全正確。
第9節
馮湘湘說:「我的那一位從前頂尊敬他的這位大嫂子,說是郭家各房媳婦中最知書識禮、學位最多的一位女性,念書念到要偷了丈夫手下的一員猛將,也真太令人駭異了。」
仇佩芬輕輕驚呼:「李秀環的人品真不算差呢,對我們可沒有架子,從前我們要湊腳,她也久不久就跟我們應酬一兩次,態度與牌品好到不得了,真沒想到有這種事發生?」
我追問:「那男的是誰?」
聽故事當然要問清楚誰是男主角,誰是女主角。
「姓宋,郭家地產部的工程師。很好看的一位男士,比李秀環年輕兩歲。」
「現在情況怎麼了?」
「誰知道,郭滔對這件事絕口不提,見到郭賢,他是受害人,也裝得沒事人一樣,我怎麼知道往後如何發展了?」
正當我們幾個女人議論滔滔之際,丁柏年抵步了。
正角兒既上場,我立即拉住他,介紹給各人,實質上,除了女賓,丁柏年不大熟識之外,其餘幾個男人,都是商場上的朋友,一見面,就已聚攏起來,不缺話題。
一整晚,丁柏年都全神貫注在男士們的商業與時事政治話題之內,對席間的女士顯然沒有任何興趣,根本都不勞攀談。
飯後喝咖啡時,我故意將呂媚媚和丁柏年叫在一起,說:「我們家露台放置了一盆國內政要送給松年的盆景,你們看過沒有?有沒有興趣看?」
「好哇!」呂媚媚揚一揚眉,有意無意的表現出一份嫵媚。
不是不吸引。
不知丁柏年心裡頭怎麼想?我總不認為男人是鐵石心腸,看見了漂亮的女人會完全的不動心不動意,只不過有時礙於情勢,不動聲色而已。
「丁先生對盆栽有興趣嗎?」媚媚倒是大方得自動撩動話題,看樣子,她對丁柏年真有點意思。
這就好,人們都說男追女,隔重山,相反,則隔重紗而已。
老實說,丁家兄弟是真有瞄頭的。
雖說人是古肅木訥一點,但松年和柏年都有一張成熟端正,近乎俊美的臉龐,身材健碩,商家人的身份,卻有一重知識分子所獨有的氣質和風範,談吐更是得體,再加身家背景,丁氏兄弟是相當出類拔萃的。
要找這樣子的配偶,談何容易?
本城待字閨中的名媛,數量肯定比各式黃金鑽石王老五為多。
哪一家豪門富戶不是愁找不到乘龍快婿多於擔心尋不到門當戶對的兒媳婦?
冷眼旁觀,看到呂媚媚不住地繞著栽花種草的話題跟丁柏年搭訕,我那小叔子又是有一句沒一句的答話時,我的心不期然往下沉。
突然有種悲哀的感覺。
到底,物傷其類。
自己算是上了岸的人吧,但也望其他合得來的女友有個好歸宿。
這個意念也真是利人利己之舉。
擾攘了一整個晚上,曲終人散。
我坐在妝台前卸妝時,丁松年單刀直入,問我:「你想為柏年做媒?」
「你看得出來?」
「有誰看不出來了?」
「我這麼著跡嗎?」
丁松年苦笑說:「曼,人要有自知之明。」
我聳聳肩:「我又不是作姦犯科,何必鬼鬼祟祟?這是光明正大的事嘛。」
我迴轉身來,望丈夫一眼,說:「你認為大嫂的這個堂妹子如何?一表人才吧!」
丁松年聳聳肩,不置可否。
「你的樣子有點否決的味道?」我說。
「不合適柏年。」
「你怎麼知道?」
「柏年要的女人是有內涵的。」
「例如?」
「例如?」松年想一想才再說,「你身邊的女友沒有人經歷過滄桑。」
「什麼意思?」
「風調雨順的溫室之內,不會成長出有獨特氣質的人物來。」
「你是一竹竿打盡一船人,如此說來,我也毫不突出,不過爾爾?」
松年不知是有意抑或無意,走進浴室去,關上門,根本不答我的說話。
真好笑,自己一時說錯了話,不好意思,於是實行逃避。
男人就是這個樣子的。
人家都說快活不知時日過,也許有幾分真。
我就總是人閑心不閑,整日的無事忙。日子過得不知多快!
這天,趕著出門時兒子富山走來跟我說:「媽媽,明天你會跟我參加學校的遊園會嗎?」
「什麼?」我皺皺眉。
才幾歲大的孩子,就節目多多,一會兒是校運會、懇親會,一會兒又水運會、遠足會。把那些學生的課外時間填得爆滿,自不在話下。最無聊無謂的就是老在小孩子面前鼓吹媽媽要陪他同樂同戲。
普通媽媽無所謂,反正賦閑在家。那些職業女性與我們這些本身應酬一籮籮的女人,怎麼吃得消?
一旦拒孩子於門外,立即就拿一頂不崇尚兩代溝通的帽子壓下來,把人壓低幾寸似!
真是莫名其妙的現代教育。
明天怎麼得了?我們約齊了一班女友開會討論為一年一度的貧童會舉行慈善餐舞會籌款。
這些公益事,我不算積極,但總會在年中插手辦一兩宗,應酬一下各方朋友。
於是我給富山說:「媽媽明天沒有空。」
「媽媽,你究竟是哪一天才算有空?」
「你的遊園會舉行很多天嗎?」
「不,」富山直搖著頭,那表情甚是世故而老成,很不配他的年紀:「遊園會只在明天舉行。我只是覺得無論那一天,媽媽都有別的事,不會陪我。」
「你這麼大的一個孩子了,還要我陪呢?且你有李老師是不是?央她明天陪你好了!」
「不用央她,她是個明白人。」
說罷富山轉頭就走回他的房間里,大力的關上門。
第10節
竟向我這做母親的發脾氣。
現在的小孩子是難纏的,總的一句話,他們被寵壞了,貪得無厭。
已經豐衣足食,為所欲為,又要求關注和溫情,其實以上二者的具體表現,還不是包裝在豐厚的物質享受之內。
誰愛誰,就給誰多些生活上的順遂,如此而已。
今日成年人沒有愛情飲水飽的那回事,小孩子也應漸漸適應。
有太多閒情逸緻去陪兒伴女的父母,只怕孩子們又有其他種種生活上的不滿足了。
松年間接批評我說,我是個沒有獨特氣質的女人。哼,他錯呢,我最低限度不像其他婦女一般,整天整夜抱緊孩子,口中亂喊「仔呀仔,命呀命」的,而其實對家庭沒有半點兒的貢獻。
出門的第一站是到理髮店去。才坐下來不久,阿顧就挪動了張小椅子,坐近我,替我修甲。
平日,她一見了我,就活像開籠雀似,吱吱喳喳的說個沒完沒了。
這天,剛相反。只掩緊嘴唇,半句聲沒有造。
我逗她:「阿顧,吃過飯沒有?」
「吃過了。」
「吃什麼呢?」
「隨便一個飯盒吧!」
我看著對方的反應怪異,也就有心逗她,意圖尋個水落石出。我故意說:「真是佩服能屈能伸的人,正所謂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像我們這種太太們,閑著沒正經事做,只顧吃喝玩樂,其實真比不上你們這等職業女性。」
「唉!」阿顧長嘆一句:「丁太太,你言重了,我阿顧幾時有你這種福氣就好,別的不說了,只是你的一句話就能調度很多人情事理,除非你不肯出手,否則,又什麼是辦不到的。我們呢,怎麼同?開口求人,難比登天,不求呢,自己又著實不爭氣。」
阿顧這麼一提,我倒心血來潮,慌忙問:「我記起來了,前些日子,你不是提過希望你的老表可以調過包裝部工作,現在怎麼樣了?」
「唉,這真是好心著雷劈的一個現成實例了,親戚託了我的事,我也只能在丁太太的面前求一求,丁太太答應相幫,是我們的造化。不願意幫,或有時力有不逮的話,總不能怪誰?我那親戚是母親的侄子,一味在吾母跟前埋怨,待老人家早晚見著我,都羅羅嗦嗦,黑口黑面,叫我有什麼辦法呢?我又不是大老闆?煩得多了,真是連吃飯的胃口也倒掉!」
我心上有點氣,但不會張聲。
對方那句「或者力有不逮」實在非常傷害我的面子,只是真相未大白之前,我也不好再誇下海口,只輕輕地說:「待我再查看一下,是不是廠裡頭有什麼人事調動的困難?」
「若太令你為難,就犯不著了。」
聽上去似是客套話,其實是一針見血。
做完頭髮,我打鐵趁熱,再上丁氏企業去。
松年與柏年都在外頭開會,我直趨管轄人事部的經理張華的辦公室去。
對方看我滿臉不快,已知事有曉蹊,慌忙站起來招呼。
「丁太太好!」
我開門見山問:「張華,我前些時交帶的兩宗公事,你記得嗎?」
張華面有難色,問:「你是指把周沖調至包裝部,又給另一位從大陸下來的郭廣信介紹職業一事嗎?」
「你倒是記性不壞。」
我說了這麼一句話,張華的臉色凝重,竟沒有再接腔下去。我於是追問:「情況呢?」
「我已把丁太太的建議向馮日堂先生提交了。」
「還未批下來嗎?」
「是批下來了,只是,沒有照準。」
「什麼?」我驚叫。
有點像給人家當眾賞了兩巴掌似,急痛攻心,整個人變了顏色。
「為什麼?」
「公司不希望增加冗員,尤其是下層功夫者,更不可以養成互相依賴的風氣,必須真正有需要才僱用員工,以便各施各職,各就各位。」
「我不相信丁氏企業員工近二千,會有安插不下一個半個人手的困難,是故意與我為難才真?」我平一平氣再說:「不是說越低級的文員跑腿越難僱用得到,求才若渴之際,如此的令關心你們人手的人失望,真不知安著什麼心?」
一頂大帽子壓下來,對方辭窮。
張華木然地站在我面前,很有種進退兩難之勢。
無可否認,氣氛是僵住的。
迫虎跳牆,誓要破釜沉舟的話,我只能開仗,說:「請馮日堂董事來商議好不好?」
張華當然恨不得一疊連聲地說好,難得找到了這個下台的階梯,急步走去找馮日堂,把個熱辣辣的滾球交到他手上去,自己變得置身事外。
作為大機構內的中層行政人員,最是為難。這點我倒是明白的。
上層有公司政治鬥爭,必把他們做磨心,迫他們表態,下層有什麼三長兩短,又得周轉調停,以能安撫下屬,交代上司。
這無日無之的公司鬥爭,有可能使人疲累至難以形容。不似我,偶然在丈夫的勢力範圍內耍兩手,不過顯顯威風而已。
我相信那馮日堂在聽了張華的報告,一定會從牙縫裡透出恨意來,心上連連以幾句口裡說不出來的粗言穢語來罵我這位盛氣凌人的主席太太。
我才不怕,偏要看他拿什麼道理向我解釋,以什麼理由去堅持。
馮日堂站到我面前來時的神色還是自若的,不愧是大將之材。
他開門見山就跟我討論這宗人事案件。
「丁太太,公司的人事調動有一定的法則,也有固定的預算,我們不能不遵守,尤其是在上位的人,如果立了個不良榜樣的話,恐怕以後會號令不行。」
我差不多是氣得發抖。
對方的說話,無疑是指我在樹立不良榜樣。
戰雲已啟,也不是臨陣退縮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