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41節
回到家去,躺在床上,沒由來的輾轉反側,不能入寐。
是為了什麼呢?
為了見著了丁松年?
為了一份遲來的震蕩?
如今才覺著悲痛,才作出回應。
原來硬撐著在人前若無其事,談笑風生,骨子裡卻慢慢的滲出血來。那份潛藏而不露臉的苦楚,是更深刻的!
忍不住哭了,由微微的啜泣,以至乾脆放聲嚎哭,再而默默垂淚至天明。
趕快投入工作,是療治悲哀的一大靈藥。
實在,我也為裝修、僱用人手等開張各事而忙。
那些裝修工人,有種壞習慣,就是要當事人一天到晚當他們的監工。否則,必然錯誤百出,分明講好用那隻材料,又臨時變卦,迫著要親力親為,才能協助工程如期完成。
多一天裝修期,我們就少一個工作日,賺的錢少了,成本卻重了,怎麼划得來?
僱用人手方面,我也不是個挑剔人,抱著人相我,我相人的公平心態,面試來應徵的員工,只要談上一會,覺得印象好,就把他們錄用了。
緊張些什麼呢,最重要還是要坦白相處,相處不來,就只有拆夥。
我是過來人,有什麼叫不明白的。
經營生意的方針,推廣業務的方式,反而是我最關注、最落心機的。
日以繼夜的思考,如何可以在菜單上下功夫,吸引食客,除了價廉物美之外,還得想些招徠之術。
別些行業往往借重名牌,以添聲勢,我們開設快餐店,可否都走這名牌路線呢?
忽然,靈機一觸,把我買回來的一疊烹飪書檢出來,重看一次,絕大部份都是一位李太撰寫的食譜。
這位李太,在電視台婦女節目內主持烹飪,因此知名度極高,她出的書,因此而甚受歡迎,不正正是人們愛名牌的表示?
如果我可以懇請她讓我們快餐連鎖店用她的食譜,每月給回一筆顧問費用,對客戶的吸引力是肯定有的。
於是,我想起大嫂呂漪琦來,立即搖電話給她:「你是認識電視台的編導的,我想認識李太,你可以幫個忙找她嗎?」
對方說:「曼,這一陣子,江湖上對你的非議極盛,都說你在搞東搞西,竟以撈家婆似的姿勢出現,這是怎麼回事了?也不好胡亂地找人家幫你什麼忙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想擔戴。」
既已說得如此明明白白,也算好事。
我連心都未有牽動半下,就掛斷了線,連忙找別個朋友幫忙去。
熱衷而投入工作的人,把所有這等工作上的困難都視若無睹,這天碰了壁,那頭立即再行摸索,總有行得通的路。
果然,把李太找著了。
她是個高貴而斯文的女士,現實生活中見她,此熒光幕上還要和藹可親。
當她聽了我的陳述及解釋之後,說:「很好的業務推廣橋段呀!我們合作,也真是相得益彰,你能把小名及拙作放在店內,就是給我宣傳了。容我提一個建議,你可以考慮在快餐店放一個旋轉書架,放一些烹飪圖書,說不定來買兩菜一湯的人,也會買一本叫兩菜一湯的食譜!」
真是太好太妙的建議了,我興奮得什麼也不會說,只連連多謝。
「不謝,不謝,職業女性是應該互相溝通,彼此幫助的。」
當我把這個好消息與新主意告訴寶釧時,她翹起大姆指贊,再問:「那麼我們樂寶快餐的廚子就真的要照著李太的食譜做每天的待備套餐了,是不是?」
「這個當然了。」
「你不也是訓練有紊的,為什麼不一獻身手?」
「早就有此打算了,原本講好要一石二鳥,既試我的廚藝,又努力為媒的事。只這一陣子實在是太忙太忙,連睡眠的時間都不足,才把什麼都擱置了。」
「說起這件事來,我看是事不宜遲了,那次舞會之後,根本都沒聽秦雨提過跟柏年有約會。我看,這丁柏年是太保守了,讓我們快快推波助瀾去。」
實行賣花之人插竹葉,別管自己,且幫了旁的人再算。
於是特意在這個周末,把秦雨、寶釧和柏年約來家裡吃飯。原本要把藍彤真和常翠蓉也請在一起的,只是前者去了日本公幹,後者有業務應酬,未克赴會,就只有我們四個人了。
寶釧一來,就給我說:「讓我當二廚如何?」
「好。」我應著,然後故意說:「那麼誰招呼柏年了?」
丁柏年說:「我是自己人嘛,怎麼還用招呼,一起到廚房去看名廚表演好了。」
「不,不,不!」我慌忙說:「人多手腳亂,我也不要廚房塞滿觀眾,人一緊張,會失水準。你且在客廳里坐坐,我派秦雨負責陪伴你。」
丁柏年無奈,只好跟秦雨走回客廳上去。
廚房門一關,我差點忍不住大笑起來。
「看,我倒是聰明的。」我對寶釧說。
周寶釧翹起大姆指贊。
兩個人頻撲了好一會,終於把一頓四菜一湯的飯菜弄出來了。
我說:「且讓你們幾位大股東先試試手勢,將來樂寶食店開張,這是逢星期一的四人菜式。」
丁柏年飛快地嘗了幾口菜,又喝下湯,說:「好到不得了!」
「賣多少錢?」
「薄利多銷,五十元四和菜,白飯與湯任取。」
「我每天由中環趕往新界捧你的場。」丁柏年實在興奮。
「將來建設了一個中央系統式的大廚房,就可以進軍中環,連寫字樓區的生意也吞掉了。」
「看,寶釧,原來你的這位好朋友是禾桿蓋珍珠,名實相符的商界女強人。」柏年說,已然吃罷了一碗飯,再添。
各人的胃口都好像好得不得了。
第42節飯後,寶釧仍借故走進廚房來緊張地說:「有沒有發覺兩人的異樣?」
我想了想,答:「柏年是興奮的,然,秦雨卻出奇的沉默,她平日說話比較多,你看呢?」
「我也有這個感覺。然,這也許就是好現象了。試想想,蜜運期開始時,總是男的興緻勃勃,七情上面,女的卻反而變得文靜,羞怯怯的。是不是?」
「大多情況如此。」
我們捧著幾碟切好了的生果,走出客廳時,只見秦雨獨個兒翻看我的錄影帶,卻不見丁柏年。
我問:「柏年呢?」
「他在露台。」秦雨答,連眼睛都沒有抬起來。
我和寶釧的面色一沉,交換了眼色,我就管自走出露台去。
果見丁柏年一個人憑欄而坐。
面前的海港夜景是極之美麗的,儼然像個珠光寶氣、翠擁珠圍的貴婦,魅力四射,顧盼生輝,難怪本城有多少人迷醉而捨不得離去。
「獨自一個人看夜景?」我走到柏年身旁說。
他回望我一眼,臉上掠過一絲迷惘,說:「是的,很美,很誘人,很捨不得。」
「你還沒有需要離她而去。」
「世事難以逆料。」柏年將眼光放回海港的對岸:「情不得已。」
我駭異,緣何他會有此感慨?
「什麼事令你百感交集似?」我問。
「在你生命之中,有那一次?那一晚的情景令你最難忘?」柏年竟沒由來的這樣說,作為答覆我的問題。
我望住了燦爛的星光,把思潮拋到老遠,想起了許許多多年的一個晚上。
丁松年學成回港,我們在世交的情誼下開始來往。他約會我到一個同學的生日舞會去。
那同學姓趙,正正是住在半山一間華廈,有一個非常非常寬闊的露台。我和松年一直共舞,忽然,他對我說:「這兒太嘈吵太多人,我們到露台去吸一口新鮮空氣好不好?」
我點了頭。
松年拖著我手走到露台,我倆就伏在欄杆上欣賞夜景。
丁松年不是個多話的人,他很久很久都維持沉默著,這使我生了點點尷尬,問:「我們在這兒逗留多久呢?不回到客廳上去了?」
丁松年迴轉身來,問:「如果我不要再回到客廳上去,只在這兒站著,靜靜的思索,你會否陪我?」
我差點失聲笑了出來,怎麼松年的表情和語調像個大男孩。
我沒有答,不曉得答,一個幼稚的問題之後可能有一個非常深奧的答案,我總不宜魯莽。
於是,我只是笑。
松年伸手托起了我的下巴,說:「曼,你笑起來太美了!」
說罷,就吻住了我。
頭上的星星,一顆一顆,像灑下來,像親友手中祝頌的碎花紙,撒向一對宣布愛戀的新人頭上。
當然是我閉上了眼的夢想。
我告訴了柏年,這一幕往事,就是我最難忘的情與景了。
不明白為什麼竟向他坦白,我走出露台找柏年的目的並非與他談心。
然,也許是今晚的月色、星光,以及夜景,實在是太美太美了,美得使人渾忘了現實生活的使命,只會回顧生命上那零零碎碎的一頁頁片段。
「事有湊巧,我畢生最難忘的情景,跟你的完全一樣。」丁柏年這樣說。
我睜著他,完全想不明白。
「那一夜,我也在場。我正要走出露台去找你,就目睹你畢生最難忘的情景。」
我聽呆了。
「無可否認,那天晚上,你很美,閃亮一如我們的東方之珠。」
我無法作出反應,腦子裡混淆一片,丁柏年的說話,一句又一句,並不依次序地在我耳畔重複細響起來。
恰於此時,寶釧探頭到落地玻璃門窗外,向我們打招呼:「露台外有什麼寶貝,把你倆吸引著了?」
「沒有,沒有。」我連忙答說,並且闊步走回客廳。
「秦雨說要回家了,向你告辭。」寶釧這樣說。
「啊,是嗎?那麼,請柏年送一送吧!」我說。
「不,不,我自己走!」秦雨的反應比正常情況稍為激烈,讓我和寶釧都有半分驚駭,可又不便細細追查。
柏年站在一旁,並不造聲。
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寶釧於是打了圓場,道:「我這就跟秦雨同行吧!先告辭了。」
當然,我不能這就加多一句,對柏年都下逐客令。
在朋友的眼光中,我和柏年多少有著親戚關係。
送走了寶釧與秦雨之後,客廳里只有我們叔嫂倆。
兩人都無語。
突然的,丁柏年倒抽一口大氣,對我說:「我最低限度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我和秦雨只是能相處、談得來的朋友,只此而已。」
說罷,柏年抓起了外衣,拉開大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登時跌坐在梳化上,愣住了。
很久,很久,我才曉得思索。
第一個問題是:丁柏年是不是已經表白得足夠了?
當我和丁松年鬧著甜甜蜜蜜的戀愛時,並沒有注意到身邊有人投來羨與妒的複雜眼光,只為他喜歡我?
想都不要再想,我抱頭跑回睡房去,倒在床上,一直顫抖著。
一個人對於一件突如其來的意外事,完全無法接受,亦不曉得應付時,他會惶恐失色,因為是禍是福,並不在預計與控制之列。
我把自己裹在重重的被氈之內,希望可以爭取一點溫暖,鎮靜我如鹿撞的心。
第43節
電話鈴聲突然的響起來,我伸手過去抓緊了電話筒,不知應否接聽。
「喂,喂!」對方是寶釧。
「你上床休息了沒有?」她問。
「還未睡好。」
「曼,你知道什麼事情發生了?」
「我不知道,真的,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下意識地不要對方再問下去,因為我將無辭以對。
「當然,你不知道。我這就來告訴你。」
我在心內喊吶,千百萬句,我不要聽,我不要聽,然,周寶釧一句也聽不到,她依然的自說自話。
「秦雨在車上哭了,這麼一個豪邁爽朗的女孩子,有輝煌耀目的事業,有可觀豐厚的家資,有備受尊重的社會地位,依然難逃劫數。」
「為什麼?柏年跟她說了些什麼?」我惶恐失聲地問。
「沒有,什麼也沒有,只是秦雨和丁柏年都是個聰明至極的孩子,是我們做得不對,擺出形勢來,迫著他們表態。結果呢,不言而喻,秦雨是心領神會,知道大勢已去,故而忍也忍不住,在我面前跡近崩潰。」
我沒有造聲。
「丁柏年這男人真難以捉摸,雖說是有才有貌有勢的一個上佳男人,說到底也要挑個好伴侶啊,為何如此的弔兒郎當?他從來沒有興起過成家立室之念嗎?抑或他心上另外有人?」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答覆是急促的。
「忙了整天整晚,你累了,是不是?」她問,大概覺得我的反應略嫌誇大。
「有一點點。」
「那麼,睡吧!所有的問題,在太陽再度升起來,即獲解決,我們要有信心。」
問題太複雜,並不能如寶釧所期望的,很快就獲解決。
我相信依然膠著。
惟一的幸運是連鎖快餐店首兩間分店開張了,我忙碌而緊張,根本再騰不出情緒來兼顧別的事。
連鎖快餐店每周七天,天天有不同的和菜。我們並不提供飯盒,形式是別樹一幟的,稍稍偷了從前包伙食的生意橋段,將之重新包裝,再推廣給目標客戶。
本城原來真的充滿奇迹,我們樂寶快餐店便是一例。
開張才那麼一個星期,午膳時間固然排長龍,且有甚多電話下訂單。工廠內的人都三五成群給我訂購和菜,待午膳時間一至,就派人到店裡取。
一個星期過去后,更接到有大批工廠要求我們供應整個月的午膳。因為是長期訂戶,就更主動提高服務水準,另外急急僱人送外賣,連客戶自取的時間都省了。
這個外賣送飯的制度,很能起刺激作用,快餐店所接的生意是門面交易的四倍。
我實在忙到頭暈眼花,最要命的還是我那急躁的脾氣,絕對希望能三天之內建成羅馬。我對寶釧說:「跟其他股東商量,我打算從速在各工業區開設樂寶快餐分店了,好生意的概念一生,就有人爭相效尤。」
「完全同意。不用問他們了,全都是睡公主式的股東,任你自把自為吧。資金方面,絕不成問題,樂寶光顧的銀行,跟我們很有交情,且我們也不缺現金周轉。」
我自豪說:「只須把我們開業以來的成績展示,就已有足夠的交易條件,根本都不勞動用到交情。」
「所以說,要為人青睞,最具體而有效的方法,是強化自己。曼,我說得對不對?」
語帶雙關,我當然明白。
「我並沒有想過要以自己的新身份與新成績,去向舊人交代,或交換什麼?這幾天,律師就要替我們辦妥離婚手續。」
「這麼快?」
「我沒有跟他爭取什麼,凡是我名下的物業及有價證券,我都取回,天公地道。丁松年給的瞻養費,數目多少,悉從尊便,我反正囑我的律師成立基金,放進去直待丁富山二十一歲之後,可以逐年領取利息,幫助他建功立業,我無所謂,手上所擁有的,已經足夠。」
周寶釧點點頭。很感慨地拍拍我的肩膊說:「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別說是不愛自己的人,無謂叨他的光、受他的惠。就連愛自己不夠者,亦不必仗賴他半點,留為話柄。曼,我從來沒有跟你提起,自己經營皮草生意,我未有取過楊真半分錢,都是靠銀行的借貸而起家的。只為一點自尊使然。那年頭,他還有正室在世,死不肯離婚,在名不正則言不順的情勢下,我認為要他支持是一份屈辱。」
是的,每個人心志與價值觀都不同。
有些女人,沒有了人,抓住了錢,視之為公平。
我們這些女人,覺得既沒有人,就更不必搖尾乞憐,更見委屈了。
彼此都有因由,都合乎情理。做人很多時是求個心安,自然理得了。
為我辦離婚手續的律師,很語重心長地勸我:「許小姐,你可以爭取得更多。」
「單是換回你對我的這個稱謂,已經價值連城。」
我笑著這麼回答他。的確,經過很多年的婚姻束縛,突然的回復自由身,好像一個發覺多年以拐杖走路的人,有一日,被人家把手杖搶去了,竟還能一步步的走,越走越習慣,越堅挺,那種驚駭與喜悅,難以形容。
律師嘆口氣:「要對方為了他心頭所好,付出較高昂的代價,也是很應該的。」
我凜然正色道:「如果從這個角度出發,我更不向他索取分毫。我不要給他機會,以我為餌,去成為他那為愛情而不惜犧牲的偉大情操。要收他多少錢,才值得出賣自己,以抬高對方的一段新感情的身份?我只把這婚變看成一種社會上普遍得不能再普遍的現象,何足怪哉!」
「太不愧是商界女強人的本色。」
也許我真的當之無愧。
走到光怪陸離的社會上頭工作,真是太多考驗自己的鍛練機會,因此而造就了鐵石心腸、銅皮鐵骨,也是有的。
就在我大展拳腳,把連鎖快餐店全面拓展的這個開山劈石期間,就不知遇上過多少事情,教我學得精乖伶俐。
偏巧就是觀塘與九龍灣兩間樂寶分店開張的前夕,給我們簽好了三年合同的廚子張叔,忽然跑到我跟前來說:「許小姐,真不好意思,我有件緊要事跟你商量。」
「什麼事?」我問。
「我看很難履行我跟樂寶的合約了。」
他說了這句話之後,靜下來,看我的反應。
在以往,我必然會大驚失色,快餐店沒有了廚子,好似一條船,沒有了掌舵人,左搖右擺,失掉方向,終究有個巨浪翻過來,就要打沉了,那怎麼好算?
然,涉獵商場日久,有了經驗,知道什麼叫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也知道應該要以不變應萬變。
做事做人其實都有如玩撲克牌,手上的一副是皇牌,完全的成竹在胸,根本就不必輕易亮相,表露重要身份,手上的牌不過爾爾,跟對手是半斤八兩呢,更不必橫衝直撞,且沉著氣,看對方投注何等樣的銀碼,才定奪乾坤去留,甚是敵不過別人,倒不如從容地棄牌,讓一步,圖個海闊天空還好。
故而,我不動聲色,示意張叔說下去。
第44節
張叔也真七情上面,一副愁苦尷尬的樣子,說:「我也是迫不得已的。女兒申請我移民加拿大去,原以為不會這麼快簽批,都說要等很久,因為輪隊的人極多,誰知就在這兩天,移民局准許證就批出來了,全家都嚷著要立即起程。我是很為難呢,其實我跟很多人一樣,都捨不得離開香港,在本城賺得容易,花得痛快,又豈是那加拿大可此?只是在老妻及兒女心目中都偏偏認為我一把年紀,還是做一般的功夫,拿一般的薪酬,倒不如提前退休去。真難說,順得哥情失嫂意。」
我笑著說:「張叔,你別煩惱,張嬸他們的心意我很明白,不尚虛榮的踏實人,自然希望早日安居樂業,更不要骨肉分離。是疼著你,才不要你太辛苦。」
我的語調令對方駭異,忙道:「我還是很能應付工作的。」
「當然,當然,張叔幾時都寶刀未老,無可置疑,只是你家裡頭的意願是要照顧的。」
「可是你那兩間分店即行開幕,且我們之間有合同。」
「不用擔心,合作得勉強,你牽腸掛肚的獨自留港工作也叫我過意下去。我們不能單憑一紙合同辦事,超乎情理之外的要求,是不應引用法律保障,而把關係甚而錯誤延續下去的。你在簽約時沒有想過有此意外,也就算了,不必再把合約放在心上。至於說樂寶的人手,不成問題,在本城,有錢駛得鬼推磨,人力市場再艱難,也會有得供應。移民雖多,正所謂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科場,請別為我擔心。」
我把鐵青著面的張叔送到電梯口,才往回走,繼續投入我的工作。
張叔所表現的漏洞太多了。
加拿大移民申請最快速都要半年,才能批出入境證來,換言之,我跟他談合約,講合作時,他已入紙申請移民,可從來沒有給我提過一句半句。如此的刻意遮瞞,只代表兩種可能心態,一種是根本不把移民看成一回事,批准了也並不打算真的成行,或者只去報到,立即歸航,那就無謂多生枝節,惹人疑慮,在一個賓主關係開端時引起不必要的憂慮。另一種呢,根本已是存心不良,借題發揮,打算乘人之危,來威迫利誘。
照目前的情勢看,是後者的成份昭彰,無容置疑了。
生意上生了意外,不論是環境忽爾惡劣,抑或遇人不淑,總要多用錢去尋求解決方法。這個如果是必要用定的話,可不必用在不義之徒身上,去成全他們的小動作。
我是的確出高了價錢才臨急臨忙把另一個合適的人,挖角到手,以填補空缺的。
然,不要緊。
蝕了錢,還要泄盡氣,是雙重的委屈,我以後也不會幹。
凡事一理通,百理明。
對於處事待人,行藏舉止,思想言行,都是一套理論,一個模式。
丁松年是變了心,我,許曼明是心變了。
前者只不過是限於對一個人、一宗事之喜愛轉移。後者呢,是整個人生的走向改動。
我意誌異常堅定地對我的律師,說:「無論如何,多謝你的提點與關心。在我可以支持應付的情勢下,我無謂再領任何人的情,回報起來,更覺吃力。不必了!」
要食言、要悔約者,請便。
我樂於以我的損失去落實他們的背信棄義,這包括了丁松年、張叔,甚至那原本要租鋪位給我的沙田火炭業主錢伯在內。
對比之下,我認為自己的損失並不比他們大。
職業是否使女人的溫柔、嫵媚以至嬌弱都一掃而空了,剩下來的都仿似無情、固執與強硬。
經歷過滄桑苦楚的女人,再度站起來時,已經不再像女人了。
我輕嘆。
這些天來,躺到床上去,往往已是凌晨,只能有五小時左右的休息,又得再爬起身來,回到辦公室工作。
頭才沾在枕上,床頭的電話就響起來了。
誰?誰會在這個時刻給自己電話。
我抓起了聽筒來,對方是把女聲,沙啞而微帶哭音,說要找許曼明。
我坐起身來,徽微緊張,答應著:「我就是許曼明,請問你是誰?」
我的心卜卜亂跳,有個念頭一閃而過,會不會是秦雨?
她喜歡丁柏年,丁柏年並不喜歡她。他另有心上人,若讓秦雨知道了,這個人是誰?她會得在忍無可忍之下,搖電話向她大興問罪之師。
我是膽戰心驚的,不為什麼,只為尷尬。
沒有人,包括自己在內,會體諒這個處境,一個小叔子暗戀嫂子多年,而在她婚變之後將戀情白熱化的處境,是令人難為情、令人驚異的。
我知道,在我覺察到將會有一番狠狽之後,我完全採取逃避的方式,更專註於工作,更刻意地不再去想著那麼一回事。
直至到不能不處理的那一分鐘,才面對它好了。
這一刻,終於來臨,因為對方說:「我要求你,跟你談一談?」
「在這個時刻嗎?」
「對,許曼明,我就在你的樓下,容許我上來見你。」然後她再補充:「你已知道我是誰了吧?我是邱夢還!」
天!震慄更添一重。
完全不是我所想像的那回事。
是另外一個故事,另外一對男女主角。
我苦笑,怎麼真的瘦田無人耕,耕來有人爭?我忽爾成為愛情倫理大悲劇的搶手角色了。
邱夢還為什麼跑來見我?在於這個時刻?
是丁松年有什麼意外了?
第45節
此念一生,我整個人自床上跳起來,立即答:「邱小姐,請上來。我們是一梯一夥,複式頂樓的一座。」
當我開門讓邱夢還進來時,她的臉色有如白紙。
過去曾經見過的優雅淡定儀態,都已不復見,她無疑是神色慌張,且微帶憤怒的。
這個神情似乎要推翻了剛才我假設丁松年有什麼意外的估計。
可是,我仍然在請她坐下來之後,立即問:「不是松年有什麼事吧?」
「你仍然這麼關心他,我來找你的原因為何,你第一個推想就是丁松年的事來嗎?」
我愣然,一時間不能立即回答。如果我說:丁松年仍是我子之父,那又何必呢?這種拉關係、攀交情的功夫,在今日,更不必做、不屑做、不肯做。
「你們是彼此的牽挂著。」邱夢還竟一邊點頭,一邊這樣說著。「既如是,為什麼還要仳離?為什麼要我白白淌這一次的渾水?為什麼你們夫妻倆的花槍遊戲要拖累一個無辜的人?」
說著說著,竟自哭泣起來。
我不說什麼,只站起來,遞給她一盒紙巾,管自到廚房去倒了一杯熱茶,放到她跟前去。
記得在我悲苦求援的時刻,並沒有人在我身邊,給我這般的服侍。
永遠謹記,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此為積陰功之一種。
不論對方是誰,都是有父有母的一個人,在世上活著有她爭取同情與扶助的權利。
「我今天晚上跟丁松年吵了一夜的架,」邱夢還一邊哭,一邊還說著她的隱衷:「我問他,為什麼我們不可以結婚了?你們不是已經辦妥了手續了嗎?他竟答,他要考慮清楚。天,在這個時刻,通天下的人以為我贏了一場勝仗的時刻,他卻宣布,他需要考慮。」
我明白這份狼狽。
只能很輕很輕地嘆一口氣,太著跡的同情與關懷會變成虛偽和造作。在這個時刻,尤其不適宜引起對方的誤會。
一頭已然受傷的小動物,尤其敏感,誰碰它一碰,它都會覺著痛。
「我追問為什麼?這短短的一陣子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震撼他的決定?是我,抑或是你?」
「怎麼會是我?」我平和地答。
「不,是你!」邱夢還不住地點頭,她重複又重複地做著這個動作,表示肯定,卻帶一點蒼涼與無奈,令人看得心上惻然。「我不騙你,是真的。他今晚親口對我說了。」
「邱小姐,你們若是吵架,在惱怒之下,自會出言不遜,作不得准。」我只能安慰她。
「不,松年說,他辜負了你,糟蹋了你,他從沒有盡足一個伴侶的責任,坦誠地把你的錯誤指出糾正過來,然後,引領著你同行前進。他只管不滿,自行另尋新歡,把所有的責任都往你肩上擱,自己逍遙於法外。」
我差不多是目定口呆。
如果邱夢還所言屬實,對我而言,就是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大翻案。
「對你的歉疚,就等於並未忘情,那又何必要我!為此,他遲疑著,不願跟我走進聖堂去。」
邱夢還苦笑,以手背揩了淚,說:「人生變幻何其多,真是未走到最後一步,仍未知誰勝誰負,誰得的多,誰失得少?許曼明,我曾經出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令丁松年狠下心去跟你離異,究竟你出什麼辦法把他的心撈回來,緊緊的又重新抓著不放?我不甘、不忿、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我今晚再忍無可忍,跑來當面問個究竟?我知道從前你為何敗?敗在你自己的愚昧,多於我的靈巧上頭,如今是不是我的失敗亦如是?許曼明,我求求你,請告訴我,你究竟做了什麼?」
邱夢還似乎竭斯底里。
看見了她,似看見前些時的自己。
原來那形相、那姿態、那語調,是多麼的令人不安與難堪。
有人在長期對牢一個重複又重複著自己的難題而不肯罷休的人,因而生厭,因而遠離,是太合情合理的事了。
我茫然,太多的感慨,太大的惘悵。
「請回答我,你究竟是對丁松年做了些什麼?」
我長嘆一聲,紅塵中的痴兒,是輪流擔演的。這一陣子,我若算脫胎換骨的話,誤墮塵網之中的,便是眼前人了。
「邱小姐,請聽我說,我是什麼都沒有做過。」
「不,你騙人,根本不可能。你是用旁門左道,藉助妖魔鬼怪,把丁松年的三魂七魄勾了回來上了鎖,抑或學曉了什麼手段,能封丁松年的死門,讓他貼貼服服,曉得怨人自責?你說,你說,你一定做了很多很多很多功夫。」
邱夢還的哭聲,是凄厲的。
滿以為身經百戰,抱著戰勝品炫耀人前的當兒,被人無原無故的褫奪所有榮銜,是一宗難以接受的慘事。
可是,我的答案始終未能令她滿意。
「我說了,我並沒有做過什麼事,耍過什麼手段,其實,我連丁松年都沒有見著面,連自己的孩子,都沒空相見。邱小姐,事到如今,我騙你何用。」
「根本不可能,」她重複著那句說話,像一隻壞掉了的留聲機器,唱盤傳出千句百句一式一樣的說話:「你一定做了很多很多很多的功夫,去挽回丁松年的心。」
我忽然原諒了仇佩芬,甚至呂漪琦。不相干的人,有什麼理由要日以繼夜地聽壞掉了的留聲機器。縱使是親人與朋友,承擔的苦難也需要有個極限。難怪她們仍在我自以為最悲苦之時,逐一離我而去。
凡事罪己。
我拍拍邱夢還的手,道:「邱小姐,請細心想想,就是因為我什麼功夫都沒有做過,丁松年才會有一番新的刺激與覺醒,你明白嗎?相信嗎?」
邱夢還霍地抬起頭來,瞪著淚眼看我。
良久。
她才緩慢地說:「太意想不到的結果,也太驚心動魄了。」
說了這話,她的身子竟不期然地抖動一下。
我當然心領神會,邱夢還的思慮與回應並不過態,絕無誇大,答案是的的確令人震慄愴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