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溫哥華呢,誰有這個資格、這個需要揭查某人的銀行存款若干?於是,喜歡充撐的移民就得其所哉,先在公認的西區置間住宅,然後再加一輛實際價錢比香港便宜的賓士、十套八套名牌衣服,中等貨式的首飾,例如橫面寬闊的二卡拉多一點,成色甚低,而又滿是黑點的鑽戒,戴在手上去超級市揚之類,就已經能傲視同儕,被另一堆沒有見過世面的人捧上天。
那西區的住宅,個個周末高朋滿座,又能花用得多少錢呢?香江福記的一席酒,或是六星級大酒店包一間聽晚宴,實用可以支持在溫哥華家居開設半年的園游大會。
宋惜梅當然不是那種巴不得在溫哥華出鋒頭的人。她住西區,只一個目的,就是圖個方便,就算自己不開車,走二分鐘出加比大道,就可以乘巴士到市中心,又可步行十分鐘到餐館及超級市揚,那是她覺得妥當的。
最令她心安的一點還是,溫哥華醫院就在附近。
這個思想似乎十分可笑,其實不。獨身一個女子,有甚麼頭暈身熱,甚而意外,等著別人來相救,很可能是奢望。說好說歹,自己再孱弱也能在很短時間與途程之內爬到醫院去,心上是安穩得多了。
來溫哥華短短的日子,就側聞過幾宗獨身老太婆死在屋子裡,無人問津,多天之後,直至送牛奶的發現不對勁,才街門而入發現腐屍的新聞。悲哀不悲哀?
尤其甚者。就前幾天,報載有一位老太太,陳屍家居整月,一直陪伴她度晚年的小狗,實在抵不住肚餓,以主人的屍體作糧食,直吃至白骨峨峨,才有外人發現慘狀。
宋惜梅讀完這般新聞后,直躺到床上去兩天都不想動。
腦子空白一片,根本不敢肆意聯想,更不敢刻意感懷身世。太恐怖了!
這陣子,連住在她附近的那位算是談得來的方修華太太都搬到西溫哥華哥倫比亞物業區去,她就更感孤單了。
方修華太太是帶著兩個孩子移民至此的。方家在香江算是有名望的大族,方修華排行第三,是五個方氏第二代中負責第管家族地產的總舵主。其餘兄弟都分別持英國與澳洲護照,只他一人多年前在多倫多大手一畢夫,也不想申請入籍,立即買掉回鄉,故而到這些年,迫不得已,才派了妻兒來從新居留入籍,自己仍是留港照領生意的時間多。
方修華太太姓連小名俊美,為人很老實。住在溫哥華后,半點浮誇的表現都沒有。反而有點誠惶誠恐,最怕人家把她認出來,大叫一聲:「你不就是方修華的太太,方其傑的三媳婦,你們也移民了?」
一句話好像要自己承擔了離棄土生土長的香江所有責任,一句話又好像以她的行為去求證不離開香港是愚蠢至極的行為似。
實情並不如此,每個人的眼光與抉擇,需要獨立審視和處理。
故而俊美很怕跟某些能把她認出來的香港移民來往,跟宋惜梅是因為以前在香江的淵源,而走得近一點,且為了惜梅的個性低調內向,合了她的脾胃,始成例外。
俊美有一次半講笑式的對惜梅說:「我在香港跟孩子們到大酒店去飲下午茶,出的鋒頭還不及這兒多。那天我才坐在四季酒店咖啡室半小時,一共有另外三桌子的人指指點點說!那不就是香江富豪方家的人。嚇得我以後只能帶孩子上麥當奴了。」
這最近,俊美的小兒子升小學,剛好借了西溫哥華有間質素極優的中小學為借口,乾脆搬了。
西溫哥華其實是全加拿大國民收入最高的地區,聚居者品流一點不複雜,且甚清純,完全未被外來的東方富貴列車所噴出來的臟氣所染污。
俊美的決定無疑是對的。
只是,又更添宋惜梅日中的寂寞而已。
宋惜梅本身是刻意的不去追逐五彩繽紛的生活才定居於此的。
然,她開始覺得有點失算。原來長期應付孤寂也需要很大的能耐與努力。
宋借梅因為今天在超級市揚遇上了沈沛昌,因而更想念摯友郭嘉怡,益發覓得整日悶懨懨、冷清清、孤伶伶,完完全全的投訴無門。
以前,在香江,的確是熱鬧的。
尤其是有郭嘉怡在,她可以帶頭弄得生活活潑高興,色彩繽紛,沒有一分鐘的冷場。
嘉怡與惜梅是中學而至大學的老同學,城內沒有人不知道,這一動一靜的兩個女人,倩如手足,出只入對。
最傳為佳話的是這兩個女人,在學校一直名列前茅,跑到社會上頭做事,又各領風騷。
郭嘉怡是香江頂尖兒百貨店的總買辦,她對貨品的眼光、市場的判斷力以及推銷術的運用,在畢業后的七、八年間,訓練至登峰造極。
前年,最轟動百貨業本行的一宗大新聞就是華資的一間叫嘉華的百貨公司,被鄰近增設的日本百貨店壓迫得門庭冷落,盈利驟降,那隻嘉華百貨公司股票在股票市場內變成了軟腳蟹,全無攀升能力。
董事局於是立即檢討,銳意改革,先要把整個行政班底換掉。百貨業當然非常注重買手,於是這個成敗關鍵的位置,非常的矚目。
獵頭公司拍幾個中外人選檔案放到董事局成員面前,供他們研究。彼此商量凡半個月,都不得要領。
無他,仍未有一個人選屬於出類拔萃。
當管轄人事部的董事宋秋鑾,跟獵頭公司的總經理威廉偉特再行商討時,說:「很不幸地,我們無一個合意!這個人選很重要,錯不得,全盤生意是否能扭轉乾坤,在於他改革貨品推銷的成效之上。」
「我很明白,宋先生,我們已儘力而為。」
「這就是說,你們已把市場內疊一流的高手呈交給我們審閱了?」
「可以這麼說:」
「這表示甚麼呢?你的口氣似乎仍有商榷餘地。」
「關於你們領意出的薪酬條件。」
「如果我們把預算提高一點,就可以僱用得質素更好的人材了嗎?」
「不是提高一點,是要提高很多。」
「威靈,我代表公司告訴你,我們誓無反顧,不惜工本。」
「那麼,在本城就有一個人,至為理想。」
於是威廉提出了郭嘉怡的名字,說:「她是在這最近才突然冒升的百貨業紅星,表現成績之佳,傲視同群。郭嘉怡每次特定的營業額目標,一連八季,都超額完成。」
任何行業的翹楚地位之確立,不在於其一時表現之如何了得,而在於好成績之持位性。
宋秋鑾立即對這位素未謀面的市場推廣大員肅然起敬。
連威廉偉特都似乎越說越起勁,幾乎口沫橫飛地推薦郭嘉怡。
「不過,」威廉稍停,繼續說:「她現今當時得令,要把她從首屈一指的英資百貨機構挖角,所費一定不菲。」
宋私鑾即席作了決定:「威廉,你已有我們董事局發的一張沒有填數字的支票,總要把這位郭小姐吸引到我們機構來為止。」
有了這把上方寶劍,威廉偉特直趨郭嘉怡跟前,鼓其如簧之舌。
郭嘉怡非常專註地聽罷遊說之辭,只微笑而簡單地說了兩句話:「麻煩你約個時間,讓我跟嘉華董事局內的主席及執行董事見個面吧。」
這就表示郭嘉怡有興趣了。
且很坦率地通知威廉,重要條件不勞他操心,郭嘉怡要親自跟當事人談。
對於獵頭公司而言,只要做得成這個媒人,就有厚利可圖,功夫做多做少,決不相干。
坐到嘉華百貨企業的董事局內,一共一位主席加六位執行董事,清一色的男士,面對著千嬌百媚,婀娜娉婷的郭嘉怡,顯得緊張的竟然是男士們。
郭嘉怡一直氣定神閑,言笑晏晏,她不單單是對答如流,且甚具幽默感,坐下不到五分鐘,立即因著她的風趣輕鬆,使會議室的氣氛鬆弛而又依舊庄重。
給各人的印象實在太好太好了。
談過很多合作上的細節后,到了最決定性的關頭,宋秋鑾問:「郭小姐心目中有沒有一個理想的薪酬數目。」
「有。」答得非常爽快。
「可以讓我們有點準備嗎?」
「我的底線,是你們原來預算數字的兩倍。」
「郭小姐的意思是,你還有一個更高層面的理想。」
「對,我可以容納多另外百分之一百三十的收益。這兩個數字之間,在何處落墨。你們可以從詳計議。」
那位董事主席侯光年皺一皺眉,道:「郭小姐,你說可以容納更高的薪金,這個有甚麼特別意義沒有?」
「很顯淺的解釋,每一個受薪階級都必須衡量自己的工作能力,如果沒有一定的信心去貢獻一定的力量,再優越的受雇條件,都只會是曇花一現。我要的數目,實質上合理得近乎低廉,因為你們花出去的,我絕對有信心你們會幾倍收回。
在我,表現的成績在乎我放進工作裡頭去的心思精神與時間,老闆給予我最起碼的薪酬,我就回報最起碼的努力,但如果我要提供最高境界的效果與成績,則非要更高的報酬不可。」
這麼的明碼實價,毫不謙虛與容情。
眾人很有點面面相覷。
宋秋鑾再補問一句:「郭小姐,打一份工不是應該全心全身投入,毫無保留的嗎?」
「這是理論。於我,實際的信況並不如此。如果我得的,只是一個偏低的報酬,我最低限度在利用與支出我的人際關係上頭會留一留手,不會有風駛盡里。
有一些難得的人情與機緣,可以待價而沽,不必巴巴亂送。」
相信在座各人都跟宋秋鑾一樣想法:眼前這女人很犀利,絕不留情。
唯其如此,才能衝鋒陷陣,沙場肉轉。
對郭嘉怡的信心反而增加了。
主席侯先生再問:「郭小姐,你現在服務的機構在本城本行內首屈一指,你肯跳槽過檔,除了薪金待邊與工作挑戰性之外,我們有甚麼吸引之處,值得你考慮?」
「有。」郭嘉怡肯定地答,拿眼橫掃各人一眼,再慎重地說:「他們是英資機構,你們是華資。」
各人很有點愕然,隨而有一點點感動。
人人都面臨香港主權回歸的這個時代,是最可以感受到民族意識的時代。
郭嘉怡沒有累贅的為她的答案作何註釋,她留了一個空間,讓在座各人去猜她心目中的那句話。
如果真把一句「我說到底是中國人」說出口來,反而減低了誠意,減弱了震撼力。
會議在雙方都極滿意的情況結束。
不久,郭嘉怡走馬上陣。
這還不是轟動企業界的消息,最驚人的是全行人士在半年之內大跌眼鏡。
人人都對郭嘉怡的辦事能力看好,認為她有機會為嘉華百貨系列殺出一條血路,讓日本及英資百實業產生一份威脅。
事實呢,嘉華在郭嘉怡的策倒下,不只成為同業的威脅,且在短短時間之內,以超乎難以置信的業績,直接打得鄰近的行家落花流水,措手不及。
無他,所有同行因郭嘉怡的加盟嘉華百貨所作的各種防禦、準備功夫只以嘉華業績在一年內上升百分之十至十五為基數,誰知半年下來,嘉華的生意額勁升百分之四十六點七八,弄得至行人等目瞪口呆,不知如何還擊。
郭嘉怡在主持第一個業務會議上,講的第一句話是:「我們要比別人好,要比別人快!」
百分之一百兌現了。
郭嘉怡因此而聲名大噪,被譽為是百貨業皇后。
商場奇迹的創造者,不只郭嘉怡一人,宋惜梅也是另一位矚目的商場精英。
所謂物以類聚,她倆是的而且確非常匹配的一對好朋友。
宋惜梅已婚,嫁給香江的一位年青才俊羅致鴻。羅家並非大家族,然,羅致鴻父親羅炳榮是資深的建築商。
羅家自一九六七年暴動期間,購入一些廉價舊樓,拆毀改建為商住大廈而起家。羅炳榮相當的穩紮穩打,他立不崇尚把資金擴大至一個他不能負荷的數目去營運生意,故而,二十多年來,香江所經歷的滔天巨浪,沒有一個使他有嚴重損害。
羅致鴻在香港大學建築系畢業后,隨即輔助老父一臂之力,幹得也算有聲有色。
當然,羅氏地產比起城中那幾位風起雲湧的地產業巨子,聲望與資產還有一大段距離,不過,倒是業內人士,不敢輕視的一間有實力而低調的機構。
宋惜梅在大學念經濟及工商管理,畢業后投考入羅氏地產工作,跟太子爺鬧戀愛,而至開花結果。
羅炳榮一直是羅氏地產的掌舵人,直至八二年初,他的健康每況愈下,公司決策與營運的責任,只好漸漸轉移至兒媳身上。
一聲香港主權回歸中國,首先受到嚴重打理的是地產業。猶在病中的羅炳榮抱的態度極之悲觀,他支撐著屏弱的身體,很鄭重地跟羅致鴻夫婦說:「我們要早謀退路,移師加拿大或澳洲去。」
羅致鴻問:「爸爸,六七年時,你不是經歷過雷同考驗,那時候的大陸政治環境比如今更不可理喻,你尚且在本城下注,為甚麼現今如此看淡。」
「是兩種不向的情勢。我慢慢的向你分析,基本上,一句簡單話,從前是黨派之爭,如今是同一身孔出氣,後者眾志成城,朝千秋萬世基業的目的進發。這份力量不可忽視,這種意志不可轉移,要扭轉生機來,決不可能。」
宋惜梅一直在旁靜靜聆聽,心裡頭有一點點的焦慮,只為前些日子,才講好了一幅灣仔地皮,並改建商住,連訂金都已送交賣家,這個重建計劃,她是頂有信心的。甚而有信心至不謀求合作夥伴,決定由羅氏獨力發展。如此說來,將如何收科呢?
看樣子,羅氏父子寧可犧牲訂金,不肯再冒險投資。
果然不出惜梅所料,羅致鴻對她說:「撻訂吧!」
惜梅心有不甘,她悶聲不響,管自籌算。
這些年來,一直跟在丈夫與家翁的屁股後頭任事,不論如何的精打細算,長袖善舞,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也還是她姓宋的叨了姓羅的光。
惜梅是有一點不甘不忿的。
不是說自己小家子器的問題,而是實情有令惜梅難堪之處。
好幾次分明是她的市場調查功夫一等一,在比較了年青人成家立室的數字與個人薪金升幅之後,還仗著三吋不爛之舌,得以與一間中型銀行攜手推行一個「幸福家庭」的供屋計劃,效果宛如牡丹綠葉,相得益形,把羅氏興建的中小型住宅以高出而位百分之八強,全部於預定時間內售罄。
惜梅實在居功至偉。
然,行內以至於行外人,往往將惜梅應得的稱讚減半,認定舉凡是附驥尾的,根本不交吹灰之力,也會得水到渠成。
羅家的那起姨媽姑爹親戚尤甚,老是笑吟吟的把那句:「大嫂,你真好福氣喲!」掛在嘴邊,相等於完全抹煞了人為的努力。
甚至有些羅致鴻的朋友,都會把手擱在他的肩轉上說:「老兄,你真是愛敬賢妻得可以,有甚麼功勞都盡往她頭上放。現今流行企業明星,你是力捧妻子無疑了!」
聽了這些話,惜梅不是不氣悶的。
無功不受祿,對得很。
然,當自己的而且確有汗馬功勞時,總應該實至名歸才好。
對於無非份之想的她,尤其易於感觸委屈。
這一次,是大好時機,一顯身手了吧!
反正羅氏上上下下人等都知道老太爺一言九鼎,甚至臨危授命,不可冉在香江下注。太子爺是完全準備言聽計從了。
如果就此時,異軍突起,贏了就心名重江湖。
當然,凡事必有正反兩面。
萬一這一鋪押輸了,就無人會為自己擋架,必須全部承擔後果。
惜梅在發揮壯志豪情的當兒,也不無少許疑惑與躊躇。
她把心事告訴摯友郭嘉怡。
當時她並沒有想過,自己需要的支持相信心來自閨中好友身上而非源於襟枕伴侶,已是一個危險的訊號。
郭嘉怡生性豪邁爽快,更不覺得有何不妥。反而義不容辭,悉心盡意地為惜梅排難解交,予以鼓勵。
「幾時都是寧為玉碎,不作瓦全。」郭嘉怡非常肯定的說。
「這並不表示你對七九之後有信心?」惜梅問。
「我對政治全無認識,何來信心?只不過,情況只有三個,其一是日後香港跟大陸無異,樣樣打成一片。其二是維持原狀,壞不到那兒去。其三是比現今更繁榮。有三分之二機會是對繼續投資的態度有利的話,何樂而不為?」
稍停,郭嘉怡又補充:「或者、會覺得我的這個演算法不妥當。三個可能性的比重不一定均等。然,還是那句老話,成王敗寇,必須賭一鋪。如今你放棄了這個機會,將來也一定要另外押一鋪大細,始終贏的話,何不早早飛龍在天?註定輸的呢。劫數難逃,也無話好說。」
這就是等於鼓勵宋惜梅放手干去。
思而想后,宋惜梅終於拿定了主意。
不單為了得看了郭嘉怡的那番說話壯膽,最主要的還是宋惜梅對於香港人品性認識的深切,。
她完全無法相信,香港人那炒家賭徒,分秒必爭,磨穿了蔗都不肯輕率離場的性格,會作一百八十度之轉變,其時距九七還有那麼十多年的光景,怎麼可能就由著大好福地立時三刻變作一潭死水?
宋惜梅想,有三分鐘餘下來,香港人都會設法謀兩個機會翻兩次身,到最後一分鐘才會悻悻然放棄?
於是,她堅決以和誓把那幅灣仔近海旁的地王承購下來,獨力發展。
羅致鴻原本還取笑她:「太太,你似乎誓無反顧?」
「對,決不言悔!」
「大不了當不成獨當一面的地產巨人,就乖乖的繼位做我的羅夫人,是不是?」
語氣是無可否認的有些少輕蔑成份,然,惜梅不以為意。
大局還未定下來,未必不是自己吐氣揚眉的時刻。
日下,就由著丈夫耀武揚威一陣子好了。
果然,不出一年,轉機呈現。非但市面風聲鶴唳的信勢減弱,且正正如宋枯梅所料,港人豈是甘於寂寞,自白由著時光流逝,而不抓緊了大時代的風險作為暴發機會的,真實幾稀矣!
惜梅走的路也真的走對了。
她把地皮改建住宅,集中火力向准中資機構,拿他們作推銷對象。
那年頭,要港人有信心,率先投資本城的就是中資企業。這是非常順理成章的。
如此一來,要營運生意,必須派員駐守。這好比世界上的其他一總名城巨都,幾曾見過有市中心的住宅樓宇會租售不出的呢?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舉一反三,太多憑藉令宋惜梅依樣畫葫蘆。
她細心視察、大擔嘗試獲得了肯定的回報。
一樁海傍大富,百分之七十為中資機構認購,投資全數口籠。
宋惜梅把守著其餘的百分之三十物業單位不放,堅持待價而沽。果然得心應手,一踏進八五年,地產已是一起興旺。
很明領地,宋惜梅的名望在建築界響亮起來了。
可惜的是,一得必有一失。
她完全逆料不到,事業上輝煌耀目的一次勝仗,其實是為她的婚姻埋下一枚計時炸彈,伺機引發。
理由至為簡單,男人沒有那幾個會喜歡身邊的女人蓋過他的鋒頭。
事業上的豐功偉績,必須唯我獨尊。
一旦被比了下去,自尊心有絲毫的挫損,他們都會尋找宣洩機會。
這個遠因,先造成了羅致鴻與宋惜梅夫婦之間感情的疏離。
只不過靜候著一個時機,有一位合適的第三者出現,婚姻就立即觸礁了。
如今回想起來,宋惜梅覺得自己愚不可及。
不是嗎?
一字般顯淺的道理,何以如此懵然不知。
聖經上有道:縱使你獲得了普天下,而失去了自己的靈魂,又有何意義?
自己的靈魂既然深深系在丈夫的身上,當然是萬事以他為出發點,一點點的風光與閑氣,無可比擬。
緣何會輕重倒置若此?
當宋借梅瞥見了羅致鴻身邊出現了依人小鳥般的邵倩音時,她知道遇到強勁的對手了。
後果是至為明顯的,如果惜梅沒有敗下陣來,她壓根見不用逃到老遠的楓葉國來,借了要研究及拓展海外地產市場的借口,其實是養傷。
臨行前的那個月,對惜梅是肝腸寸斷的。
羅致鴻很坦白地對她說:「我離不開倩音,我們彼此需要著。」
既如是,離開的人只有她。
羅致鴻是說到底也不相信強如其妻,會在感情受挫之後,荏弱加斯,會得不顧一切地拋棄自己在香港的王國,往人地生玩的溫哥華,獨自謀生。
啟程前,宋惜梅沉痛而認真地對羅致鴻說:「正如我看錯了你一樣,你也看錯了我。」
原來女人至大的榮耀仍然維繫在墊愛的男人身上。
除非她不再愛他,再不緊張他,再不想擁有他,否則對方一旦變節變心,就是褫奪自尊的一個徹底行動,不是世界上任何其他成就可以抵償。
羅致鴻為此而愕然。
他把宋惜梅要子然一身,飛赴溫哥華的消息告訴他那由秘書身分轉變而為情婦的邵倩音時,所得的答案是:「請放心,她會回來的。」
「你怎麼知道?」羅致鴻問。
「宋惜梅不是個會放棄個人成就與榮耀的女人,事情並不如此輕易就獲解決。」
這麼簡單的兩句話,包含太多的意義。
總體來說,是令羅致鴻不安的。
他稍稍覺得邵倩音是橫蠻霸道了一點。
對於自己橫刀奪愛,非但全無愧色,還很有些趕盡殺絕的味道,羅致鴻很不以為然。
當然,他表面上仍不動聲色。
心底里稍微偏向髮妻的一面,多少是自各的迴響。
可惜,宋惜梅並不知道羅致鴻這個心理反應,否則旅途就不至於儘是淌淚的時光了。
既已無可避免地被推跌在地,伸手抓著地上的一把沙,總好過空空如也。
最難堪的還是無獨有偶,連郭嘉怡這麼個似是刀槍不入的女人,都弄出了大大的一宗桃色案件來,竟跟那個在金融界頗負盛名的沈沛昌鬧轟天動地的婚外情。
兩個情同姊妹的好朋友,竟然先後栽倒在愛情的陷阱裡頭,差點不能自拔。
比較之下,表面的復元進度,還是郭嘉怡遙遙領先。
過去的一年多,她在工作表現上最低限度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非但不如借梅般自暴自棄,且奮勇把心神專註在事業發展上頭。文窮而後工,成績有目共睹,更是百貨業內不容取代的第一把交椅人馬。
惜梅堅持要逃情於溫哥華的青山綠水之間時,郭嘉怡非常的反對:「那不是療治創傷之法!」
惜梅反問:「你的那種是嗎?拚命抽盡身體內的每一分精血,用在工作上頭,以麻醉自己,總會有一天,會得突然的摔在地上,力竭心萎而亡。」
「死得痛快,正正是求之不得。牽長那一口殘喘,何苦來哉?」
「你指的是我?」
郭嘉怡嘆息:「或者,我們殊途同歸,到頭來,也不過是活脫脫的一個可有可無的傷心人而已。」
惜梅決心獨自踏上征途,過長雲、越山嶽,千里迢迢來到異邦之後,仍邊祝香江的郭嘉怡,可以諸事順遂,早日復原。
她自己呢,早已打輸數,做一日和尚敲一日鍾就算了。
回到家來,宋惜梅把在超級市揚實了的食品雜物,依類放回廚房的各個層架與廚櫃內。
這幾個月來,除了晚上回房裡去睡覺之外,廚房已成了她的小天地。
從廚房走出去的一個面對著後花園的木筑陽台,放了舒適的軟椅,宋惜梅可以在這個地域內穿來插去,花足一日時光。
住港前,她對所有人的交代借口是要到溫哥華去拓展彼邦物業。
抵加后,她完全無意無力無心無緒去圓這個謊。
地產經紀倒是認識了一兩個,其中一位年青的叫翁濤,跟她算是頗談得來了,也只不過是偶然跟他去看看地皮而已,從沒有作稍進一步的研究。
宋惜梅一直孵在這房子里,傷心失意,自舐傷口。
屋子真唯一的生氣,就是電話鈴聲警起來時,傳來遠在香江摯友郭嘉怡的聲音。
說到底,她們才是說看同一語言的人。
可以溝通、值得溝通、能夠溝通的人,在此,是少之又少。
這個想法是要深藏心底,不敢稍稍外露的。不然,香江人意氣風發,囂張跋扈的罪名,就立即擱至自己身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