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殊不知,這般堅毅的柳鳴風,更勾起他的憐惜,更引得他的注意。
遭逢劇變,悲傷還來不及交由時間淡化,立馬換到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求生存,吃食習慣、人文氣候完全顛覆她過去的人生,卻沒聽見她喊過一聲苦、一句抱怨,就這樣默默地承受下來。
他能給的有限,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她多考慮一些。
她本來止住的淚水如黃河漬堤,倚著他的肩痛痛快快地宣洩大哭。
「哭吧,哭過之後雨過天青,從今以後,你不再是一個人。」關釋爵輕撫著她一聳一聳的肩頭,有說不出的心疼。「別怕,我在,馬場的人也在。」
「我……」柳鳴風揪著關釋爵的披風,泣不成聲。
他指的或許是減庄之後,無依無靠的她,然而她一路走來的孤獨與寂寞、不被了解的心酸與無奈,卻因為他這句話而徹底爆發。
她拚命忍、使勁吞,就是為了討個平安。可是她的堅持沒有人懂,爹娘不懂,弟弟不懂,水仙對她更是抱有一層不諒解,她在山莊,永遠都是孤獨一人,而家人離她最近的時候,竟是對她夜夜索夢泣怨。
那本滅神賦真有這等價值?值得上百條人命?值得她犠牲無法回頭的童年與青春交換?被迫離開出生的武館……武館……晏叔?
「淮……哥哥……」她沒忘記武館是晏叔一手創立的,怎麼就忘了淮哥哥是晏叔的獨子呢?
她怎麼會忘了淮哥哥……
如果她還記得淮哥哥,這一路走來就不會這般孤寂了。
「淮哥哥?!」她認出什麼了嗎?關釋爵偉岸的身軀難得僵直了,心虛竟意外湧現。
「沒……沒事,只是一位故人而己。」柳鳴風拭乾眼淚,想起淮哥哥,她心情好了許多,只是在關釋爵面前崩漬痛哭當真始料未及,想來就覺得羞愧。「當家,剛才真抱歉,還請你多多包涵。」
「自己人,客氣什麼。」關釋爵率先站起,看著柳鳴風臉蛋上尚未褪盡的羞怯,兒時疼寵她的感覺陸續回籠。
「走吧,別讓庫塔嬤嬤過來找人。」
「是。」柳鳴風漾出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曾幾何時,她都快要忘記笑起來的感覺是什麼了。
「淮哥哥,為什麼大家都不喜歡跟鳴鳴玩呢?」
「怎麼會呢?他們說了什麼?」
「天哥哥說我是愛哭鬼,他不跟愛哭鬼玩。銘姊姊說我老愛跟在你屁股後面跑,她不跟跟屁蟲玩。連賣包子的叔叔的兒子都不想跟我玩,他說我不會九九歌,是笨蛋!」
小鳴鳴抱著布娃娃,愈哭愈大聲,身子愈縮愈小,整個人都快塞進角落了。
他笑了。「傻鳴鳴,淮哥哥喜歡你,你來找我玩就好了呀!」
「真的嗎?」小鳴鳴回頭,抱著布娃娃漾開一抹心滿意足的笑。「果然還是淮哥哥最好了!」
關釋爵迅速撇過頭去,深怕再受柳鳴風影響,怕她的笑容會讓他卻步。
他答應父親要取回滅神賦的,他不能心軟,也沒有資格心軟,就算回憶攪局千百次,他都不能因此而鬆懈啊……
【第四章】
「小蝴蝶,你喜歡我哥哥是不是?」天哥哥開門見山地問她。
天哥哥是淮哥哥的義弟,她不喜歡天哥哥,因為他總愛欺負她,拉她的小辮子。
但想起淮哥哥,她心就甜了。「是呀,淮哥哥也說他喜歡我呢!」
「我哥才不會喜歡你這隻鼻涕蟲呢!他要的是個堅強的好姑娘,以後可以幫他打理武館!你別看我義母成天沒事似的,我們吃的每一粒米、每一葉菜,她都算得精精準準的,你有這本事嗎?」
天哥哥咬著從她手上搶走的糖葫蘆,哼著鼻子對她囂張道。
「還給我!這支糖葫蘆是淮哥哥買給我的,還給我!」鳴鳴可氣了,淮哥哥送她的東西她都保持得很完整,她打算等會兒吃完糖漬李子后,串葫蘆的竹籤要洗乾淨放進她的百寳盒裡的。
「你這惡霸!信不信我跟淮哥哥說去!」鳴鳴急得哭了,但怎麼跳腳就是構不到天哥哥高舉的糖葫蘆。
「哼!跟我哥說有什麼用?有種你就跟你爹哭訴,要他來打我啊!」天哥哥咬下最後一顆糖瀆李子后,拿竹籤敲了她幾下頭。「我哥是看在柳伯伯的分上才對你好的,像你這樣麻煩又愛哭的鼻涕蟲,我哥會喜歡上你?就算你輪迴十輩子都不可能啦!」
鳴鳴拾起天哥哥氣憤離去時丟下地的竹籤,上頭的糖瀆沾滿了枯草、泥土,鳴鳴的心像是被十匹馬踩過一般疼痛,握著竹籤,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不行,她不能哭,她不能再哭了!
為了讓淮哥哥喜歡她,她不能再哭,不能當鼻涕蟲……
柳鳴風眼睫微動,幽幽轉醒,想起方才可笑的夢境,不自覺地便對著牆壁發獃。
自從想起淮哥哥后,她夢見親人慘狀的機會少了,夜半入夢的幾乎是她以為快要記不住的童年記憶,雖然還是看不清楚淮哥哥的模樣,至少那股平靜安心的感覺能讓她好夢到天明,沒想到昨兒個竟然還夢見小時候老愛欺負她的天哥哥。
她把淮哥哥贈送的東西全放進一口百寶箱子里,那箱子舊舊臟髒的,上頭的鎖還掉了,記得搬離武館那天她哭得死去活來,手裡拖著不放的就是那口箱子,現在卻想不起來究竟流落何方?
爹爹暗中扔了也說不定,因為後來住進山莊,她身邊根本沒有看見過那口置物的箱子。
不知道淮哥哥他們過得好嗎?還記不記得她呢……
「元池慶這小子野心不小,安分沒幾天,檯面下就忙著動手腳了。」
是段千馳的聲音!他怎麼會在她房間附近呢?這裡不都是女眷房嗎?
「可能是嘗到甜頭了,一夕之間,從一名聽令的弟子成了發號施令的代理盟主,權力難免腐蝕了他的心,又怕失去現今的輝煌,便開始交遊各派,這也無可厚非。」
是當家……他怎麼也在?該不會是來找她的吧?
柳嗚風一頓,馬上把這可笑的念頭拋諸腦後,仍然下床整身,略微梳洗,隔夜的清水冰涼沁心,確實能讓她冷靜冷靜。
「那這事就這麼辦吧。對了,大哥,你怎麼跑到這裡來?我剛才找了你好久,看你穿成這樣,應該是要去跑馬吧?」
段千馳在外人前喚關釋爵當家,人後便是稱謂兄長,口氣也會不同,態度更是直來直往。「你手上這包東西是什麼?」
「沒你的事,還不去忙?」關釋爵的語調冷了幾分,如果段千馳覺得分內事務太少,改明兒就遣他去牧羊。
「是,謹遵當家教誨。」識時務者為俊傑,段千馳快步一溜,立馬離開。
屋外忽趨平靜,柳鳴風豎直了耳朵聽,就是沒有人聲交談。當家應該也離開了吧?果然是她想得太多了。
不知為何,她心裡突地縈纏著一股不散的失落與淡愁,彷佛在笑話她。
人的日子一旦安逸了,什麼鬼念頭都想得出來嗎?柳鳴風抿緊唇,暗道自己不該,並拈香準備祭拜家人。
碰到桌上那束放在竹筒內的凈香,想起關釋爵在送她墳土隔日,手持香品,以紅線從中束綁,拿到伙房給她的情景。頭一次有人事事為她著想,身體力行地替她發落所有細節,而不是出張嘴指使她東西南北何去何從,竟教她有種踏實安心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