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琪亞當天晚上由凱倫照看。她們待在凱倫家裡。而黛茜則回到菲爾丁莊園等候盧卡來接她。在焦急的等待中,黛茜的目光不經意地停留在大廳里那面鏡子中的身影上……

突然間,她希望自己曾花大筆錢買了衣服。她現在穿的這件褐色的裙子鬆鬆地掛在身上,長度也不尷不尬地垂到膝蓋下。頸部那圈裝飾性的褶邊,原本是想用來遮掩她那發育不良的胸部的,現在只覺得累贅而過時。她還是穿褲裝比較舒服——她從來就找不到合適的衣服來襯托她嬌小輕盈的身材。

在她衣櫥的深處,那件杏黃色晚禮服還掛在那裡。它是瑪克茜三年前送給她的結婚禮物。那一套行頭還包括一雙纖巧的皮鞋和一個精緻的鑲珠手袋。如今物是人非,禮物都還在那裡,可是送禮物的人已不再是朋友。瑪克茜太矜持寡言,對自己的女性魅力又太自信,以至於黛茜在面對她時會覺得不自在。至於那件禮服,自從黛茜從威尼斯回來后就再也沒正眼瞧過它。她不想看到它,這會令她回憶起自己曾在一個陌生人懷中爆發出激情。然而她又無論如何也忘不了這條裙子,這條令她覺得自己美麗的裙子,雖然這種奇妙的感覺僅僅持續了短短的幾個小時。

一片寂靜中,那個維多利亞式的門鈴尖銳地響起,把黛茜從往事中喚醒。這段往事似乎就發生在昨日,傷口依舊是那麼疼。黛茜匆匆拉開沉重的大門,眼前的盧卡令她呆若木雞。她的眼睛睜得不能再大,眼睛里一片驚訝。

他穿著一件無比高雅的晚禮服。她曾經問都不敢問他是否有這樣的服飾。他站在那裡,覆蓋著濃密黑髮的頭顱驕傲地昂著,黝黑的面容上一副鎮定自若的表情,修長的手臂懶散地插入褲子後面的口袋,令那條緊身長褲更加緊貼在他瘦削的臀部和強壯的大腿上。剪裁精美的晚禮服敞開著,露出裡面雪白的、漿過的襯衣。他看上去是如此成熟、英俊,簡直令黛茜無法呼吸。

「啊,你租了一套晚禮服。」她囁嚅著,好不容易才恢復說話的能力。

盧卡發亮的眼睛注視著她,濃黑的眉毛擰了起來,「我是不是穿得太過莊重了?」

「哦,不,不……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自己處在盧卡仔細的注視之下,黛茜的臉紅到了耳根。她的注意力突然轉移到停在門口的那輛猩紅色的保時捷上,在它旁邊是自己那輛破舊的陸虎車。這是她惟一的交通工具。「你到底從哪兒弄到這輛車的?」她瞠目而視。

「借來的。」

黛茜緩緩搖了搖滿是鬈髮的頭。坐著昂貴的轎車與盧卡一起出現在眾人面前,令別人誤以為盧卡有很好的社會地位,這樣做簡直就是發瘋。瑪爾戈會問幾百個問題,然後識破真相。雖然盧卡借這輛車是為了她好——而意識到這一點她也十分感動——但最後的結果一定會讓他覺得無地自容。「我真的很願意坐這輛保時捷去,但還是坐我那輛陸虎車吧。」她有點失望地對他說。

「啊?噢……你不是在開玩笑吧。」盧卡打量著那輛生了銹的四個軲轆的舊傢伙,語氣里明顯透著懷疑,「這簡直就是個破爛。」

黛茜打開車門。「我知道我在說什麼,盧卡,」她警告道,「如果我們開著保時捷出現,我繼母會誤以為你很有錢。而如果我們穿幫了,那麼就會有無數個臭雞蛋砸到我們臉上來。最好是不引人注目地進去,不要製造什麼轟動場面。這輛車一定值三萬——」

「七萬。」

「七萬英鎊?」黛茜打斷他,滿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還有些零頭。」盧卡淡淡地說完。

「真希望我也有個朋友願意把這樣好的車放心交給我來開!我們開這輛陸虎車去,把它停在馬路邊,然後迅速跑步離開它,」黛茜一邊焦急地看著手錶,一邊向盧卡保證。她坐到駕駛座上,以不容爭辯的語氣說道,「我本想讓你來開車,不過我這個老夥伴有些怪脾氣,怕你受不了。」

「這真是可笑。」盧卡不情願地擠進窄小的座位,嘴裡嘀咕著。他那具有古典美的側面冷峻得一如冬天裡的峭壁。

黛茜偷偷瞟了一眼盧卡,暗暗想,他生氣的時候有點像《呼嘯山莊》里的希斯克利夫。

顯然他氣得要命,不過黛茜可一點兒也不在乎。這樣他看起來才有點人情味。她突然有股想笑的衝動:名車、男人和自我,就連駑鈍的她都明白這三者之間的聯繫。「相信我,你今晚一定會引起轟動的。你看起來真是英俊極了……」

「真的嗎?」盧卡平淡地問。

「噢,得了,別假裝謙虛了。我敢打賭,你一定曾令不少女人心碎過!」黛茜打趣道。

「你真是心直口快。」

「你這副打扮就像是剛從電影里出來一樣。」黛茜接著說,努力想把自己挑起的話題繼續下去,「你令晚可不可以表現得對我情有獨鍾呢?別……什麼也別說,」她尷尬地笑了笑,「這是因為瑪爾戈和尼娜總是能發現可疑的地方,而你又並不像她們所期待的那樣。」

「那她們認為我是怎樣一個人呢?」

「某個在銀行工作的無聊傢伙。」

「你從哪裡得知銀行家很無聊的呢?」

「我的銀行經理人就是如此。每次我走進他的辦公室,他都表現得好像我會把他的錢偷走似的。那真是個悲觀的人。」黛茜格格笑著說,心裡很慶幸跳過了那個關於他表現能否熱情些的話題。向一個男人提這樣的要求真是令人尷尬。「當他向我通知我透支的數額時,為了讓我重視問題,甚至把欠了多少便土都念給我聽。」

「你有透支嗎?」

「情況並不像聽起來那樣糟糕。到我們結婚那天,我就會給我的銀行經理人一些好極了的消息……至少我希望他認為是好消息,那樣他好把錢包帶子放鬆些。」她憂慮地瞥了他一眼,希望自己沒有緊張到把真相全泄露出來的地步。「放心,再糟也不過是賣掉些東西來令銀行方面保持安靜。我既然和你簽了協定,就一定不會讓你吃虧的。」

「我對此印象深刻。跟我說,你準備好了今晚的說辭了嗎?」

「什麼說辭?」

「比如我們在哪裡遇到的啦,等等,等等。」

「當然,」她有些驚訝地說,「就說我們是在倫敦遇到的。雖說我有將近一年沒去過那兒了,但我想她們是不會知道的。我希望人們認為我們是突然陷入了一段狂熱的羅曼史中,這樣,一旦我們突然分開,沒有人會表示驚訝。」

「我看見你手上戴著一隻戒指。」

「同你的保時捷一樣,它也是借的。我們訂婚不能沒有戒指。」黛茜今晚向凱倫借來了鑽石戒指。她不得不總是彎著手指,因為這枚戒指太大,而她又怕把它弄丟了。

「你不覺得應該向我介紹你家人的一些具體情況嗎?我只有一個妹妹,她是我在這世上惟一的親人。」盧卡說,「她還是個學生。」

「哦,對。我的繼母叫瑪爾戈。她的第一任丈夫是個一隻腳已經踏進墳墓的富商。他們生了個女兒叫尼娜。在我父親眼裡,她是個模範女兒。」黛茜介紹著,「瑪爾戈之所以和我父親結婚是為了他的社會地位;而我父親則是想要個兒子來繼承家產。父親對金錢很吝嗇,不過瑪爾戈和尼娜總能從乾癟的檸檬里再榨出點兒汁來。對她們,他可真是慷慨大方。這也是這棟老房子陷入財政困難的原因之一。父親去世后,我繼承了這棟房產以及遺留下來的債務。」

「很簡潔明了。」盧卡回應道,聲音就好像是塞住了一樣。

「瑪爾戈和尼娜都很勢利。她們只有夏天才住在特盧魯的別墅,其他時間則在她們倫敦的寓所里度過。瑪爾戈不喜歡我。不過她很喜歡舉辦宴會,而且很在意別人的評論。」

「你在意嗎?」

「我的天,我可不能。身為未婚媽媽,我實在是沒精力去在乎別人怎麼看。」

「我想我至少應該知道你孩子的父親的名字。」盧卡要求說。

車裡出現了一陣沉默。黛茜加大了車速,雙手緊緊握住方向盤。「對不起,對於這個問題,我從不滿足人們的好奇心。」她生硬地說。這之後的一路上,車裡一直保持著沉默。

離她繼母的別墅還有一段距離時,黛茜減速尋找停車的地方。這棟房子位於城外一處風景優美的地方,周圍沒有別的建築。黛茜好不容易才將車擠進一個空位。她和盧卡下車沿著清潔的車道向主屋走去。看到停了這麼多車,她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我想今晚的客人比她們讓我以為的要多得多。如果有人不停地向你問問題,你就假裝你的英文很糟糕。」黛茜有些緊張地建議道。

「我相信可以應付得來。」盧卡將一隻手放到她背上,很自信地安慰她。在纖薄的衣料下面,她的身子在輕顫。盧卡低下頭來注視著她。他的眼睛與她的在同一水平線上。黛茜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古龍水的香味,她的喉嚨似乎哽住了。在盧卡深邃黑亮的眼睛的注視下,她只覺得胃裡一陣痙攣。

「親愛的……」盧卡有些不耐煩地輕聲提醒她,「你至少該露出笑容,表示你很幸福吧?別聳肩,挺直腰往前走!」

黛茜不禁一凜,臉騰地紅了。她正欲反唇相譏,這時瑪爾戈的管家打開了大門。顯然人們正等著他們。瑪爾戈和尼娜正在大廳里與人閑聊。她們的目光轉向黛茜,之後又投向她身邊那位高大的、引人注目的男子。她的繼母和異父異母的姐姐瞠目結舌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剎那間,黛茜有股想笑的衝動。顯然,盧卡完全能登大雅之堂。能令這兩個刻薄的女人驚訝是多麼痛快的事。她們總是不停地批評和議論黛茜,令她的青春期過得十分悲慘。

注意到了黛茜臉上一閃而過的光彩,盧卡執起她的手走上前去。

「黛茜,呃,盧卡。」瑪爾戈有些不自然地招呼著。

見到黛茜沒有替他介紹的意思,盧卡平靜地伸出手來說:「菲爾丁夫人,我是盧卡·拉法尼……很高興終於和您見面了。」

「請叫我瑪爾戈。」她繼母熱情地說。

尼娜穿著一件暴露的小裙子,漂亮的臉上擠出一抹不自然的笑容。她淡藍色的眼睛緊緊盯著盧卡,就好像他是她丟失的一大宗財產。「我很驚訝……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理查德。」她說著,「我原以為你一定是人高馬大,四肢發達。黛茜總是偏愛運動型的男子。」

「理查德?」盧卡有些不解。

「噢,天哪,但願我沒有多嘴多舌,」尼娜喃喃地說,假裝出一副懊悔的樣子,「對不起,我以為你已經知道黛茜曾經訂過婚——」

「而且還在聖壇前被拒婚,總之是件噁心的事。不過,黛茜,見到你現在很開心真是太好了。」瑪爾戈接過話茬。

聽了這羞辱的話,黛茜感到無地自容,就好像自己的衣服被當眾扒光一樣。她的眼睛躲避著盧卡,不敢想象他聽了這番話后的反應。而瑪爾戈趁著她困窘的當兒站到他倆之間,一隻手搭上了盧卡的袖子。

「哦,讓我們來瞧瞧戒指吧。」尼娜尖聲叫道。

黛茜伸出手,頓時,一陣虛偽的讚美聲不絕於耳。

一行人來到一間大會客室里,裡面早已經充塞了衣著華麗的閑聊的人群。瑪爾戈將盧卡拉到一邊,低聲說:「我希望婚姻能轉移黛茜對那堆破磚爛瓦的注意力。她對那老房子簡直是著了迷。盧卡,你對菲爾丁莊園怎麼看?」

「那是黛茜的家,而且它顯然具有歷史意義——」

「不過它可是個花錢的無底洞,而且也是個沉重的負擔。你很快就會發現的。」瑪爾戈警告他說,「就是操心過度使得我的丈夫過早地去世了。古老的家族都有這一類的問題,有大片土地卻沒有錢。莫頓和黛茜一樣頑固,不過我認為連他都想不到黛茜會這麼糊塗,死守著這塊地產不放——」

「我想沒必要在這個時候來討論這個問題。」黛茜突然打斷了談話。

「親愛的,我們不得不談談。你的未婚夫現在也是家裡的一分子了。」她繼母故作姿態地說,「畢竟我是為你們的未來打算,而盧卡也有權知道他會遇到些什麼。毫無疑問,你向他描述了一個美好的未來,可這樣做實在不公平——」

「不,不是,我很清楚這房子的狀況。」盧卡面帶微笑平靜地說,並不動聲色地從瑪爾戈身邊移開,伸出手將黛茜拉到自己身邊。他修長的手指緊緊扣住黛茜的手,好像不能忍受與她分開哪怕是一分鐘。

「哦,對了,你在金融界工作。」尼娜打趣道,

「我幾乎不敢相信你竟會是個銀行出納……」

「我也不相信。黛茜,你到底是如何向你家人介紹我的?」盧卡笑著責備黛茜,「由於工作太緊張的緣故,我就到英國來——你們是怎麼說的?對,來個周期性的休假。而遇到黛茜——她俘獲了我的心——實在是一個意外的收穫。」

「你們到底是怎麼遇到的?」

「我不知道該不該對你說……」盧卡的回答中帶著一絲調侃的意味。

「你就說吧。」黛茜鼓勵他,被他輕鬆應對瑪爾戈和尼娜的態度所鼓舞。他在她面前可是堅守沉默是金。不過,對此她又有什麼好奇怪的呢?黛茜抿緊了嘴唇。他現在面對的是兩位迷人的、對他表示出傾慕的女人。而她們又顯然對他的談話很有興趣。他當然會打開話匣子,既不覺得無聊也不會不耐煩了。

「好吧。我們是在倫敦遇到的。她倒車時撞到了我的車。可她還蹦出來朝我大喊大叫。我真的很欣賞這麼有勇氣的女人!」盧卡玩世不恭地說著,而黛茜聞言則驚訝地抬起頭。「你瘋狂地跑過來跟我理論,是不是,親愛的?我起初真想勒死她,但是緊接著我又想吻她……」

「那你選擇了怎麼做呢?」黛茜聽到自己在催促他,完全被他的異想天開給迷住了。

「我想有些事還是保密一些為好……」盧卡低沉而又性感地低語著,一邊伸出褐色的食指撫摸她那精緻的顴骨,眼裡滿是親密。黛茜抬眼迎向他,滿面潮紅,纖細身體里的每一部分都綳得緊緊的。她苗條的身軀因為他的碰觸而顫抖,在她瘋狂無助的意識里只有他那強大的男性魅力的存在。

「真看不出,我還以為我這個小妹妹羞澀得很呢。」尼娜說著,不由自主地嫉妒起他們表現出來的親密。

「誰能想象,她還是一個淘氣鬼的母親呢!」瑪爾戈插嘴道,「盧卡,你喜歡孩子嗎?」

「喜歡。」盧卡拉長了音調說,一副肯定的神情。

「太好了。」瑪爾戈說著,語氣卻很微弱。她最後一顆炮彈都已發出,卻發現盧卡根本就不為所動。「讓我來為你介紹一下客人們,盧卡。黛茜,別老抓著他不放。讓這個可憐的男人鬆口氣吧。」

黛茜猛地把手從盧卡的衣袖上縮回來。她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一直抓著盧卡不放。她茫然地瞅著他伸手去拿侍者手中托盤裡的香檳。他有一雙修長的褐色手臂,長長的手指,修剪得很整齊的指甲。她回憶起那光滑的指尖在自己顴骨上摩挲的情景,一陣電擊般的痙攣順脊柱劃過,在她體內激起一股原始的慾望。當她不經意地撞見盧卡深不可測的黑色眼眸時,內心一陣狂跳,眼裡除了他再沒有別人。

「你是不是從來就不予以還擊?」盧卡在她耳邊低語。

「如果可能的話,我從不和瑪爾戈做對。」她耳語道,「她的報復總是讓我更加羞辱。多年前我就已經接受了教訓。」

「很奇怪……你給我的印象可不是那種躺在地上任人宰割的人。」

聽到這個諷刺的回答,黛茜畏縮了一下。「請原諒,」她喃喃地說著,匆匆逃離他身邊,來到人相對要少些的大廳里。

「你連控制他十秒鐘都辦不到。」黛茜身後傳來一句刺耳的話,「我想象不出他到底看上了你哪一點,不過他很快就會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黛茜轉身面對異父異母的姐姐,「毫無疑問,時間會說明一切。」

「盧卡根本不屬於你那一類的人。」尼娜恨恨地說,「你以為你能堅持多久?我看他並不是一文不名。看得出他穿的衣服價值不菲,並不是從什麼慈善機構拿來的舊貨色。」

黛茜聳聳肩,「盧卡喜歡穿好衣服。」

「漂亮的雄孔雀難道會喜歡身邊跟著一隻乏味的雌孔雀嗎?」尼娜嘲笑道,「他很快就會想要更多的刺激。是的,如果說我有什麼敢斷定的話,那就是他別有所圖。他所追求的一定是一本英國護照,不然的話,他又為什麼要和你結婚呢?」

為什麼?黛茜在心裡重複著尼娜的問話。一旦瑪爾戈和尼娜發現事情的真相——盧卡只不過是個雇來扮演六個月丈夫的工人——她們一定會大大地嘲笑她一番。尼娜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無情的現實:按常理,像盧卡這樣的男人連看都不會看黛茜一眼。

「黛茜……」盧卡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呼喚著,他那漂亮的嘴唇上掛著一抹微笑,深陷的黑眼睛熠熠發光,「我還在想你到底去哪兒了呢?」

上帝,他真會演戲!黛茜在接下來的幾個鐘頭裡對此更加確定了。他在她身邊寸步不離,引她說話,無微不至地照料她。黛茜不由自主地被他深深吸引著,著迷似的看著他,傾聽他說話。

她徒勞地想從這個侃侃而談的男人身上找到那個騎著摩托車、穿一身皮裝的人的影子。眼前的這個盧卡·拉法尼就像個變色龍。穿著那身晚禮服,他好像不費吹灰之力就變成另外一個人。現在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個成熟老練、在社交圈裡遊刃有餘的男人。對於涉及隱私的詢問,他能夠不動聲色地避而不答。他酷得像塊冰,卻又機智無比。黛茜漸漸感到他聰明得可怕。其他人也有同感。他的身邊不久就聚集起一群人。他不僅做到了融人人群,而且還進一步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凌晨一點鐘,盧卡牽著黛茜走下舞池。舞池裡還有幾對在翩翩起舞。盧卡低聲抱怨道:「你今晚太安靜了。」

「你覺得奇怪嗎?」黛茜後退一步,抬眼看他。在昏暗的燈光下,盧卡瘦削黧黑的臉看起來有些冷漠,熠熠發光的眼眸犀利地注視著她,就像是激光探照燈。「你讓人捉摸不透。我覺得我還完全不了解你——」

「你的確不了解我。」盧卡附和說。

「而且你也與這裡格格不入。」她有些不確定地低語著,說出了心裡的想法,雖然這想法還不太成熟。「你有點太突出了。」

「這只是你的想象罷了。」盧卡從嗓子眼裡擠出一聲模糊的笑聲,把黛茜圈在懷中。

他將手掌緊貼著她的脊背。把她輕輕拉近自己。黛茜的胸部擦上他襯衣的前襟……

她的那位威尼斯情人對她的情況一無所知,並巳永遠也查不出她的身份來。再說她那一晚的秘密也只不過是她玩的一個愚人遊戲。她曾是那麼害怕現實會毀了這魔力。畢竟,令他受到誘惑的是一個並不真正存在的女人。而且第二天,他沒有如約去見在大奎拉湖畔等候的她。這就已經充分證明,他不想再和她有進一步接觸。

但是只有他和盧卡才會令她產生如此的反應,使她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慾望,令她的每一根神經末梢顫動,荷爾蒙分泌加速,喪失一切自制力和道德約束。黛茜深呼吸以穩住心神。

也許所有的義大利人在十幾歲時就學會了這樣子接吻,她苦澀地對自己說。也許她對於義大利男人有些敏感——至少是對那種高大威猛、皮膚黝黑、性感無比的男人有些敏感。也許是修女般的生活,以及對自己有生理要求的否認,才令她輕易地就成為那些稍具挑逗技巧的男人的囊中之物。

但是如果沒有兩性間的吸引,技巧又從何談起?她捫心自問。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被盧卡·拉法尼深深地吸引了。儘管自尊令她拒絕面對現實,她的身體卻違背了她的意志,發狂般地渴望著他。

盧卡彬彬有禮地向瑪爾戈道謝告別,而後者則狠狠地剜了黛茜一眼。尼娜站在一旁上下打量著黛茜,好像她剛剛看著一個可憐無助的男人受到了一個性饑渴女人的騷擾。黛茜有些不自在地匆匆告別。

夜風拂在黛茜的臉上,就像是給她澆了一盆冷水。幾分鐘之前,盧卡曾說過:「今晚的表演足夠了。」回想起這個,黛茜就好像被人狠狠摑了一掌似的,臉色變得蒼白,渾身僵直。顯然,這個吻同樣也是在表演。他一直在演戲。假裝他被她吸引,與她共墜愛河,並且急切地想和她結婚。噢,老天,他是否猜到了?他有沒有懷疑過她不是在演戲?從一個吻里,男人又能猜到多少呢?隨著那個吻的加深,她的回應漸漸變得充滿了鼓勵。這個認識令她的自尊畏縮了。

「總算是過關了。」盧卡慢吞吞地說,語氣里有掩飾不住的滿意。

「是的,你真是太棒了。」黛茜附和著,努力想使聲音聽起來流暢、肯定和充滿感激。但是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機關槍里射出來的一樣,硬邦邦的。「那個吻也無懈可擊。我認為你簡直可以和男妓媲美!」

她勉強一笑,跑到盧卡前頭,試圖抑制自己心頭逐漸增長的痛苦。

「你再說一遍……」

黛茜大步走下人行道,頭也不回地強笑了一聲,「哦,你具備一切條件,」她幽默地說,「你的模樣,你的風采,你的口才,還有那足以拍電影的接吻技巧。如果我是個孤獨的老女人,身邊只有用不完的錢,我一定會為你春心蕩漾的!」

突然,盧卡強壯有力的手抓住了她,迫使她轉身面對他。黛茜驚恐地抬眼看他,被他怒氣沖沖的眼神嚇得渾身癱軟,情不自禁地將身子縮起來。

「混賬東西!」盧卡憤怒地咆哮著,「你竟敢把我比作男妓!」

黛茜被他的反應嚇住了。她先是獃獃地看著他,然後想起了他們之間的交易。她對於自己講話如此不經大腦而感到追悔莫及。她趕緊補救說:「不,不是的。我從未想過……我的意思是,我真的不是想說——」

「我是個為了錢而出賣自己的人?」盧卡的語氣生硬,顯然他這次是真的生氣了。

黛茜對自己如此大意感到無比驚恐。她的手在兩人之間揮舞,先是充滿歉意地拉起他禮服的翻領,接著又將它撫平。「盧卡,老實說,我只是想開個玩笑——」

「哈……哈,」盧卡吸著氣說,「把車鑰匙給我。」

「車鑰——」

「你香檳酒喝得太多了。」

黛茜只喝了一小杯香檳。不過由於對自己出言不遜感到內疚,她還是把鑰匙遞了過去。盧卡滑進了駕駛座。

「你得知道方向。」

「我記得我們來時那條與死神搏鬥的路線。」

黛茜假裝沒有聽到這句批評她駕駛能力的評語。她開車的確是很快。還有三天他們就要結婚了。意識到這是樁假婚姻倒令她覺得有些輕鬆。他一點也不幽默,還有個暴脾氣。更糟糕的是,他令人感覺壓抑。她偷偷瞄了一眼他那輪廓分明的側影……啊,可是他看上去是那麼英俊!

月光下,她調轉了目光,對自己的反應感到羞愧。在她小腹深處有一股灼熱的潛流洶湧。這個生理反應令她覺得害怕。他使她想起琪亞的父親。難道這就是問題所在?她搖搖頭,審視著自己交握得緊緊的手指。雖然她竭力剋制著自己不去想那些令人痛苦的回憶,往事還是如洪水一般傾瀉而來……

三年前,當理查德改變主意,決定不和她結婚之後,黛茜只好隻身一人去做蜜月旅行。當然這次旅行令人沮喪。她對那些壯觀的美景視而不見,像個流浪漢似的一個人在威尼斯東遊西盪,掙扎著想要忘掉理查德拒婚所帶來的痛苦。然後,一天早晨,她看到一對情侶在路邊發生爭執。那個怒氣沖沖的女孩朝她的男朋友扔了一張卡片樣的東西。當那張精緻的卡片飄落到黛茜腳下時,這對生氣的情侶已經朝著相反的方向走了。就這樣,黛茜無意間得到了一張化裝舞會的請柬,上面寫明舞會在大運河旁邊一座輝煌的宮殿里舉行。

兩天後,黛茜終於下決心擺脫無聊和寂寞去參加那個化裝舞會。她買了一個面具,穿上那條迷人的杏黃色晚裝。這使她覺得自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與以前截然不同,而且也十分有女人味。那時她還沒戴隱形眼鏡。戴著一副大眼鏡的她看起來就像是個乏味的老學究。因此她將眼鏡取下,寧肯自己看不清楚也不戴。剛巧她又感冒了,於是預先買了些葯服下,但是粗心的她沒有看到藥包裝上的說明,這種葯不能與酒精同時服用……

當黛茜看到那座燈火輝煌的宮殿時,她幾乎喪失了進去的勇氣。正好這時來了一群顯貴的客人,使得她被人流簇擁著不得不移動腳步,向門衛遞過了請柬。她登上大理石台階,走進富麗堂皇的大廳,迎面而來的渾身珠光寶氣的人們令她迅速失去了自信。她時刻都擔心被人識破身份,讓人看出自己只不過是個擅自闖入者,進入了一個不該進入的地方。

為了不讓自己孤身一人的情形令人起疑,黛茜慢慢地順著牆根走到大廳盡頭,躲進重重垂下的窗幔,卻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空曠的大理石陽台上。她退到欄杆後面,觀看著陽台下衣著華麗的客人們或翩翩起舞,或高聲談笑——至少是在她視力允許的範圍內仔細地觀察著。

然後一個身穿白色上衣、未戴面具的男子手裡托著放了一杯酒的托盤出現在陽台上。他嘴裡說著義大利語,所以黛茜想當然地把他當成了侍者。

「謝謝。」黛茜說著拿過酒杯,竭力使自己看上去像是剛跳完幾支舞後上來透透氣。早已感到口乾舌燥的她一口氣喝光了杯中的酒。但是那個男子又一次開口說話。

「我不會說義大利語——」

「我說的是西班牙語。」他柔和地用英語打斷了她,「我以為你是西班牙人。那身裙子和你的皮膚搭配得很是動人。」

黛茜只是聳了聳肩,默不出聲。他又說:「你似乎是獨自一人?」他懶懶地往後靠在石欄上,將托盤扔到一邊。

「是的。」她尖聲回答,「我喜歡一個人待著。」

他黑色的頭顱稍稍後仰。因為隔著一段距離,他的臉在黛茜的視線中一片模糊,只有他那淺色的上衣在黑暗中若隱若現。他在注視著她。木知哪來的一股勇氣,黛茜高高昂起頭,大膽地回視他。她已經厭倦了總是按照別人的期望來行動。這次獨自一人來到威尼斯是她第一次真正的反叛,而迄今為止她只覺得自己並沒有好好利用這個機會。

「你真是直率。」

「不,我是粗魯。」黛茜後悔地反駁道,「簡直是粗魯之極。」

「你這是在道歉嗎?」他詢問道。

「不。我只是在澄清我的立場。呃,難道你不用去給別的客人送飲料嗎?」她滿懷希望地提醒他。

他愣住了,繃緊了寬闊的肩膀。接著他出其不意地笑了。那笑聲十分性感,一陣奇怪的顫抖順著黛茜僵硬的脊背傳了下去。「現在還不必。」他說。

他的取笑令黛茜臉紅。「我現在心情不好。」

「我會改變你的心情。」

「你說『會』而不是『可能』。」她大聲指出這一點,「你很自信。」

「你不是嗎?」

那一刻,她那一貫的不自信像毒蛇一般嚙噬著她的心。緊接著她帶著絕望般的驕傲高昂起頭,一絲怪異的笑容浮現在嘴角。「一直是,」她緩慢而堅定地說,「一直都是。」

他上前幾步。這時一道亮光從舞廳里那盞巨大的枝形吊燈上射下來落在他身上,她模糊地看到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站在面前,一頭濃密的黑髮閃閃發亮,一雙黑眸流光溢彩。她的心有一瞬間停止了跳動。

「跟我跳支舞。」他溫柔地邀請著。

黛茜綻開了笑容,掩飾不住自己對他的欣賞。只有她才會擅自闖入一個上流社會的舞會,並與一名侍者愉快地聊天。「你難道不怕被人看見而丟掉工作嗎?」

「如果我們待在這兒,就不會……」

「那好,就跳一支舞,跳完我就走了。」

「怎麼,你對這兒的招待不滿意嗎?」他一邊將她輕攬人懷,一邊試探著問。他的動作是那麼溫柔,她還未回過神來就已經在他懷中了。而在他懷中,那種被當做是精緻易碎的玻璃一般受到呵護的感覺令黛茜不禁飄飄然。

「這舞會一本正經得令人窒息,而今晚我想過另一種生活。」她若有所思地講述著事實,「是的,今晚的我想要變得放肆些……」

「那麼不要因為我而妨礙你。」他低語道。

黛茜又一次笑出聲來。

「今晚誰和你一起來的?」他問。

「沒有人……我是個擅自闖入者。」她大膽地承認。

「一個擅自闖入者?」

「你看起來很吃驚……」

「奧羅宮的警衛一般來說是非常森嚴的。」

「如果你恰好是跟著一群顯貴的客人進來,門衛就只顧忙著鞠躬了,他是不會注意到的。」

「你一定是有請柬嘍?」

「在大街上閑逛時,它正好落在我腳下。一個美麗的金髮女郎想用它來摔她男朋友。我以為你本來是想請我跳舞的。」她抱怨著。他們還一動未動呢。「怎麼,你現在是不是想把我扔出去呀?」

「現在還不想。」他回答。他將她拉近自己,眯起眼觀察著她,「你是個非常特別的女人。」

「非常。」黛茜附和著。

「那你叫什麼?」

「沒有名字,沒有——」她嘆息著說,「就當是路過的船,把一切——」

「可是我想上船……」

「不可能。我的名字並不重要……」她的話語里有著壓抑的痛苦,「今晚我想成為另外一個人。」

「你真的很特別,也很讓人惱火。」他低聲說。

「我是個非常、非常自信的女人,而這樣的女人通常都讓人惱火。」她開玩笑地回敬道,一邊傾身靠在他強有力的身軀上,仰頭向他微笑。隱藏了姓名,她可以隨心所欲地做任何事。這令她覺得輕鬆。

之後他們就在高高的陽台上翩然起舞。陽台下面是那條平靜的大運河。各種燈光映射在她眼睛里,閃爍著魔幻般的光彩。她舞著舞著,直到閉上雙眼,沉人一個美妙的夢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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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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