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陽光十分刺眼,連吹來的海風都是熱的。

兩天了,掠海被高高捆綁在帆桅上,沒有食物沒有水,猶如田裡的稻草人,動彈不得,只能看著遠方,忍受風吹日晒。

虛弱的她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只感到極為口渴,背上的傷處如蟻咬,但她緊閉著唇,清醒時愣愣望著遠方的湛藍海洋,垂首看著甲板上的兵士們沉默又忙碌的來去。

貫非呢?他來到甲板上也只是發號施令,從不抬頭看看她。

他真的好狠心、好殘忍……

「公主,公主……」裴灝正努力的爬上船桅。

「裴灝,你是唯一了解且憐惜我的人。」掠海揚起嘴角苦澀的一笑。

她被鞭打之後,是裴灝偷偷為皮開肉綻的她上藥;這兩天,他還偷偷爬上船桅替她送水、送食物,害他被人抓到,重重受罰。她想,如果她沒死有在艦上,往後必定好好回報裴灝這份恩情。

「公主,你撐著點。」裴灝辛苦的爬到她腳下,將水罐的蓋子旋開,朝她的嘴潑灑。

掠海張開乾涸的小嘴,接住那剛好淋上她唇內的幾滴水珠。

「裴灝,我的小瓶子為何變成通敵的證據?」掠海啞聲問。

「公主,你的瓶子可能不巧被海盜陳祖義撈到,陳祖義一連等待好幾天,撈到好幾個瓶子之後,借著海水的流向計算出船艦的方向與距離。陳祖義又十分奸險,故意栽贓給你,讓貫將軍與所有弟兄誤以為你和他是同夥。」

掠海凄然一笑,「原來如此。呵,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我無意間害死上百條無辜的人命,被罰是應該的,我所受的懲罰,怎麼也抵不上那百條性命,我這個公主實在失格。」

「不,公主,你是無心之過,誰也沒想到陳祖義會這麼狡猾。」裴灝安慰道。

「我的無知天真,是最大的錯誤,而錯誤的代價,是上百條人命,以及貫非的無情對待。裴灝,我的確是錯了。」掠海閉上眼。她犯下太多錯誤,包括愛上貫非這樣的男人,害得自己苦不堪言。

「公主,請允許我告訴貫將軍,說你是皇上的第二十七個公主,他一定會放你下來,你就不必再吃這種苦了呀,為何公主死也不肯讓我說出身分呢?我真的不懂你到底堅持什麼。」

裴灝發現,貫非和掠海公主的脾氣都一樣固執。

「裴大人……謝謝你……」掠海心中閃過悲愴與絕望,「不必求貫非了,如果你求了他,我的自尊就沒了,如果你真的求他,我也不會原諒你。」

「公主,我怕你撐不下去啊。」他汗如雨下,無計可施。

「你放心,我不會死的,我的命可硬了。」掠海朝他扯起嘴角,「你別再上來了,這樣只會幫倒忙。」

貫非的命令是,誰上來幫她一次,她就多綁在船桿上一天,因為裴灝的幫忙,她的日晒之刑已經多加兩天了。

「早知如此,我死也不帶你上船,誰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裴灝槌胸懊惱地道。

「快下去吧,別再因我受罰。」掠海搖搖頭。

眼見裴灝小心翼翼下去,掠海仰起臉,眯眼望著天上的雲。

這一霎那,她的心平靜了,冷卻了。

裴灝希望她透露身分,讓他去求貫非……不,不必求貫非了。掠海露出一絲凄然的笑。

貫非一旦知道她是公主,一定立刻放了她並且向她請罪,她就不必再受折磨,也可以在剩餘的日子受到優渥的待遇,她甚至可以對貫非予取予求。

但是,那都是因為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才會對她有所畏忌,而不是因為他對她的信任和愛。

如果他真的愛她,而且愛得夠深,他不會這麼狠心殘忍。

原來呵,他口中的愛是如此薄弱又不堪一擊,禁不起一點考驗。她恍然明白,他所謂的愛只不過是想滿足身體的渴欲罷了,他只是需要一個女人,讓他在寂寞的海上生活中有所娛樂,她是他發洩慾望的對象而已。

他一點也不愛她……

她的心死了。原來四年來的單戀和深情,只是自取其辱。

夢碎之後也該醒了,她決定讓這份愛隨風而逝。

這一趟冒險最大的收穫就是,不要輕易愛上一個人。

掠海扯起唇角笑了,笑得好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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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灝在船桅下仰望高處的掠海,走來走去,兜著圈子,心急如焚。

不行,不能這樣下去!掠海公主被綁在上頭已經三個日夜,更糟的是,她從兩個時辰之前就陷入昏迷,沒有再醒過來,小臉被曬得紅腫,唇色卻慘白得嚇人。

裴灝懊惱的踱來踱去,喃喃自語,「公主的背上本來就皮開肉綻,血肉模糊,沒有醫治,一定會膿腫潰爛,加上又沒得吃喝,忍受風吹日晒而昏迷,這樣下去,鐵定小命難保啊。」

他一定要救公主!即使貫將軍可能不相信他的話,接受她的身分,但總比他見死不救,等著日後被皇上砍頭來得好。

「哎呀,對了,我怎麼那麼笨,那麼胡塗呀?」竟然沒有想到那樣東西!

裴灝驚叫一聲,轉身奔進自己的艙房。

他急忙翻出一樣東西,接著跑向貫非的艙房。

此刻貫非正站在艙房內的小窗前,望著海天一色的美景。

可是,他的心一點也不開朗,反而揪心斷腸。

處罰了海兒之後,為何他一點報復的快感也沒有?海兒受鞭刑的時候,他完全不忍心看見她凄楚的臉,而那一鞭一鞭像是打在自己背上,那一夜,他心痛得無法入睡,萬般痛苦。

三日來,他的整顆心一直懸在海兒身上,關心她的情況,不住想著,不知她的背傷有多嚴重?不知她可不可以撐過去?不知道他能用什麼理由讓她不再受苦受?

他多想將她放下來,好好呵護她。每一次來到甲板上,他一直有仰頭看她的慾望,但他最後還是狠下心來,不看她一眼。

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原諒她的通敵,身為將軍的他必須堅持艦上的律法,才能率領眾軍,維持紀律。

為何她是姦細?他不明白,為何他愛上了海兒,海兒卻是傷他最深、騙他最多的姦細?

生平第一次,無盡的痛苦在他心底蔓延。

天啊!他究竟該拿她怎麼辦?

這時,裴灝急急忙忙的闖入,打斷他的沉思。

「貫將軍,求求你。」裴灝跪倒在貫非面前。

「又要替她求情了是嗎?」貫非瞧著他,嘴角扯起一抹冷笑。看樣子裴灝比他還愛海兒,三番兩次為了海兒冒犯他,真令他意外。

「是啊,貫將軍,你要如何罰我都可以,只要你讓小海下來,讓我醫治她。」裴灝直向他磕頭。

貫非依舊嘲諷著,「我聽趙六說,她已經昏迷許久,你怕她撐不過去?你就這麼喜愛小海,見不得她死嗎?」

「貫將軍,我並沒有愛上小海,我只是真心求你不要這般折磨她,她是一個柔弱的女人,受不了這樣的對待。而且,萬一她真有什麼不測,我們全都擔待不起啊。」

「你到底在說什麼?擔待不起什麼?」貫非濃眉挑起。

「貫將軍,請您看看這樣東西。」裴灝顫著手從懷裡拿出一塊玉佩。

貫非接過後端詳著。

這是一塊極為上等的白玉,帶著一絲青綠的色澤,上頭刻著「掠海」二字。

「這玉佩哪兒來的?」貫非盯著裴灝沉聲問。從玉佩的形狀與質地來看,應該是後宮的嬪妃或公主才能擁有的御賜玉佩。

「是小海的。小海她其實是……公主。」裴灝舔舔唇,「她是皇上第二十七個皇女,掠海公主。」

貫非渾身一震,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握緊玉佩道:「你說什麼?把事情說清楚。」

「是。這塊玉佩是掠海公主換上男裝之後寄放在我這兒的,我將它藏在藥箱底部,現在才能以此證明公主的身分。掠海公主她當初……」裴灝的聲音有些顫抖,將整件事的始末一一道來。

貫非壓抑著無法置信的驚愕以及渾身的震顫。

老天,他到底對她做了什麼?她只不過是一個嬌貴又無辜的公主,他竟然這般殘暴的傷害她!

「公主冒險出宮這麼久,用盡心機接近你,是因為她仰慕你,她說,你是她心中的神。」

「老天,我真該死!」貫非發出低吼。

她將他當成神,他卻對她做出最殘酷的傷害!

他發瘋似的奔上甲板,親自飛身躍上桅杆,將掠海身上的繩索解開,抱著癱軟的她落地。

「海兒……」他顫著手撫上她憔悴的小臉。

掠海早已陷入昏迷,並無知覺。

貫非瞥見她的背,原本如雪般光滑的玉背上血肉模糊,早已潰爛紅腫,此刻,他再也無法原諒自己的殘忍。

「海兒,對不起,我對不起你。」該死的海盜陳祖義,害他眼盲心瞎,害他瘋狂的做出這種事!

貫非將掠海交給裴灝醫治,帶著一身狂怒,朝船艙底層走去。

裴灝的字字句句以及掠海的慘狀,在貫非心底鑽刺,他握緊拳頭,一臉殘暴。

一到底艙,貫非一把揪起歪坐在豬圈內的陳祖義,一拳擊上他的下巴。

「你故意陷害海兒,讓我們誤會她。你到底有何居心?你拾到的瓶子里到底寫些什麼東西?」

陳祖義滿臉鮮血,跌在地上,狼狽地抱住一隻母豬,嘿嘿沉笑。

「那個傻瓜,她在紙里寫滿噁心的話,說什麼她多仰慕她的貫將軍,她為了貫將軍如何混上船艦,她的貫將軍如何英勇迷人,她和貫將軍如何相愛、激情交歡之類的話……當然,最重要的是,她也無知的透露出你們船艦的航向與計劃。

「呵呵,她的瓶子的確是幫了我一個大忙啊,她不是我的幫手是什麼?既然被你們抓到了,我想,乾脆就說是她幫助我,讓你誤解她,看著你折磨心愛卻無辜的情人,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嘿嘿嘿……」

接著陳祖義爬起身,指著貫非陰森的大笑,「貫大將軍,你的心肝情人被你弄死了沒有啊?你的心會不會痛呢?嘖嘖,折磨你的情人,比直接對付你來得有趣多了,讓你親自做劊子手殺死愛人.讓你痛苦悔恨,感覺真是棒極了。

我要死,也得找個人陪我上路——哇!」

貫非低聲怒吼,一掌擊上陳祖義的胸口,狠狠地道:「如果海兒有個三長兩短,我會好好凌遲你,不讓你好死!」他再加上一腿,讓陳祖義跌進滿地的豬屎里。

貫非發泄怒氣之後,旋身回艙房看望掠海。

萬一海兒被他親手摺磨至死,這一生,他絕對無法忘記這個痛苦,也無法原諒自己的殘酷無情。

掠海緩緩睜開眼,看見裴灝擔心的臉孔。

她想挪動身子,卻發現自己渾身疼痛虛軟,連動一下的力氣也無,正俯趴在貫非的床鋪上,背上傳來一陣敷過膏藥的涼意。

她已經得到貫非的諒解或心疼了嗎?是貫非的深情讓她得以下來嗎?

「公主。」裴灝見她醒了,趕緊跪在床邊,「你沒事了,請原諒我,我將你的身分告訴貫將軍了,因為你已昏死過去,我真的怕你有個不測啊。」

掠海心中瞬間閃過失望。原來是這樣啊。

「只因為我是公主,貫非才放過我?」醒來的那一剎那,她還以為是貫非對她的真情與信任,才會放了她,她真是自作多情又天真可笑。

「公主,被他知道又有何不好?」裴灝實在不明白女人曲折的心思。

「是啊,是很好……你起身吧,既然他已經知道,那就罷了。」裴灝對她的忠心,她又怎能苛責?

突然,一陣風卷進房內。

掠海側趴著臉,迎上一雙擔憂的藍眸。

一見掠海轉醒,貫非心中的大石落地,單膝一跪,垂首向掠海行禮。

「微臣無知冒犯公主千金之軀,請公主責罰。」

掠海看著貫非對她屈膝有禮的模樣,感到諷刺與可悲。

「公主的身分真好用。」掠海扯起嘴角。即使她在所有的公主中是最不起眼的一個,仍足以讓貫非的態度大為轉變,本來的親昵、狂暴,當下全變成卑躬屈膝與嚴謹疏離。

掠海沉默了,心裡百轉千折。

「公主……」貫非抬起臉,迎上她沉默凄然的容顏。

她的模樣多麼讓他心疼啊!他多想上前緊緊擁住她,百般憐惜,可是,他再也不能如此莽撞,因為她是公主,兩人身分有別,況且他又重重傷害了她,他實在不敢造次。

「對,我是個公主……」掠海別開眼。他擔憂的不是她吧,他擔憂自己犯下侮辱公主的大罪,而不是對她有所憐惜。她不能再自以為是,痴心妄想他的情意有多真、有多深。

「公主!」貫非忍不住低聲再次喚道,心底掠過痛楚。她不言不語的神情讓他心疼,他寧可她哭泣撒嬌、開口痛罵他。

時間緩緩過去,對貫非而言真有如凌遲,望著掠海空洞又冷靜的眼神,他覺得她似乎已逐漸遠離他。

「海兒……對不起,我誤會你,又傷害你,對不起……」貫非心中悸痛,再也顧不了身分,直呼他最愛的昵稱。她讓他好心慌,生怕就此失去她。

掠海仍舊沉默。

艙房裡一片寂靜,只有海浪拍打著船身的聲音傳來。

半晌,掠海回眸望著貫非。

「貫將軍,我不會責罰你。」她緩緩地開口,「是我自作自受,愚蠢至極。我無知的追隨夢想,還無知的傾盡所有,最後更無知的害死上百個子民。」

甚至,她以為自己能得到他的真心,不論身分尊卑……

「海兒,你沒有錯!」聽掠海越說越凄然,貫非心中升起一股不安。她對他如此冷淡,如此封閉自己,難道她不愛他了?

「不,我錯了,我只適合養在深閨,做一隻籠中鳥,總好過被人狠狠折翼……貫將軍,請你出去吧。」掠海抿嘴轉開頭,怕再看他一眼,會難捨心中的依戀。

她決定放棄這份感情,她累了,傷痕纍纍的她,此刻再也沒有力氣愛他。

「不,海兒,原諒我。」貫非再也不管她沒讓他乎身,倏然站起身走來,雙手撐在她肩旁的床鋪上,傾臉捕捉她躲避的眼神,低求道:「原諒我,海兒,我真的很後悔。」

「夠了,貫將軍,請注意你的身分,稱我一聲公主。」她冷漠的打斷他的話,「沒有我的允許,請不要僭越身分,隨便靠近我。」

「公主」這兩個字是她的保護翼,她現在只想躲在裡面療傷。她只想一個人靜靜的抹去心中曾經有過的痴愛,萬一他又靠近,她怕自己難以自持,又墮回痴傻的愛戀里,萬劫不復。

貫非渾身一震,後退一步。海兒已經不再是那個開朗慧點的小女人,他傷她太重,她選擇遠遠逃離他的懷抱。

「我不想聽你說任何無謂的解釋,你的行為已經說明了一切,我不是看不懂的傻瓜。還有,在剩下的這段日子裡,我……不想再見到你。」掠海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貫非屏住氣,懊悔、痛楚與失去所愛的打擊,讓他深感凄愴,彷彿聽到心頭碎裂的聲音。

「是……公主。」貫非看著她。她是公主,他得聽命,不是嗎?

他深深凝望她脆弱纖瘦、傷痕纍纍的背影,心中帶著痛楚,轉頭步出艙房。

掠海被那關門的聲響震得心口劇痛,眼眶不禁濕了。

其實她多想得到他的擁抱與安慰啊,可是他傷她這麼深,她如何原諒他?

她如何輕易放下身段呢?她生來何曾吃過這樣的苦,受過這樣的傷?是他,偏偏是她最愛的人,用最絕情、殘酷的方式回報她的真心……

裴瀕一直噤聲不語,靜立在一旁,看著兩個人彼此相愛,卻又互相傷害。

他盯著掠海抽泣的背影,終究心疼的開口:「公主……你何苦這樣折磨貫將軍,也折磨你自己呀?」

掠海吸了吸鼻子,「裴灝,再過幾天,船就會回到劉家港,這段日子仍別讓其他人知道我是女人,繼續維持現況就夠了,並請你立即飛鴿傳書,安排可靠的人在港口待命,船艦一旦進港停泊,你便儘快讓我直接回京。還有,這些天得麻煩你替我療傷,並且保證我不受任何人打擾,包括貫非……」

她回頭望向裴灝,一張小臉布滿淚痕,「這三個月來真是謝謝你的照顧及包容,我以後不會再出宮了。這種冒險,玩起來真是傷心又傷身,你說是不是?我真是頑皮過頭,也該學著成熟了。」說著,她扯起嘴角一笑。

裴瀕見掠海哭得像個淚人兒,仍對他揚起難看的笑容,心中感到好難過。

這一對固執的男女,彼此深深傷害又深深相愛,他該如何是好呀?誰來教教他,如何做一個能使破鏡重圓,既會醫身又會醫心的月下神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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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到壞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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