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為了儘快趕到杭州,凌劍匆匆把傷心林中的事務分配好,吩咐眾侍婢不得把胭脂叛逃的事,泄露給林主知悉后,便在寒雨離開的第二日,跟著離開了傷心林。
為了節約時間,他凈挑人跡罕至的山路、小徑行走,以便可以在最短時間內到達。
這一日,他沿著一條蜿蜒曲折的山溪來到一座危崖下,舉首望著面前嶙絢的怪石、峭壁,他終於舒了口氣。
只要翻過這座危崖,就到達他的目的地了。
接連趕了幾日的路,他的身子也感覺有點吃不消了,他決定停下來,洗把臉、裝點水,稍作休息后再繼續上路。
掬了一捧水在掌中,剛想送人嘴裡,卻發現一絲鮮紅的血痕順著水流漂送下來。
他一向都不是個喜歡管閑事的人,對與他無關的事,從來不會浪費半點精神。於是他繼續捧水撲臉,感受那一陣透心冰冷。
當他抬起頭的剎那,感覺到不遠處的河岸上,有道微光一閃。就著入冬后難得的暖陽,他微微眯起眼,往光線來源處望去。
是一把軟劍,劍身是少見的胭脂色。
是胭脂從不離身的胭脂劍!
他飛身躍去,撿起地上的軟劍。果然沒錯,是胭脂劍!
她的胭脂劍從不離身的!凌劍心中一陣慌亂,不禁猜測著她是否已遭遇不測。
他沿著山溪往上遊走去,步子並不快,因為經驗告訴他,這時候走得快是沒用的,反而容易錯過一些應該留意的線索。
山溪旁遍布著大大小小的石頭,石上長滿了青苔,滑不溜丟。但凌劍卻穩穩噹噹地在石頭上一點,就凌空越過,往山溪上游躍去。
驀地,他看到一道青影倒卧在地,上半身撲倒在岸邊,下半身卻猶浸泡在山溪中,那熟悉的身形令他心中一陣激蕩。
凌劍急切地躍了過去,扶起渾身濕淋淋、狼狽不堪的女子,拂開披散在她臉上的凌亂髮絲。
只見她緊緊閉著雙眼、滿臉蒼白,雪白的臉上是一雙彎彎的柳葉眉、又長又曲的眼睫、挺俏的瑤鼻,小巧的櫻桃小口已微微泛起黑紫。
懷中這清麗的佳人,確是他魂牽夢縈的心上人呀!
但當他把這女子抱在懷裡的時候,心中漾滿憐惜,卻沒有往日的悸動滋味。是什麼原因呢?
沒時間讓他繼續思索下去,凌劍抱起懷中的佳人,略略觀察了四周,片刻,便往山崖邊的一個山洞奔去。
本是又濕又冷的山洞在鋪上了軟軟的稻草,燃起熊熊火焰后,變得又亮又溫暖。
火焰上架著煮稀飯的鍋,空氣中漸漸瀰漫了濃濃飯香。
凌劍坐在火堆旁,眼光不斷瞟向睡在山洞一角的阮素梅。
她身上的濕衣已經換下,身上大大小小被尖石劃破的地方,和手臂上似是被利刃划傷的傷口,也都被他清洗上藥了。
到底是誰那麼大膽,居然敢傷了她?等他查問清楚后,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他也要那些曾傷過她的人付出代價。
此刻的她身著他的外裳,躺在他稻草上。她的一頭青絲披散在稻草間,與稻草糾纏著。
凌劍突然有點羨慕起那堆稻草,不知道那一縷縷青絲在他指間掌中滑過,會是怎樣的感覺?他驀地很想把她的髮絲繞在手上把玩。
火焰跳躍著,將紅暈投射在她雪白的臉上,為她染上了幾許嫵媚的顏色。她的睡容恬靜優雅,像是沉睡中的公主,沒有煩惱、沒有憂慮。
凌劍收回鎖在素梅身上的視線,看向鍋中已開始沸滾的稀飯。
她已經昏迷了五、六日,照他估計早應該醒來了,怎麼還沒蘇醒?
思緒方歇,他立即察覺素梅垂落一旁的手指輕輕動了動,他深沉眸光隱隱透出喜悅,緊緊盯在她身上。
就見她眼皮輕跳兩下后,接著嚶嚀一聲,眼瞼緩緩睜開,視線迷濛地掃視身處的環境。
「醒了?」凌劍攪拌著鍋里不斷冒出清香的稀飯,雙眼望著盤旋上升的熱氣,眼角餘光卻緊緊纏繞在她身上。
素梅這才注意到身邊還有他人,她驚呼一聲,忙坐起身來,揪緊胸前衣襟,縮到山洞邊緣,雙眼像受驚的小白兔般戒懼地盯著他。
「你是誰?」她咬著下唇問他,渾身綳得像張拉滿的弓。
凌劍皺起一對濃眉,不悅地望向她。
「胭脂,你怎麼了?連大師兄都不認得了?」
難道說她想脫離傷心林,就真的把過去的一切完全否定,連他也不想認了?
素梅惶惑地睜大眼,茫然地看他,喃喃自語著:「胭脂?我叫胭脂?」
她茫然失措的表情令凌劍心一驚。
他撲過去,一把抓住她的雙臂,緊盯著她問:「你什麼都不記得了?我是凌劍,你的大師兄。」
凌劍焦灼熱切的眼神令她更加驚慌,而他鐵箍般的雙掌正好抓在她,左臂的傷口上,頓時,火燒般的痛楚,令她泫然欲泣。
她楚楚可憐地望著他,因失血而微微泛白的小嘴癟了癟,一雙晶瑩剔透的大眼睛中,立時凝聚起兩滴大大的淚珠。
凌劍驚覺地放開她,看著她倍受驚嚇地更往身後的山壁瑟縮,蜷成小小一團,細瘦雙臂緊緊環抱雙膝,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可憐模樣。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凌劍醇厚低沉的嗓音微微顫抖。
跟前這個瑟縮膽小的女子,真是他一向孤傲的師妹胭脂嗎?可是若說不是,這張一模一樣的容顏又該如何解釋?
素梅楚楚可憐地望向凌劍,雙眸微紅,素顏上淚痕斑斑,惹得他心頭不自禁的漾起一股憐惜之情。
「你不要再問了好不好?我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像是察覺到他對她沒有絲毫惡意,素梅抽泣著對他說。
凌劍嘆息著坐倒在地,深沉眸光凝繞在她身上。難道說胭脂從山崖上跌下來的時候,摔傷了頭部,失去了過往記憶?
良久,素梅怯生生地問他:「我……我的名字叫胭脂嗎?」
「是。」為了安撫她,凌劍不得不試著露出一抹善意的微笑,卻發現不常笑的自己,笑起來是那麼艱難。
「那你叫什麼名字?」她開始對他感到一絲興趣。
「凌劍。」他簡短地回答。
「凌劍……凌劍……」素梅微側臉龐,反覆低喃。
凌劍聽著自己的名字被她低低呼喚著,突然感到心頭一陣溫熱。
這是第一次,她呼喚他的名字,而不是稱呼他大師兄。
「很好聽的名字……」
素梅開心地望向他,卻在接觸到他熾熱如火的眼神時,把後半段話給咽了回去,霎時羞紅俏臉,垂下螓首,再也不敢多瞧他一眼。
原來她也有這麼嬌媚、動人的表情;原來她也會害羞,也會臉紅;原來她也會喚他凌劍,而不是尊敬的稱呼他大師兄,把他隔絕在千里之外……
凌劍突然發現,這個失去記憶的「胭脂師妹」比起從前可愛多了,再也不是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及的女神。
一時間,整個山洞瀰漫起曖昧難明的氣氛,兩人都不言語,只恍惚覺得天地間除了對方,就再也沒有他人。
咕嘟咕嘟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兩人同時訝異地循聲望去,在瞧見架在火堆上正滾開的稀飯時,兩人對望一眼,同時大笑起來,溫馨感覺混著濃濃的飯香,充滿在小小的山洞裡。
兩人默不作聲的各自用著手中稀飯,凌劍注意到素梅不停用眼角餘光偷瞄他,卻在他轉頭看向她時,慌忙垂頭,幾乎把羞得通紅的小小臉孔埋進了飯碗中。
凌劍很想笑,但內斂慣了的他,沒有輕易泄露情緒的習慣,所以只是把笑容藏在心裡。
這樣可愛的胭脂是他不曾見過的,感覺很怪異,但老實說,他很喜歡。
努力咽下兩口稀飯,素梅放下手中的碗。
「我吃不下了。」
她碗里的稀飯幾乎沒有動過,仍是滿滿一碗,凌劍不禁擰起了一雙濃眉。
「怎麼吃那麼少?你不餓?」
素梅咬著唇,垂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滿腹委屈地抱怨:「好難吃哦,又沒有菜肴相佐,我吃不下了。」
凌劍的眉擰得更深了,就像打了幾個死結。
「很難吃?」白粥不都是這個樣子?什麼時候開始胭脂變得對吃食這麼挑剔了?
「不多吃點,明日一大早你哪有力氣趕路?」
帶著傷的她,他不得不打消翻過山崖馬上就能抵達杭州的想法,打算多花兩天時間繞道前往,希望寒雨還待在杭州沒有離開。
只要和寒雨會合后,立刻趕回傷心林,運氣好的話也許林主尚未出關,也就不會發現胭脂曾偷偷離開過傷心林。
素梅瞪大了眼,不解地問:「趕路?我們要去哪兒?」
「杭州,寒雨在那裡等我們。」
「寒雨是誰?」
聽著她像個好奇的孩子似的不斷發問,一向沉默寡言的凌劍有種深切的挫敗感。
嘆了口氣,凌劍答道:「寒雨是我們的三師妹。」
素梅又睜大了她那雙亮如晨星的眼睛,興緻勃勃地接著問:「寒雨是三師妹,那我有很多師妹嗎?」
怎麼她的性子全變了?吱吱喳喳的像只小麻雀,讓他的耳根沒一刻清靜。難道失去記憶還會連帶改變一個人的個性?他忍不住懷疑。
由於素梅的傷勢並未痊癒,一路上又凈是不太好走的山路、小徑,兩人只得一路走走停停。
相處久了,素梅對凌劍的好感也與日俱增,雖然他冷言寡語、不愛說話,但卻對她細心體貼。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的眼光偷偷追隨在他身後打轉的次數漸增,只要看著他高大英挺的背影,一縷柔柔淺笑就會從她的眉稍眼角悄悄流泄。
這,就是喜歡二個人的感覺嗎?
她的臉不知何時已紅透了,燙熱的感覺直燒到耳根,攪亂了平靜無波的心湖。
凌劍發覺她又遠遠落在了他身後,便停下步子,站在原地等她。聽到她邁著細碎的步子小跑步跟上來,卻在距他兩三步的地方停下。
眼角瞄向她,見她始終沒有靠到他身邊的打算,大學一伸,他牽住了她的纖纖玉手。
素梅一聲驚呼,感覺他的大掌溫熱的包住自己的小手,一股暖暖的情愫從心底輕輕柔柔蕩漾開來。
凌劍斜斜瞟了她一眼,冷道:「像你那樣走兩步便歇一歇,要什麼時候才能進城?」
素梅乖乖地噤聲不語,感受著與他兩手緊握的親密感覺。
他的大掌中滿是硬硬的厚繭,有種充滿力量的感覺,很溫暖,像是可以掌控一切的樣子。
好不容易進了城,凌劍先在城中租了一間小小的院落。這院落位於一條窄巷的最尾端,附近雖都是民居,但卻清靜的不受打擾。
而後,他又到城西與寒雨的約定地點,作上傷心林獨特的暗記,標出自己的落腳處。若是寒雨還在城中的話,那今晚就一定會照著暗記來尋找他們。
他決定在杭州城中等她兩天,若是寒雨明日還沒出現的話,後日一早,他就帶著胭脂趕回傷心林。
「凌劍,凌劍,你在想什麼?」素梅嬌柔的語聲伴著她細碎的腳步,在他身後響起。
凌劍沒有回頭,只嘆息著說:「叫我大師兄。」
沒有回應。
轉身,回頭,果然又看見她悶悶不樂的小臉,一對秀眉被她鎖得死緊。
冷硬的心瞬間軟化。「好吧,現下隨你高興怎麼喊,不過回了傷心林可不能再如此隨便,亂了尊卑大小之別是要受罰的,懂嗎?」
素梅換上喜悅笑顏,用力點頭。
「凌劍,你方才在想什麼?想得那麼入神。」她不死心地再次進問。
「沒什麼。今晚寒雨可能就會尋到這裡來,我們明日也許就要啟程回傷心林了。」
聞言,素梅愉悅的臉色再度沉下。
「傷心林,我們一定要回去嗎?我都不記得過去的人和事了,現在只想和你在一起。我們能不能不回去,我們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來,再也不理過去的那些人,好不好?」
她扯著他的袖子,滿眼期待地望著他,晶亮的眸子閃耀著光采。
凌劍垂首與她視線糾纏,良久,他緩緩地沉聲道:「不行,我們必須回去。」
說不出口的是,若不回去,得不到胭脂淚解藥的她,會死得慘不堪言。
素梅扯著他衣袖的手緩緩垂落,本就雪白的臉色似是更蒼白了幾分,晶瑩透亮的眼中逐漸布滿了失望的神色,她緊緊咬著唇,卻什麼也沒說。
凌劍突然發現她臉上寫滿的失望,狠狠扯痛了他的心。
他很想對她說,他真的很想與她一起到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去,從此不問世事。可是他不行,他不能眼看著她死在他面前。
別過臉,凌劍看向院中漸漸凋零的花草,不再說話。
他怕只要再多看她一眼,他便會選擇忽略她的生死,帶她永遠離開傷心林。
他暗暗咬緊了牙,直到口中漸漸泛起血腥味,苦了口,也苦了心。
「既然明日就要離開杭州,那我們就趁今日到處逛逛吧?」揮走失望落寞的情緒,素梅又鼓起滿滿的昂揚興緻,打起精神提議。
不忍再看到她失望的表情,凌劍露出一抹微笑,含笑點頭。
「好,我們就到城裡去逛逛,你的傷口也該換藥了,順便可以去藥鋪買些需要的藥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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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杭州,若不到西子湖一游,等於白來了一趟杭州。
於是凌劍和素梅便決定往西湖漫遊。
兩人信步行來,但見城內茶肆密布飲客雲集,熱鬧非常。
西子湖三面環山,其碧如玉,風光明媚,秀雅絕倫。
兩人登孤山,踏蘇堤,迤邐到了西冷橋畔,迎面就是一座因年深日久而顯得幽綠的古墓,墓前石柱有一對聯,上頭題著: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車不再逢。
這是南齊名妓蘇小小的芳冢。
「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素梅黯然吟道。
「這詩是蘇小小作的?」凌劍問她。
「是,可惜不論如何有才氣的女子,她的幸福也始終只能系在一個男人身上,若是遇人不淑,一生的幸福也就完了。」她幽幽慨嘆,不勝歉戲。
千百年來即是如此的世道,凌劍又能多說什麼?只能陪著素梅一路逛下去,直把西湖邊的著名景點游遍。
所有景點素梅大都只是略略遊覽過,但到了西湖南岸的雷峰塔,她卻戀戀不捨的不願離開。
素梅拉著凌劍登塔而上,此時剛好是黃昏落日、夕陽斜照的時候。
但見一輪紅日,像是燃燒的火球,正緩緩往西湖中落去,滿湖湖水似乎都被落日燒紅了,天光水色,壯麗之極,讓人沉醉不已。
素梅偏頭看向凌劍,笑道:「凌大哥,你知道我為何特別喜愛這雷峰塔嗎?」
「是因為這處的景色特別幽雅美妙?」
素梅緩緩搖頭,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
「不是,若論景色優美,那蘇堤春曉、平湖秋月、斷橋殘雪,都勝過這雷峰塔許多。我喜愛這雷峰塔,只因為它與白娘娘的傳說有關。你知道白娘娘的傳說嗎?」
凌劍早就聽說過這個故事,但在見到她夕陽下秀美的臉龐,漾著興緻勃勃的光采,便搖頭說:「不曉得,你說給我聽吧。」
果然,素梅開心地述說了起來。
「白娘娘是一條修練千年的白蛇精,她在斷橋上與許仙相遇,從此兩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誰料金山寺的法海和尚破壞了白娘娘和許仙的美好婚姻,還將白娘娘禁錮在雷峰塔下。許多年後,白娘娘的姐妹——修練成功的小青蛇戰敗了法海,把白娘娘從雷峰塔下救了出來。」
「那你應該很討厭這座塔才對,畢竟它禁錮了那條白蛇許久。」
「不是的,因為每次我只要踏進這座塔里,就可以體會白娘娘當年待在這座塔底的心情,期待著能夠再見到自己心愛的人,哪怕只是一眼也好,只要確定他安好,那就死也無憾了。」
說著,她把目光調到他的身上,微笑問他:「凌大哥,你有心愛的人嗎?」
話一入耳,凌劍像是突然變成人定的老僧,不能言也不能動,只直直把視線放在眼前的湖光山色間,不敢稍移,牢牢抓緊身前欄杆的指掌青筋隱跳,用力得幾乎把欄杆捏碎。
「你怎麼突然問這個?」他看似平靜地反問,眼光卻不敢瞥向她。
所以,他沒有發現素梅微笑的表情漸漸僵凝在臉上。
「一定有,對不對?像凌大哥這麼好的男子,一定有很多姑娘為你傾心吧?」她故作愉悅地道,嗓音卻越來越細,最後連她自己也聽不到了。
眼角不自覺地濕潤,素梅借著轉身的動作悄悄拭去淚跡,然後不著痕迹地呼出口氣。
「很晚了,我們回去口巴。」
不待兀自呆愣著的凌劍回過神來,她率先下樓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