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好像全東京的有錢人、企業戰士都聚集到這裡了。江曼光袖手旁觀他父親和芭芭拉與宴會的主人談笑風生且不時又和趨前致意的賓客寒暄一兩句,不由得大大吐了口氣,沒力氣再去注意那些散在廳中四處、三三兩兩聚在一塊起勁地談論著什麼索羅斯、M股、企業購併及東京還有道瓊、香港恒生指數的日本菁英才俊們。

她動了一下,覺得肩膀好重。奇怪為她這個不相干的人居然比當事人還累。她草草掃了大廳一眼。雖說是非正式的私人宴會,采自助式形態,而且就在宴會主人的家中大廳舉行,觸眼所見,男的都是西裝領帶,女客也多半穿著晚宴禮服,很正式的打扮。甚至每個受邀的客人,都得憑帖進入。她不由得欽佩芭芭拉有遠見。

她身上這套午夜藍的過膝長禮服顯得相當的得體,如果不是芭芭拉,她隨便穿上套褲裝來,那情況──她實在真不敢想。

她又吁一口氣,仰頭看著挑高的天花板。不知他父親和對方的合作企劃案談得怎麼樣了。日本企業就像它的社會,多半很保守,而且自成龐大的集團,自給自足,外國企業相插入的可能雖然並不是沒有,但合作的空間很小。除了一些眼光長遠而且思考多向活化的,外企機會十分有限。她希望她父親的工作能談得順利,而且看情形應該十分有希望才對。她不知道她哪來這麼樂觀的想法。但剛剛一路進來,路上百坪法式的庭園加上西式結構的兩層別墅型洋房,和世界各地的藝品陳設,顯示屋子的主人對異國文化應該有相當的認識。當然,她這樣想是太主觀了,結果也可能正好相反。

她再吐口氣,暖氣很足,但她覺得裸露的臂膀有些冷。對這地方,她的印象就只有一個「大」而已。光是這大廳,算算就有數十坪,更別說前後的庭園。在東京吉祥寺擁有佔地這麼廣大的空間,說真的,實在真是奢侈。聽說他們也姓東堂。還真巧!該不會真的在這裡遇見東堂光一吧?

她抿嘴笑一下,對自己的胡思亂想覺得有趣,輕拍了拍自己的頭,胸前的鑽石項煉甩盪了一下。鑽石是女人的愛,男人的表現方式?現在她才知道,初初認識,楊耀就將她鎖住了。

楊耀啊……他現在在做什麼呢?

她的視線游移。她父親還在說話,這就是社交。真累人。

她將目光收回,不巧撞上了色相誘人的精巧食物。滿盤滿盤的壽司,讓她想起在紐約公寓時的許多時光。肚子並不太餓,但她還是走過去,挑開了生魚片,拿了幾塊壽司。大概為了製造氣氛,燈光並不太明亮,甚至還有些幽暗,她用手抓著吃第二個壽司時,才發現她斜對面悄然坐著的那個穿著日本傳統和服的老先生。

「您好。」她禮貌打聲招呼。這種簡單的日語她說得還算流利。

老先生沒回答,只是看著她,看得她心中莫名一凜。他坐得很端正,很有一股威儀,不動便有風,眼神十分有力量。然後,他對江曼光說了句什麼。她不懂,但看他一直盯著她吃東西,用英語夾雜著日語,說:「對不起。我不會說日語。你要吃一些嗎?」她比個手勢,夾了兩個壽司在小盤子里想遞給他。

老先生只是嚴肅地盯著她。片刻才開口:「你不會說國語?

你不是日本人嗎?」說的是英語,雖然有些腔調,但還算流利。

「嗯,我是外國人。」江曼光微微笑一下。在日本這個和其國民外貌相似的國家,她一直有機會說自己是外國人,反到在白種人占多數的國家裡,一點疑問也沒有。

「我剛剛就看到你,你好像覺得很無聊,一直走來走去。」老先生盯著她,表情仍然睡當嚴肅。

說他「老」,實在不確切。他雖然有些年紀,但神態精湛有神,敏銳度相當高,絲毫沒有老態龍鐘的頹相,倒像懷有什麼上乘武功的宗師大家,一身精氣。

「也不是。」江曼光說:「只是不習慣。我什麼都不懂,只是陪我父親出席。」她看看老人,覺得有些奇怪。他那身打扮,加上灰白的頭髮和唇上太密的鬍髭,不管怎麼打量都和宴會的調性十分不合。不過,她自己也一樣,雖然外表矇騙過了,氣質上還是不協調。

「你要吃一些嗎?」她再次問道。「這些壽司滿好吃的,入口即化,又不會太黏。」邊說邊替自己也拿了幾個。

「不了,謝謝。」老先生正色的回答,嚴肅的表情沒有化開過。那份嚴肅好像和他全身的姿態成了一貫,成了一種態度。「你不吃生魚片?」他注意到她挑開生魚片了。

「嗯。」江曼光點頭。

「為什麼?生魚片是日本飲食文化的精髓,有什麼不好?你為什麼不吃?」老先生很固執,非問個清楚不可。雖然如此,他的態度口氣沉穩下靜有力,像是一個將領在發號施令。

江曼光楞一下。根本不為什麼,就只是不喜歡。他記是東堂光一也曾這樣問過她。當然,這次她不能回答說山頂洞人都懂得用火了那種荒謬的借口。

「我也不知道。」她想想說:「我曾勉強自己吃過幾次,就是很難接受。這跟材料好不好無關,我只是不想於勉強自己。」

她一向不擅長篇大論說道理,只能很老實的說出感受。

「不過,」她笑了笑。「這些壽司真的很好吃,比東堂那回請我的高級壽司還好吃,果然,要吃日本料理還是要到本國比較道地。」

「東堂?」老先生目光閃了一下。

「啊!我是說我的一位朋友。這裡的主人好像也是姓東堂。

不過,我的朋友跟他們是沒關係的。」

她一直沒有問老先生任何問題,對方好像也無意說明。他看看大廳,皺了皺眉,然後站起來,似乎打算離開。「看看這些人,哪還有關點大和民族美麗的傳統!」他眉頭皺得更緊了。

「日本國自古發展出優秀的文化和傳統,這些人不知發揚光大,卻只會膜拜膚淺的西洋皮毛文化,不僅愚蠢,而且可笑。」略緊的語氣,聽得出他的不滿。

「其實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啊。」江曼光也看看大廳,倒覺得好像沒那麼嚴重,但瞥見老人蹙眉頭帶著銳乎表情的眼神,她連忙解釋說:「啊,我的意思是,像這種酒會型態,與會的人彼此周旋的機會很高,距離拉近了,不但可以達到原本慶祝或紀念的目的,順便又有社交的功能,而且隨意自在,經濟又實惠,這不是很好嗎?」順口竟解析了一篇道理,她自己都很驚訝。

老人凝神不動,目光卻緊盯著江曼光。

「這種粗糙的西洋酒宴文化有什麼好?」他說:「一點都比不上精緻莊嚴的大和文化。把一個原本應該隆重、莊嚴具有紀念意義的場會,弄得像夜市廟會,你說,有什麼好?」

「話是沒錯,可是……」

「這種膚淺的文化,根本不是必須的。自從歐美帝國仗著他們堅利的武器,強侵入日本的國土,大和傳統優良的質美的文化就逐漸被庸俗膚淺的洋式文化污染,變得粗糙。不僅生活中各種習慣,如飲食衣著被污染,就連語言、文字也被侵蝕。

這種庸俗粗糙的現像根本不值得被鼓勵。」

「但是,」江曼光想想,說:「如果換個角度來看,外來文化固然是侵略,也算是種刺激,可以為生以前所沒有的活力。

倘若當時黑船沒來叩關,幕府不變,繼續它的鎖國政策,大概也就沒有促進日本現代化的明治維新,日本的現化文明可能晚了一百年,也就不可能這麼快趕上歐美,成為亞洲甚至世界的經濟強國吧?」她用一種委婉的口氣,不帶判斷的態度。

老先生表情一動,精湛有力的睛神緊盯著她,久久不語,似乎在打量什麼。突然說:「你叫什麼名字?」

「啊?!」江曼光楞一下。才獃獃地說:「江曼光。」

老先生點點頭。又問:「令尊呢?是哪位?」

「我父親叫江水聲。就是正和主人交談的那位。」

「是嗎?」老人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說:「看起來相當有才幹魄力。他也是大和物?的一員嗎?」

「不。我父親是一家美商公司日本分公司的業務經理。那家公司正計劃一項和大和商社合作的企劃案,我父親是案子的負責人。」

「原來如此。那些天真的外國人,就是喜歡做一些白費力氣的事。」

「怎麼說?」對老先生的不以為然,江曼光忍不住探問。

「你想,外商公司提出和日本企業合作的企劃,目的是什麼?」老人反問。

江曼光認真的想了想,說:「我想,是想藉由合作的日本企業力量,打入日本市場吧。」

老先生眼底露出一些讚許。說:「那麼,日本方面呢?幫助外國企業打入日本市場,它能得到什麼?沒有。若說有什麼利潤收益,大和企業本身在本國就做得很好,根本不需藉助外資的力量;若是想藉合作反向開闢海外市場,那更是不必。大和企業在海外各處主要城市都有據點,有些也有類似的企劃合作,而且已經上了軌道,它何必浪費力氣在本國內和外資合作,幫助對方擴張在日本的市場!根本沒這個必要。那些外國人要向『不可能』挑戰,未免太天真。」

江曼光聽了,不覺地望望她父親,替他憂心。但她還是尋求一些可能性,說:「話雖如此,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商場的可能,就在於它永遠會有變數。」

「說得好。不過,這可不是努力就可以。很可能不管你再怎麼努力,失敗就是失敗。」

「總得試試看吧。不試的話是不會知道的。」江曼光還是覺得,即使註定會失敗,還是要試試看。不試就放棄的話,更沒有扭轉結果的可能了。

老人目光一認,隼鷹一般的銳利眼神炯炯地盯著她看一會,光氣內斂,不說話即可壓制人。江曼光回視他的注視,感到那股凌厲壓迫的力量,隱約有種沉重透不過氣的感覺。但她還是沒將目光移開。

「曼光?!」冷不防一聲叫喚襲向她。那麼突然,教她不提防,嚇了一跳。

她回頭過去,迎面走來的竟然──竟然、竟然真的是那個東堂光一!

「東堂?!」她呆住了,叫起來。「你怎麼會在這裡?!」

跟著,撞見走在他身後的東堂晴海,更是傻眼了。

「我才要問你呢!你怎麼──你怎麼也在這裡!?」東堂光一笑嘻嘻的,眼目全是春風。話說到一關,口氣卻突然一轉,變得極是錯愕又不情願,笑容也凝住,臉色變得極是僵硬,幾分不馴地盯著江曼光身後的老先生。

而東堂晴海則像是本就針對著老人才過來的,越過江曼光,筆直地走到老人面前,恭敬地用著最敬語,對老人說:「祖父大人,您好。」

祖父大人?江曼光不禁睜大眼睛半張著嘴,看看東堂光一,轉而又看著老人和東堂晴海。

日語里「???」這個詞包含著極尊崇的意味,對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才會這樣稱呼。但在目前的現代日本社會,就算是特別講究禮數,對與自己關係親近的家族長輩這樣稱呼,雖然表示尊敬,反而顯得有距離。而且,同時也顯示了那長輩可能的威嚴肅穆、老人敬畏的形象。她實在不敢相信,剛剛和她談了半天的老人,竟然會是東堂晴海畢恭畢敬的祖父大人的東堂八雲。

「你也來了。」東堂八雲對東堂光一的詰問置若罔聞,朝東堂晴海微微點個頭。說:「冬二夫婦呢為她在嗎?」

「父親和秋人伯父母在一起,正招待客人;母親則留在國分寺家中陪伴來訪的春華姑母。」

「春華回來了?」

「是的。春華姑母傍晚剛到。」即使是和祖父說話,東堂晴海除了語態恭敬,也是一副沒有表情。

「我還在奇怪,那個討厭的老太婆怎麼沒來這裡興風作浪,原來是又回娘家去了。可憐的阿薰叔母,又要活受氣了。」東堂光一輕哼一聲,態度相當無禮。

東堂八雲嚴厲瞪他一眼,沉聲說:「身為東堂家子孫,你這是對待長輩該有的態度嗎?」

「討人厭的傢伙就是討人厭,我管他是誰。」東堂光一一派不馴,瞪著自己的祖父,沉不住氣的說:「剛剛看見睛海,我就覺得不妙,這小子沒事不會上門的。果然!你不是很討厭這種場合嗎?幹嘛還來!該不會是來攪局的吧?」雖然他的態度不致太放肆,但也不算太客氣。

東堂八雲臉色沈霜,銳利的目光射向東堂光一,尖銳而寒湛,形成一股高壓壓迫住他。「你這種失敗的懦弱之輩,沒有資格說什麼!」

東堂光一變了變臉色,幾乎被他的氣勢壓住,困難的抗拒說:「我追求自由、我有什麼不對?」

「你那樣哪叫追求,根本就是逃避!東堂家有你這種懦弱的子孫,實在是最大的恥辱。」

「隨你怎麼說!」東堂光一握緊拳頭,抿抿唇說:「懦弱也好,逃避也好,總比待在那個腐朽落後、食古不化的地方強。」

「哼。」東堂八雲哼一聲,不怒而威,充滿懾人的氣勢。

這時大廳另一邊的東堂秋人發現東堂八雲了,表情相當意外,匆匆趕往這邊過來。東堂八雲連看都不看他,交代東堂晴海說:「告訴你秋人伯父,叫他不必瞎忙。我先走了。」

「什麼嘛!」東堂光一憤憤的瞪著東堂八雲高大的背影。

東堂秋人趕過來,四處看不到父親,忙問:「光一,你祖父呢?」

「走了。不必理他了。」

「伯父,」東堂晴海回答:「祖父大人請您不必擔心,他只是過來看看。這裡的一切,還要麻煩伯父多費心。」

「睛海,你還真是老頭肚子里的蛔蟲呵。」東堂光一不屑地諷刺一句。

「光一!」東堂秋人瞪了兒子一眼。對睛海說:「光一就是這樣,你別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不會的。」東堂晴海的撲克臉一副無動於衷。「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我想先離開了。」

「你難得來,再多待一會嘛。」

「不了。」東堂晴海很乾脆的拒絕,對東堂秋人鞠躬便轉身走開。

東堂秋人也沒有堅持,大概知道堅持也沒用。他轉向東堂光一,說:「你是不是又惹你祖父生氣了?」

東堂秋人看他一眼,嘆口氣說:「沒有最好。不管你心裡怎麼想,祖父畢竟是祖父,你要尊敬他,順從他。」

東堂光一沒吭聲。東堂秋人拍拍他肩膀,一轉身,又忙著和賓客周旋。一直被迫站在一旁,想走又不好移動的江曼光,這時才總算鬆了一口氣。剛剛那場紛爭,她雖然有聽不懂,卻感覺得出那種劍撥弩張的緊張氣氛,莫名其妙地也跟著緊張。

「怎麼了?看你緊張成那個樣子!」東堂光一看她鬆口氣的模樣,失笑起來。她自己也覺得好笑,跟著笑起來。

「對了,你怎麼會在這裡?」東堂光一問。

江曼光約略解釋一下,說:「聽我父親說大和物?的會長及重要董事都姓東堂,我還開玩笑地想,會不會就是你這個東堂,沒想到……。」她搖搖頭。「真沒想到那位東堂先生就是你父親,我還誤打誤撞來到你家。」

「很驚訝?」東堂光一笑問。

「是啊。」江曼光點頭,老實承認。「你這個人,老是有許多教人嚇一跳的地方。」

東堂光一仰頭笑起來。俯臉看看她。突然正色說:「你不問嗎?」

「你要我問嗎?」江曼光反問。她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東堂光一沒有立刻回答。他先拿一杯雞尾酒給她,自己也拿了一杯,啜了一口后,才說:「我家世代都是武士,高曾曾祖襲位男爵,原是日本舊華族。後來幕府頹倒,東堂家以武士道治家的精神仍然沒有改變,東堂家的男孩從小就必須在嚴格和督導下修習劍術。明治時期,在外國商賈大量湧入日本之後,我高祖父體認今後將是商貿的時代,創立了一家雜貨的流通,經歷幾代擴充努力,慢慢演變成今日大和物?的規模。雖然如此,武道的修心,仍是東常家男人最重要的課題;專制、高壓、守舊、封閉,都是這個家族的特色,在東堂家,沒有所謂個人意志可言,一切必須順從宗長的命令,宗長所說的話就是法律。」

關於東堂光一的背景狀況,在紐約時,江曼光粗糙的聽過一些,所以這時聽東堂光一親口?述,並沒有太驚訝,只是靜靜地聽著。

「二次大戰時,我曾祖父更身為帝國少佐。戰後,他卸去軍人的身分,全心發展大和物?;大和物?有今日的規模,就是在那時奠定的。但他認為,東堂家世代?武士,武士道的精神絕不能背棄。他以這樣的信念教育我祖父。而我父親身為長子,更是在祖父專制、嚴格的教導下成長,其它如冬二、夏?叔父則在祖父嚴格的訓練及控制下,性格變得軟弱或冷漠寡情,而唯一的姑母春華卻跋扈又專斷。即使出嫁后,她仍然事事干涉,根本不把常理東常家務的長媳我母親,放在眼裡。」

他停下來,自嘲地笑一下,一口喝乾手中的酒。跟著又說:「我父親是個崇尚自由的人,受不了祖父的專制,跑到了美國,在那裡遇見我母親,並結婚。誰知在我七歲時,我父親竟然丟開美國的一切,帶我母親和我回東堂家,從此,開始了我的惡夢。我說過,東堂家的男孩從小就必須接受嚴格的劍術修練,當然我也不例外。在祖父親自嚴格的督導下。常常不得喘息,總是一身傷痕纍纍。對於這個,我還能忍受。我無法接受的是必須毫無道理的服從,以及那一大堆可笑的條規。當然,我更無法接受姑母的跋扈。我覺得在東堂家既不重視又不尊重個人意志的專制壓制下,我母親很可憐。我反抗又反抗,最後一走了之跑到紐約。我母親好說歹說一直勸我回來──」

他喝了口酒,沒再說下去。

「然後呢?」江曼光問。」

東堂光一聳個肩。「然後,就是你看到的。」

江曼光瞅著他,明亮的雙眼水盈盈,好像盛有表情。東堂光一瞅她一眼,小小一陣心悸,揮揮手說:「啊,你別這樣看著我。其實也沒那麼糟糕啦!起碼我現在就很自由。你那樣的眼光,會讓我胡思亂想。」

「想什麼?」江曼光覺得很好笑。她並沒有特別的意思。

「很多。像是支持啊、安慰,鼓勵等等……。」他嘆口

氣。睨著她,放入下酒杯,走近她身前,拂開她額前垂落的一比髮絲。低了嗓音,說:「會讓我意亂情迷的。」

又是這般的真真假假。江曼光抿著笑不說話,並沒有放在心上。東堂光一俯看她一會,伸手撩觸她胸前的鑽石項墜,說:「很漂亮的鑽石,跟你很配,選這副項煉的人很有眼光。

我很好奇,會是誰有這種眼光?該不會是你那個寶貝女兒的父親吧?看起來又不像。還是那個漂亮能幹的助理芭芭拉,或是……。」

「別猜了,是楊耀。」江曼光乾脆自己老實招認。

「那個優等生?」東堂光一眼神閃了一下,像是意外。他略略沉吟說:「可在紐約時,我沒看你戴過這東西。」

「這是他很久以前送我的,我一直沒在意,本來都忘了是收在哪裡的。」

「是嗎?你一直沒在意,此刻卻戴著,那麼就表示你現在很在意嘍?」東堂光一抓住她的語病,追問著。

江曼光瞅他一眼,避而不答。

「怎麼不說話?」東堂光一逼近一步,盯著她問:「我記得那時你跟他的關係還很平常。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什麼事了?」

江曼光不答。反問:「CoCo呢?」

「你不要避開我的問題,回答我。」

「你要我怎麼回答?根本就沒什麼。當初他送我這條項煉,也不是那個意思。」江曼光顯得很無奈。她就算真要回答也說不清。

看她好像很無奈的樣子,東堂光一拍拍她說:「別這樣,高興一點。」他作弄地捏捏他的臉頰,極順口地說:「唉,曼光,你考虎過我們的事沒有?我看乾脆我們就在一起,都是自己人,你父親那企劃案也不必談得那麼辛苦。」「你少開玩笑了。」江曼光白他一眼。

「為什麼?你不喜歡我嗎?」

「喜歡啊,但是……。」她搖搖頭。

「但是,就卡著那個優等生。」東堂光一替她介面,挑釁的。

江曼光帶些意味地瞅他一眼。說:「跟楊耀沒關係。」

「怎麼會跟他沒關係!」東堂光一大大不以為然。撩撩她胸前的鑽石項煉。「如果跟他沒關係,那麼,這個該怎麼解釋?」

江曼光無法自圓其說,嘆口氣,說:「他一直對我很好、很關心我;每當我有什麼事,他總會默默出現在我身旁,好像我的守護天使一般。我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等等──」東堂光一皺眉打岔。「因為他一直對你很好、喜歡你,所以你覺得你就應該喜歡他、回報他?!這是什麼邏輯?

曼光,你要搞清楚,這可不是慈善事業,收了好處就要回報──」

不是的。她不認為愛情應該如此,因為對方喜歡自己,就應該喜歡方。但是,她自己也不清楚、不確定。她想確定。

「不是這樣的。」她搖頭說:「我不會因為對方喜歡我,這麼簡單一個理由就去喜歡一個人。」

東堂光一皺皺眉,歪歪頭,盯著她看了好一會。

「這麼說,你真的喜歡他嘍?」

江曼光沉默了許久,才吁口氣說:「老實說,我自己也不確定。我不知道那算不算。但見不到他,我竟有種強烈的想念。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那種心情我從沒有對任何人有過。」她抬起頭瞅著他,眼神黑白得好分明。「你問我喜不喜觀你,我的確是很喜歡你,和你在一起感覺也很好。可是,真要當情人,我沒信心。」

「為什麼?你嫌我沒節操?」

江曼光失笑起來。總算他自己還有一點自知之明。不過,她搖搖頭,說:「那倒不是。而是,這種──」她指指自己的胸口。「心臟不會怦怦地跳──」「停,你這樣太傷害我的驕傲了。」東堂光一露出一臉受傷的表情,作戲的成份很濃。

「你看,你總是這樣,真真假假。」江曼光微微一笑。

「東堂,我相信你也許是真的喜歡我,但我要的很多,會纏死你的。以你的個性,你不會受得了的。」

「你不用這麼好心,說這些話來安慰我。」東堂光一撇撇嘴角,勾起迷人的微笑。他拉住她,將她拉到身前,輕輕親吻她的面頰,表情很親膩,甚至曖昧。

「這樣太難看了吧,光一。」一旁一聲冷言冷語,平板得沒有高低起伏的情楮,但很不客氣。

「是你?你不是走了嗎?幹嘛還賴在這裡。」應該已經離開的東堂晴海出其不防的又來討嫌,東堂光一不禁皺眉。

「秋人伯母托我帶些東西回去給家母和春華姑母,我在等她。」東堂晴海一貫殭屍臉。「我知道你很洋化,什麼都不忌諱,但你最好別忘了你在什麼地方,注意你的言行舉止,別把你在國外那一些不入流的習慣帶回來,很難看的。」說著,毫無表情地掃了江曼光一眼。

如果他的語氣有稍微一點輕蔑或不屑,可能比這樣沒表情、不痛不癢的態度還教人不那麼生氣。他那種不動聲色的教訓實在讓人光火,偏偏真要對他生起氣來卻又那麼形而下地落入下風,氣度態勢上就先輸了一半。

東堂光一反應很快,故意露出一副不跟他一般見識的態度,拉著江曼光說:「我們走吧。免得我們這種不良的習氣將他污染了。」說著,還故意地對江曼光眨眨眼。

江曼光再鈍,也知道東堂光一是故意在諷刺東堂晴海。她忍住笑,悶不吭聲地由著東堂光一牽引,匆匆望了東堂晴海一眼。他目視前方,表情沒變,周身隱纏一股混亂怕氣流。

空氣是無形的,無色無味。但她彷彿在那股氣流中看到一些色彩。

那是不可能的。她想她是看花了眼。但東堂晴海深沉、睥睨、傲慢、冷漠、自負、無動於衷混合的氣質,可不否認的確相當突出,往往一眼就會注意到他的存在。尤其他接受嚴格的武道修習,一舉一動都十分有力量,充滿力的美。他跟東堂光一是截然不同的性格,但不知為什麼,她卻覺得東堂晴海更似那荒野中的狼,冷峻深沉、獨特的一匹狼。銳利、深沉、泛著寒湛光芒的一雙狼眼、光是面對,就教人不寒而怵。

她猛不防打個冷顫。

「怎麼了?」東堂光一問。

「沒什麼。」她搖頭。

有太多的故事發生在這個世界的名個角落,多半的故事充滿戲劇性,但戲劇性的缺點是──巧合太巧,變因太多,變不像是真實。

她跟東堂晴海應該不會有任何交集才對,雖然他們的相遇會有那麼幾分戲劇性。而最初跟楊照的相遇,更是戲劇性,到如今──愛情有一個點,多半的相逢,交會了又分離,個中只有一個等待,等待一個重疊的靈魂,一個同心圓。

???好像不管到了哪裡,冬天的季候都這麼冷,陰寒、潮濕、冷冽,還有刺骨的風。江曼光微微縮一下,拉緊衣領,長圍巾捂住口鼻,蒙住了半個臉。

大樓門外站了一個人,倚著牆,全身的黑,黑長褲、黑毛衣、黑皮靴、黑色長大衣,腳下還有一隻黑色的行李袋。吸引住她的注意。

那個個微低著頭,雙手插在褲袋裡,視線在他腳前不遠的地上,像在沉思,也好像很累的樣子。江曼光狐疑地望著,越走越慢,心臟不停怦怦地跳。

「楊耀!」她叫起來,大步奔跑起來,心臟那種異常的狂跳……她很確定,是楊耀。

那個聽見叫喚,抬起頭──果然是楊耀。

「曼光。」他看著他向他跑過來,跑近,沉靜近凝的表情泛開溫潤的笑。

終於靠近了,靠近到他身前。江曼光微微喘著氣,眼底閃著晶亮的光芒,欣奮地望著楊耀,說不出話,她心臟怦怦跳得教她說不出話。

她就是想知道這一刻,想知道當她再見他時那一刻她會有什麼反應。她想確定。

「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先通知我?等多久了?我……呃,今天剛好有事出……那個出去……很冷吧?你最近好不好?好久不見!怎麼不進去等?很冷吧──我……那個……。」現在,那一切不確定的猶疑都確定了。心中的狂喜、語無論次,點明了一切。

「剛到不久。」楊耀溫溫地笑著。笑看著她,那麼溫柔。

「我只是想儘快看到你,所以一下飛機就來了,沒能先通知你。」

江曼光眼底盈起霧氣,心田一下子暖了起來。他也像她那樣想念他地想念她嗎?

她低頭看著他,想說什麼,又不知道怎麼說。兩個人在寒風中,默默相對,默默凝視。

「啊,江小姐?你回來了。」大廈管理員跑過來,以簡單的英語招呼江曼光說:「外頭這麼冷,怎麼不進以為」

江曼光驚動一下,連忙回說:「啊,你好,城崎先生。」

根本沒聽到他剛剛在說什麼。

管理員看了楊耀一眼,突然說:「原來這位先生真的是你的朋友。先前他站在大門外,我還問他想找誰,因為你和令尊都不在,所以我沒讓他進去──」他對楊耀彎彎腰,道歉說:「對不起,這麼冷的天氣讓你在外頭站了那麼久,真是抱歉。」

「沒關係,你不必在意。」楊耀以流利的日語回答。

江曼光看著他,輕聲問:「等很久了嗎?」

「也不是很久。」楊耀輕描淡寫帶過。

不料,管理員卻還在道歉,說:「真是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是江小姐的朋友,讓你在寒風中等了一兩個小時,真是太失禮了。請你原諒。」

楊耀再次表示無所謂,管理員還是道歉了又道歉才離開。

江曼光始終只是沉默凝視著楊耀,心臟不再跳得那麼狂放了,卻有種溫溫、甜甜的東西流出來。那究竟是什麼,她說不出來,很抽像,卻有一種強大的激蕩,一味地使她想投入他情里。但她動也沒動,只是看著他。他一下飛機,哪兒也沒去,就先來找她,甚至在冷冽的天氣中等候了她那麼久──她知道他一直對她很好,那麼,她自己呢?

她仰起頭伸手觸摸他臉頰,握住他的手,輕聲說:「你的臉和手都冰了,一定很冷吧?」不是的,不是同情或回報,她很清楚她心中那激蕩是什麼。

「曼光……。」楊耀反握住她的手。

她笑了笑。「外面很冷,先進去吧。進去再說。」

「不了。」天色已經開始暗了,而且黑得快。楊耀微微對她一笑,很柔情。「天都黑了,我不好再打擾。明天再談,明天我會再來。」提起行李袋,笑笑地又看看她。相較東堂光一那樣隨意自在親匿地擁抱親吻她臉頰,感情顯得內斂。

「你預訂好旅館了嗎?」江曼光問。「方便的話,你就先住在這裡,不必跟我客氣。」

她知道他是特地來看她的,就像以往在維多利亞城、在紐約,他飄洋過海其實都只是為了看她。

「謝謝。你不必擔心,我有個朋友住在這裡,他在目黑有間公寓,來之前我跟他聯絡過。目前人不在日本,暫時把公寓借給我住。」他停一下,替她把松落的圍巾圍好。「天氣很冷,你快進去吧。明天我會再來。」

對她再笑了一下,等著她先進去。江曼光卻不動,搖頭說:「等你走了我再進去。」

楊耀靜靜地看看她,點了點頭,慢慢轉身走開。

「楊耀──」江曼光看著,突然叫住他,追到他身邊說:「我送你。」

楊耀有些驚訝,卻掩不住歡喜的神色。但說:「不用了。

你還是快進去吧,小心別著涼了。」

「我送你。」江曼光很堅持。她沒說,心底突然湧起的那股捨不得。

公寓在目黑一處寧靜但價格昂貴的地段。七樓的邊層,一進門,迎面客廳的工作台上就是一整片狹長的透明玻璃窗,將樓外的朝輝夕霞美麗的高樓景緻全鎖住。看得出來,是經過特別設計。

「我的朋友是個室內設計師,經常在各處跑來跑去。」楊耀略微解釋,打開暖氣。

江曼光環顧屋內一眼,沒說什麼。

「要喝點水嗎?」楊耀問。

江曼光搖頭。

屋子內鋪了地毯,感覺十分溫暖。楊耀靠牆坐了下來,好像很累的樣子。

「怎麼了?」江曼光覺得奇怪,他好像有心事的樣子。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有點累──」

「那我不打擾你──」

「不,沒關係!」楊耀急忙叫住她,太急了,流露出那麼一絲渴盼。

江曼光在原地站了一會,默默走過去,跟著坐在地上,輕微地靠著他。兩人就這樣沉默,任由黯淡的屋子更加暗透。但窗外溢進來一些燈光,和著屋內的幽暗摻了一絲你儂我儂的色調。

她什麼也沒問,只是陪他坐著,陪他沉默,流出一點擔憂。

「我沒事了。」他轉向她,試圖微笑。看著她看著他的無言的眼,又是一段沉默。有情的睛凝視久了總會生出不舍,他輕輕伸手撫摸她臉頰,聲音也低,流泄幾許溫柔。「那時的傷都好了……我一直擔心會留下疤痕……。」

當初他們初會,她被文件夾刮傷的疤口,早已沒能痕?,和皮膚溶成了同底色。她一直忘記這個疤痕的存在,直到他提起。

「真可惜疤痕消了,不然就可以要你負責。」江曼光唇角微揚,玩笑地看看他。而後她笑容一凝低下頭,雙手抱著膝蓋,氣氛陡然掉落沉默。

「唉,楊……耀……。」她一直不知道該怎麼叫喚他,總是只能這樣連名帶姓。「你可以告訴我,聖誕節那一晚……我到底做了什麼……。」她一直耿耿於懷,想明了,又怕難堪,她一定很失態。

「你真的想知道?」楊耀用了一個疑問。

這個疑問讓她陷入遲疑,猶豫著。

「算了。」一番掙扎,她還是放棄。沒勇氣。

楊耀卻有一番溫柔的表情。直視著她,說:「但那卻是我很珍貴的回憶。」

他們的故事,從紐約多風的街頭開始,但是,該怎麼繼續,她有些遲疑。

「看到你真好,曼光。」他的目光一直,眼痕里始終只映有她,接近於喃喃。

她決定不迴避。

「你來了,我很高興,我一直在等你。」

「曼光……。」那些話,讓楊耀屏住氣息不敢相信地。

「我從來沒有過那樣的心情,那樣的想念──」江曼光喃喃地,緊靠著楊耀。她抬起頭,語氣平淡,但眼神很認真,說:「楊耀,我可以喜歡你嗎?」

楊耀真的屏息了,過了許久,始終沒動靜,表情像笑又像悲,那麼深的一層感動。

「這一直是我求之不得的。」終於,他輕輕擁著她,低低吐衷曲。

他所求所想願的,也只是這樣;他一直等待的,也只是這樣。

等著她將目光轉向他;等著她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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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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