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和所有的武道一樣,劍道也是一種「術」,首重在氣。氣由心生。從握住劍的那刻起,就必須全神貫注,與劍合?一體;
在揮劍的那一?那,心中只有劍,氣、精、意、神全都貫注在劍鋒上。
東堂家所屬的真合流劍派就是奉行這樣的精神,除了劍「藝」的要求,更注重「氣」的修行。氣由心貫注到劍鋒上,劍身發出的氣,在揮劍的那麼那,就等同於劍士個人發出的意念。它和居合道略有所不同,雖然同是劍術,居合術講究的是快速的拔刀與砍的動作,旨在以最快的速度解決敵人,不讓敵人有出手的機會。而東堂真合流則以氣壓制敵人,一旦出手,劍士本身就化為他手上的那支劍了。
這時身穿劍服、雙手握住劍柄,凝精匯神,眼神凌厲的東堂晴海,就處在這樣「人劍一體」的情況下。他用的是真劍,劍身發出森冷的青氣,在他身周浸染出一個陰色的空間。他大叫一聲,身前的空間似乎就那麼被砍出一塊。「晴海少爺。」在道場外等候許外的老管家,一直等到他揮出了那一劍后,才敢出聲叫他。
「什麼事?」東堂晴海還劍入鞘,並沒有回頭,眼神恢復無表情。
「老爺請您到大廳去。」老管家恭敬地稟報。
「知道了。」東堂晴海仍然背對著場外。他或許不是刻意擺出這樣的架子,但身著劍服揮著劍的他,卻很自然的有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怵的氣息。
他將劍放在木架上,跟隨老管家走到主屋的大廳,停在門外。
「老爺,睛海少爺到了。」老管家喊了一聲。轉向東堂晴海,恭敬地說:「少爺,請。」拉開了門。
東堂晴海踏步進去,跪坐在席上,說:「對不起,我來晚了,方才我正在練劍。」
「沒關係,你這邊坐吧。」以正姿跪坐在大廳前方正中的東堂八雲說道。
立刻有僕人拿了坐墊過來。東堂晴海以端正的姿態跪坐在墊子上。他掃了大廳一眼。東堂家的人全都到齊了,分別坐在席子兩側,甚至連東堂光一也在。看他那副不情願的樣子,多半是被迫而來。
「晴海,一陣子不見,看你的情形,技術應該又精進不少。」說話的是東堂春華。她約莫四十多歲,薄唇吊峭眼,雍華之中帶著一股精明之氣。
「那裡,多謝春華姑母誇獎。」
「你不必謙虛。比起那種不長進的子孫,你要有出息多了。」
坐在對側的東堂光一聽了,挑挑眉說:「你是在說我嗎?臭婆子!」
「光一,不許無禮!」東堂秋人立刻嚴厲斥責兒子。
東堂春華刀片般的薄唇抿了抿,微微哼一聲,說:「大哥、大嫂,看你們教的好兒子。」
「真是對不起。」東堂光一母親低頭九十度,替兒子道歉。
東堂光一看不過去,作勢想拉起他母親,一邊說:「媽,你幹嘛跟她道歉,跟你又無關──」
「你給我閉嘴。」東堂秋人對兒子皺眉。「還不快向春華姑母道歉。」
東堂光一當然不肯,他可不覺得他有什麼錯。但這樣一來,對東堂秋人來說還沒什麼,他母親東堂裕子立場就?難了。
「我看算了吧,春華。」東堂晴海父親冬二開口。「光一也沒惡意,不必跟他計較。」
東堂春華瞪了一眼,倒沒說什麼。東堂冬二在工作上是東堂秋人的好幫手,但他性格懦弱,娶的妻子性格也溫順,向來被精悍的姐姐騎在頭上,所以被她這麼一瞪,他就不敢再開口。
因為他這樣的性格,東堂晴海從小就被祖父嚴格的教養和鍛練長大,比和在崇向自由奔放的美國成長的東堂光一,兩人對充滿束縛壓制的環境接受度自然不一樣。
對這樁插曲,坐在下首的東堂三兄弟中最小的東堂夏彥,始終一副冷談的表情。
「我不是找你們來吵架的。」東堂八雲沉著臉,掃了眾人一眼。他的聲音不大,卻十分有威力。他這樣說,就表示這件事到此為止。
「睛海,」他將目光射向東堂晴海。「我找你來,是想問問你的意思。上次在宴會中,你應該也見過那個女孩,我想讓你和對方正式見面,你有什麼意見沒有?」
「沒有。一切由祖父大人作主就可以。」東堂晴海的太度就像東堂八雲只是問他要不要吃飯那般。
這個呆瓜!東堂光一撇撇嘴。他覺得東堂晴海中的毒真的太深了。他伸伸懶腰,將雙手擱在腦後,態度輕佻說:「我說晴海,你未免也太蠢了,連自己的終身大事都聽臭老頭的安排,萬一娶斜眼暴牙的,後悔就來不及了。到那時候,可別說我沒警告過你。」他不知道事情的情況,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
「這裡沒有你說話的餘地。」東堂八雲眉鋒一聳,威嚴肅厲的表情就會流露出來。
「好好好!」東堂光一攤攤手,站起來。「你既然不讓我說,我出去總可以吧?」
「光一!」東堂秋人阻止,卻拿兒子莫可奈何,加上東堂八雲並沒阻止,他就任由他離開了。
東堂春華輕哼一聲,嚴厲的睛神瞪著東常裕子。
東堂晴海還是以端正的姿態跪坐在那裡,並沒有受到絲毫影響。東堂八雲看看他,說:「既然你沒意見,那麼就這麼決定──」
「我反對!」東堂春華大得尖銳的嗓音從平地撥起,震蕩了整個屋子。「對方既不會說國語,也不懂我們的規矩,還是個外國人,這怎麼行!」對相親的事她是沒意見,但對人選,她第一個反對。「再說,對方不是也已經拒絕了嗎?」雖然出嫁了,對東堂家大大小小的事,她知道得比誰都詳細。
東堂秋人也覺得不妥,說:「爺,這是一輩子的事,還是讓晴海自己決定比較好。」他轉向晴海。「晴海,你要仔細考慮,千萬不要勉強。」
「我相信祖父大人的決定。由他作主就可以。」對東堂秋人的勸告,東堂晴海完全無動於衷。
「晴海。」東堂春華皺皺淡細的眉。他知道事情完全取決於她父親,意圖說服。說:「爸,那個女孩不行!我不是反對讓晴海相親,而是對像不對。那個女孩是外國人,精野無禮,配不上我們東堂家!」
「你又沒見過她,怎麼知道?」東堂八雲不?所動。
「這個用想的就知道了嘛。她既不會說國語,茶道、花道也不懂,這樣的人怎麼能進東堂家!」
「國語不會可以學、茶道、花道也可以學。還有什麼問題?」
「這不是短時間就可以學得會的。而且,門不當戶淡對會招人非議的──」
「她父親是美國一家國際知名的公司日本分部的高級主管,她本人則在她本國接受了完整的教育,並且能說流利的英語,你說,還有什麼問題?再說,只是見面而已,進一步的事對方會不會答應,還是個問題。你不必太緊張。」
「我不是緊張,這根本沒必要。」東堂春華細眉皺得更緊。「我不懂,國內名媛閨秀那麼多,以東堂家的條件,不管哪家一定都沒問題,為什麼要選一個外國人?相信冬二一定也不贊成。對不對?我想夏彥也一定有意見才對。」
東堂八雲將目光轉向他們兩人。東堂冬二低下頭,不敢和他父親的目光接觸,囁嚅說:「呃……這個……我沒意見……父親大人決定就可以……。」
「冬二!」東堂春華對他瞪瞪眼,哼了一聲。「沒出息!」
被他這麼一斥責,東堂冬二更不敢?頭了。東東堂晴海則依然維護原來的姿態,面無表情,無法從他的神情看出他心裡在想什麼。
「夏彥?」她轉而把希望放在復彥身上。
「這個晴海自己都沒意見了,我還說什麼。」東堂夏彥一派無所謂,反正都跟他沒關係。
對他冷談的態度,東堂春華翻個白眼,說:「你別以為這件事跟你不相干,我告訴你,對方可是要進到東堂家來,你懂不懂?」
東堂夏彥擺個那又如何的表情。反正總會有一個女人進到東堂家,不管誰都一樣。
「我就知道,你也只有這麼點出息。算了,我不跟你說了。」東堂春華簡直目無旁人,氣焰很盛。她轉朝她父親,極力爭取:「總之,我反對。爸,我不懂,您到底是看上對方哪點?讓一個人外國人進東堂家,這實在不像您的作風。而且,晴海的事,我其實早就考慮到了,您根本一點都不必操心。我正在安排晴海和宮澤千金會面的事宜,馬上就可進行了。」
「宮澤家?『丸菱』那個宮澤嗎?」東堂秋人皺眉問。
丸菱物?旗下有自己的銀行、商社和製造公司,與大和物?
規模相當,算是門當戶對。但丸菱會長宮澤與某議員關係密切,這一點,東堂秋人一直不是很欣賞。
「沒錯。」東堂春華得意地點頭。說:「所以,爸,請您打消您的決定。再說,這件事大哥也反對,對吧?大哥。」
「我不贊成沒錯,畢竟這是關於晴海一輩子的事,應該由他自己決定。但你安排的,我更不贊成。」
「為什麼?論家世、背景、各方面條件,宮澤家哪一點不好?」東堂春華簡直氣結。包括走掉的東堂光一在內,他們這對父子簡直一鼻孔出氣,專門跟她作對。
「道理是一樣的。」
「什麼道理一樣,根本完全不同!」東堂春華惱羞成怒。
「說來說去都是你不好!大和物?經營得好好的,沒事和那些外國人變什麼合作案。這件事,我打從一開始就反對的!」
「這兩件事沒關係,你不要相提並論。」
「怎麼會沒關係!如果不是因為這樣,爸也不會突然有那種奇怪的想法。」
「你們鬧夠了沒有?!」東堂八雲低喝一聲,面色不動。
「爸──」東堂春華還要說,八雲瞪他一眼,她到嘴邊的話便吞了回去。
「老爺。」廳外響起老管家的聲音。
「什麼事?」
「客人到了。」
「知道了。」東堂八雲沉沉回了一聲。
眾人納悶地互相對望了一眼,除了東堂晴海。從他的態度看來,整件事好像都跟他沒有關係,但那種不相干和東常夏彥的冷淡卻不一樣,更貼近於東堂光一嘲諷的──就像一尊沒有情緒感覺的瓷像。
「什麼客人?」東堂春華沉不住氣問。
東堂八雲銳利的目光掃了眾人一眼,答非所問:「春華,我決定的事是不會改變的,一切由我作主,你不必再多費唇舌。」他停頓一下,看著眾人。「我的話,你們都聽懂了吧?」
沒有人說話。連最刁蠻的東堂春華也不敢再作聲。
「那就這麼決定。」
應該最有關連的東堂晴海端正跪坐著,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東京,銀座中央通,晴天,午後一點三十四分。
陰濕多日,難得竟出現了一個溫吞的晴天,陽光隱隱,曖昧地穿透雲層。走在這條東京、甚至世界有名的昂貴的路段
上,江曼光沒有絲毫雀躍的心情,反倒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她輕蹙著眉,心事全鎖在那兩道微聳的眉峰間。
現在,楊耀應該已經和那個女人見面了吧?那個她還沒見過,據說高雅有氣質的女人。因為沒有見過面,因為不知道實際情況如何,她做了種種的揣測。因為是揣測,每種假想的情況都帶著模糊的不安。好幾次,她都鼓足了通氣走到往目黑的車站,每看著電車在一班一班的過去,她又縮回了腳步。
她不知道她等待什麼。不顧一切的能氣嗎為她懷疑,她有任性撒嬌的權利嗎?越想越多,她就覺得越混亂。當初和楊照在一起時,她從不曾有過像這樣混亂的情緒,只是一味壓制承受等待。但現在,她一刻也等不及,滿懷奇異的滋味,像妒像念像不安。
她匆匆跳上電車。銀座線特快車,在表參道站下車。走了一上午,她覺得累了,思緒太亂,就太疲睏。
公寓大樓前,停了一輛黑色大禮車。雖然不感興趣,她還是好奇地望了一眼。即使在青山這樣的地區,那樣一輛黑色車還是相當引人注目的。
她一走近,車門立刻打開,從車上出來一個穿深色西裝的男人,筆直走到她面前。
「請問……是江小姐嗎?」
找她的嗎?江曼光覺得奇怪,幾分疑惑。說:「我是。請問,有什麼事嗎?」對方的英語十分流利,聽不出有任何腔調,看起來就像是某類菁英分子。
「敝姓藤田,是大和物?東堂會長的秘書。我等您一會了。
會長有事想與江小姐見面,方便的話,請江小姐過去一趟。」
對方給了她一張名片,她只看得懂其中幾個漢字。
是東堂八雲。江曼光躊躇著。那件事她已經拒絕了,還會有什麼事?
「請問東堂先生找我有什麼事嗎?」她還是很遲疑,同時有些?難。
「這個我並不清楚。不過,會長是個嚴謹、崇尚武道精神的人,這點請江小姐放心。」
「我明白。可是……。」
「令尊那邊,我們會派人通知,江小姐不必擔心。」藤田口齒清晰且條理分明,考慮又周詳,沉穩的語氣和態度也十分有力量。
「可是……。」江曼光微顰眉,還是很猶豫。
「江小姐,請上車吧。」藤田打開車門,態度相當恭敬有禮。
江曼光又猶豫了一會,到底還是坐上車。車子離開都心,往郊區駛去,沿著中央線到了國分寺,停在一處大宅子前。
好大。下了車,望著宅子那幾乎綿延到巷子里盡頭的圍牆,江曼光心裡不禁驚嘆起來。她看看大門前門牌上的「東堂」兩字,心裡又嘆了一聲。
她沒想到這個叫藤田的居然將她帶到東堂家的本宅。
有個穿和服的老管家來應門。藤田也以恭敬的態度說:「城先生,麻煩您通報會長,我將客人帶來了。」
「是。藤田先生這邊請。」老家長應了一聲,沒有多問任何不該問的,也沒有對江曼光有任何多餘的好奇。
進了大門,踏進庭院,江曼光立刻感到一股莊嚴肅靜的沉重壓力,瀰漫在空氣間。宅子很大,典型的和式建築;主屋旁邊有一處佔地十分大的建築,不知道是做什麼用。
她安靜地跟著老管家穿過修剪整齊美觀的庭園。石階、矮樹從、石燈盞,甚至還有茶亭。經過池塘時,清澈的水底還看得見色彩斑斕的鯉魚在水裡來回浚游。江曼光幾乎屏息。是空間太大了嗎為她覺得有種束縛壓迫人的力量。
「藤田先生,請在這裡稍待。」老管家請秘書藤田和江曼光先留在一個小房間。然後過了一會,他又出現,對江曼光說:「請跟我來。」
他帶著江曼光東轉西彎,穿過長長的迴廊,然後停在一道門前,說:「老爺,客人到了。」
「請地進來。」門內傳來東堂八雲的聲音。
「請。」老管家打開門,等江曼光走進去,他恭敬鞠個躬,拉上門,默默退開。
江曼光定定神。她發現她身在一個大廳中,東堂八雲對著她,端正跪坐在大廳前方中的位置。
「請坐。」東堂八雲說道。充滿威嚴的聲音有一股令人不得不服從的力量。
江曼光四下看看,在她身前不遠有個坐墊。她走過去,略略遲疑一會,但為了不失禮,她還是勉強地以跪坐的姿態坐著。
東堂八雲精湛的目光一閃,看在眼裡,沒說什麼。
「請問,你找我有什麼事?」英文並不像日語是種階級語言,沒有敬語之分。但江曼光說話的語氣態度都相當有禮。
「你別緊張,我找你來,只是想跟你聊聊。上回跟你聊得很愉快。」東堂八雲沒有直接回答,露了一些微笑。
「啊!」江曼光想起上回她不知天高地厚,跟東堂八雲侃侃而談的那情形,有些不好意思。「上次我隨興表達了一些意見。如果有什麼失禮的地方,請您別介意。」
「你不必放在心上,你說得很有道理。」東堂八雲並不以為意。他稍停一下,看著江曼光,說:「聽說你拒絕了東堂家正式會面的要求,為什麼?」
江曼光沉默一會,才說:「這件事,我很抱歉。我知道我很失禮,可是,我實在不懂,我是個外國人,又不會說日語,?
什麼會挑上我?再說,我對你們完全不了解,連認識都談不上,相信你們對我也是。而且,這不是小事,請恕我失禮,我總覺得這件事很荒謬。」
對她的回答,東堂八雲顯得一點也不意外,表情不變,說:「東堂家有管做任何事情,在還沒有經過審慎的調查考慮和評估之前,是不會貿然決定的。關於這件事情,當然,事先我們也對你和你的家庭做過調查──你先別生氣。這是很自然的。就像你說的,我們不可能對我們不了解的人事先加以了解就貿然採取行動。所以,你說東堂家對你不了解,那是不正確的。」
「既然如此,你們應該很清楚我的家庭情況和交友狀態。
不管各方面條件,我們都無法和東堂家相比擬的;而且,我只跟你們碰過一次面──這不是很奇怪嗎?因為不管從哪方面看,你們都不應該會看上我才對。」
「你說得很對,但這並不是機率問題,也不單純只是條件問題。」
「我還是不懂。」江曼光頻頻搖頭。
東堂八雲嘴角微微一抿。說:「在我解釋之前,我可以請問你,你和光一是怎麼認識的嗎?」
光一?江曼光楞一下。說:「我跟他是在紐約認識的。他常和朋友到我住的公寓找住在同公寓的朋友,就這麼認識。」
「是嗎?你們通常都做些什麼?」
「也沒什麼。聊聊天,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東堂八雲眼神斂縮一下。江曼光回想在紐約時的日子,泛起一抹微笑,說:「剛認識東堂時,我對他印象其實不是太好,覺得那個人有些差勁。不過,認識久了,就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氣質了。」
她沒有直接說出是什麼,也沒有說東堂光一是好是壞,但嘴角那抹微笑足以說明一切。
「你喜歡他嗎?」東堂八雲盯著她問。
「是的。」江曼光很明確的回答。「不過,這跟相親是兩回事。」
「這件事跟他無關。你是我?睛海挑選的對象。」
東堂晴海?那更荒謬了!江曼光暗抽一口氣,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半天才開口:「我真的不懂,東堂先生。我曾聽光一說過,東堂家世代是武士,而且貴族制廢除前還襲有爵位。像東堂家這樣擁有傳統的家庭,對對像的要求應該很嚴格,日本一般家庭的女孩都不見得符合你們的要求,更何況我這個外國人。」
「沒錯。」東堂八雲倒不否認。一般普通的女孩是不會被東堂家列入考慮,也多得是家世才貌各方面條件都非常優秀的名媛閨秀可供我們挑選。可是,質美優良的傳統固然是好,時日久了卻會化?死水,外來的刺激是必須的。向來重視血統傳承的皇室迎娶平民?后就是最好的例子。」
日本皇室和世界其它重視血統論的家庭一樣,以純正高貴的血統?傲,歷來皇室成員都只允許與貴族通婚:長此以往,因為血緣太近的緣故,便有傳言指出皇族間的某些隱疾極可能肇因於此。不管真相如何,日本皇室終究開放了態度,現任天皇即娶了平民出身的女子?皇后。
「不過,這只是原因之一。重要的是,我很欣賞你。」說這些話時,東堂八雲態度不疾不徐。表情也沒變,卻十分有力量。他銳利的目光始終盯緊著江曼光,看她從始都不曾退卻畏縮。
江曼光微?的臉有些迷惑。她確定她沒聽錯。可是──「東堂先生,你只見過我一次,並不了解我……。」她覺得腳麻了,有種刺激從腳跟部的神經直竄而上,她不安地動了一下。「而且,我更不認識晴海先生……。」
東堂八雲似乎注意到,卻沒表示什麼。她在觀察。
「所以,」他說:「就需要更進一步的認識不是嗎?你可以先不必想那麼多,試著和晴海來往看看,你覺得如何?」因為本身具有的威嚴使他說的話似乎也有著不可抗拒的力量。
江曼光有些無可奈何,試著推拒:「這是需要兩廂情願的。承蒙你的欣賞,我很感謝,但這跟晴海先生的意願是兩回事。再說,我幾乎沒跟他說過話,也沒有那樣想過,這樣太奇怪了。」
「一點都不奇怪。」東堂八雲用一種篤定沉穩的口氣說:「不試試看怎麼知道。事情的可能,就在於它永遠會有變數。這些話,你應該沒忘記吧?」他將她在宴會時對他說的那些話反過來質問她。
就因為當時江曼光在說這些話時的態度和語氣,讓他印象太深刻而且顯明,才讓東堂八雲不顧?議作了這個決定。他欣賞江曼光說這些話時那種堅持與不放棄的想法,那是武士的精神。
江曼光被問得啞口。勉強說:「這不單隻是來往那麼簡單,或能以嘗試錯誤的態度來修正,它牽扯到非理性的感覺──」
「總得試試看吧,不試的話怎麼會知道,不要太快下定論。」鏗鏘有力的話,讓江曼光無法反駁。
她跪坐在那裡,雙腿因為麻木成痛,幾乎再也坐不住。
「你仔細再考慮。等會我讓晴海送你回去,算是你們認識的開始。」雖然東堂八雲表情、態度都不帶任何霸氣,但身為東堂真合流宗主,他說的話就是一種威勢,必定實踐。
「等等──」江曼光驚叫一聲,反射地站起來,麻痛的腳不聽話,又摔回去。
「你的腳應該已經麻木了,過一會還會有強烈的刺痛感,不要太勉強。」對江曼光的失禮,東堂八雲並不以為忤。「慢慢地站起來,別太急,麻痛很快就會消失。」語氣帶著一些溫暖的叮嚀。
江曼光老實地聽話,慢慢地站起來,不敢太急。腳上像有千百隻螞蟻──不,應該千百支針在刺她的腳,勉強地想站挺都困難。
「謝謝你。我自己可以回去。」她站著不動,笑容僵成一條一條。
話才說完,門外就響起東堂晴海那獨特的、沒有表情與情緒的聲音。
「我是晴海。」那聲音彷彿就近在她的身後,一瞬間她幾乎衝動地反射回頭。
「進來。」
開門、起身、進玄關、跪坐下來、頭門、轉身調整姿態──一連串的簡單的動作,自幼習武的東堂晴海做來無懈可擊,充滿無息流暢美感。他的動作無法以優雅形容,那太陰柔。事實上,他的一舉一動、一個靠近、甚或一個眼神都帶著懾迫人的力量。
「祖父大人找我有什麼事?」那流線的體態,美而力感的身材,無動於衷的表情,蟄伏深沉,江曼光不禁起了錯覺,彷彿看到一隻冷狷的狼。
「晴海,你應該見過這位小姐吧?等會你送她回去。記住,不可失禮。」東堂八雲簡單交代。他的話就是命令。
「是。」
江曼光急忙想拒絕,卻說不出話,被圍困在一種奇怪的氣圍里。她不禁望向東堂晴海。就這樣,看到一雙冷湛、閃著寒沁的光芒的狼眼。
???風的昨日,海的明日,愛情在時間中交唱,無伴奏。
從青山到目黑。由銀座線換環狀線,經過一番輾轉,江曼光好不容易總算快到楊耀的公寓。天氣冷、出門時太匆忙,她忘了帶圍巾,將大衣的衣領拉高,雙手插在口袋裡,嘴裡輕輕哼著歌。從青春年少到年華如花;從太平洋那岸到大西洋這岸又回到太平洋岸;從台北、維多利亞、紐約到冬京;許多的物換星移,時移事往,奇怪的唯獨這個習慣就是淡不掉。
但她的心情不再空添愁。她哼著輕快的歌:「當夜幕低垂,夜色降臨大地,黑暗籠罩一切,只剩下頭頂的月光依稀可見,但只要有你在我身邊,我就無所畏懼。」
只要你站在我身邊,再大的黑暗也不怕。
她輕哼著,停一下,突然笑起來。高音哼不上去了。她不覺加快腳步,有些雀躍,心頭碰碰地跳。楊耀住的公寓就在前面了。
公寓前停了一輛計程車,一男一女正要上車。就有那麼湊巧,竟是楊耀。
「楊──」她泛開笑,揚起手。
楊耀沒注意到她。先坐進車中的那女子仰臉不知對楊耀說了些什麼,兩人相視在笑。那一幕,浪漫又唯美,像電影的鏡頭。江曼光心臟冷不防被椎了一下,有種說不出的不適感。
「楊耀──」她追上去。但楊耀已經坐進車中。沒有戲劇性的睛神交會,或命定的邂逅,楊耀並沒有注意到她。
等她追到公寓前,車子已經開遠,餘下一地廢氣。她目光狠狠追著,計程車越去越遠,成為一個綠色的點,在她瞳眼裡奔竄不去。
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她的確看到了──那名女子。楊耀的母親確實沒有騙她,果然有那樣一個女子在。那個她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子,高挑又纖柔,優雅且迷人,才看到一眼,就讓她映下那般鮮明且不滅的印象。
她突然覺得沒自信;沒來由的,接近於患得患失。她不想離開,除了等待,只剩下徘徊。(管理員因曾見過她幾次,特別讓她進去,但也只肯讓她待在大樓內以避掉外頭寒氣。她倚著楊耀的公寓房門,站了一會,然後慢慢蹲了下去,像雕像般凝滯不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遭的光線由灰轉黑而暗,又轉而大放光明,亮得人造的太陽。天應該暗了。她聽到許多的聲音,腳步來來去去,那些門開了又關開了又開。
她仍然沒動。她已經等了夠久,還要再等下去嗎?等待的最後,她會等到什麼?
四周的聲音完全靜寂了,被關在每扇門后的世界里。她還是沒動,甚至開始萎頓。
然後,寂靜的空間有了一些騷動。是電梯的聲音。就停在這一層。電梯門開,電梯門關。有人走了出來。
腳步近了。
她沒?頭。
「曼光?!」就停在她身前,未期的驚喜和一點疼惜。
她動了一下,抬起頭。
「楊……。」她恍恍一笑。
「你怎麼……?」楊耀連忙扶起她,脫掉自己的大衣圍住她,多少不舍。「等很久了嗎?」他握住她的手,簡直是冰冷的。
「快進來。」他打開門,擁著她進去,將暖氣開得很強。
他將她雙手放在掌中,輕輕搓揉著,直到她的手有了一些暖意,他才起身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
「喝點熱茶吧。你怎麼那麼傻,身體會凍壞的。」
江曼光默默喝了一口茶,才說:「我想見你。」
她的表情有些不尋常。因寒而凍紅的臉頰,添得她尋常不笑的臉龐有了幾分嬌氣。楊耀心一悸,感到一股溫柔,放輕了聲音說:「對不起。這兩天我陪著我母親,一時抽不開身。」
江曼光搖頭。不要他對他抱歉。她不是要聽這些。
「你見過她了?」她突然問。「她長得漂亮、高雅、大方嗎?」
「曼光──」楊耀並沒有因為這突然而顯得太訝異,臉色平靜,只是沉默。
「你不打算告訴我嗎?」江曼光又追問。
楊耀靜看了她一會,才說:「她叫陳蕙心,我跟她曾在一次酒會上見過一次。她父親和我父親之間有些來往,這次她到日本來,就跟我母親住在同家飯店。因為聽說我也在這裡,她父親就托我幫忙照應。於情於理,我也不好拒絕。」
「就這樣?」江曼光語氣都變了,帶一點尖酸。「我看到了。你們正好要上車。我揮手叫你,但你沒注意到我,因為她在對你笑,你也在笑──」她覺得她都快不像她自己了,口氣那麼酸、那麼不是滋味,嫉妒又小心眼。
楊耀聽了,小小的心驚!不是因為她看到的,而是心疼她竟等了那麼久,從下午到晚上。
「對不起,讓你等了那麼久。」但他除了抱歉,只是沉默。
「你不必跟我道歉。」她不要他對她抱歉。她直望著他,將他母親對她說的那些話說出來。「你母親找過我。她要我別再跟你見面,不要我妨礙你,怕你被不三不四的女人騙了。」
楊耀倏地抬起頭,眼神有些複雜,難言的,難訴的。
但江曼光不懂。她看著他,解讀他的沉默。
「她說他們已經在安排準備你的婚事;對方高雅大方,家世才貌都和你非常相配。她要我放棄。她說愛情和婚姻是兩回事,我只是你的妨礙。是這樣嗎?楊耀?」
她要聽他親口說。
楊耀無法再沉默,但又有許多的難言。他看著她,說:「曼光,我母親說的那些話,只是她的想法,你不要放在心上。」
「但是,是事實,對不對為她已經替你找好了理想的對像,甚至安排你們見面相處──」
「我不否認,我母親或許有那個意思。但不是你想的那樣──」
「既然不是,那麼,我要你不要再跟那女孩見面你做得到嗎?」江曼光近乎任性的要求。看到了陳蕙心,她沒自信了。沒自信使她?生懷疑和誤會,不禁會猜忌。
「對不起,曼光。我不能──」楊耀進退?難。他無法告訴江曼光事情背後的理由。
「為什麼?」不安與嫉妒全涌了上來。
楊耀搖搖頭。說:「曼光,蕙心也算是我的朋友,況且我已經答應她父親的請託,我不能言而無信。」
「就算我請求,你也不行嗎?」
她從來不曾用過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妒意中夾雜著不安,期盼里摻混著佔有,感情表現得那麼明顯,偏偏他卻有著那般的難言。
「曼光……。」楊耀無法解釋他的不得已。
江曼光咬咬唇,目光一直看著他。突然問:「楊耀,你喜歡我嗎?」
楊耀表情動了一下,總是對人冷漠的心房為她起了溫柔。
「你知道的,不是嗎?」
「我就是不知道。」她又任性了。她真的不再是她自己了,不再是那個慣於壓抑默默等待的江曼光;她的一舉一動,一個睇眼一個擺手,甚至她的任性不講理,都顯現出一個變愛中的女人。
「喜歡。」他看住她不動。像私語。
「喜歡我到什麼樣的程度?」
這要他怎麼說?楊耀伸手撥撥她的頭髮,心中嘆口氣,說「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今天不回去。」
「別這樣,曼光。」
為什麼?難道他不明白嗎?江曼光輕咬著唇,胸中波潮起伏。
「你吻我,我就回去。」
楊耀注視她一會,輕輕吻她的臉頰。
她恨恨地推開他,脹紅臉,叫說:「我要的不是這樣的吻!」隨即靠向他,攫住他的唇,激烈而熱,甚至把舌頭伸進去,纏捲住他的唇舌。
「你既然說愛我,就要有勇氣貫徹始終!」她睜大眼瞪著他。
她不知道他的難言;他不明白她的不安,相對空有一些糾纏的情緒在折磨人。
「你今天情緒有些激動,等你冷靜了一些我們再談。我先送你回去,走吧。」楊耀始終包容。
江曼光不動,忽然說:「東堂家透過中間人,要求跟我見面──不,事實上我們已經見過面了。你應該明白那代表什麼意思吧,那樣也沒關係嗎?」
楊耀霍然?頭,心頭冷不防一陣狂烈震蕩。但他的神態那般默默,看不出他心中洶潮的起伏。
「是東堂光一嗎?」聲音軟而無力。
「有什麼差別嗎?」江曼光緊咬著唇,反問。
楊耀沉默了許久。好不容易,他終於等到她回頭了,等到她將目光轉向他,偏偏──「你有權利選擇更好的對象,不必因為我而被束縛。」他不安的事果然發生了。他幾乎無法保持平靜的語氣,強制的壓抑。「我知道東堂光一一直很喜歡你,你們兩人在一起很相配。」
「為什麼?!」江曼光無法相信她聽到的。她不肯相信,大聲叫出來:「為什麼你還說得出這種話?!」
她想知道為什麼?楊耀這樣說,等於就跟說「恭喜」沒兩樣。
「我不懂!為什麼?」
「已經很晚了,我送你回去──」楊耀避開了。
「不必了,我自己可以回去。」江曼光揮開他的手,大步走到門口。
「曼光──」楊耀突然叫住她。她很快回頭,眼底閃著期盼的光彩。
楊耀卻低著頭,錯過了那些光采。「我想,我們最好暫時不要見面。」他無法把握再見面時他能繼續保持那強裝的平靜,他怕他會失去控制,再也無法默默地退在一旁。
江曼光臉色大變,眼神失去光彩。「因為你必須陪著你的貴客遊山玩水是不是為」她不問為什麼,一腔自以為是。
她沒等楊耀開口,碰一聲,用力地並上門,如旋風般地颳走。
楊耀頹坐在地上,低著頭,久久沒動。牆上的影子等得太久,隨著更深,跟著黑暗剝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