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跟我到義大利去好嗎?」
那個男孩站在那兒,對著每個來往的女孩,遞出手中的機票。他身上背著一個簡單的背包,帶一點落寞、飄浪天涯的表情。被問到的每個人,幾乎沒有例外的,像在看瘋子一般地打量他幾眼,帶著防備的眼神,小心翼翼地避開他。
沒有人理他。而他看起來也不在乎!根本沒有正眼瞧過來往的那些人,只是無意識的呢喃著。北緯二十五度夏至的太陽,日出時間五點零四分,陽光直射,白得有點花,映得他臉孔有點模糊。他一隻手掛在欄外,身體頹靠著爛干,半張臉側向空中,一不小心就會墜落似;整個人在光線的蒸發中,宛如曝光過度,慢慢要被消融。漂浮的空氣漾來那麼一點愁,一點哀傷、沉痛的氣味。
江曼光低著頭走過去。她原是沒注意到他的。下了公車后,她治著人行道一直走,走著走著,覺得疲了,那樓梯又剛好不巧的橫亘在她面前,她抬頭晃了一眼,只覺得頭頂金光閃閃—充滿昭示,便走上了天橋。這個地方離天空近一點,頭一低彷彿就可以俯瞰人間;要自殺好像也方便一點。當然,那是理論上的;會跳天橋自殺的人只有一個字──笨,智商不高的人才會那樣做,活著嫌不耐煩,要死還找自己麻煩。
總之,她就那樣上了天橋。只不過,離天空近一點,陽光好像也辣了一點,赤裸裸的照來,充滿一種莫名的逼迫,熱情得教人吃不俏。她再抬起頭,順手抹掉額前的汗,然後,視線一轉,便看到他了。
「喂!你做什麼……」她大驚失色,慌忙地竄了過去,使勁的揪住他的衣服,往後用力一拉,將他懸空在天橋外也似的半個身子拉向地面,連跌帶摔地雙雙滾落在地面上。
她這個舉動太突然,男孩也沒提防這意外—著實地摔了一個人仰馬翻。他略蹙了眉,不太友善地瞪瞪跌趴在他身上的她,說:
「你可以起來了吧?」
「好痛。」江曼光動了一下,伸手摸摸頭,沒有立刻爬起來。「你這個人怎麼搞的?好好的幹嘛找自己的麻煩?剛才真的好險,要不是我及時拉住你,搞不好你現在已經完蛋。」
她一邊說一邊儘力地爬起來。今天她才剛辭了工作,好事都還沒遇上一樁,就先碰上這種晦氣的事。說實在的,真的很衰,她一點都沒有成就感。
「這應該是我說的。你這個人怎麼回事,莫名其妙地將人拉跌到地上。」男孩跟著爬起來,拍了拍衣服。聲音平平的,沒有高低起伏,也缺乏情緒的強度。
「我是看你快掉下去了,才急忙揪住你的。」不然,她幹嘛那麼多事。她揉揉摔得差點開花的屁股。幸好她肉多,耐摔。「你幹嘛想不開?在這種地方跳橋自殺,你知不知道會死得多難看?」
「自殺?你在說什麼?」男孩微微又蹙起眉。
「不是嗎?可是你……」看他那微快又不耐的表情,八成,大概,是她稿錯了。她訕訕地、兩個指頭交疊相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尷尬地說:「唔,我想……嗯,大概是我弄錯了。我以為你……嗯,你那個……要自……自……」越說聲音越小,頭也越垂越低。
這實在不能怪她。誰叫他掛在那裡,半個身子歪在半空中,看起來就像準備要「掛﹂了似。她也是一時情急。
「算了。」男孩背過身,靠在欄幹上.不再理她。
她站了幾秒,有些沒趣,正打算離開,忽然看他揚起手,手戛不知拿著什麼東西,就要將它撕滅……
「喂,你……」她想也沒想,反射地—又欠缺考慮的拽住他。過了兩秒,才想起來,連忙放開手,訕訕地解釋說:「啊,那個……我……我看你好像是要撕什麼──」
男孩傾過臉,目光淡淡的掠過她。突然說:「你跟我到義大利去好嗎?」聲音有些啞,低低的,接近沉,鏤著感情的破洞,沒有熱度。
「好。」她愣一下。只那麼一下。
他驀地抬起頭。像是忽然才發現她的存在。從開始,他就一直沒有正眼瞧過她這一刻,眼神相對,她這才看清他的臉。
那是一張很年輕的臉,乾淨、青澀,尚未蛻變成男人,還不會去掩飾內心思懷、純情的相信一切美好事物的少年似表情;年輕得似乎讓那些混濁世故的雜質都還污染不上他身上。但那都不是重點。外表會騙人,輕易可以遮蔽內里深層那些複雜的質素。只除了那一對赤裸的眼。
他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深深的黑棕色,像寒潭一樣不可測;黑得深邃,深得神秘,只是憂鬱了一些,有點冷。陽光照來,泛著鄰鄰的光輝。
是那樣一雙烙著傳奇性的眼,不要人看深,硬要看深了,不防的會引起昏眩,要人閃了神。一時之間,她也不知該如何面對,也只敢看那麼一眼。很平常的一眼,堆不提防陽光讓人的眼睛冒汗。
他站直了身,整個人轉向她,靜看了她一會。沒有熱度的眼神散發出冷金屬的光芒,深黑的眼珠凝如礦石,同質異屬。
「星期五上午十點,我在機場等你。」他將機票塞給她,沒頭沒腦的冒出這句話,連一句話都沒有多問,也不等她回答,轉身就走開。
她愣愣的望著手中的機票,看著他越去越遠、逐漸被人潮淹沒的身影,突然才想起來,她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欽……」她揚起手,連忙想追。遲了,眨個眼就不見他的蹤影。
「天啊—我到底做了什麼……」她低頭看看機票,喃喃的。一切發生得太突然,教她來不及反應。她甚至不太確定她到底做了什麼,究竟又說了什麼。她大概被施了什麼魘法,那一刻才會走失了神。她下意識伸出手,用力捏了自己的腮幫。
「好痛!」這一摸,證明了不是夢;她手中握著的那本機票活生生的正是那荒謬的證據。剛剛那男孩還拿在他手中的,還留有他捏觸過的痕迹——曲曲折折,涼涼溫溫的。多矛盾的溫度!在暖與寒的邊緣徘徊,夾帶一絲感情的飄飄蕩蕩。
她吁口氣,眯著眼望望太陽。
義大利啊……
愛與傳說被放逐在此的國度,最古老的情鄉。關於愛情的故事有些老,帶一點天荒地老的味道。
☆☆☆
時間很晚了。儘管窗外黑沉沉,楊家大廳卻燈火通明,滿室的燈光讓夜色沒有一點侵襲的縫隙,留不住半點晦澀的陰影。
沙發上坐著一個戴眼鏡的男人,長腿悠閑地交疊,正專、心看著手上的文件。他穿著簡單的白上衣、灰長褲,式樣簡單,但流露著昂貴的質感;金質的鏡框,擱架在挺直的鼻樑上,雕塑出菁英的姿態線條;濃眉下的雙眼布滿逼人的銳氣。整個人籠罩在一股優質的光芒中,不必經過投射,自己就會發光。
「來,阿耀,喝杯茶,休息一下。別老是工作個不停。」一個五十歲左右年紀的婦人端了一杯茶走進大廳。臉上溢著笑。雖然上了年紀,神態卻有尋常主婦少有的雍容優雅,沒有一絲龍鐘的老態。
「謝謝你,媽。」楊耀放下手中的文件,接過茶喝了一口。
「你爸也真是的,都什麼時候了,還叫你做這麼一堆工作,也不曉得多放你幾天假。在公司,他要這麼折騰你也就算了,居然還讓你把工作帶回家,真是的,我一定要好好說說他。」
「說我什麼?」一個國字臉、表情帶幾分嚴肅、約莫五十多歲的男人,從樓上走下來。「我把大半個公司交給他,他不努力怎麼行。」
「爸,」楊耀站起來。楊耀父親楊道生比個手勢,讓他坐下。
「努力也不是這種努力法啊。」楊太太搖搖頭。「一天二十四小時,他倒有二十小時都在工作,連回了家也不能休息。平時也就算了,但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你還不讓他休息早做準備,還要他工作,我告訴你,那可不是小事……」
「這個我知道。你不必緊張—該辦的事,我早都交代下面的人準備妥當了。」
「那樣最好。這可是你兒子一輩子的大事,一點都馬虎不得。對了,阿耀,你照片拍好了沒有?」
「嗯,前兩天我抽空和倩妮去了。你不必擔心,媽,我們一切都準備好了。」
「我怎麼能不擔心,你跟你父親一個樣,一工作起來就沒完沒了,根本忘了今天明天什麼日子,腦袋裡就只有工作。我如果不盯緊點怎麼行。」
「不會的,媽。」
「還說呢,你那個脾氣我哪會不了解。我問你,給倩妮的東西,你準備好了沒有?還有戒……」
「碰」一聲,門口驀地傳來關門的聲響,不期然地打斷她的話。走進來一個年輕的男孩!身影被燈光曳得長長的。他不笑,也沒說話,寒潭黑的眼沉默地掃了三人一眼。
「都幾點了,現在才回來。」做父親的立刻沉下臉。男孩抿抿嘴,一言不發。
「你以為不說話就沒事嗎?這麼晚才回來,你到底做了什麼去?你知不知道過兩天是什麼日子?還在外頭閑晃瞎混。我問你!你到底有沒有一點責任感和羞恥心?」
「你這麼大聲對孩子吼做什麼。」楊太太立刻、心疼地埋怨丈夫。
「有什麼事,不能好好的說,非得這麼吼不可。」
「是啊,爸。」坐在沙發上的楊耀也為男孩說話。「阿照年紀還小,你別太苛責他。」
「什麼還小!都二十一歲了怎麼還叫小?!你在這個年紀都已經在公司幫我的忙、成為我的左右手。他呢?就只會玩泥巴、在白布上塗抹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天到晚打混閑晃,也沒見過他做什麼正經事過,一點都不懂得見賢思齊,光只是遊手好閒,絲毫不知長進。沒出息!」
楊照更加抿緊了嘴,面無表情。楊太太看在眼裡,有些無奈,卻又不得不同意丈夫說的話似,勉強護短轉移話題說:
「你別老是拿阿耀和阿照比較,什麼事都要照你的要求。看音阿耀,他什麼都依你的要求,結果可好,你看他忙得跟什麼似的,連回了家都不能好好休息。甚至連自己的終身大事,他也因為工作忙得沒有時間好好準備。你看他再沒幾天就要結婚了,卻還忙成這個樣,連喝口茶的時間都沒有,你這樣欺負兒子有什麼意思?」說到最後,心疼起這個優秀的兒子。
「你懂什麼?!我把大半個公司交給他,他當然要更努力。你不懂就別胡說。」
「是啊,媽。你別擔心!我會把一切處理得妥當的。」
「聽到沒有?!阿耀頭腦就是這麼清楚,所以我才放心把公司交給他,他也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阿照……」楊道生說著沉下臉,轉向楊照。「你要跟阿耀多多學習,向你哥哥看齊,聽到沒有?別一天到晚遊手好閒,不思長進。」
「爸,阿照有他自口己的想法,何必強迫他……」
「什麼想法?!」楊道生粗魯的打斷楊耀的話,根本不容異己的意見。「像他那樣光只會玩泥巴、亂抹亂畫的能有什麼出息?以前我任著地胡來,也就算了,誰知他不但不思長進,反而變本加厲。我們楊家什麼時候有過這麼差勁的人?!能力不足卻還不曉得勤能補拙,加倍地努力,就只會鬼混,一點作為都沒有。一個大男人,成天只會玩泥巴,成什麼體統!」
「好了,你別再一直數落孩子的不是。阿照也是很努力……」
「他那哪叫作努力!他要是有阿耀的十分之一就好了。打小到大,他哪一件事盡心儘力過?哪一次不是半途而廢!哼,沒出息的東西!」
楊道生越說氣越盛,口氣越嚴厲,楊太太見情況不對,連忙又轉開話題說:
「好了,時間不早了,有什麼事改天再說。阿照,你快上樓去吧。你也是,阿耀,早點休息,別光只顧著工作。」跟著推了楊道生說:「道生,你也該休息了,明天一早還有工作。」
楊道生被軟軟推著,有氣也不得好好發作,皺著眉粗聲咕噥幾句,交代楊耀說:「阿耀,『大成』。那個案子你仔細看看,明天跟我報告。」
「是的,爸。」
楊道生不再多說,揪緊了眉頭掃了楊照一眼,目光多有不耐,露出一種「朽木難雕」的表情,說是輕視也不為過,上駟對下駟的輕蔑,毫不留情地轉身上樓。
楊照抿白了唇,握緊雙手,強抑住,忍受著父親的輕蔑與忽視。楊耀走過去,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說:
「早點睡吧,別把爸剛剛說的話放在心上。明天一早,他氣就會消了。」
「我無所謂。反正爸說的都是事實。」楊照抬起眼,直視著楊耀,目光那樣的逼人,甚至還有一點尖銳。
「你要那麼想也沒關係。只是,別太苛責自己。爸只是求好、心切,別想太多。」
楊耀並未在意他那逼人的視線,對他安慰地笑一下,挈了挈手中的文件!身體一偏,朝樓上走去。
楊照站在原地不動,聽著他的腳步聲跶跶地響著!帶著迴音一步一步地敲落在他心坎上,突然驚爆地高聲喊住他說:
「你真的決定要結婚嗎?」
楊耀回過頭來,閑適的態度仍然沒變,不以為意地聳個肩,無可無不可的,有一點無所謂的說:「日期都已經定了,帖子也都發了,還有什麼真的假的。」
「為什麼?」楊照猛然回身。有一點變調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經過壓縮,很壓抑。像極力想質清什麼,那樣不平與不明白,又強迫忍住。
「什麼為什麼?你是指結婚的事……」
「你根本就不愛她,為什麼要和她結婚?」楊照急躁地提高聲調,打斷楊耀的話。
楊耀又聳個肩,似乎不當是什麼大問題。
「結婚這種事是很複雜的,因素很多,愛不愛並不是最重要的。反正我也差不多該成家了,爸媽也不反對,那就結婚,也沒什麼不好。」
「照你這麼說,你根本不管跟誰結婚都可以,為什麼要倩姊……」楊照脹紅臉,猛瞪著楊耀。
楊耀不知是故意漠視,還是根本就不當一回事,對他過度的反應一笑實之。說:
「我說過了,結婚這種事是很複雜的—因素很多,要說也不清。不過,倩妮她並沒有拒絕,算是根本的因素吧。」要結婚的人是他,沒想到他這個弟弟倒比他自己還關、心他結婚的理由。
「而且,倩妮文靜又賢淑,個性柔順,沒什麼好挑剔的—是合適的對象。我想不出有比她更好的人選。我的決定不會錯的,你不必擔心。」
「我根本就不擔心!我……我……我只是……」楊照悶吼著。他一點都不在乎楊耀結婚的理由是什麼,他在乎的是那個對象。為什麼會是她?!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過,這件婚事大家都贊成,爸媽也不反對,倩妮也很適合當我們家的媳婦,這樣不就好了?你其實不必那麼認真。有些事,是無法那麼理想性。」楊耀漫不在意地再次拍拍他的肩膀。
結婚這種事其實就跟企業管理差不多!同樣有很多進行的方式,經過評估、篩選后,選擇一個風險最小、障礙最小、最符合經濟效益的方式。而往往,最理想的不一定是最切實的。
「不,」楊照不肯接受這種結果。搖頭說:「你跟倩姊一點都不適合……」
「我跟倩妮究竟適不適合,我自己很清楚。你不必再為我們的事擔心。倒是你,你打算再繼續這樣下去多久?把時間和精神都投注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雖然很好,也比較逍遙自在,不過,偶爾也聽聽爸爸的話,這樣,對你也有好處。我知道你不愛聽這些。可是,阿照,人是無法完全只照自己的理想過活的,有時需要一點妥協。」
這種話出自凡事優秀的楊耀口中,實在教人意外。楊照抬起頭—看他一眼。但從楊耀那篤定由自信的臉上根本看不出什麼,他原就不是那種和挫敗慨嘆產生關聯的人。
「好了,時間不早了,早點睡吧。」他笑一下,按了按他的肩膀,逕往樓上走去。
楊照跟著轉身,沉默地望著他的背影。然後,他關掉燈,在黑暗中低下頭,循著楊耀走過的地方,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間。
走到門口時,他突然停下來,在門外站了好一會,才伸手打開房門。迎面撲來一臉的暗。他也不去開燈,將背包隨便一丟,整個人便撲倒在床上。
開燈做什麼呢?這才是最適合他的暗度,無光又黯淡。他將臉埋入枕頭,床頭的電話驀地響了。他側著頭,怔怔地看著電話響,遲遲地,才接起話筒。
對方沒開口,他也沒說話,耳朵間回蕩著微細的、沙沙的聲響—倒像風聲。他應該知道的,電話那頭是誰,但他還是沒開口。
夜是這麼的沉默。他不知自己能等待什麼,正要掛斷電話,對方似乎動了一下。
「阿照,是我。」
柔軟、甜美又清潤的嗓音,他一直那麼熟悉的。
「為什麼還要打電話給我?」明明是那麼渴盼聽到的、教他那麼思慕的,楊照的態度偏生卻那麼冷淡。
話筒中倏地死寂下來。隔一會,才幽幽地傳來那麼一聲喟嘆,那麼地無奈,又不得已,要教人不忍,不禁要心軟。
僅就這聲嘆息,楊照心就軟了。
「倩姊……」甚至聲音都啞了。
「阿照,你不怪我吧?」那一聲阿照叫得那麼柔,柔得教人心折。
楊照咬白了唇,啞著嗓子說:「為什麼?倩姊,你為什麼選擇了他?為什麼?」
一聲聲的痛心和不明白,問得恁般苦澀,那樣遍體鱗傷。
「阿照,別這樣……」
「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請你告訴我,倩姊……」「阿照……」電話那端傳來一些為難。
楊照抓緊話筒,逼出來的聲音又啞又痛。「我不懂—為什麼是他?你為什麼選擇了他?告訴我,倩姊,我要知道為什麼,否則我不會甘心的。」
「別這樣,阿照……」
「不然你要我怎麼樣?!」他驀地高聲叫起來。
「你要我祝福你?還是要我恭喜你?」
柯倩妮沉默不語,過片刻,才柔柔幽幽地說:
「我知道你心裡怨我。可是,阿照,這麼做,對我們會比較好……」
「不!」楊照根本不聽她把話說完,急切地說:「跟著他你是不會幸福的,他根本不會愛你!他眼中根本只有他自己,只是要一切符合要求,按照他的程序。除此之外,他根本就無所謂!聽我說,倩姊,現在回頭還來得及。離開他吧。」說到最後,簡直是哀求。
「我不能……一切都已經決定了……」
「你能的!只要你、心裡還有一絲在乎我……」
「阿照,別這樣!你知道我心裡一真很在乎你的。可是.……」
「如果你真的在意我,就證明給我看!」那句『可是』讓楊照好不心痛焦躁,提高了聲調急促說:「跟我一起到義大利去吧,倩姊。我們可以一起作畫、生活,一同參觀各個博物館及美術館,徘徊流連在那些古色古香的街道上,親眼看看並且觸摸那些藝術建築。羅馬、米蘭、佛羅倫斯,或者威尼斯,四處隨我們翱遊。在美麗的星空下,一起快樂地唱歌跳舞喝酒和作畫,就像你曾跟我說過的那樣……」
「別說了,阿照,別再說了……」
「求求你,倩姊,跟我一起去義大利……」
「我不能……」
「求求你,倩姊。」楊照不放棄,暗啞懇求的聲音既熾烈又感傷。「你答應過我的。我們要一起去看佛羅倫斯的落日,去看羅密歐與茱麗葉訂情的窗檯;要一同走在羅馬的街道上,吹拂著異國晚風;一同在嘆息橋下聽著那悠揚這盪的鐘聲。我們要一起煮義大利面,在我作畫的時候,你幫我拌上肉醬;還有,在露天咖啡座上喝一杯香醇的卡布其諾咖啡。倩姊,你跟我說過的那些,你都忘了嗎?」
「阿照,別這樣……」對楊照既熾熱又帶著傷感的感情,柯倩妮只是喃喃重複著『別這樣』。
「求求你,倩姊。你答應過我的,別這樣對我。難道我就不行嗎?跟我一起到義大利吧,倩姊……」
透過話筒的那感情痴純又感傷。但柯倩妮遲疑半晌,終究沉默著沒有回應。電話筒傳出沙沙的雜音,像夜在抽搐的聲音。
楊照閉了閉眼,仍是不放棄,對著黑暗的空氣,賭注一切似的說:
「星期五上午十點,我在機場等你。你一定要來,我會一直等到你來的。」
「阿照……」柯倩妮遲疑的聲音有說不出的為難。
「我等你。」楊照凄凄的笑一聲,輕輕掛上電話。
他緩緩的躺落在床上,抬起手臂遮蓋住雙眼,忽地輕聲笑起來,笑聲串起又散落,凄凄的轉為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