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艷艷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十五歲的秋天,已涼天氣未寒時.
收音機里輕輕傳出一首歌,感覺熟悉又陌生,還似曾相識的旋律.那是一首很老很老的歌,老得像我的心情,我的記憶和我的年紀.它輕輕在陳述,那多少被塵封了的隨時間化為過去的,多年以前的心事.
「若水,把收音機關起來!吵死人了!」累了一天的媽媽,不耐煩音樂的嘈雜,微漾著不快的聲音掩掉了那首溫馨動人的古老西洋情歌.
媽媽聽不懂這些,不懂得欣賞藝術層次的美.在工地挑了一天的磚頭,辛勞了一天,並且蓄積了一天的疲憊之後,她只感受到一陣陣襲人的噪音.
我關掉收音機,專心默背著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在一切歸諸寂靜以前,那娓娓如訴的旋律猶留戀地在我腦海中迴旋,輕輕地低喃著,一聲一聲地重複「別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鬱」……屋子裡靜了一會.然後媽站起來,過度風吹日晒和操勞而早顯蒼老的臉上布滿了疲勞,毫無生氣地說道:「時間不早了,早點睡覺去,明天還要上學.」
「哦.」我答應了一聲.「等我把這一課念完就去睡.明天早上要考默寫.」
媽媽沒再說什麼,甚至連再多看我一眼的力氣也沒有,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房間.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我出聲背了幾句,停下來側頭傾聽媽房裡的動靜.
媽的房裡了無聲息,我等了一會,才悄悄再打開收音機,收音機流洩出充滿哀怨情愁的鋼琴聲.驀然相識,直催著我感到荒涼,不禁地要墜淚.
我從來都不知道,鋼琴竟能彈奏出這麼哀涼悲傷的曲調.那彷彿將所有悲傷無奈植化入音符的琴聲,深深地震漾著我的心.清淒的哀涼琴曲,幽幽地盤鎖住我的靈魂.
第一次,我感到有人能如此撼動我的心;第一次,有人能如此穿透過鋼琴聲貼近我的靈魂.我急欲想知道彈琴的這個人──究竟是誰,能彈奏出充滿如此荒涼悲哀的曲調?那音樂彷彿是活的;淒淒的、涼涼的、又近又遠的,被注滿了感情的,一種無奈的傾訴……
「……以上為你播放的,是名鋼琴家江潮遠先生在國家音樂廳的演奏實況錄音,曲目是《把所有的愛留給你》.江潮遠先生是國際知名的鋼琴家,此次應邀回國,特別選了這首一度在國內極受歡迎的西洋情歌,予以改編,做為新的嘗,以饗眾多樂迷.此次,他將在國內停留半年,指導年輕後進,並且為赴歐洲巡迴演奏做準備;半年後,他將飛赴歐洲,與歐洲著名交響樂團合作,展開為前期三個月的巡迴演出……」主持人吐氣如蘭,甜美的嗓音,透過機器的放送,告訴了我,我急切的答案.
江潮遠……我聽過這個名字.那是個離我很遠的世界.
我關掉收音機,繼續默背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潮遠……耳畔彷彿響起了那幽暗的、淡淡的海潮聲……十五歲的秋天,已涼天氣未寒時.幽幽淡淡的海潮聲,隔著遠遠的距離,隨著琴聲飄飄蕩蕩地,涼進我心田.我默默背著「春江潮水連海平」.那有著詩句一樣名字的人,像江潮一樣,愈想愈遠;潮聲里,恍恍地浮出一個我勾勒不出的、模糊的輪廓.
「怎麼還不睡?都快十二點了!」媽忽地從房裡出來.睏倦的臉,襯托著疲累;約是客廳未熄的燈亮擾醒了她.她瞟了收音機一眼,皺眉說:「又聽音樂了?書不好好地念,聽那些有的沒的做甚麼?你明天不是要考試嗎?這麼晚了不睡覺,白白浪費電.早先叫你撿個職業訓練學校念,學個本事,畢了業好找個工作,吃穿不必愁;你偏不聽,念甚麼高中,將來看你拿甚麼吃!我可沒錢供你念甚麼大學.那是有錢人的頭路,我們沒錢人,就要認分,就是這個命──」
我低著頭,默默聽著媽的叨唸不滿.
媽的日子過得不好.生活不好,但她並沒有想過要如何改變我們的人生──不,她不是不想,而是沒辦法想.她沒受過甚麼教育,大字不認識一個,一直在社會的最低層浮沉.她常告訴我,要學一技之長,將來如果沒人倚靠,一個人也能靠自己活得很好.但她沒有想過、也沒有能力栽培我.
「音樂」對我們這種家庭來說,是種奢侈的名詞,在我們認知的水準之外.那是像我們這種生活在社會低層的人,永遠也無法到達的藝術層外;對我們來說,生活僅就在追求生存的物質所需,便已經夠累人了.所謂的「精神心靈的追求」,對在生活邊緣掙扎的我們,不過是句空洞又充滿諷刺的名詞.
「我在跟你說話,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對我的沉默,媽顯得更是不滿.「光是讀書就能飽嗎?讀職業訓練學校,以後當個會計,一個月至少也有個二三萬塊;你偏不聽,偏要念那種沒用的高中,以後看你要怎麼辦!」
中學畢業時,媽希望我唸職業訓練學校,學個一技之長,將來好不愁生活;但參加高中聯考時,我考上了別人想擠也擠不進去的公立高中.學校好壞先且不論;學費相當便宜,不念可惜.那時,我只是覺得「不念可惜」,並沒有堅持非念高中不可,是媽自己讓我去念,可是現在媽數落起,這倒成了我的不是.
我知道,媽不是存心的,她只是積蓄了滿腔的因疲憊引起的情緒無法宣洩,而隨便找個名目發洩而已.媽是矛盾的;她沒受過甚麼教育,生活的智力開發並沒有甚麼知識性的成長,無法明白和理解何謂的「生活規劃」、何謂的「人生前程」.她希望我學得一技之長,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不必像她活我那麼辛苦,工作得那麼勞累;可是另一方面,她卻又矛盾得否定知識的力量,覺得光是會念書是無法飽肚的.
她浮沉的,一直是最原始、最物質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里,「生活」成了最重要的事,是一切前提;所謂的藝術和音樂,和我們這樣的家庭,是極不相稱的.
「好了!快去睡覺!」媽按按太陽穴,青筋暴凸布滿掌背的粗糙雙手,在在說明了生活的困難.
我無言地望著媽的背影,起身關掉電燈.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潮遠……那離我,是多麼遙遠的世界!
媽三歲的時候,被窮困的母家賣給了人家當養女.養父家也窮,媽十二歲便出來當童工,養活養父母;以後撿破爛、賣魚賣菜賣水果,到工地挑磚挑水泥等,各種勞力的工作都做過.十九歲時,養父母過世,趁熱孝時,母家的人趕緊為她找了個人家;結婚不到兩年,丈夫便因病過世,接著,第二任丈夫也因病亡故.人家便說,媽天生命硬,專門克夫克子.
三十二歲那一年,媽嫁給了爸爸;爸是建築工地的工人,靠著出賣勞力過活.兩個人都沒受過甚麼教育,不識任何教育文明;同甘共苦,一起在社會的最低層浮沉.
每天早上,爸帶著媽媽到河畔的橋下等候,等著各個工頭賜派工作,逡巡在各個建築工地.爸扛著鋼筋,賣力工作;媽便挑著磚頭,和拌著水泥.生活,是只求一口溫飽.
命運總是喜愛跟窮苦的人們開玩笑.三十四歲時,媽懷了個男嬰在腹中夭折;直到四十歲那年才生下我.七年後,爸在工地意外死掉.沒有保險理賠,僅一點象徵性的末撫卹金,那麼賤的一條命!
然後,就換了我跟著媽在河畔的橋下等候;換我跟著媽在各個建築工地逡巡.
河面吹著的風,隨著季節的變更,常有著不同的溫度和拂觸.冬天的風,常是刺骨寒凍的,肌膚會受不住凸起一粒一粒的疙瘩,且打由心臟裡頭泛出一股戰慄.夏日的風,則是帶著黏悶的氣息,沾上了就彷彿脫不了身似的,被圍困在一團燥熱的窒息里.春天和秋季,涼風的吹拂相異不大;差別的是,一個漸趨薰暖,一個日變刺寒.
生活對我們來說,還是只求一日溫飽.
各人頭頂一片天.天空的那顏色,便是我們宿命的顏色──延綿不完的憂愁;每每仰頭,我便覺得自己要被融進這蒼穹里,和它同化成一色,埋葬在憂鬱裡頭.
我覺得自己就像這一片天空,生和滅,都不是我自己所能決擇;朝霞或暮歟也不是我我自己所能握.我只能仰頭,再低下頭,面對一個糟透了的世界?nbsp;
春江花潮,恆古洪荒.
那離我,是多麼遙遠的世界.
一個,我永遠也無法體切踏著的世界,遙遙地與我隔著光年的距離,無邊虛幻底夢境.
***
「若水!」
連明娟坐在靠窗的位置那邊,殷勤地對我招手.我避開幾個雙手捧著薯條炸雞漢堡包和汽水的學生,朝她走去.
「對不起,來晚了.你等了很久了嗎?」剛坐定,我就忙不迭地道歉.這個時間,到哪全是人潮;車多人也多,移動緩慢,總無法完全照自己的要求掌握住時刻.
「還好.我也才剛到不久.」明娟圓圓的臉,掛著她一向正字標記的甜笑.「你要吃甚麼?漢堡包還是炸雞?我去買──」她桌上已先有了一堆薯條和炸雞了.
「不用了,我自己去.」我比個手勢.媽上回給我的錢,還剩了一些;我買了一包小薯條和小杯的汽水.
快餐店裡到處都是人.窗明几淨;陽光從西樓的天處斜斜地灑進來,臨窗的每一個人,周身彷彿都耀了一層金光.
「怎麼突然找我出來?有甚麼事嗎?」我把薯條和汽水端到桌上,挪開窗邊的書包,交換了個位置,和明娟面對坐著.
「想你啊!」明娟半嘟著嘴,稍帶埋怨.「你這個無情的傢伙!都不來找我.從開學到現在,我們都還沒見過面哪!」
「我是想啊!可是,你也知道我的情況的──」
連明娟和我是從小學到現在的好朋友.小學我們同班了六年;中學時她進了音樂班,雖然不同班,但教室就在隔壁,感情還是一樣的好.她從小就學鋼琴,家境優裕,是父母呵護在掌心的明珠;苛刻的說,是那種標準不知外頭風雨的溫室花朵.
「說得也是.」明娟換了一種無可奈何的語氣.「平常放學的時候,你就要趕回家把飯煮好;放假的時候,還要跟著你媽到工地幫忙.以前我們同校可以天天見面,但現在──」她垮下臉,搖頭說:「唉!真不好!不能常和你見面!」
也許,我該應聽媽的話,念職業訓練學校以便學得一技之長──當個會計甚麼的,將來好不愁生活.我不該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憧憬;或者空幻想,徒然去夢千里遙.
「若水?」明娟拍拍我的手,拍醒我的怔忡.「怎麼了?在想甚麼?」
「沒甚麼.」我回她一個淡笑.
她聳聳肩,沒再追問.相識那麼多年,她早習慣我時而怔忡及早顯滄桑的表情.我們各自肩負各自的負擔;對生活我們各自的解釋是不一樣的.
甚至憧憬、夢想、感情,也是不一樣的.
「唷,若水!」明娟又拍拍我,一擺一擺地,充滿孩子氣的動作.「你這個星期六晚上有沒有空?」
「星期六?」我無法確定.「不知道.你問這個做甚麼?」
她突然把臉湊向我,探過半個身子,神情有點興奮.
「你聽我說──」她往前又一靠,險些把汽水翻倒.「這個星期六晚上,我表姐在『文音館』舉辦一場個人鋼琴獨奏會.你也來好不好?我表姐鋼琴彈得很棒!我介紹我表姐跟你認識!」她興奮得顯得有些語無倫次和辭不達意.
我知道她一向很崇拜她這個表姐,以她表姐為偶像.她表姐今年才剛從美國茱莉亞音樂學院取得鋼琴演奏碩士的學位,年紀尚輕就是諸項國際鋼琴大賽的冠軍,是本地新竄起的鋼琴新秀;加上雙親在本地大學任教,皆是知名的音樂家,是以一開始便備受各方的矚目.
「若水,你也來嘛!好不好」明娟搖著我的手,像孩子一樣地央求著.「以前我找你去聽我的發表會,你老是沒空,這一之就算是陪我好嗎?我知道你對這些沒興趣,但我們是好朋友,好朋友求你,你就算是覺得很勉強,也該陪我一次吧?」
「可是……」我猶豫著,我哪裡是沒興趣!只是生活的浪潮不讓我攀附這等高高在天邊的彩虹.
「別可是了!就這麼說定!不許黃牛哦!」明娟自說自話,自發地伸出小拍勾住我的小指,表示約定.「我們勾小指了,你可不許再抵賴.」隨即笑開,漾出一個神秘的表情.「等你來了,我再介紹你認識另一個人,他可是個大人物哦!不是隨便見得到面的!」
「大人物?」我有些懷疑連明娟的誇張.她講話有種習慣性的孩子氣誇張,看見一顆星就當是全宇宙.不過,我知道她因為種種關係,時常可以相見一些像我這種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等閑不能見到的各類人物.比方說,藝術家、鋼琴家,或者學者和文學作家等.
這就是我們之間所謂「層次」的差別.那是一種現實的距離,將人所處的世界和身在其中的人分了階級;我跟媽,就在這世界的最底層浮沉.
我常常對天疑問,何為所謂的宿命?但我這小小的疑問,始終未能上入天聽.神明是無法回覆我所有的不解與疑惑的;我想,也許他自己也沒有答案.
「我幾時騙過你?」明娟神秘地笑了笑.「你來了就知道,很多人想見他都還見不到呢!」
「那個人到底是誰?」真有那麼偉大?我有些好奇了.
「我說了,你來了就知道.」
「你先說他是誰嘛!」
「不行!我要是說了,你一定就不會來了.」
明娟堅持不肯說,臉上始終透著神秘的氣息,那更勾起我的好奇──我腦中一閃,隨即皺眉,說:「嘿,明娟,那該不會是哪個明星偶像吧?」十五歲的我、提早滄桑的我,不熱中任何娛樂消息,不崇拜任何明星偶像.
實在說,追星逐月、崇拜偶像甚麼的,太花時間和金錢了;我沒有那種本錢.我僅有的一些零用錢花在參考書和英文字典上.
媽常說,光會念書是不會飽的;我也知道,空幻想,徒然去夢千里搖.但我想,那些參考書和英文字典里,也許有我的未來.
「不不不!」明娟連連搖頭,雙手也忙不迭亂揮著.「我知你對那個沒興趣──不過,在某個意義上,好像也差不多──」她搔搔頭,模樣嬌憨得可愛.「不過,絕不是你想的那樣!反正你來就是了!我保證你不虛此行!」
她連續用了三個驚嘆號的語氣,加強她的保證.我支著頭看她,未置可否.
「其實,我也是前幾天才第一次見到他.」她揣度我的眼神,老實承認說:「以前我就聽我爸媽提過他,可我沒想到他真的──我表姐也真是的!瞞我那麼久!她明明知道我最崇拜他的!這次好不容易應邀回國,我好不容易才央求我表姐介紹我認識他;你是我的好朋友,不見見他實在太可惜,難得的大好機會!」
明娟這番話算是不打自招了.那個「大人物」,八成也是個音樂家;她跟我一樣,不崇拜任何明星偶像,卻對現代一些知名出色的音樂家萬分著迷.
「聽你這麼說,我是非去不可了──」老實說,見不見那個人,我一點都不覺得可惜.只是,就像明娟抱怨的,我這就算是去陪她也不為過.「好吧!」我咧嘴一笑.「星期六晚上六點半,我在『文音館』門口等你.」
「真的?就這麼說定了哦!到時你可不許再找任何藉口耍賴.」明娟也漾開笑容,伸出小指說:「來,勾勾手.到時我會在門口等你,不見不散;不來的人是小狗!」
我被她最後那句話惹笑了.陽光穿過窗璃照在她臉龐,透過她肌膚的反射,我才發現,秋天的陽光,是燦金色的.
照得那麼可愛又可戀.
***
星期六晚上,竟然飄起了雨.我把中午的飯菜熱好,擺在鍋內.獃獃地望著屋外的雨.
媽上工還沒有回來,這場突如的陰風,必淋得她一身的濕;時間滴答地過,雨水滴滴地下,聲聲不休,彷彿無止盡.
已經快六點了,隔門眺望,仍然盼不到媽的身影.雨使得夜顯得黝黑,蒙上一團迷離的霧氣.
夏聲是蟬,秋賦是雨.雨是秋天的聲音.我沒有心情欣賞聆聽這自然曼妙的旋律.雨天使我的心情憂鬱;門外淅瀝的雨唱,徒落擔人心緒的秋聲賦.
懷著心事,夜雨空只是嘈雜的煩緒.
六點半,媽終於回來了.戴著斗笠,披著雨衣,臉上布滿竟日勞累后的疲憊.
等她稍定,我才囁嚅的開口說:「媽,我把飯菜都熱過了,放在鍋里……衣服也都洗好了……嗯……那個……我有事……想……」
媽沒有答腔,逕自脫掉斗笠和雨衣,往廚房走去.
我跟在她身後,吞吐地要求著.
「媽……」我低著頭.「我想……我跟同學約好了……嗯……有點事……」
媽眼皮一掀,看我一眼.
「這麼晚了,外頭又在下雨,還要出去.」
「才六點多而已!」我衝口而出,隨即瑟縮一步.「我已經跟同學約好了,她……她們都在等我……」
我並不是不安,只是不慣於要求.
媽並不知道明娟的事.她的生活永遠只有工作和工作,辛苦得只求一口溫飽,沒有多餘的氣力為生活以外的事情再費力勞心.
在家裡以外,媽跟我的世界沒有交集;她只是辛苦地養活著我,直到一分責任的完結.
我是她的負累.
「去去去!」媽煩躁地揮個手.
我如釋重負.
聽見媽又用煩躁的口吻說:「早點回來.別一出去就死得不知人影.」
我默默退開,安靜地開門出去.
媽的無知無識和粗鄙,時而會令我覺得很難堪,成為我黯淡的夢魘.
有時,我會怨老天,為甚麼讓我生在這樣的一個環境?為甚麼讓我背負這樣的命運?
我恨這個既定.
我渴望有像明娟那樣的家庭,和學識豐飽的父母;舉手投足自在地表現出一股氣勢和教養.處處散發著優雅的氣質與光采.
然而,這樣的想發,時常會讓我覺得羞慚,認清自己的卑劣和虛榮.兩種思緒在我心裡互相拉鋸著,矛盾地撕裂著我.
冷雨伴帶著涼風.雨風中,髮絲張揚,拂落成心頭一陣一陣的亂,糾結成團,緊緊纏住一分抖顫.那是一種冰冷的感覺,教人思緒停頓的混亂;感官的世界,被凝住在零度的凍結.
雨從四方八面包圍而來,濛濛地裹上一層氤氳似的霧氣.視線帶著黑夜暗;夜的世界,拒絕我太多的想像.
趕到「文音館」時,已經快七點了,演奏會就快開始了.明娟急得在門口頻頻跳腳,看見我,不等我拍掉身上的雨絲,急急拉著我往裡頭跑.
「快點!快開始了!」聲音急,動作更急.
我尚不及開口,便已經被她拉進場內.裡頭人出人海,座無虛席.她拉著我,拚命往前頭鑽,還不時和座中的人匆匆打聲招呼.
座中有很多她高中和音樂班的同學,大抵都是認識的.一下子撞見這麼多人,我有點不習慣和不自在;家庭的關係和個性孤獨養成,對別人,我一直隔著距離.我其實,只有明娟一個朋友.
沒有朋友,並沒有什麼悲哀;我一直是這樣成長過來的.我反而害怕吃人太接近,把我看得太透太清太明白.
生物學上有個名詞,叫做「生物距離」,意指同種生物在自然狀態下同處一起而不會感到威脅或壓力的最短距離.
我想,我的「生物距離」比別人大概要來得大些.
一直趕到最前排時,明娟才放慢腳步,放開我,回頭邊走邊說邊埋怨:「剛剛真的急死我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害我在門口等好久!」
「對不起啦!我不是故意遲到的.」我擺個抱歉的臉色.
「還好你來了.如果你沒來,我就跟你絕交.」
我沒有出聲,沒對明娟玩笑負氣的口吻認真.她往中間一直走,我跟在她身後,愈走愈不自在,愈覺得不安.
「唏,明娟!」我拉拉她的衣服,低聲說:「你要走到哪裡去?這裡已經是最前排了.」
她回我一個當然的眼神,伸手再拉住我,往前排中央走道的位置走過去;既然是她表姐的演奏會,她這個表妹,自然是有那個特權坐在離鋼琴家最近的位置.
「明娟?你剛剛到哪兒去了?一眨眼就不見人.快坐好!你表姐的演奏會快開始了.」前排中間一個高雅的女人,輕聲叫喚著明娟.瞧那氣質,自然是她那編舞家的媽媽了.
「我去接我朋友了.」明娟笑嘻嘻地指著我.
我趕緊點頭向對方問好.「伯母,你好.」
明娟的父母都來了,還有小她一歲的弟弟也來了.明娟父母身旁,則坐了一對充滿藝術氣息的夫婦,那自然便是明娟的阿姨和姨丈了;時常在報上藝文版可以看到有關他們夫婦的消息,他們一家人都是音樂界的知名人物,一舉一動皆是文章.
更旁則坐了個穿著鴿灰西裝的男人.三十歲左右的年紀,立體的臉龐,不笑的表情,嵌了雙夜一樣深邃黑魅的眼睛;微微支著頭,偶爾轉向明娟姨丈夫婦,經心他的的談話.
他察覺我禮貌性的注視,也朝我看來.在那極短暫的時刻,我們的雙眼相對交會,互看進對方的瞳孔裡頭.那是極詭譎、難以言喻的一剎那,像時空忽開錯亂了軌道,一轉舜便黏閉起來,再也搜尋不出任何痕跡.
「若水,你也來了!」明娟的媽媽親切地招呼我.明娟的爸爸微笑地對我點了點頭.
他們對我其實並不熟,只匆匆見過兩三次,沒想到卻還記得我.我跟明娟的交往,只限於學校和家庭之外.我不愛談我自己的事,也不愛介入她本人以外的事物,但明娟是開朗的女孩,容不得我不介入,也容不得我不談自己的事,兩人的交往,個人之外的一些甚麼,就有那麼一點交集.她知道我家的一些情況,我瞭解她家的種種情形.
「明彥,你起來,把位子讓給若水.」明娟把她弟弟趕到她母親身旁的位置.連明彥正值叛逆的年紀,老大不情願地,瞅了我們一眼,才慢吞吞地把位子讓出來.
明娟讓我挨著她弟弟坐.夾在他們姐弟之間,我只覺得綁手綁腳的,感到很侷促.我不習慣這種場合,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擺才對.
燈光很快就暗下來.明娟的表姐穿著珍珠色的長禮服出現在舞台.場內陷入極地般的靜寂,只見她面朝觀眾席,緩緩地傾身鞠個禮.
如果說,音樂是種天籟,是神賜的聲音,與自然天人的溝通,是邁向高尚風雅的途徑;那麼,我必須很悲哀地老實承認,我永遠也跨進不了那個世界.在那些蕭邦、德布西、柴可夫斯基等古典大師華麗或悲愴的曲調籠圍下,我的靈魂卻領受不了那種懾魂的美.
相照於連明娟的如痴如醉;相當於埸內那些樂眾的全神貫注,我的「清醒」顯得突兀與不諧調.在德布西華麗的曲調拂邀下,我的心中竟不合時宜地響起淡淡的海潮聲.
一個半小時的演變在我嘈嘈的雜想,很快就結束.前數排的觀眾幾乎都起身鼓掌,我被掌聲震醒,也趕緊站了起來.
掌聲久久不歇.明娟笑開了臉,比誰都興奮;我附和地跟著她笑,也感染上這熱烈的氣氛.
「你別急著走哦!」她俯近我耳畔說:「散會後在隔壁酒店有個酒會,慶祝演變會成功.你也要一起來,我介紹我表姐跟你認識.」
「嗯.」我用力點頭.心裡一邊感到自卑不安,一邊又感到興奮不已;我彷彿自己也成了這個優雅瑰麗不凡的世界的一份子.
散場的人潮顯得有些凌亂.明娟的爸媽和姨丈夫婦閑閑地站在舞台下方,交換彼此的心得;明娟的弟弟則百無聊賴地站在一旁打著呵欠,不時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瞅向我.
明娟拉著我到她父母身旁,分享他們的心得.我這才又注意到那個穿著鴿灰色西裝的男人;他正朝後台走去.
「我看我們先過去吧!」明娟的姨丈說:「佳琪他們等會跟工作人員和朋友一起過去.」
「那就去吧!」明娟的媽媽知會大家,不忘招乎我說:「若水,你不急著回去吧?跟我們一起過去參加酒會好嗎?」
「那是當然的!」明娟插嘴說道:「我好說歹說才將她請來,哪有那麼容易就放她回去!」跟著拽緊我的手,轉向我說:「走吧!」
我被她拽著,想不去也不行,只得老實跟著.激情過後,興奮感冷卻,此時我的心反倒生出一絲畏怯和惆悵,虛榮和自卑矛盾地交驅著我;既期待,又怕傷害.
外頭雨仍未歇,絲絲地飄著.酒店就在隔壁不遠,明娟懶得打傘,拉著我冒雨跑過去.
酒會設在二樓,已經有許多人先到了.我們各端了一杯雞尾酒,才剛喝了口,便瞧見明娟的爸媽和弟弟及姨丈阿姨上樓來了.
「糟糕!」她趕緊轉身背對他們,拿走我手上的酒,連同她的一併放在桌上,悄悄對我吐吐舌頭,壓低嗓子說道:「如果被我爸媽知道我偷喝酒,那就慘了!」
但她爸媽並沒有注意到我們,廳中的人多是他們熟識的,一一的寒暄招呼擄去了他們所有的注意力.
「甚麼嘛!害我白擔心一場──」明娟皺皺鼻子,有些不快.轉向我說:「若水,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去看看我表姐他們過來了沒有.」
「嗯.」我輕輕點頭.
來參加酒會的人,比我想像的還要多;偌大的場地,放眼過去,彷彿都擠滿了人.
我左右看看,趁著沒人注意,把先前喝了一口的雞尾酒一口氣喝光.喝得太快太急,險些給嗆到.
那東西與其說是酒,不如說是果汁,甜甜酸酸的,感覺很可口.我又看看左右,在這種場合,我想沒有人會注意我這種不起眼的女孩,便大膽地又端了一杯,一口一口地啜飲起來.
酒精並沒有作崇,只是有點輕飄飄的感覺.我張著眼,驚醒地盯著四周,不想卻撞上了連明彥的視線.他正盯著我瞧,我對他咧嘴一笑.
「你在喝甚麼?」他走過來.
「這個.」我搖搖酒杯.「你要不要嘗一口看看?」微仰起頭望著他.隨即想起明娟剛才懊惱的話,收回視線說:「啊!不行!你不能喝酒.如果被你爸媽看見了就不好.」
「你能喝,我就能喝.」他看著我,流露出一股少年的傲氣.隨手端起一杯酒,一口吞下.
「明彥……」我嚇了一跳,眼光連忙逡巡左右,幸好沒有人注意我們.鬆了一口氣說:「你年紀還小,別亂來.」
我忘了自己只比他大一歲.他年紀比我小,卻高出我半個頭,面對他,我必須仰頭,感覺有種怪異的不平衡.
他「嗤」了一聲.「這才不算甚麼!比這更烈十倍的,我都喝過.你應該試試『曼哈頓』,當然是純的,那才叫喝酒!」
他抬著下巴,高傲地說著成熟大人的話,微睨著我.那神情,一點也不像十四歲的維特少年.
這不是單純的叛逆.我想,我對他的認知有誤.
我低下眼,想避開與他目光再接觸.明娟不知從哪突然蹦出來,不由分地拉住我朝場中鑽過去.
「快!我表姐就在那裡!江潮遠也在──」
江潮遠?
我愣了一下,停頓下來.耳畔驀地響起那幽暗的海潮聲,淡淡地涼進我心田.荒涼又悲哀的琴聲……「怎樣了?」明娟納悶地回頭.
我搖頭.試探地問:「你剛剛說……江潮遠……」
「是啊!就是我常跟你提的那個江潮遠.其實剛剛在『文音館』時,你應該也看過他了,他就坐在我姨丈旁邊.在那種場合,我也不能太任性隨便,連看他都不太敢直視他的眼睛.我簡直崇拜死他了!」明娟閉了閉眼,露出不勝嚮往的表情.臉色隨即又一變,變換個神秘的笑容,故弄玄虛說:「還有讓你更吃驚的哪!跟我來!你馬上就會知道.」
她根本不等我有任何反應,拉著我一直走到她表姐面前.我下意識退縮起來,她抓緊我,沖我一笑,硬將我推到前頭.
「啊!嗯,你好」我囁嚅不安.
映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典型的現代美女;瓜子臉、寬而豐滿的嘴唇、挺鼻,高而窈窕;兼具美貌氣質的美.態度顯得無比地從容與優雅,猶其她全身籠罩著一種無可言喻的光采,散發出淡淡的藝術氣息,一點也不嗆人或咄咄地惹人窒息,使人更能強烈感受到她的特殊與不凡.
由她身上,彷彿散發著一縷黯人的馨香;每個女人在她身旁,都顯得黯然失色,全然失去了光采.她整個人,就像一顆珠圓玉潤的珍珠,更有鑽石奪目的風采,搶斂去所有寶石的光輝,自然而然成為眾人矚目的中心焦點.
她身畔略后她一步,伴隨著那個穿著鴿灰色西裝的男人──那個有著夜一樣深邃黑魅眼睛的男人.
「表姐.」明娟的聲音欣然又清脆.「這是我的好朋友沉若水.我常常跟她提起你,說我有一個又美又有才華的表姐!」
「你就是這麼不害羞!」明娟的表姐羞她一眼.對我點頭微笑:「你好,很高興見到你,若水.沒想到明娟有這麼一個可愛的朋友.」溫柔甜美的笑容,就像稱讚小妹妹一樣.
我卻覺得不自在.我知道,那個形容其實是極度不適合我的.從來沒有人說過我可愛;我提早滄桑的容顏,從來沒有一般少女的可愛天真.
「還有……」明娟把我稍稍一拉,帶到江潮遠眼前.「這位──江潮遠先生.」俏皮地對我擠擠眼說:「江大哥是國際知名的鋼琴家,你一定聽過他的名字的.不只如此,他還是我表姐──年輕鋼琴新秀宋佳琪的未婚夫!江大哥這次回國,除了為我表姐慶功,同時也籍此宣布他們將訂婚的消息.」
「明娟!」宋佳琪嗔了一聲,似乎怪她表妹的多嘴.不過,她臉上歡喜的笑容卻說明她那聲嗔怪並不是認真的.
她轉眼望向江潮遠,翦翦含情目,盈水汪汪的.
「恭喜兩位!」我沒有太吃驚,心裡好像早就有這樣的預料.我總是想不通世上為什麼會有像宋佳琪這樣的人,天下的一切彷彿都是為了她而存在似的,連那涼涼淡淡的海潮聲,也是為她而響.
但聽慣了優美動心樂章的溫室蘭花,深刻得進那荒涼悲哀的江浪潮聲嗎?
十五歲的我,有一顆早老滄桑的心.我總是仰頭,再低下頭,面對一個糟透了的世界;隱藏我內心無聲的嗚咽.
為什麼?要讓我聽到那首清凄哀涼的琴曲?為什麼?要讓幽淡荒涼的潮聲,飄蕩進我心田?這離我,應該是一個很遙遠的世界,卻是為什麼,要讓我遇到了這個人?
命運總是喜歡跟卑微的人們開著惡劣的玩笑.像我這種在社會底層浮沉、生活邊緣掙扎的人,根本不該有著奢侈的憧憬,卻便為何使我因著那雙黑魅深邃的眼睛動搖?
「謝謝.」有著夜一樣深沉邃遠眼睛的江潮遠,含笑接受我的恭喜.他的聲音就像他的名字一樣,飄蕩著一種江潮的迴響,聽仔細了,竟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這算是邂逅嗎?
他的眼神太遙遠,像我這樣微小的人,是看不進他的眼裡;他深邃沉遠的眼裡,只閃耀得到鑽石的光芒.
我們的眼對著眼,我的棕色眼睛是憂鬱的;他深邃的雙眼如同夜一樣的深黑.他對我無言笑了笑,只是笑了笑.
「佳琪!」
「潮遠先生!」
不停有人向他們打招呼,趨近他們.他們是今晚酒會的主角,所有目光的焦點;我聽著宋佳琪回應了幾聲流利的外語.
江潮遠禮貌地點個頭,輕擁著宋佳琪,微笑著轉身背著我們走到一旁,很快就被人包圍掩沒.
「怎麼樣?他們兩個很配吧!」明娟拍拍我的肩膀,口氣又得意又驕傲.「大家都說他們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的一對.」
「是啊……是很配……」我收回目光.說不出心底那種荒涼的感覺因何而起,微有一絲悲哀.
「我知道這件事時,還真不敢信耶!以前就聽我爸媽提過江潮遠幾次,但我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他跟我表姐有來往.好像是我姨丈透過朋友介紹,認識了江潮遠,他跟我表姐就那麼認識──大概就是那麼一回事吧!」明娟比手划腳,口沬紛飛地說起事情始末.「你知道,我一直很崇拜他,現在他就要變成我的表姐夫了──」她搖搖頭,一副猶在作夢,不敢相信的表情.
「你好像很興奮?」我隨口問道.心中始終鎖著那絲微的酸,些微的悲哀.空嘆無奈.
「豈止是興奮!簡直──簡直──」明娟「簡直」了半天,左思右想,就是想不出帖切的形容.「我也說不上來!你從來不迷偶像明星,也沒有崇拜的對象,所以不明白那種感覺.那種感覺.就是……就是……」她愈想解釋愈說不出所以然.
偶像崇拜是一種情勢迷情,質一變便昇華,欠缺了一分執著,感受不到那種無奈的悲哀;就好像發熱病似的,燒一退便人事全非,甚麼也不剩.廣泛算來,大抵也可稱得上是一種戀愛吧?只是這樣的愛,缺乏了靈魂的震撼,雖然激情狂熱,卻撼動不了心底深處那根絃;波動不了心海最深層的波濤.
我渴望「永遠」.但永遠是甚麼?所以,我沒有餘力談戀愛;所以,我不崇拜.我的心、我的情,始終涼若水,不會起波濤.
但為什麼,要讓我聽到那首清淒悲哀的曲子?幽幽地盤鎖住我的靈魂?為什麼,要讓我遇見彈琴的那個人?要讓我看見那雙夜一樣深邃黑遠的眼睛?
命運總喜歡跟無奈的人們開著惡劣的玩笑;而從不管該與不該.
這算是邂逅嗎?我仰頭無語.
外頭仍然瀟瀟落著雨.雨送黃昏花易落.
錯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