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什麼?你說她替葉子去見情敵?」
方曉握緊方向盤,轉過頭去看了一眼卓群,「
「嗯。沒想到吧,原來她也是幫親不幫理!」
「葉子自己怎麼不去?自己做事自己當么。」
「不怪人家,是她主動要去的。她怕那女的萬一去學校鬧,對葉子姐影響不好。雖說現在人們對這事寬容了,可她畢竟是人民教師,得為人師表啊。而且她現在正申請公派出國。關鍵時刻,怎能停電?」卓群模仿電視廣告的語調,學得惟妙惟肖。
方曉一縮嘴:「那她就不怕受影響了!」
「她已經辭職了,去單位鬧也沒用。」
「那她還是作家呢?萬一讓小報記者知道不更糟?」
「作家有點兒緋聞不算什麼,說不定趁機炒作一番,書更暢銷了!」
「那是你,她可不是那種人。」
「我才不當那種人呢。幹嘛為別人兩肋插刀?」
「一樣,也不會有人為你兩肋插刀。你怎麼對別人,別人就怎麼對你。」
「我才不需要別人為我兩肋插刀呢。現在是和平年代,又不上戰場,能有什麼事啊?」
「誰說不上戰場?」方曉一手扶方向盤,騰出一隻手指指卓群胸前。「這兒,每天都在打仗。」
「那——什麼是子彈?錢?」
「不止是錢,還有權力,情感,人就活在這三種慾望中,總有一樣會射中。」
卓群側著身,眯起眼睛看著方曉。
「問你個私人問題,你可以不回答。你很有錢嗎?」
「我?」方曉笑了笑,不置可否,「你看呢,我象是有錢人嗎?」
「我看象。」
「唔。」方曉含混地應了一聲。「這很重要嗎?」
「當然了。錢和權力,是男人的主要魅力。鄧朴方即使坐在輪椅上,也比一個年輕英俊、四肢健全的窮光蛋有魅力。」
方曉轉過臉來看看卓群。
「怎麼,我說的不對嗎?」
「對,你說的很對。我欣賞你的坦率。」方曉點頭道。
車子已經駛出市區,離他們要去的燈塔山不遠了。方曉減慢車速。
「那你再說說,什麼是女人的主要魅力?」方曉問。
卓群往後一仰,靠在座位上,慢條斯理地說:「理論上,女人和男人一樣,首先都是人嘛。但現實中並不是這樣,因為,怎麼說呢,不管報上怎麼喊女性解放,得承認現在還是男權社會。所以,女人的青春和美貌,也可以成為主要魅力。」
「那你是喜歡做女人,還是男人?」
「當然是做女人了!」
「為什麼?你看那些出了名的女人整天嚷嚷做女人難,下輩子要做男人。」
「那是她們,我才不呢。」卓群身子向前一傾,歪頭看著方曉,「女人生活在男權社會,看起來好象對女人不公平,但是要利用好了,反而對女人有利。」
「怎麼講?」
「你看,男人要想成功,只能依靠自己,捨身拚命,一往無前,不是勇士,就是烈士。自古華山一條路。沒有第二條路可走。這個世界對男人是很殘酷的。可是女人就不同了。女人的成功有兩種,一種是自己奮鬥成功,還有一種,就是嫁給成功的男人。」
「那麼,你是要自己奮鬥成功,還是想嫁給成功的男人?」
「我當然要自己奮鬥成功了。」
「你說的成功,是指什麼?」
「是指賺到一定數目的錢。我對權力沒有慾望。」
「一定數目的錢?」方曉搖搖頭,問:「多少?」
「100萬。」卓群乾脆地說。
「100萬?你要100萬幹什麼?」
「當然有用了。有了100萬,我就可以隨時對有錢但不喜歡的人說滾蛋!」
「就為這個?」方曉不覺有些好笑,「那,如果沒有呢?」
「沒有—」卓群眨了眨眼睛,詭秘地笑笑,「那就想辦法賺唄。」
「就你?靠什麼賺?」
「當然,在中國是很難賺到了。所以我要去美國。」
「去美國刷盤子,你受得了?」
「有什麼受不了的。那麼多出國的人不都受了嗎!吃苦算什麼,可以得到自由!」
「自由?」方曉不無嘲諷地笑道。「那是你還不了解美國。大多數美國人一生就象工蟻一樣,不停地勞動,象一架賺錢機器,其實他們是最不自由的。自由地失去了自由。」
「我不會的。我又不想上《財富》排行榜,只想安分守已地生活。」
「就你?」方曉一撇嘴,「怎麼看也不象安分守已的人。」
「難道我象有野心的人?」
「沒野心最好,女人不要有什麼野心。」
卓群呶呶嘴,說:「好把野心留給男人-比如你。」
方曉不置可否地笑笑,轉了下方向盤,一拐彎,駛下柏油馬路。在低洼不平的泥路上行駛了一會兒,來到一個海灣。前面靠海不遠有一排平房,看上去很不起眼。
「來這兒幹嘛?」卓群問。
「給你加點兒油。」
兩個人下車,向那排平房走去。
「喜歡吃什麼?揀好的點,吃飽了好有勁登山。」方曉指著地上擺著的各式各樣海鮮,對卓群說。
卓群點了海蝦、螃蟹,方曉點了魚和扇貝,又要了一個湯。兩個人進去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
一坐下,方曉掏出煙來,吸了一口,側過身去望著窗外。霧茫茫的海面上,星星點點,飄蕩著一艘艘漁家小船。
服務員過來上菜,方曉把煙掐滅。
「吃吧,我可是餓了。」
方曉沒吃早餐,這會兒確實餓了,不一會兒,就把桌上的海鮮消滅掉一半。
「我吃好了,你慢慢吃吧。」方曉把盤子往卓群跟前推了推,拿起餐巾紙擦手。
「你怎麼吃這麼快?要讓你陪客人可糟了。」卓群嗔怪地道。
「你不是客人,自己人,用不著客氣。」方曉大咧咧地說,掏出煙來。
「怎麼老抽煙啊?」
「煙是思維的槓桿。」方曉把煙點著,吸了一口。
卓群一呶嘴:「我只看見槓桿,沒看見思維。」
「那是自然,思維就象尼古丁,只能感覺到,看不到。」
卓群抬眼瞅瞅方曉:「你別說,你抽煙的樣子還挺威嚴。和平時不太一樣。」
「那當然,也不看看是跟誰學的!」
「跟誰學的?」
「毛主席。」
「撲!」卓群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
「開什麼玩笑!」
「沒開玩笑。」方曉有板有眼地說。「我記得很清楚,毛主席逝世時我上小學。我們排隊去市政府前廣場默哀。廣場上站滿了人,我們班主任老師站在前邊,帶領全班同學哭。別人都哭了,就我哭不出來。也巧,那天下雨,雨水順著臉頰往下流,別人也看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不一會兒傳來救護車聲,有人哭昏過去了。我就在心裡罵自己:你怎麼不哭呢?」
「你到底哭了沒有?」
「沒有。其實我也想哭,可就是哭不出來。我想我這人是不是有點兒反動,回家對著毛主席像反省。越想越覺得這個人太了不起了,死了全國人民都為他哭。我將來就要做他這樣的人。於是,我就收集毛主席的畫像,收集了很多。其中有一張,最吸引我。」
「哪一張?」
「不知道你看過沒有,他有一張像片,是在廬山照的,坐在椅子上,眼睛望著前方,好象在思索什麼,手指夾著一支煙,後面是一棵松樹。我最喜歡這張,把它貼在牆上,每天晚上睡覺前都看。每次看完之後特想抽煙。有一天,我偷了我爸五毛錢,買了一盒煙。每天晚上跟偉大領袖學抽煙。」
卓群忍不住咯咯大笑起來,引的周圍人轉過頭來看。卓群並不理會,一邊笑一邊斷斷續續地說:「人家毛主席──是一國之君,他抽煙-是要想-全國人民的事。你有-什麼事可想啊?」
「我想的是全世界的事。」
「你以為你是誰?聯合國主席安南?」
「那倒不是。可我是商人,現在全球經濟一體化,也得考慮點兒世界的事。」
卓群看著方曉,止住笑:「你還是先考慮中國的事吧。昨天往家打電話,聽我媽說我姨夫藥廠破產了,每人發一萬元錢打發回家了。一萬元能幹什麼?他想讓我老爸給找個工作。都快50歲的人了,誰願意要哇!」
「在一個變革的時代,總要有人做犧牲品。就好象登山,你用了半生精力,眼看快要爬到山頂了,可是山沒了,怎麼辦?重新爬,已經沒有機會了,精力和體力都不允許。我們算命好的,生在一個時代的開端,剩下的就看自己了。好了,別替人操心了,吃好了沒,我們去登山。」
方曉和卓群離開漁家小店,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行駛了一段,來到燈塔山下。
「得,再往前沒路了,停這兒吧。」
方曉把車停好,推門下車,抬頭向山上望去。只見那座被聯合國定為世界上百年以上歷史的古老燈塔,靜靜地聳立在藍天白雲下,白色的塔身在陽光照耀下閃著熠熠白光,絲毫沒有百年滄桑的印跡。
卓群挽著方曉的胳膊,沿著新修的石階路往上爬。爬過約莫百級石階,來到一處八角涼亭。卓群嘴裡喘著粗氣:「歇會兒吧。」
他們在涼亭坐下休息。涼亭後面,有一排低矮的小木屋,是用白樺樹木建的,低矮的屋頂呈坡型,上面壓著厚厚的稻草,有一點原始部落的荒野味道。是夏天旅遊季節時度假用的。到了冬天沒有遊人,更顯荒涼。
「哎,夏天我們來在這兒住好嗎?」卓群把頭靠方曉肩上,柔聲道。
「好,要是你不怕蚊子咬的話。」
「我不怕,我可以多擦點兒香水,蚊子最怕香味。」
正說著,從木屋後面走來一個漁民模樣的人,手裡拎著一隻紅色塑料桶。看見方曉和卓群,主動過來攀談。
「你們城裡人真有興緻,這麼冷的天還來登塔!」
「星期天呆著沒事,出來玩。」卓群說,探頭向桶里瞧,「這什麼呀?釣的魚?」
「不是。」
來人搖搖頭,把桶上的蓋子揭開。裡面是一隻漂亮的烏龜。身體象一隻巴掌大,背上的殼向上聳立,好似一個半拱圓,布滿深咖啡色花紋。最奇妙的是它長著一對墨綠色的眼睛,一閃一閃,晶瑩剔透,十分惹人喜愛。
「啊,太漂亮了!」卓群興奮地叫道。「是賣的嗎?」
「不賣。」
卓群一臉失望。「賣吧,我可以多出錢。」
「你能出多少錢?這可是一隻外國龜,是鎮上捕撈隊去非洲捕魚時帶回來的。我可是花了300元錢才弄到手。」
「那,我給你加200元,500元行吧?」
那人眼中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喜色,但還想討價還價。
「500元太少了。有人出700元我還沒賣呢。」
卓群急的一下站起來,方曉一把拽住她,正色道:「告訴你,不許買。」
「為什麼?」卓群沖他叫道。
「龜是動物,不是寵物,別把你的快樂建立在它的痛苦上。」
卓群一呶嘴:「想不到你還是個動物保護主義者。你剛才還吃那麼多海鮮呢!」
「這是兩碼事,那是養殖的。」
「這也是養殖的。」那人插嘴道。「要是真海龜,別說500元,5000元也買不到!」
方曉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要是真海龜,你現在就是在犯法你知不知道!」
「算了算了,500元賣給你吧。要不要,不要我走了。」那人不大情願地說道。
「要,要。」卓群連聲道,拉著方曉的胳膊央求:「你看它呆在桶里多可憐。買回去我讓它在房間隨便爬。如果別人買去,還不如我待它好呢。」
「別人買那是別人的事,我不管,反正我不能眼看著你做劊子手。」方曉固執地說。
「算了,不用你,我自己買。」卓群生氣了,轉身背對著方曉,用命令的口吻說:「我包在車上,去給我拿來!」
「憑什麼讓我去拿?」
卓群轉過身來沖方曉一伸手,「那你先借我500元錢。」
方曉盯著卓群看了一會,見拗不過她,嘆口氣道:「好,我買。不過我先警告你,要是買回去養不活,看我怎麼跟你算賬!」
方曉掏出錢夾,抽出500元錢,遞過去。
卓群轉而一笑,彎身拎起桶。那人急忙攔住:「哎,桶還給我。」
「我怎麼拿呀?一隻破桶你要它幹嘛?」
那人拿出一個塑料袋,抓起烏龜放進去,遞給卓群。
「最好抱著,別拎。每天給它一片菜葉就行,它吃不多少。」那人囑咐道,拎著桶下山去了。
卓群兩手捧著塑料袋,親熱地道:「嗨,親愛的,現在你是我的了!」
方曉看看她,有幾分氣惱地:「行了,別捧著了,給我吧。」
「幹什麼?」
「我送車上去,捧著它怎麼爬山!」
卓群莞兒一笑:「我和你一塊去。」
「不用了,你在這兒等著吧。來回走怪累的。」
「沒事,我就要和你一塊去。」
卓群挽著方曉的胳膊,兩人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哎,得給它起個名字。你說,叫什麼好?」
「瞧你高興的,象得了個寶貝似的。」
「對,就叫寶貝。嗨,寶貝!」卓群興奮地叫道。
「你別新鮮兩天半煩了。喜歡容易真養起來可一大堆事,得有耐心。」
「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它的。」
兩人來到停在半山腰的車旁。方曉掏出鑰匙,撳了一下搖控鎖,車燈一閃,傳來「噔」的一聲。方曉打開車門,「放進去吧。」
卓群把「寶貝」放到車座上,覺得不放心,怕它掉下來,又抱起來放到座位底下。
方曉鎖好車,兩個人順著石階,又來到涼亭處。
「後面好象有條路,剛才那人就是從那兒上來的。」卓群用手指指涼亭後面的小木屋。
「走,過去看看。」
方曉和卓群走過去,果然,木屋後面有一條通往海邊的路,也是用石頭砌成的。
「嗨,從這兒能看見黃渤海分界線,你看。」
方曉伸手一指。卓群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茫茫的海面上,一條彎彎曲曲、泛著白色泡沫的海浪線,若隱若現,把海水分成黃、藍兩色。
「藍色的是渤海,黃色的是黃海吧?」卓群問。
「正好相反,黃色這邊是渤海,藍色那邊才是黃海。等會兒到燈塔上看更清楚。」
一陣巨浪湧來,沖向岸邊的碓石,擊起兩米多高的浪花。
「這麼大的浪,太好了,我們下去拍照吧。」
卓群挽起方曉的胳膊,沿著石階路往下走。開始還算平坦寬闊,越到下面越狹窄陡峭。方曉側著身子走在前面,不時回身叮囑卓群小心。
快到海邊了,一塊半人多高的礁石橫空立在那兒,擋住了去路。
方曉把相機背在肩上,縱身一躍,跳到沙灘上。轉過身,張開雙臂,「來,往下跳,我接你。」
卓群一躍,跳到方曉懷裡,嚇得心砰砰直跳,兩手勾著方曉的脖子不放。方曉聞著發梢上淡淡的香味,感到一陣心悸,用力把她攬在懷裡。兩個人親吻起來。
還是方曉先鬆開,他拍拍卓群的後背:「海邊冷,別凍著。走,我給你拍照。」
卓群依然勾住方曉的脖子不放。方曉抱著她轉了一圈,鬆開手。
「快點兒,等會退潮就拍不成了。」
卓群撒嬌地搖晃著方曉的胳膊:「我要到那個礁石上去拍,你背我過去。」
方曉背著卓群在沙灘上走,卓群嘴裡數著:「1、2、3……」
數到10,方曉把她放下。
「好了,站在礁石邊上,我給你拍照。」
卓群一蹦一跳,跑過去倚在礁石上,方曉舉起相機,等了一會兒,浪湧上來了,趕緊摁動快門,拍了一張。
「別動,再拍一張。嗯,這張肯定好,你再坐在礁石上拍幾張。」
卓群爬到礁石上,側身坐著,方曉給她連拍了兩三張。
「我給你拍一張吧。」卓群沖方曉喊。
方曉擺擺手:「我不喜歡照相。還是給你照吧。這樣,你在沙灘上走,隨意一點兒,不要看鏡頭。」
卓群在沙灘上走著,不時蹲下身,揀幾塊石頭往海里扔,方曉頻頻摁動快門。
「拍了多少?」卓群跑過來問。
方曉低頭看看:「19張。行了,剩下的到塔上拍。」
兩個人又回到剛才跳下來的礁石上。卓群抬頭望望,不僅面露怯色。
「真討厭,為什麼台階不修到底呀?」卓群嘟噥道。
「這就是底,現在是退潮,所以礁石就露出來了。」
方曉扶著礁石,向上一躍,攀了上去。
「來,抓著我的手。」
卓群抓著方曉的手,左腳踩住礁石,右膝一彎跪在上面,好不容易爬上去,抬起頭鬆了口氣,忽地覺得什麼東西吹進眼裡,忍不住「哎呀」了一聲。
「怎麼了?」方曉問。
「沙子迷眼了。」
卓群用手揉揉眼睛,睜開眼,感覺裡面仍有東西。又用手揉。
「哎呀,壞了。」卓群叫道。
「怎麼了?」方曉嚇了一跳。
「把鏡片揉出來了。」
卓群手指上放著一個豆粒大小的無色透明鏡片。
「那怎麼辦?還能帶上嗎?」
卓群搖搖頭,一抬手把鏡片放到嘴裡。
「你幹什麼?」方曉驚訝道。
「隱形鏡片得保存在液體里。」
卓群有些含混不清地說,張開嘴蹺起舌頭,讓方曉看壓在舌下的鏡片。「現在最好別跟我說話。」
兩個人順著台階往上爬,走了沒幾步,卓群停下來,揉另一隻眼睛。
「怎麼,又迷眼了?」方曉問。
「沒,」卓群搖搖頭,「這樣不舒服,得,乾脆把這隻鏡片也摘下來。」
卓群把另一隻鏡片摘下來,放在指尖上,舉到方曉前。
「喂,張開嘴。」
「幹什麼?」
「這支你替我保存,這樣就公平了。」
卓群一抬手把鏡片塞到方曉嘴裡。方曉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啊」了一聲,咽了一口唾液。
「小心,別咽下去!」卓群叫道。
方曉用舌頭添了添,感覺鏡片還在,搖搖頭道:「沒有。」
「好了,現在別說話了。」
兩個人一氣爬到山頂。方曉繞到後面看刻在塔身上的字,卓群則趴在前面透過圓形鏡孔往裡看。模模糊糊看見一片朦朦朧朧的紅色。
「看不清。哎,借我眼鏡用一下。」卓群說。
方曉沒聽見,仍低頭看塔上的字。卓群走過去,一伸手把他鼻樑上的眼鏡摘了下來。
「幹什麼?你?」
方曉嚇了一跳,一說話把嘴裡含的鏡片咽了下去。他難受的彎起腰,直想吐。
「怎麼了,借你眼鏡用一下不行啊?」
「你,我-」方曉用手指指自己的胸,「鏡片咽下去了!」
「怎麼搞的?你?」卓群大聲道,緊接著,又小聲嘟噥了一句,「算了,看在你一路照顧我的份上,就不用你賠了。」
方曉又氣又惱:「還讓我賠,我不讓你賠就不錯了!」
「好了。我陪你還不行。」
卓群一仰頭,咽了一口唾液。
「你幹什麼?」
「我也咽也下去了,這樣不就公平了。」
「你-」方曉氣的不知說什麼好。
「放心,又不是氰化鉀,幹嘛嚇成那樣!」
卓群不以為然地道,帶上方曉的眼鏡,趴到鏡孔前往裡面看。仍是模模糊糊一片。
「哎,你眼鏡多少度的?怎麼一點兒也看不清!」卓群問。
「唔,你想看什麼,我幫你看。」方曉含混道。趴到鏡孔前看了看。
「裡面沒什麼,就幾個透鏡,蒙了一層紅布。」
「我當什麼呢,紅乎乎的,蒙紅布幹什麼?」
「可能是紅色波長,射程遠,可以讓歸航的人早一點看到。」
一位身著藍色工作服的工作人員走過來,聽了方曉的話,糾正道:「因為透鏡光太強,如果不用紅布過濾一下,會灼傷人。」
卓群沖方曉一伸舌頭,「你這業餘導遊,竟誤導人。」
方曉自嘲地笑了笑,向前幾步,站在山崖邊,用手一指。
「你看,這就是黃渤海分界線。從這兒看最清楚。」
卓群往下望去。果然,這邊的海水是土黃色,另一邊則是藍綠色,兩邊交界處有一條彎彎曲曲的海浪線,泛著白色泡沫一直向遠處延伸。
卓群看著看著,倏忽想起什麼。轉過身,定定地看著方曉。方曉被她看得有幾分不自在。
「怎麼了?」方曉問。
「我明白了。」卓群點點頭,「你的眼鏡根本沒度數。」
「……」方曉臉微微一紅,沒作聲。
「沒度數你為什麼要帶?其實你眼睛挺漂亮的!」
方曉氣惱地,「我就是不喜歡這雙眼睛。」
卓群盯著方曉看了能有一兩秒鐘,向前兩步站到崖邊。手垂直伸向前,回頭看著方曉,說:「喂,看著。」
卓群一鬆手,眼鏡垂直掉了下去,發出幾聲清脆的聲響。
方曉上前拽住卓群的胳膊,氣極敗壞地說:「你幹什麼?「
卓群歪著頭,往山崖下望了望。
「哦,沒什麼,試試萬有引力定律。」
日影西斜,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方曉和卓群來到山下,回身往山上望去。只見那座古老的燈塔亮了起來,那溫柔的神秘的旋轉了一百多年的紅色光芒,正深情地照耀在茫茫的海面上,照耀著他們歸航的路。
歸程顯得沉寂了許多。卓群累了,靠在座位上睡著了。方曉看了她一眼,加快車速,駛
入市區。
「吱」的一聲,車子停住了,卓群睜開眼睛。
「你在車上等著,我把相片送去沖洗。」方曉輕聲道,推門下車,走向對過的富士沖洗店。
約莫能有兩三分鐘,方曉回到車上,卓群正抱著「寶貝」逗它玩兒。
「先去吃飯,還是先送你的『寶貝』回家?」方曉道。
卓群忽閃著兩隻大眼睛,答非所問地說:「哎,那張照片你還有嗎?」
「哪張照片?」
「就是毛主席抽煙那張!」
「應該有。我好象夾在哪本書里了。」
「讓我看看行嗎?」
「行。」
方曉爽快地點了下頭,發動汽車。
到了國際酒店,方曉習慣地抬頭望了望。奇怪,辦公室的燈亮著。
在電梯間,方曉掏出房間鑰匙給卓群。
「你先上去,我去辦公室一趟。」
「我陪你去吧。」
「不用。」方曉撫了下卓群有些凌亂的頭髮,「你上去梳洗一下,打扮漂亮點兒,等會兒我們出去吃飯。」
電梯在8樓停下,方曉和卓群擺了擺手,向辦公室走去。
門沒鎖,方曉推門進去,只見蘇醒半躺在沙發上,看見他,忙坐起來。
「你回來了!哎,你眼鏡呢?」
蘇醒見方曉沒帶眼鏡,不覺有些奇怪。
「犧牲了。」
方曉聳了一下肩,走到裡面套間,從辦公桌里拿出一副眼鏡帶上。
「出什麼事了?」蘇醒有幾分不安地問。
「沒事。我們去燈塔山,玩的挺開心的。」
「卓群呢,回家了?」
「沒,在上面呢。」方曉手往上一指,低頭掃了一眼茶機上煙灰缸,裡面堆了四五支煙頭。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你沒和卓爾出去?」
「去了。陪她去超市買了點兒東西。」
「然後呢?」
「然後就送她回家了。」
「然後你就走了?」
「嗯。」
「我說,」方曉有幾分氣惱地,「你好不容易和她單獨在一起,怎麼不好好利用這個機會,逛逛公園,或者看場電影,最起碼也應該一起吃頓飯,談談天,戀愛不就是談出來的嗎,要不怎麼叫談戀愛呢。」
「唉!」蘇醒長嘆了口氣,望著煙灰缸里的煙頭,語氣中透種一種絕望。
「你就別費心了。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
「什麼?」方曉驚訝道,「還沒開始呢,怎麼就結束了?」
「不可能開始了。」蘇醒搖搖頭,低聲嘟嚀道:「我都跟她說了。」
「說什麼?」方曉看著蘇醒,有些不相信地:「把我們打賭的事說了?」
蘇醒點了下頭。
方曉吸了一口冷氣,「你腦子進水了是不是?你說什麼不好,說這個幹嗎?她那麼一清高的人,你這一說還不Over了!」
「可我總覺得要是不說出來,對她是一種污辱。」蘇醒悶悶地說。
「你不說就污辱不了。沒有必要為了誠實而誠實。現在好了,你難受她也難受,這就是誠實的代價。」
方曉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點了支煙,吐出濃密的煙霧。
兩個人都不作聲,這時,電話響了。
「方曉,你幹什麼呢?怎麼還不上來?」卓群一連串地問。
「我這有點兒事兒,等會兒就上去。」
「多長時間?」
「嗯,再過一會兒。」
蘇醒看了一眼方曉:「你上去吧。我沒事。」
方曉沒吱聲,把煙用力捻滅,站起身來。
「好了,辦法明天再想吧。一起去吃飯。」
「我不去了,你們去吧。」
方曉點了下頭,知道勸也沒用,轉身走出辦公室。
方曉回到樓上自己房間,只見卓群用毛巾包住頭,身上裹著自己的藍色長條睡衣,看見方曉,高興地跑過來,勾著方曉的脖子。
「哈,你看上去象阿拉伯人。我還以為走錯了房間。」方曉打趣道,心情開朗了幾分。
「你怎麼才上來?人家等了那麼長時間。」卓群嗔怪道,蹺起腳去吻方曉。方曉身子往後一閃,伸手把她推開。
「爬了一天山,臉上都是灰,別把你弄髒了。我去洗把臉。」
卓群鬆開手,「你也沖個澡吧。」
「好。」
方曉脫下外衣,掛在衣架上。卓群從衣櫃拿出一套睡衣,遞給他。
「對了,你不是要看照片么,在書櫃里。你自己找吧,我也忘了夾在哪兒本書了。」方曉邊說邊走進洗手間。
卓群打開書櫃,看著裡面滿滿當當一櫃書,皺了皺眉頭,走到洗手間門前,沖裡面大聲道。
「那麼多書怎麼找啊?你好好想想,夾在哪兒本書了!」
「好吧,讓我想想。」
「不會又讓你珍藏的找不到了吧!」
「不會。別急,讓我好好想想。說不定讓水一衝,就想起來了。」
方曉站在噴頭下,水順著頭髮、臉頰往下流。他閉上眼睛,用手捂住臉,這時,一個念頭忽地跳了出來。
「卓群!」方曉叫道。
「什麼?你想起來了。」
「不是,我想起來你喜歡蹦迪。」
「是呀,你說你請我可老不兌現。」
「兌現,今天晚上就兌現。」
「真的?」卓群高興地一拍手。
「真的。給餐廳打電話,訂幾個菜,讓他們送到房間里來。」
「好。我這就去。」卓群轉身要走。
「還有,」方曉叫住她,「再給你姐打個電話,讓她一起去。」
卓群一撇嘴:「不用打,她不會去的。」
方曉提高聲音、語氣肯定地說:「快去打,她會去的,我保證。」
卓爾跟在方曉和卓群後面,推開閃爍的霓虹燈下虛掩的門,順著狹窄的樓梯,走到地下室。
「怎麼在地下室?」卓爾問。還沒進去,就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迪廳都在地下室。」卓群不以為然地說。
越往下走,卓爾越有一種地下的感覺。細長的走廊中間深海般漆黑,走近了才看清是一個圓形舞台,舞台兩側零零散散擺了些桌子,每張桌上燃著一支微弱的蠟燭,勉強可以看見前面的路。方曉把她們帶到一個離舞台遠一點的位置。
「先生,請問來點什麼?」侍者過來問。
「百威冰啤。三瓶。」方曉說。
侍者轉身要走,卓爾叫住他。「我來一杯橙汁。」
「別,今天不許喝飲料、果汁,都喝酒。」方曉武斷地說。
卓爾不理他,又重複了一遍:「給我來一杯橙汁。」
侍者看著他們,不知聽誰的。
「好,那就加一杯橙汁。」方曉看了一眼卓爾,小聲嘟噥道。
侍者轉身走了,不一會兒送來一杯橙汁,三瓶啤酒。方曉倒了一杯啤酒,放到卓爾面前。
「我不喝。」卓爾不客氣地拿開。
方曉又把酒放回卓爾面前。
「一定要喝。到這種地方,需要點兒酒精來解放自己。」
卓爾冷冷地掃了方曉一眼,沒理他。
方曉並不在意,自嘲地一笑:「我敢打賭,今晚你一定會喝酒。」
「我不賭。」卓爾眼睛盯著酒杯,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是賭徒。」
方曉抬起頭,環視了一下周圍,又俯下身來看著卓爾:「你以前來過這兒嗎?」
「沒有。」
「那為什麼來?不怕浪費掉一個晚上?」
卓爾看看方曉,賭氣地說:「賭一把唄!」
「你剛才不還說不賭嗎?」方曉直視卓爾,放慢語速但加重語氣道:「人生就是一場賭局。從我們出生那天起,從衣食住行到人際投資,都是在局限條件下做決定。你不可能預知
所有的條件,而在局限條件下做的決定,就是賭。」
卓爾默不作聲,方曉用手敲了下桌子,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所以,不要說『不賭』那樣的話。沒有人知道下一分鐘會發生什麼,而做決定本身就是一個賭注了。我們花錢來這裡,但是不能保證這個晚上快樂,所以來這裡就是下賭注。我們花錢買橙汁,但是不能肯定這杯橙汁就是好的,所以買橙汁也是下賭注。」
方曉一席話,說得卓爾無言以對。
卓群看著方曉,被他的精彩演說震住了,興奮地一拍手。「嘿,說得太棒了。」
但她的聲音,被舞台上響起的巨大聲音淹沒了。
「朋友們,歡迎大家今晚光臨go,go。請大家跟著我一起跳,忘記所有的煩惱、憂傷和痛苦,度過一個開心快樂的夜晚!讓我們現在跟著音樂一起go!go!」
一位披著長發、穿著閃光衣服的高個男孩兒站在舞台中央,高聲喊到。隨著他的聲音,舞台上的燈光刷地一下亮了,一閃一滅旋轉變幻。巨大的音樂聲瘋狂地響了起來,舞台上的男孩扭動身體,揮動手臂搖聲吶喊:go!go!人們紛紛湧上舞池,瘋狂地跟著搖聲吶喊,扭動身軀。
剎那間,卓爾感到兩耳轟鳴,心跳加快。她用手捂住耳朵。卓群則興奮地站起來,開始搖晃身體:「走,我們也去!」
「你們去吧,我不會。」卓爾連連搖頭。
「走吧,蹦一會兒就會了。」
卓群拉起卓爾,下到舞池。
「閉上眼睛不要看別人,跟著音樂跳!什麼也別想!」卓群趴在卓爾耳邊大聲說。
卓爾閉上眼睛,跟著音樂節拍扭動身體。開始有些不適應,害怕被別人看見。過了一會兒,卓爾發現周圍的人都在狂歡狂舞,根本沒人注意自己,就放鬆了,嘴裡也跟著喊:go!go!go!go!加入到狂舞的人群中。蹦了一會兒,卓爾感到渾身熱血沸騰,腳步越來越輕,身體好象不是自己的,而是從別處借來的,大腦變得越來越空,最後一片空白。
也不知蹦了多長時間,卓爾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人也筋疲力盡,回到座位上,端起酒杯,一口氣喝了大半。身體仍不由自主隨著音樂搖晃著,感覺從未有過的釋然。
不一會兒,方曉和卓群也回來了。兩個人滿頭大汗,拿起桌上的杯子咕嚕咕嚕一氣喝完,象喝水似的。方曉招呼侍者,又要了三瓶,把杯子斟滿。
「來,喝一杯。」方曉舉起杯子。
卓爾端起杯子,忽地想起自己剛才說過不喝酒的話,臉漲紅了。幸虧光線暗,方曉沒注意到。
「走,再去蹦一會兒!」
卓群放下杯,站起身,拉著卓爾走向舞池。
也許是酒精的緣故,卓爾盡情地扭動身體,感覺從未有過的放縱,所有的憂傷、煩惱、憤慨都一消而散。
從迪廳出來,已是午夜了。街上行人稀少。方曉把車開得飛快,一路狂奔。卓群坐在後座上,嘴裡喊著go!go!,搖晃著身體,卓爾也在一旁附和著。兩個人喊著,晃著,把馬路兩旁的樓群甩在身後。
突然,車子猛烈地顛簸了一下,把卓爾和卓群從座位上彈起來,緊接著,又顛了一下,停下來。
卓群朝窗外望望,問:「這是哪?」
「星海廣場。」
「怎麼上這來了?」
「反正回去也睡不著,到海邊來吹吹風。」
方曉把音樂聲放到最大,把車門打開,讓帶著鹹味的海風吹進來。
海風一吹,卓爾感覺清涼了許多,狂跳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她順著車窗往外望,看清此時自己正置身於星海廣場中央的圓形廣場,剛才的顛簸是汽車躍過階梯時被彈起發出的。夜幕下的廣場寂靜無聲,海面上閃著藍色波光,卓爾身子往後一仰,靠在座位上,靜靜地享受午夜的海風,和午夜的音樂。
幹什麼呢?你們?」
一聲粗魯的喊叫,嚇了他們一跳。方曉探頭往外一看,幾個身著制服的警察站在窗外。
「聽歌。」方曉答道。
為首的一位胖警察瞪了他一眼:「你哪不能聽,跑這來聽?」
「在這聽怎麼了?」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這廣場是搞大型活動升旗儀式用的,就是市長來了都從前面下車走過來,你竟敢把車開上來。你也太膽大了!」
方曉一聽,連忙下車,掏出煙來,遞給胖警察。「對不起,我不知道。」
「謝謝,不抽。你哪的?證件給我看看。」
方曉掏出工作證,「我剛來不久,又常出差,所以不知道。這不,明天又要出差,今晚出來和朋友放鬆放鬆。」
「好吧,看在你認錯態度較好,就不帶你走了。罰款!三千元。」
方曉看了胖警察一眼,拉著他的胳膊走到一邊,一邊走一邊掏出名片。
「來,交個朋友,以後有什麼事找我。我們公司和銀行、證券都有業務來往,你家人或朋友有炒股的找我,我可以透露點信息。」
胖警察臉色變得溫和些了,趁他低頭看名片,方曉把3張百元鈔票塞進他兜里。
「你這是幹什麼?」胖警察伸手要阻攔。
「這麼晚了,兄弟們也不容易,等會兒下班去輕鬆輕鬆,算我請客。放心,我不會讓你為難,該罰還罰,不過,我現在沒帶這麼多錢,你明天到公司找我。」
胖警察看看他,會心地一笑:「好吧。」
胖警察走過去,對幾個部下一揮手:「完事了,走吧。」又轉身對方曉,「快把車開走。」
方曉發動汽車,胖警察在前面指揮,車子慢慢駛下圓型廣場。方曉朝胖警察揮揮手,把車開走了。
卓群用手捅了一下方曉:「怎麼辦了?」
「沒事,他們是保安,不是什麼警察,給了三百元小費打發了。」
「他不是說罰三千嗎?」
「他那麼說唄,罰了也不給他。這三百元他自己留下了。」
「哼,真討厭,白白浪費三百元錢!」
「不浪費。你知道今晚享受的什麼待遇?告訴你,比市長還高。市長來了還得在廣場外下車步行過來,你可是直接坐車上來的。還沒人受過如此禮遇呢!」
「真的?太棒了!」卓群興奮地一拍手。
方曉減慢車速,側頭看看卓群:「怎麼樣,玩沒玩夠?還想去哪?」
「生命有限玩無限。哪能玩夠呢?讓我想想,哪兒還有好玩的?」
「太晚了,回去休息吧。」卓爾道。
方曉掉轉方向,往卓爾家駛去。
見時間太晚了,方曉把她們送上樓。待卓爾掏出鑰匙開門,轉身要走。卓群一把拽住他。
「別走,進來坐會兒。」
「不,太晚了,你們該休息了。」
「你喝了那麼多酒,進來喝點茶,醒醒酒再走。」卓群不容分說,拉著方曉進來。
「坐吧,我去沖茶。」卓爾脫去外衣,去給方曉泡茶。
方曉坐在沙發上,掏出煙來,猶豫了一下,又放回去。
卓群走過來,坐在他旁邊,「聽音樂吧,想聽什麼?」
「想聽搖滾,可我怕把全樓的吵起來,還是聽點舒緩的吧。小提琴什麼的。」
「小提琴?」卓群愣了一下。
「怎麼,沒有?」
「有,就是沒有,現場演奏也行。」卓群朝端茶走來的卓爾一呶嘴:「人家學了8年小提琴呢!」
方曉抬頭看著卓爾,忽地明白了,第一次在機場見到她時打動他的那種東西是什麼,那是一種充滿了藝術感和個性力量的人才有的溫和與從容。
卓爾給方曉倒茶,語氣中有幾分驚奇:「你學過小提琴?」
「我?沒有。但我喜歡,小提琴是樂器之王。」
「不對,樂器之王是鋼琴。」卓群反駁道。
「就樂器應用的普遍性、大眾性和廣泛性來說,鋼琴確實可以稱之為王,但是從樂器表達感情的豐富性、內涵性和深刻性以及演奏的難度和技巧來說,小提琴才是樂器之王。特別是小提琴的G弦,表達一種極度的快樂或悲傷,是感情的極致,攝人魂魄,蕩氣迴腸,是其它任何樂器都無以比擬的。」方曉侃侃道。
卓爾定定地看著方曉,卓群用手肘碰了一下她,「別這麼愣著,給我們拉一曲吧,我好
久沒聽了!」
卓爾看了一眼卓群,爽快地點點頭:「好。」
卓爾走進卧室,不一會兒,拿了一把小提琴出來。她走到落地窗前,側對著方曉和卓群,試了試音,然後,開始演奏起薩拉薩蒂的《流浪者之歌》。
卓爾輕柔地拉動琴弦,一段高昂、婉轉、哀怨的旋律,一下把人帶進一個出征前的忙亂、動蕩的凄涼境地。接著是一段慢板,那遊絲般的旋律,若即若離,親密而疏遠,無聲地訴說著流浪的艱辛、苦澀和內心的掙扎,給人一種蕩氣迴腸的傷感色彩。
方曉的思緒隨著琴聲飛揚,他彷彿看到一群衣衫襤褸的吉普賽人坐在一輛裝滿衣食雜物的大篷車上,在蜿蜒起伏、凸凹不平的泥路上緩慢而艱難地行進著,車身不時被顛簸彈起,車輪發出吱紐吱紐的聲音,車子輾過的地方,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和飛揚的塵土。
旋律變得越來越慢,到最後,漸漸停止了。突然,又重新響起來,變成極快的快板,象鳥兒般歡快,象雲雀似飛舞。音樂的旋律變得越來越快,越來越響,越來越濃,在達到高潮一剎那間,嗄然而止。
房間靜得出奇,只有三個人的呼吸聲。卓爾輕輕試去不知什麼時候湧上來的淚,轉身看著方曉。方曉出神地望著遠處,臉上帶著一種從未見過的純凈表情。過了足有半分鐘,方曉覺察到卓爾在注視自己,怔了一下,站起身,打量著牆上掛著的那幅油畫《日出·印象》。
卓爾走到方曉身後,凝視著牆上的畫,輕輕吐出兩個字。
「贗品。」
卓爾被一陣音樂聲吵醒了。
音樂是從客廳傳過來的。卓爾抬頭看看錶,8點一刻。
「今天她怎麼起的這麼早?」
卓爾在心裡嘀咕道。
卓群的早晨,幾乎都是從中午開始的。新買的杏黃色絨布窗帘從天棚一直垂到地面,把落地窗遮的嚴嚴實實,使房間保持著足夠的黑暗。今天不到8點就醒了,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索性起來,聽音樂。
一支曲子聽完,卓群又重放了一遍。
「怎麼老放這首曲子?」卓爾推門進來,問。
卓群聳了下肩,嘴往上一吹氣,做了個很西式的動作,算是回答。
「醒了就起來吧,吃完飯我要去報社一趟。」
卓群懶洋洋地下床,伸了個懶腰。「去報社幹什麼?手續不都辦完了。」
「還有醫療保險沒辦,今天爭取一塊辦完。」
卓爾轉身走進衛生間,一邊洗漱,一邊聽著從客廳里傳來的音樂。忽的想起來了,這首《航行》是那天晚上在方曉車裡聽的。還有剛才卓群做的那個動作,也是方曉習慣做的。
卓爾明白了,皺了皺眉頭。
「我洗完了,你去洗吧。」卓爾從衛生間出來,對卓群道。
卓群正蹲在地上,手裡拿著一片菜葉,喂她那隻寶貝龜。
「來,寶貝,快吃。」
「不要喂它,放在地上,讓它自己吃。你這樣都把它寵壞了。」
卓爾說道,轉身進廚房,熱了兩袋奶,做了兩份煎蛋,又把房間打掃了一遍,用吸塵器吸去灰塵,給陽台的國王椰子澆水,做完這些,卓群剛好梳洗完。兩個人坐在餐桌旁,吃早餐。
「這還是上次蘇醒陪你去買的?」卓群用叉子叉起煎蛋,問。
「是,快吃完了,這兩天有時間去趟超市。」
「等蘇醒回來讓他陪你去吧。他什麼回來?」
卓爾搖搖頭:「我怎麼知道。」
「你怎麼不知道?他回來肯定會給你打電話。」卓群看看卓爾,用羨慕的口氣說:「要嫁就嫁這樣的男人,既能在外面叱吒風雲,又能在超市裡推車購物。」
「可惜,大凡在外面叱吒風雲的,不會在超市裡推車購物;在超市裡推車購物的,又很少能在外面叱吒風雲。」
「如果二者不能兼得,你選擇什麼?」
「愛那個在外面叱吒風雲的,嫁給那個在超市裡推車購物的。」
「你能做到?」卓群不相信地問。
「對。」卓爾抬頭看看卓群,「我記得上次在酒吧你也說過,象方曉這樣的男人,可愛但不可嫁。」
卓群不置可否地笑笑,「我也沒說要嫁給他呀!」
「但你愛上他了是不是?」
「是。」卓群直接了當地說,「我知道你不喜歡他,也不欣賞他,可是我喜歡,我欣賞啊。」
「我沒有不喜歡他,我只是覺得,你對他並不了解。」
「那有什麼關係,談戀愛不就是互相了解嗎,要不怎麼要談呢,直接愛就得了。」
「可是,總得有一定基礎,有一些共同點吧。你們倆根本沒有。」
卓群瞟了一眼卓爾,不服氣地說:「你怎麼知道沒有?」
「我以前也不知道,以為你們倆是同一類人。那天晚上,我用音樂試探了他一下,他並不象他表現出來的那樣。」
卓爾眼底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
「哦,怪不得,那天晚上你答應得那麼爽快,我還以為-」卓群恍然大悟,「那你說,他是什麼樣的人。」
「音樂是語言的極致,喜歡音樂的人,內心世界極為豐富,本質上,都是理想主義,或者更純粹-是完美主義者。」
「那也未必,希特勒還熱愛音樂呢。」
「希特勒就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他根本不懂政治、軍事,應該說他是一個藝術家,一個瘋子,把人類都看成作品,因此才會有那樣理智無法解釋的暴行。」
「如果方曉是這樣的人,那不更好!反正他現在又發動不了戰爭。我倒擔心他不是,他是一個被阻隔的人。你知道嗎,他帶的眼鏡根本沒有度數,他不願意讓別人看到他的眼睛。因為眼睛會泄露一個人的內心秘密。」
「哦,是這樣。」卓爾點點頭,微微一笑,「一個人想要掩飾自己,倒也不是什麼錯。關鍵看他是一個怎樣的人。他對音樂有著那樣深的理解,說明是他是一個非常感性的人,可
是他所從事的又是最浮華、最冷酷,可以說充滿血腥的金融業,這就註定一生迭盪起伏。就象小提琴的G弦,能給你帶來極度的快樂,也能帶來極度的痛苦,是情感的兩極。這種落差在藝術上是美,可在生活中卻只能是悲劇。我不願意看到你把自己的一生託付給這樣的人。」
卓群一仰臉,吹了一下額前的頭髮:「你放心,我愛他,但不會嫁給他。」
「女人和男人不同,一個女人愛上男人,到最後總是希望嫁給他。你怎麼能肯定自己不會陷進去?」
「我當然能肯定,我不僅不會嫁給他,30歲之前我不嫁任何人。」卓群語氣肯定地說。
「為什麼?」
「女人一結婚,就折斷了翅膀。綁在男人身上,怎麼說也不如自己飛自由哇。可自由是有代價的,所以30歲之前我要自己奮鬥,如果奮鬥成功了,嫁不嫁也就無所謂了。」
「要是不成功呢?」
「那就趕緊找個成功的男人,把自己嫁出去。」
「你怎麼能這麼想呢?」
「這麼想怎麼了?這就是做女人的好處,女人有底線。如果自己奮鬥不成功,就設法嫁給成功的男人。與其日後被若干男人折斷翅膀,不如主動被一個男人折斷,讓他對你負責到底。」
卓爾盯著卓群看了一會,問:「你知道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成功的男人比比皆是,而成功的女人卻風毛鱗角嗎?」
「為什麼?」
「就是因為女人的底線。」
卓群剛想反駁,這時,電話響了。她跳起來去接。
「喂,卓爾嗎,我是老宮。」
聽到老宮的聲音,卓群忍不住有些失望。
「我是卓群,你找我姐,等著,我叫她聽電話。」
「不用了,跟你說也行。我現在就你家樓下,你倆下來一趟好嗎?」
「有何貴幹?」
「你下來就知道了。快點,我在這兒等著。」
卓群掛了電話,對卓爾道:「老宮在下面,讓我們下去。」
「什麼事?」
「不知道。」
兩個人換衣服下樓。一出樓門,就見老宮那輛紫紅色雪弗萊子彈頭車停在路邊。卓爾走過去,疑惑地看看老宮:「什麼事?」
老宮笑笑,沒說話,轉身打開車門,車座上放著兩個大紙盒箱。
「這是什麼?」卓群探過頭來問。
「電腦。」
「電腦?」卓群重複了一句。
「是,送你的。」
「真的?」卓群興奮地一拍手。「不過,我可是無功不受祿。需要我做什麼,說吧。」
「什麼也不需要,這不是買的,是用廣告換的。」老宮輕描淡寫地說。
卓爾明白過來,上前阻攔道:「你留著用吧,我有電腦。」
「你那台你自己用,這台給卓群。來,幫幫忙,往上搬!」老宮彎腰抱起一個紙盒箱,遞給卓爾。卓爾站著不動,卓群推了她一把:「還愣著幹什麼!人家誠心誠意,拒絕也是一種傷害。」
卓爾不情願地接過來。
老宮又把另一個紙箱遞給卓群,兩個人抱著紙盒箱往樓里走。老宮跟在後面,手裡拿著一個摺疊電腦桌。
三個人乘電梯上樓,卓爾把紙盒箱放下,掏出鑰匙開門,讓老宮和卓群先進去。卓群把手裡的紙盒箱客廳一角,嘴裡呼呼喘著氣,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用手一指旁邊,招呼老宮。「坐吧,老宮。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電腦?」
老宮挨著卓群坐下,習慣地扶一下眼鏡:「你不是做網路的嗎?電腦和網路就象戀人,分不開。」
「謝謝你,這回上網方便了。她那台舊電腦上網太慢。」
「讓你用就不錯了。你知道你姐有兩樣東西,別人不能碰。」
「什麼?不會是我吧?」卓群歪著頭,頑皮地說。
「一個是電腦,就象她的情人。還有一個,就是老公。」
「什麼,你?」卓群叫道。
「不是我,是未來在她身邊的那個人。」老宮搖搖頭,語氣淡淡地說。
卓爾端著咖啡過來。
「不用忙,我這就走。」老宮欠了欠身子,道。
「歇會兒,喝了咖啡再走。」卓爾把咖啡遞給老宮。自從上次去開發區,再沒見過老宮。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他看上去更瘦了,眼睛布滿血絲,臉色也有些蒼白。
「上次的事兒,多虧你了。謝謝啊。」老宮喝了口咖啡,道。
卓爾怔了一下,不知他指的是陪他去開發區,還是替葉子去見他妻子。含糊道。「不用謝,老朋友了,還客氣什麼。」
「哎,你和你老婆怎麼樣了?」卓群大咧咧地問。
「還行。」老宮低聲嘟噥道。他怕卓群再往下問,轉身問卓爾:「今天不去報社嗎?」
「去。你要是再晚來一會兒,我就走了。」
「正好,我送你去吧。」
卓爾看看老宮,知道他有話要說,點頭道:「好。」
卓爾穿上外衣,和老宮下樓。
才下過雪,路有些滑,老宮默默地開著車,繞過報社,駛上濱海路。卓爾透過車窗往遠處眺望。冬天的大海非常安靜,海面上只有不多的幾隻船,顯得十分孤單、寂寞,海灘上覆蓋著白色的雪,遠遠望去,白茫茫一片。
老宮找了個僻靜的海彎處把車停下來。點了支煙,吸了一口,開口道:「你最近見過葉子嗎?」
「見過。她沒事,你不用擔心。」卓爾安慰道。
「沒事就好。」老宮苦笑道,長長地嘆了口氣。「你們女人,看起來挺脆弱的,實際上比男人堅強。」
「那是讓你們男人給逼的。」
「還不知道誰逼誰呢?我可是快讓她給逼瘋了。」
卓爾疑惑地看看老宮。「她對你做什麼了?」
「打電話不接,去找她不見,象前蘇聯解體似的,一夜之間就沒了,整個一休克療法。」老宮一臉無奈。
卓爾鬆了口氣:「我覺得她這樣做對。既然決定分手,就分的乾淨利落。」
老宮有幾分氣惱地,「誰決定分手了?那是她的決定。」
「那麼你的決定是什麼?」
老宮怔了一下,眼中露出幾分迷茫。
「說實話,這些天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可是想來想去,沒有答案。」老宮痛苦地低下頭。
卓爾看看他,猶豫了一下,說道:「老宮,我們認識也兩年多了,請束我直言。你有點兒太貪了。你不能一手抓著婚姻不放,騰出一隻手去抓愛情。你成全了自己,卻傷了兩個人。」
「那你說怎麼辦?我也想過離婚,可離婚要付代價,我現在還沒有這個能力。」
「什麼代價?不就是財產嗎?按法律規定,一人一半。」
老宮皺著眉頭,苦笑道:「沒那麼簡單,你以為是做算術題?這裡面牽扯到太多的東西,孩子,雙方家人,各自的社會關係。我40年來建立起來的半個人生,不可能一個晚上就打碎。你沒經歷過,不知道這裡面的難處。」
「我是沒經歷過,但我知道不會比放棄江山更難。」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全世界不就一個溫莎公爵嗎?而且那江山也不是他打下的,是他繼承來的。如果是他打下的,我敢保證,他絕對不會放棄。」
「可他畢竟為了愛情放棄了王位。不象現在的人,連個處長都捨不得。」
「可放棄了又怎麼樣,他們生活得並不幸福。只是不說罷了。這個世界上,幸福的愛情也許有,幸福的婚姻絕無僅有。」
「你這麼說太武斷了吧。」
「一點也不武斷。愛情與婚姻本來就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打個比方,愛情好比是外衣,要的是美觀。有人喜歡款式,有人講究質地,有人熱衷於色彩,還有的人樣樣都喜歡一點,總之,各有各的喜好,沒有兩個人完全相同。婚姻呢,是內衣,最重要的是舒適。不管什麼人千篇一律都喜歡純棉的。一個是面子,一個是裡子,非要把它們攪在一起,內衣外穿,外
衣內穿,肯定難受。這不是折磨自己嗎?所以只能分開。」
「就象你這樣?」卓爾語氣中含著嘲諷。
「這樣總比打打鬧鬧、分分合合要好吧。婚姻是經濟的產物,而非愛情。如果沒有愛情就離婚,我相信,全世界的婚姻最後都得解體。」
「可現在的問題是,你必須在這個經濟產物和愛情之間做出選擇,否則,兩個都保不住了。」
卓爾斷言道,老宮不作聲了。
一陣沉默。周圍一片寂靜,只有陣陣湧來的波濤聲拍打著海岸。
卓爾看看老宮,嘆了口氣,用略帶責備的口氣說:「你還不知道吧,葉子已經離婚了。」
「什麼時候?」老宮驚訝道。
「就在她生日那天。」
「她為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又有什麼用?其實她早就知道那是個死婚姻。之所以拖到現在,一多半是為了你!怕給你增加壓力。你能體諒她的這份良苦用心嗎?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痛苦,其實她比你還痛苦。因為她愛你比你愛她深。」
老宮默不作聲,低下頭去。
沉默少頃,卓爾又說:「做為朋友,我給你一個忠告:把她忘了,如果不能忘記就珍藏在心裡,不是所有的愛情都有結局,有時候沒有結局反而是一種最好的結局。」
卓爾趕到報社已經快中午了,在走廊和一位舊部下打了聲招呼,匆匆走進辦公室,自己的老搭擋、現在已經接替她成為周刊部主任的江豐正在接電話。
「……嗯,我也不清楚,她說今天來,要不你留個電話,」一抬頭看見卓爾,急忙道,「哎,她來了,你等著,別掛。」
江豐把話筒遞給卓爾,「正好,你的電話。」
卓爾接過話筒:「喂。你好。」
沒人應聲。
「喂,請問哪位?」卓爾又問了一句,就聽「叭」的一聲,對方把電話掛了。
「奇怪。」卓爾在心裡嘀咕了一句,放下電話,轉身問江豐。「誰打來的?」
「一個女的,我說你不在,她又問你這幾天來沒來,是不是周刊部主任。問來問去沒完,開始我還以為是讀者,可後來聽著不象。讓她留言又不肯留。怎麼了,她說什麼了?」
「什麼也沒說,把電話掛了。」
「掛了?奇怪。」江豐搖搖頭,半開玩笑地道,「你最近沒得罪什麼人吧?」
「沒有啊,我忙著辦這些手續,哪有時間去得罪什麼人啊。」卓爾若無其事地說,在辦公桌前坐下。
「怎麼,手續還沒辦完?」
「是呀,沒想到這麼麻煩。」
卓爾打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個檔案袋。
江豐看著她的背影,道:「部里的人想聚一聚,給你送行,你看你哪天有時間?」
「不用了,大家都挺忙的,30號不是報社會餐嗎,就一起吧。」卓爾淡淡地說。
「別,大家一起共事這麼多年,怎麼也得聚一聚。」
卓爾轉過身來,看著江豐,雖然知道他並不情願,但做為新任主任,怎麼也得「態度」一下,給周刊部的人看看。只好答應道:「好吧,我看明天晚上有沒有時間。你先別定,明天我還有課,學校那邊原來說也要聚一下,等會我打個電話落實一下。」
「好。定下來告訴我,我好安排。」江豐邊說邊站起身,「到點了,吃飯去吧。」
「你去吧,我吃過了。我整理一下材料。」
江豐走了。聽著他的腳步走遠,卓爾拿起桌上的電話。
「葉子,我是卓爾。現在講話方便嗎?」
「方便。說吧。」
「剛才有一個女的往報社打電話,我不在同事接的,問了一些莫明其妙的話,我一接又掛了,我猜可能是原雪芳。」
「她不會找你麻煩吧?」
「沒事,你不用擔心。我辭職手續已經辦完了,她就是找到報社也沒用。關鍵是你,這段時間你千萬不要和老宮聯繫。剛才他還找過我,看樣還會找你。你不要見他。外派的事怎麼樣了?」
「還沒消息,聽天由命吧。」
「別泄氣,你要努力爭取。這段時間做事小心點,別出什麼事。」
「我知道。你也要小心,要是原雪芳找你麻煩,你一定告訴我。」
卓爾想說什麼,這時,包里的手機響了。她急忙對葉子道:「我來電話了,晚上再給你打。」
卓爾拿出手機,是一個陌生號碼。
「喂,是我。」電話里,傳來蘇醒溫厚的聲音。
卓爾鬆了口氣,「我以為是誰呢,你在哪兒?」
「深圳。」
「辦完事了嗎?」
「完了。」
「什麼時候回來?」
「明天。本來今天就可以走,我有個同學結婚,非讓我留下來參加婚禮。」
「哦。是這樣。」卓爾點點頭,若有所思的樣子。
「卓爾——」蘇醒稍稍停頓一下,說:「你不生氣了?」
「生什麼氣?」卓爾問,忽的明白過來,「哦,那件事,我早忘了。」
「真的?」
「真的。」
「謝謝你。」蘇醒長長舒了口氣,渾身一陣輕鬆。「明天晚上,請你吃飯好嗎?」
「呵!」卓爾輕嘆了一聲。
「怎麼,你有事?」
「沒什麼事,你不是不喜歡在外面吃飯嗎。」
「是不喜歡,只是想借吃飯的名義,找個理由見你。」
卓爾微微一笑,語氣輕柔地道:「見我,不需要理由。」
窗外,響起一陣巨大的轟鳴聲。
是飛機引擎的聲音。卓爾忍不住停下來,走到窗前,向空中瞭望。她看到的是大片大片的雪花。雪花飄落在城市禿兀的樓頂、擁擠的陽台和穿流不息的馬路上,也飄落在卓爾起伏不平的心中。
人的記憶就象裝滿燃料的倉庫,隨時都可以爆發,但需要藉助一點外力,類似火種的東西。或許是一句不經意的話,或許是一支熟悉的歌曲,或許是某個特定的景物。此時,卓爾望著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記憶的匣門一下被打開了。
記憶這東西真怪,即使在當年親身經歷的時候,那些景象也沒有象現在這麼清晰,這樣打動她。那種雪特有的銀色白光,那種踩在雪上發出的吱吱聲,那種空氣中寒冷的味道,似乎每一樣都比當年更打動她,讓她激動不已。可是當年走在她身邊的他,他們年輕的戀情,好象被埋在那些厚厚的雪下面,需要花費一點時間,才能回憶起來。
只要花費點兒時間,還是能回憶起來。最先回憶起來的是他的背影。也許是因為這是他留給她的最後一個片段吧。那是她第一次去他的城市,那天下著大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蜿蜒起伏沒過膝蓋的厚厚積雪象一個巨大的容器,把往日的塵埃都覆蓋住了。馬路、屋頂、山坡連著半空中的雲,一片銀白,凝眉而望,直覺雙目刺痛。
更讓她感到刺痛的是他那消失的背影。他機械般地移動步履,緩緩向前,越來越小,直到消失在茫茫雪海中的盡頭。那一刻,她就知道,這座城市她不會再來了。城市因為他而存在,沒有了他,就變成了自己人生的一個車站,一個荒蕪的車站。
「哎,想什麼呢?電話。」卓群在後面大聲道。
卓爾一怔,思緒被拉了回來。「誰呀?」
「還能有誰?葉子。」
卓爾跑去接電話,卓群轉身進了衛生間,出來時見卓爾在廚房裡準備早餐,不禁有些詫異。
「喲,這麼快就講完了!今天怎麼沒煲電話粥?」
卓爾笑笑,沒吱聲。
「她找你幹嗎?」卓群問。
「沒事兒,讓我等會兒去她家,她煲了雞湯。」
卓群呶呶嘴,開玩笑道:「我說,你們倆不是同性戀吧。」
「別瞎說,女人和女人就不能做朋友了?誰象你,周圍都是男朋友!」
卓群聳了聳肩:「沒辦法,我就喜歡男人,對女人一點也不感興趣。」
「不用急,人生都是一段一段的,等過了這一段,被男人傷了心,就知道女朋友的好處了。給,拿進去。」
卓爾把煎好的蛋給卓群,自己端了兩杯牛奶,兩個人在餐桌前坐下。
「聽方曉說,蘇醒今天回來,你們晚上要一起吃飯。」卓群一邊吃一邊說。
「嗯。本來想叫你一起去,你們台里會餐,你就別去了。你剛去,利用這個機會和台領導、同事熟悉熟悉,搞好關係,對你以後工作有利。」
「哼,你們怎麼一個論調。」卓群不滿地嘟嚀道。
「我們?我們是誰呀?」卓爾問。
「方曉。他也這麼說。幾乎和你說的一模一樣,好象你們商量好了似的。」
「這說明我們說的對,所以才不約而同。」
「那也未必。錯誤就沒有雷同的了?」
「有,但很少,你沒聽人常說錯誤百出。100個錯誤要碰巧相同,幾率太小了。」
「好了好了,算你說的對。我不去行了。」
卓群不以為然,把盤子往前一推。進屋換好衣服,拿上背包,去電台準備節目去了。
卓爾收拾好餐桌,而後把房間清掃了一遍,拿上包,也離開家。
雪還在下,地上鋪了厚厚一層,卓爾在路邊等了足有五、六分鐘,才等到一輛計程車。司機把車開得很慢,邊開邊抱怨道:「路不好,不敢開快。」
「是呀,好久沒下這麼大的雪了。」卓爾望著窗外,感嘆道。
還有兩天就是新年了,路邊的櫥窗有的還畫著聖誕老人和聖誕樹。卓爾出神地望著,車子顛了一下,她坐直身子,抱緊懷裡的包。
到了葉子家。卓爾照例抱起久久親熱一會兒。葉子把煲好的雞湯盛到碗里,端給卓爾。
「不錯不錯。」卓爾喝了一口,讚歎道,「你的廚藝真是越來越好了,不知將來哪個有
福氣的男人把你娶到家。一輩子享受不盡。」
「幹嗎讓他們享受!讓他們享受不如讓自己享受。」
卓爾瞅瞅葉子,見她不象是說氣話,氣色也比前幾天好多了,不由感嘆道:「看來,你真的成熟了。」
「這要感謝他。女人不經過男人之手,就不會成熟。」
「男人也一樣,這回老宮經過和你分手,也會成熟的。」
「也許吧,不過已經和我沒關係了。」葉子長長舒了口氣。
卓爾看著葉子,連連點了幾下頭:「我真佩服你,說分手就分手,乾淨利落。不象有些人,反反覆復,拖泥帶水。」
葉子輕輕搖了下頭:「其實,在這之前,我們曾經鬧過一次分手,後來又合好了。人都得經歷一個過程。不滿你說,剛開始幾天,真不習慣,有時真想給他打電話,想去見他。可一想見了面又能怎麼樣?還不是老樣子。就狠狠心挺過去了。」
「挺過去就沒事了。有些戀人不分手,並不是感情多好,而是不願意改變一種生活習慣。過了這段時間就好了。心理學家說,20天就能養成一種新習慣。」
「不用20天,我現在已經開始習慣了。一個人生活有一個人的好處,沒那麼多人照顧,全心全意照顧自己。享受寧靜,還有思考的樂趣。這些天我總想以前很少想的問題。比如結婚,以前覺得理所應當,到了年齡就該結婚,可現在靜下心來仔細一想,覺得不可思議。人需要愛可以理解,但為什麼要結婚呢?為了繁衍後代?地球上已經這麼多人了。為了佔有對方?可佔有的人也同樣被佔有,失去自由。」
「你說的有道理,可是,怎麼說呢?」卓爾沉思道:「婚姻這種形式已經存在了幾千年,必然有它的好處。它經濟,安全,穩定,但就象你說的,它有一個最大缺陷,違背人性自由。婚姻是制度的產物,是用來管理、約束和局限人的。據說有的公司招聘員工時,同等條件下會錄用有婚姻的,因為有家庭負擔,會比較敬業,忠誠,忍耐,不會輕易跳槽。公司如此,社會亦如此。但對個人就不同了,它意味著自由度的減少。當一個人整天為麵包發愁時,自由好象對他沒多大用處,但當你賬戶上的錢多的連你自己也記不住時,就會發現,自由是人生最大的財富。從這個角度說,婚姻是相當脆弱的。所以,要用法律來保護,用孩子來維護,用道德來監護。」
「我以後——」葉子抬頭看著卓爾,「不想再踏進婚姻了。如果遇到喜歡的人,我會選擇和他生活在一起,但不會舉行儀式,不辦法律的手續。」
「一個人足夠成熟和理智的話,就會自我約束,而不必依靠外在的東西。儀式和手續就是多餘的了。法國大哲學家薩特和波伏娃一生沒有結婚,但他們卻相伴生活了50年,比許多有婚姻的人更長久穩定。」
兩個人越談越投入,以致於忘了喝碗里的湯。
「哎,別光說話,湯都涼了。來,我去熱一熱,再弄點兒飯吃。」葉子起身道。
「別弄了,我們出去吃。別把時間都浪費在廚房。」
葉子爽快地道:「好。正好我順路去銀行。」
「怎麼,學校發獎金了?」卓爾開玩笑道。
「沒有。是他匯來的。昨天打電話告訴我,匯了一萬美金。讓我去銀行查一查。」
「真的?想不到他還挺紳士的。」卓爾頗感幾分意外。
葉子點點頭,感嘆道:「你說有沒有意思。以前做夫妻象冤家似的,每次打電話說不上兩分鐘就吵,現在離婚了,倒客客氣氣的,象個知根知底的老朋友。昨天我們在電話里講了一個多小時。」
「講了一個多小時?都講什麼了?」卓爾饒有興趣地問。
「說出來你可以寫小說。他怕我情緒低落,消沉,講了幾個中國人在美國的奮鬥故事,鼓勵我振作起來。我說我都30歲了,還能往哪兒奮鬥哇!你猜他說什麼?」
「說什麼?」
「他說,不能這麼想,人的有效生命從30歲開始。30歲之前是做準備。」
「這句話比較經典。」卓爾點點頭,讚歎道,「看來他在那邊不光刷盤子,也學了點兒東西。」
「是,這是我這輩子從他那聽到的最有價值的一句話。還有那一萬美金,他讓我將來有機會去讀書用。你看,我們離了婚反而成朋友了。婚姻,真是太可怕了。」
「也沒什麼可怕的。人生是一場淘汰賽,婚姻也一樣。人家有更好的選擇,把你淘汰了。做為優勝者,給你一點兒補償或幫助,也是正常的。你不也一樣,也把老宮給淘汰了。振作起來,好好乾吧。」
「是。就算為了這個,也得好好乾。以後多淘汰男人,而不是被男人淘汰。」
葉子笑嘻嘻地說。卓爾推了她一下:「這話只能跟我說,可別在男人面前講。」
「知道。要是說了,他們還不把我當成蕩婦,誰還敢和我好。走,今天我請客。我們找個地方好好吃一頓。」
卓爾和葉子在校門前分手,腳步輕快地走進中文系那棟灰色大樓。
也許是心情好的緣故,兩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離下課時間還有10分鐘,卓爾清了清嗓子,把講的內容做一個小結。
「人生就是一部經濟學。因為人所擁有、可供支配的時間是有限的,是稀缺成本,所以需要經營。就是說,要以最小的付出獲得最大的收益。要做到這一點,首先,要設立目標。你的人生是從你設立目標那天開始的,在此之前,都是在圍著別人繞圈子。當然,目標也不要設立的太早,可能有的人4歲就立志做鋼琴家,並且做到了。但對大多數而言做不到。但也不能等到40歲,那就沒機會了。從你們現在這個年齡到未來10年,是人生最重要的階段,要在這一階段嘗試並確定一生為之努力的方向,以及未來達到一個什麼樣的高度。其次,要每天總結、反省自己。一個人一生不可能不犯錯誤,特別是在年輕的時候。可以說,一個人的成長就是從一個錯誤到另一個錯誤的過程。錯誤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重複錯誤。為此要經常總結、反省,觀照自己,少走彎路,減少成本和資源浪費,增加成功的幾率。」
「老師,因為有張朝陽、丁磊等學子創業成功的例子,現在大學流行一種觀點,,認為一流人才應該自創公司,二、三流人才才去給人打工。您怎麼看?」後排一名學生舉手提問。
卓爾略一沉思,正要回答。這時,從後面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經營自己並不是指經營自己的公司。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我認為大學生一畢業就自創公司不是一種可取的方法。至少目前在中國不是。」
卓爾順著聲音望去,驚訝地叫出了聲:「方曉!」
前排的同學也都回頭往後看,發現教室後面多了一張陌生面孔。方曉站起身來,自我介紹。
「我是卓爾老師的讀者,今天來旁聽她講課,藉此機會發表一下我個人的觀點。」
卓爾打個手勢,示意他坐下。方曉坐下來,侃侃而談。
「我給大家舉個例子。我有三位大學同學,在校時表現都差不多。畢業後分別去了三個不同的單位。三個月後再見面,感覺就不一樣了。第一位走路方方正正,不急不火,說話慢條斯理,言必有據,到哪兒先拿報紙看看,倒杯茶喝喝。他去的是政府機關。第二位走路慢慢騰騰,說話言小慎微,問他什麼都說請示請示、研究研究。他去的是一家國企。第三位走路快捷,思維敏捷,說話簡捷,注重禮節。他去的是一家外企。你們看,才三個月的時間,變化就如此之大。」說到這,方曉稍一停頓,掃視了大家一眼,用手指敲了一下桌子,發出一聲清脆地響聲。「這就是環境的力量。而環境,其實就是人。你接觸什麼樣的人,就決定了你將來會成為什麼樣的人。」
「正是因為我們不想受環境影響,被環境束縛和改變,所以才要自主創業,保證個性自由。」那名學生又說。
「可自由是有代價的。自主創業,打個比方,就象開計程車,乘客一擺手,你就停。你的路線是由乘客決定的。而單位就業,就好比開公共汽車,路線和目的地都是固定的,沒有跑空車的風險,也不用自己尋找方向。」
「照你這麼說,我們都得開公共汽車了?」
「當然,沒有人願意開一輩子公共汽車。但需要這個過程。利用這個階段提高技術,熟悉路線,然後根據自己的具體情況,再做選擇。」
「你的意思是先在單位工作一段時間,等積累了一定經驗,再獨立創業?」
「對,除非你有一項市場急需的核心技術,能找到投資人。除此而外,還是不要自主創業,先為自己找一個好的依託。這很重要。大家都知道,『北大方正』依託北大,『聯想』依託中科院。這種依託是他們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
「有依託固然好,但也有很多負作用。前一陣聯想不是鬧著和中科院分家?」另一名學生插嘴道。
「這就象一劍雙刃。凡事有利有弊。關鍵看你怎麼用。言而總之,我認為-這也是我的人生哲學,叫『皮毛人生』。什麼意思呢?就是說,個人是『毛』,要粘在『皮』上,『皮』就是依託,是你生存的舞台。可以是具體一個單位,也可以是某個團體或組織。明白這一點,那麼經營自己就很好理解了。一是要讓自己成為好『毛』,二是給自己找到一張好『皮』,『毛皮』在一起才有價值,有價值才有價格。」
「可『毛』是隨著時間改變的,變了怎麼辦?再換新『皮』?」那名學生又問。
「對。人生就是一場淘汰賽。『毛』提升到一定高度,就可以更新舊『皮』,換高級新『皮』。」
「假如一個人做到總裁,是不是就由『毛』變成『皮』了?」
「不是。一個人不管做到多麼高的職位,別說總裁,就是總統,也依然是『毛』不是『皮』。如果把自己當成『皮』,也就離失敗不遠了。」
方曉這一席即興講話,不僅同學們,連卓爾也心悅誠服。下課時間早已過了,同學們還圍著他爭論。卓爾看看錶,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於是,清了清嗓子,說:「好了,今天課就到這兒,下課吧,去晚了食堂沒飯了。」
同學們陸陸續續往外走。卓爾收起講義,裝進包里,方曉走過來。
「你怎麼進來了?」卓爾問。
「來早了點兒,在外面呆著沒事,就進來聽你講課了。」
卓爾穿上外套。兩個人往外走。
「不用去機場了。剛才蘇醒來電話,還沒上飛機呢。藍城雪太大,飛機無法降落,機場暫時關閉了。」方曉邊走邊說。
「那——」卓爾放慢腳步,臉上掩飾不住的失望。「什麼時候能起飛?」
方曉聳聳肩,「不知道。這得問老天,雪什麼時候能小。」
走出教學樓。外面的雪更大了,周圍白茫茫一片,路上的行人一個個都成了雪人。
「好大的雪啊!」卓爾仰天望望,拿出手套帶上,轉身對方曉,「這麼大的雪開車太危險了。反正沒事,我們散會兒步吧。」
「好。」方曉興奮道。走了幾步想起什麼,「哎,把包給我,放到車上去,要不都濕了。」
方曉緊跑幾步,把包放到車上,卓爾在路邊等著。然後,兩個人順著馬路往前走。兩旁的火焰松掛著層層積雪,看上去象一個銀白色火炬。松柏後面的涼亭也被雪罩住了,四周的藤蔓被雪遮的嚴嚴實實。遠遠望去,象一座小白屋。卓爾被眼前的迷人景象吸引住了,腳步越來越輕,方曉被拉在了後面。
方曉緊走幾步,趕上卓爾。「你怎麼講起經濟學來了?我以為你講文學呢。」
卓爾側身看看方曉:「不是經濟學,是人文學。」
「人文學?」
「對。當初是讓我來講文學,可我整天看文學,談文學,再來講文學,都被文學包圍了,所以我要求講別的。就選了人文學。」
「人文學範圍太廣,包羅萬象,不好講吧。」
「好講。正因為大,什麼都可以講,連教材也沒有,課題是我自己定的。只要能引起同
學們興趣,讓他們辯論就行。越辯越明嘛。你今天的辯論就很精彩,回去整理一下,可以拿去發表。」
方曉搖搖頭:「我這個人說還行,寫不行。」
「怎麼會呢?能說出來就能寫出來。」
「我說的主要是觀點,要寫成文章,得組織論據,還得字斟句酌,給文字潤色。我懶得做。要不這樣,我把觀點寫出來給你,你去組織寫,好賺稿費。」
「行啊,到時稿費分你一半。」卓爾開玩笑道。
「稿費就免了,請我吃飯吧。對了,你餓了吧,要不先去吃飯?」
「不餓。中午才在飯店飽餐一頓。」
「你是作家,肯定經常吃請。藍城的飯店大概全吃遍了吧?」
「以前在報社時是經常吃請。」卓爾自嘲地笑笑。「中國人好客,不知道別的行業,反正記者這一行,有一半工作是在餐桌上完成的。」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那是因為他們想出名,中國的名人都是讓你們給吹出來的。」
方曉彎身捧起地上的雪握了個雪球,用力一揮,雪球在空中劃了個漂亮的孤線,落在地上散開了。
「這也不能怪我們,這是商業化的結果。讀者要看名人,報紙要發行量,只好不惜版面,成篇累續地報道名人。」
「不過我敢肯定,有一個名人你們肯定沒報道過。」
「誰?」卓爾看看方曉。
「上帝。」
卓爾「撲」的一笑:「上帝太忙,又沒有秘書,不好採訪。」
「那你採訪我吧,我給你當一把上帝。」
「好,那我開始採訪了。請問,上帝現在在想什麼?」
「上帝在想:世界上只有人類和螞蟻這兩種動物非常相近,他們從不停下來,他們會在同類之間發生大規模的撕殺,導致戰爭和毀滅。」
「為什麼?」
「因為貪婪。」
「他們想要什麼?」
「權力和金錢。」
「為什麼想要權力和金錢?」
「因為要用權力去控制不需要他們的人;用金錢去購買他們不需要的東西。」
「上帝感到最幸福的是什麼?」
「創造了人類。」
「上帝感到最痛苦的是什麼?」
「也是創造了人類。」
卓爾停下來,方曉問:「你怎麼不問了?」
「因為不知道會採訪你,沒準備好採訪題綱。象你這樣的大人物都需要先準備好題綱。」
「沒關係,你可以想到什麼問什麼。上帝的時間和你一樣,是平等的。」
卓爾回味著方曉說的這句話,又問:「上帝很富有嗎?」
「是的。」
「那為什麼世界上有那麼多窮人?」
「因為貪婪。」
卓爾想起那個寓言《皇帝的新衣》,問道:「上帝有漂亮的新衣服嗎?」
方曉一笑:「上帝不穿衣服。」
卓爾也笑了。「上帝會犯錯誤嗎?」
「會,所以他寬恕別人,也寬恕自己。」
「上帝相信愛情嗎?」
「相信。」
「上帝認為人一生中真正的愛情有幾次?」
「只有一次。其它都是插曲。」
卓爾低頭沉思,方曉看看她:「還有問題要問嗎?」
「有,上帝會說再見嗎?」
「不,上帝不說再見。」
「為什麼?」
「因為上帝無所不在。只要你閉上眼睛。」
方曉閉上眼睛,卓爾看著他,心中微微一動。
「我知道了,如果哪天我失業了就去做記者。做記者很簡單,只要會說為什麼就行了。」
方曉睜開眼,帶著幾分戲謔地瞅瞅卓爾。卓爾搡了一下他,「去你的。」
方曉就勢拍打身上的雪,又替卓爾把頭上肩上的雪拍打掉。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有幾個學生從身邊走過,卓爾側著身子為他們讓路,腳下一滑,身子一傾,險些摔倒。方曉一把拽住她。
「小心點兒,在雪上走,有雪的地方不滑。」
方曉把卓爾拉到路邊雪沒被踩到的地方,鬆開手。前面不遠,就是學校操場。諾大的操場,鋪著一層厚厚的積雪,潔白鬆軟,光滑平整,象一張銀白色地毯。幾個學生在打雪仗,一邊跑一邊喊叫著。
也許是受到感染,方曉象個孩子似地興奮道:「嘿,太好了,我們去打雪仗吧!」
不等卓爾答話,方曉拉著她就跑。還沒到操場,就迫不急待地捧起地上的雪,握成一團,往卓爾身上打。卓爾也同樣握起雪球打他。兩個人互相追打著跑到操場。身後留下一長串腳印。
卓爾拼力奔跑著,頭上、身上都是雪,顧不得往下抖落,彎腰捧起一把雪,來不及握結實就扔。雪球在半路上散開了,沒打到方曉,反而讓方曉拋來的雪球結結實實打在自己身上。卓爾見方曉又彎腰拾雪,轉身就跑。跑了幾十米遠,實在累得跑不動了,蹲在地上,雙手抱頭,做投降狀。嘴裡呼呼喘著氣,連聲道:「別打了,別打了!」
方曉一看卓爾的樣子,忍不住笑了,把手裡的雪往遠處一扔,伸出手。
「起來吧。本人優待俘虜。」
方曉伸手一拉,把卓爾從地上拽起來。不知道是用力過猛,還是雪地太滑,卓爾沒站穩,身體向前一傾,倒在方曉懷裡。
方曉一愣,一股電流一樣的東西涌遍全身。他張開雙臂,把卓爾抱在懷裡。
蘇醒到藍城已是第二天中午了。
比原定時間晚了十幾個小時。和漫長的一生相比,實在不算什麼,卻讓蘇醒的人生拐了一個彎。只不過現在他還不知道罷了。
不知者是幸福的,儘管這幸福隱藏著被告知的危險,但至少現在,蘇醒比坐在他身邊的
方曉幸福並快樂著。
「我還擔心一半會兒走不了呢。幸好早晨機場通知可以起飛了。昨天的雪很大吧!」蘇醒望著路旁厚厚的積雪,臉上依然帶著以往那種溫和的表情。
「嗯。」方曉眼睛盯著前方,輕聲道。
「真巧,上次去北京,也是下雪飛機晚點,不過那次幸好晚點,要不然,還沒機會認識卓爾呢。」
方曉的手猛地抖了一下,他用力握緊方向盤。
「你吃飯了嗎?我們是去吃點東西,還是回公司?」方曉把話題叉開。
「回公司吧。現在不怎麼餓。」
前面是紅燈,方曉一踩剎車,停了下來,用手敲打著方向盤,側臉望著窗外。馬路兩邊的雪在陽光照射下閃著奕奕白光,有些刺眼,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
「怎麼了?」蘇醒看看他,問。
「沒什麼。可能是沒休息好,有點兒乏。」
「我來開?」
「不用。」
黃燈一閃,綠燈亮了起來,方曉坐直身子,發動汽車。
「你怎麼往這條路上拐?你要去哪兒?」蘇醒問。
方曉發覺自己拐錯了路。這條路通往山屏街,是去卓爾家的。他掉轉方向,一個斜穿,回到人民路。
又是紅燈,方曉停下來,一隻手橫擱在方向盤上,一隻手掀開扶手箱,想去拿煙,卻觸到一副手套。是卓爾昨天晚上丟在車裡的。方曉怔了一下,把扶手箱合上。
蘇醒看看他,這才發覺好象什麼地方不對勁。
「怎麼了?」蘇醒問。
「沒事。」方曉說,打開音響。
伴著維瓦爾弟的小提琴協奏曲《四季》,國際酒店到了。
快到新年了,酒店大堂裝飾一新,洋溢著節日的喜氣。方曉絲毫未感覺到,徑直走向電梯。
「對了,老三讓我給你帶好。這小子,原先獨身主義喊的最響,現在倒跑到前面去了。」在電梯間,蘇醒笑著對方曉道。
方曉一縮嘴,「『主義』都是對別人的。很多時候,人的行為和語言往往相反。」
「也許是環境所迫吧,咱班同學現在一多半都結婚了。有幾個都當爹了。」
「誰願意當誰當吧。反正我是不當。地球人這麼多-」電梯停下了,方曉打住話頭。
因為是周末,辦公室沒人。方曉脫去外衣,沖了兩杯咖啡,蘇醒打開公文包,把幾頁活頁紙遞給方曉。
「基本上和原來談的一樣,只是那筆款稍往後拖幾天。」蘇醒解釋道。
方曉沒吱聲,把那幾頁活頁紙從前往後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沒關係,來的及。我7號去上海。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方曉說著,不覺興奮起來,從抽屜里拿出一盒555香煙。
「抽這個吧。這是老三特意給你的喜煙。」
蘇醒拿出兩盒中華,方曉一擺手:「你抽吧,我還是喜歡這個。」
方曉斜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睛,半天吸一口煙。蘇醒看看他:「你要是累,就上去休息吧。」
「不用。趁這會兒靜,我們倆好好想想,看還有什麼沒想到的。」方曉往煙灰缸里彈了下煙灰。
「能想到的都想到了,剩下的就看命了,想也沒用。我惟一擔心的就是我們和客戶資金比相差太大,如果跌幅不大、短期調整還可以,萬一跌幅大,長線不回落,我們沒錢補倉,客戶就會要求平倉,那樣就前功盡棄了!」蘇醒擔憂地說。
「我也反覆考慮過,這樣做確實有點兒冒險。不過按今年勢頭看,明年應該更好,再加上申奧,還有入關,選擇這個時機賭一把。資金問題你不用擔心,我們上次去北京見老莊,他答應拆借一部分給我們。萬一他有問題,銀行方面我也會想方法。而且-」方曉頓了一下,加重語氣道:「我們資金主要用在藍城製藥上,現在已經握有300萬股,上市后肯定會增值的。」
蘇醒臉色開朗了些,點頭道:「是,我們已準備了三年。按說不該有問題。」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們能做的都做了,如果不成功,那就是天不助我了。」
方曉把煙捻滅,站起身來。
「走吧,我們去吃飯。」
蘇醒遲緩了一下,道:「要不要找卓爾和卓群一起?」
「嗯-」方曉猶豫了一下:「也好。」
蘇醒拿起電話,往卓爾家打,沒人接。又打她手機,裡面傳來:「你所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方曉有些緊張不安地看看蘇醒,「怎麼了?」
「不知道。家裡沒人,手機不通。你打電話問問卓群吧。」
方曉拿出電話。
「卓群,你在哪兒呢?」
「在電台。」
「蘇醒回來了,想一起吃飯。你-姐呢?」
「噢,她去北京了。」
「什麼?去北京了!什麼時候走的?」
「不知道,我起來的時候她已經走了,給我留了張便條,說是去北京,和編輯談稿子。可能是坐上午的飛機吧,說是到了給我打電話。可現在還沒來。昨天還說今天晚上參加報社給她舉辦的歡送會,現在一聲不吱地走了,也不知道她怎麼跟人家交待。」卓群不滿地嘟噥道。
方曉和蘇醒到二樓餐廳簡單吃了點飯,蘇醒提議去游泳,方曉推說累,要回房休息,蘇醒一個人去了。
快新年了,往日熱熱鬧鬧的游泳館顯得冷冷清清。蘇醒換上游泳衣,沿著狹長的通道,走進游泳區。活動幾下四肢,跳進水裡。
周圍非常安靜,只有嘩嘩的擊水聲。蘇醒遊了兩個來回,感覺有些累了,靠在池邊休息。
門口處傳來一陣說笑聲。蘇醒抬頭望去,只見兩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女手牽手走過來,看樣是一對情侶。蘇醒愈發感覺到孤單。他吸口氣,跳進水中,游向深處。
方曉一回到房間,立刻拿起電話。
電話里傳來:「你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
稍頃,方曉又打,依然是同樣的聲音。他把電話扔到地上,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剛一躺下,恍忽覺得卓爾躺在自己身旁。耳邊響起她娓娓的細語,鼻尖飄來她沁人的清香,唇邊騰起她誘人的溫熱。渾身上下一陣驚攣,好象心臟被突然接上了電源。
方曉翻身下床,把地上的電話撿起來,給卓爾發簡訊。
「想和你好好談談,你在哪兒,請儘快打電話給我。」
發完還覺不夠,又發了一個。
「我知道你現在不想見我。無論如何我想見你一面,請打電話給我。回信也行。」
等了約有十分鐘,沒有回信,方曉又繼續寫。
「對於發生的事情,我不知如何說。也不知你現在怎麼想,請回信告訴我。」
每隔十分鐘,方曉就發一遍。
「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我也是。更痛苦的是不知道你現在在哪兒,請回信。」
「也許你現在很後悔,告訴我,罵我也行,只要讓我知道你現在在哪兒、是否平安就行。」
方曉自己也不知道一共發了多少條簡訊,整整一個下午,他一直在發,但都沒有回信。他感到十分沮喪,大腦一片混亂,渾身疲憊。
天已經黑了下來,方曉走到窗前,望著遠處縱橫交錯的馬路,在心裡一遍遍呼喚卓爾的名字。
終於,卓爾回信了。8點一刻。
「現在還不能和你談,等我平靜下來。我不在,替我照顧好卓群。」
2001年悄然來臨。對方曉來說,絲毫感覺不到節日的喜氣。他在心裡悄悄思念著卓爾,每天從早到晚,等她的電話。從他們在一起的那天起,他再沒有睡過一個晚上的整覺。只要一躺下,就恍忽覺得卓爾好象一掀被子鑽進來。被子里似乎還留著她的體溫,她的呼吸,連空氣也都是她的味道。無論他如何努力,也無法成眠。剛一睡著,就莫明其妙地被什麼東西驚醒。再加上每天還要面對蘇醒和卓群,真有些快要支撐不住的感覺。
「一定要見到她,見到她就好了。」
方曉在廣電中心大樓前等卓群的時候,又一次在心裡對自己說。
「嗨,想什麼呢?」卓群打開車門,坐進來。
「呃,沒什麼。」方曉掩飾地一笑,「我在想,你應該去學車。」
「怎麼,才接了兩天就煩了?」卓群一揚眉梢,裝出不高興的樣子。
「那倒不是。過幾天我就忙了,有時不能來接你。再說,你不是要出去嗎,把車學會了,省得到那邊再學。」
卓群一呶嘴:「想得還挺周到。」
「我是好心,不想學就算了。」方曉一踩油門,發動汽車。
「去哪兒?」方曉問。
「你說吧。」
「嗯,我想想。今天第一天上節目,感覺不錯。應該好好慶祝慶祝。哎,去蹦迪吧。」
方曉搖搖頭。「今天身上沒勁。」
「那去酒吧聽音樂?」
「也行,不過我怕喝多了沒法開車。」
「嗯,那去看電影吧。」
「看那玩藝兒?」方曉不屑地道。
「哼,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說幹嗎?」卓群臉色一沉,有些生氣了。
「好,好,聽你的,看電影。不過這麼晚了,還有嗎?」
「有,這個時間正好看通宵電影!」
「看通宵?」方曉驚詫道。
「是,怎麼不行?」
「行,行。」方曉連聲道,心想也罷,反正回去也睡不著覺。
兩個人去了剛裝修好、才營業不久的虹霓影院。方曉記不清自己多長時間沒進電影院了,一進去禁不住有點兒驚詫,現在的電影院裝飾得這麼豪華舒適。咖啡廳、小型超市,一應俱全。坐位鬆軟舒適,音響效果也好。相比之下,電影倒不怎麼樣。第一個看的是部香港搞笑片。一個富家子愛上了一個窮家女,給父母知道了,百般阻攔,逼他去相親。女友醋心大發,女扮男裝,扮成酒店侍者去試探、阻攔。說是搞笑,其實一點也不好笑,象是有人在後面拿手硬胳伎你笑。方曉看了一會兒就感覺不耐煩起來。旁邊的卓群卻看的津津有味,就把頭靠在方曉肩上,不時發表感想。
「那傢伙,真是三八!你看她在給他倒水,自己女朋友的手還認不出來。」
「那是導演故意的,要是認出來就不用拍了。」方曉沒好氣地說。
「這女的也是,窮還沒骨氣。如果我是她,就玩失蹤,讓他找不著。」
方曉在心裡嘆口氣,沒搭腔。卓群又繼續說道:「導演也三八,應該用成功療法,讓她默默奮鬥,功成名就再出來,把他的企業搞垮。」
「那就不是鬧劇,是正劇了。」
「可這鬧的太沒水平了。還不如馮小剛。」
方曉沒吱聲,心想:不是你要來看的嗎?
電影實在太俗套,看到最後,卓群也掃興起來,閉上嘴不吱聲,靠在方曉肩上好象要睡著了。方曉趁機提議出去,卓群稍一猶豫,欠身離座。
走出影院,卓群說肚子餓,兩個人找地方吃宵夜。已經11點多了,街里的酒店都打烊了,方曉帶她去了西城區一家24小時營業的粥店。看樣卓群是真餓了,狼吞虎咽,把一碗皮蛋瘦肉粥喝光了。又吃了一個蔥油餅,和一碟小菜。受她的感染,方曉也有了一點食慾,就著小菜,喝了半碗粥。
「還去哪兒?」離開粥店,方曉問。
卓群看看他,答非所問地說:「現在吃了飯,有勁了吧!」
方曉活動了一下胳膊:「還行。」
「那好,去蹦迪。」
「現在?」
「怎麼,不行?」
「行行。」方曉點頭道:「捨命陪君子。」
方曉掉轉車,順著剛才來的路往回返。午夜的街頭,依然燈火輝煌,馬路上車來車往,兩邊的霓虹燈忽明忽暗,交相輝映,閃爍著五彩的燈光,充滿了節日的喜氣。突然,一陣震耳的轟鳴聲,天空中綻放出一朵朵絢麗的花朵。
「看,放煙花了!」卓群興奮地說。
隨著一聲巨響,又一枚禮花升入夜空,盛開成無數星光,光彩奪目。
「哎,快看,真好看!」卓群招呼方曉。
方曉神色木然,兩手握住方向盤,眼睛緊盯著前方。前面指示燈一閃,變成紅燈。方曉一踩剎車停住。身子往後一靠,用手敲打著方向盤,長嘆了口氣。
卓群轉過身來看看他:「你怎麼了?怎麼老嘆氣?」
「沒什麼,有點累了。」
卓群正過身,眼睛盯著前面亮著的紅燈,象是問方曉又象是問自己:「人什麼時候感覺最累?」
「沒有方向的時候。」方曉低聲道。
綠燈亮了,方曉發動汽車,駛過路口。
「算了,不去了。」卓群突然說道。
「為什麼?」
「不為什麼。」
「剛才還叫著去,這一會兒的功夫怎麼又不去了?」
「沒怎麼,就是不想去了。」
方曉搖搖頭,嘆口氣,「那現在去哪兒?」
「回家。」
「回家?」
「嗯。你也去。」
「我也去?」
「嗯。今晚不想一個人過。要麼一起去我那,要麼一起去你那,喝酒,聊天,或者聽歌,看CD。什麼都行。反正不許睡覺。」
「好,聽你的。」
方曉答應道,在路口處拐彎,掉轉車頭,往山屏街方向駛去。約莫用了5、6分鐘,就到了。找停車位花了點時間。方曉繞著樓轉了一圈,最後把車停在50米以外的工商行儲蓄所旁。
一個中年模樣的男人過來問:「停多長時間?」
「一晚。」
「5元。」中年男人說道,撕下一張票。
方曉交了錢,和卓群上樓。趁卓群掏鑰匙開門,方曉低頭看了下表,12點半。
「喝什麼?」一進門,卓群脫去外衣,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樣子。
方曉看看她,恍忽覺得是卓爾。
「喝什麼?咖啡,還是啤酒?」卓群又問了一遍。
方曉正了正神:「啤酒。」
卓群從冰箱里拿出兩罐啤酒,方曉接過來,從沙發上拿起一個座墊,放在地上,盤腿坐在上面。打開啤酒,獨自喝著。
卓群在梳妝台前摘隱型眼鏡,而後換了一套棉布睡衣,把臉上的妝洗掉,挨著方曉坐下。從茶機夾層拿了一袋話梅,就著話梅,喝啤酒。
方曉看看她,用下巴一指她手中的話梅,「這,好嗎?」
「好。不信你試試。」卓群把話梅塞到方曉嘴裡。
方曉嘗了嘗,喟然長嘆一聲:「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
「我們每天做的事,不也是風馬牛不相及?」卓群不屑地說。
方曉想了想,默然無語,仰頭喝酒。卓群看看他,聲音柔和地:「把外衣脫了吧,在家裡穿著不舒服。」
方曉把夾克衫脫掉,裡面只穿著棉襯衫。
「好些了吧?」
「唔,還行。總不能象你似的,把睡衣帶來吧。」
「下一次想著帶來。」
「喔?」
「還有,再帶一雙拖鞋。」
「喔?」
「喔什麼?不和你開玩笑,說真格的。」卓群正色道。
方曉瞟了她一眼:「那怎麼行?」
「為什麼不行?嗨,你別往別處想,我只是想孤單的時候,讓你來作伴。就當是鄰居吧。現在不是興合租屋嗎!」
「這也不是你的屋哇!」
「從現在開始就是了。」卓群一揚眉,不遠得意地道。
「怎麼?你姐她-」方曉咽了口唾液,聲音有些斯啞,「她不回來了?」
「嗯。不回來了。」
「那——她在北京幹什麼?」
「她不在北京,回哈爾濱了。」
「回哈爾濱?回哈爾濱幹什麼?」
「回去改稿子。」
「為什麼不回這兒改?」
「嗯,可能是怕我影響她吧。那邊房子多,我老爸、老媽單位各分了一套,我爺爺還留下一套,都閑著呢。她好象走之前就計劃好了,筆記本都帶著呢。」卓群若有所思,「我有一個預感,她這次出去不打算回來了。所以要利用這段時間,陪陪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