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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曉捧起卓爾的臉,直視她的眼睛:「我知道你說的是真心話。但我不想冒這個風險,因為愛情不可以被保證。」

卓爾心中有些不快,推開他的手。「你總是這麼自以為是。」

方曉附下身來,口氣緩和道:「我不是不讓你去,我是想讓你先等一等,我和你一塊去。」

「真的嗎?你也要去?」卓爾興奮起來。

「真的。但現在不行。」

「那什麼時候行?」

「這個,我現在沒法回答,要看公司進展情況。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年底我就可以走。我們先去美國,然後去歐洲。我覺得你想讀書還是應該去歐洲,英國、法國都行,人文環境比較好。你又不是學經濟的,去美國學不到什麼。」

卓爾點點頭:「我也喜歡歐洲,能去當然好了,可是那兒的費用很高,打工的機會也不象美國那麼多。」

「這你不用擔心,錢我會安排的。」

卓爾垂下眼帘,眼前閃現出他送給卓群的那輛白色豐田車,心中湧起一種說不清的複雜情感,不再說什麼。

見卓爾默不作聲,方曉俯下身,吻了下她的臉頰:「餓了吧,起來,我們去吃飯。」

方曉發動汽車,駛上馬路,把卓爾家的公寓樓甩在身後。

「去哪兒?」卓爾問。

「你說吧,想吃什麼?」

「嗯,去你們酒店吧。上次在那兒吃的海鮮茄子煲很好吃。」

「遵命,夫人。」

方曉熟練地駕駛汽車,不一會兒就到了國際酒店。卓爾推門下車,一抬頭見原雪芳從前面停著的一輛計程車上下來,下意識地一縮身,退回車中。

「怎麼了?」方曉問。

「沒什麼,好象一個熟人。」

方曉順著車窗望去,正好看到原雪芳一個側影,也覺得有點兒面熟。

「哎,我好象在哪兒見過她。」

「你見過她?」聽方曉一說,卓爾嚇了一跳。

方曉眯起眼睛仔細看了看,點頭道:「好象是,但想不起來了。」

卓爾有些泄氣地道:「算了,我們換個地方吧。省得見了還得說話,怪麻煩的。」

「好。」方曉爽快地答應道。他本來也不想來這,怕萬一碰巧遇到方小艾,惹卓爾不高興。於是發動汽車,駛離國際酒店。

方曉帶卓爾去了海景酒店,乘電梯上樓時,卓爾望著腳下燈光璀燦的廣場和遠處的樓房,不僅想起第一次和方曉在這吃飯的情景,內心湧起一種甜蜜的憂傷。

電梯在29層停下,侍者引他們到一個雙人桌。

「還記得吧,我們第一次吃飯,就是在這。」方曉望了一眼窗外,說。

「記得。」卓爾點點頭,「那天我剛剛辭職,來的時候,賀新對我說,你會記住這頓飯的。現在想想,好象很遙遠的事了,又好象才剛剛發生。」

「如果,我是說如果——」方曉頓了一下,看了卓爾一眼,「我們將來舉行婚禮的話,我就把這餐廳包下來。」

卓爾微微一笑:「你應該把那架飛機也包下來。」

「對,我是這麼想的。」方曉一本正經地說,「等飛機到藍城時,我要讓它在空中盤旋一圈,然後再降落。當艙門打開,你披著潔白的婚妙,慢慢走下來,那情景肯定很美。」

「噗嗤」一聲,卓爾笑了出來。

方曉看看她:「怎麼,你不喜歡?」

卓爾搖搖頭:「不喜歡。那樣的婚禮多半是辦給別人看的。」

「可是—」方曉有幾分不解,「有人說,全世界的女人都期待披上婚妙的那一刻。難道你不想?」

「以前想過,」卓爾老老實實地答道,「不過現在不這麼想了。」

「現在怎麼想?」

「如果,我是說如果——」卓爾學著方曉的口氣,慢慢道,「我們結婚的話,我希望只有我們兩人,去旅行。不去那些風景名勝,也不去大都市,就去江南小鎮,看小橋人家,聽流水潺潺,享受那種遠離都市的寧靜和純樸。」

「那就聽你的。到時候一切按你的辦。」方曉一揮手,做了個武斷的手勢。

「瞧你,說的象真的似的。」

「是真的,我是認真的。」

卓爾抬起頭,盯著方曉看了一會兒:「你真的想結婚嗎?」

方曉沉思片刻,點點頭,「嗯,你呢?」

「我?」卓爾停了一下,語氣輕輕的:「我也想,但也怕。」

「怕什麼?」

「怕失去自己,怕離得太近,怕愛會成為習慣。」

「可是,你不能因為怕,就不往前走。」

「我知道。可問題是,有時候你不知道哪兒才是真正的前面?」

「這很簡單,只要我們面對面,你的前面——」方曉用手一指自己胸前,「就永遠是我。」

卓爾怔怔地望著方曉,方曉攥住她的手,眼中閃著摯熱的光。

「答應我,先不要去美國。」

卓爾凝視著方曉,忽然間明白他為什麼說這些,鄭重地點點頭,「我答應。」

方曉長長地舒了口氣,「好了,點菜吧。我可是餓了。」

方曉把卓爾送回家,回到酒店,往床上一躺,兩眼望著天花板,翹起嘴唇,吹起口哨。突然響起的電話聲,嚇了他一跳。他定了定神,突然意識到可能是卓爾,一翻身起來,拿起電話一看,卻是方小艾。

「喂,小艾,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休息?」

「我下午睡了一會兒,現在不困。你在哪兒呢?」

「在酒店,我剛回來。」

「你來一下好嗎?我有事兒想和你談。」

「現在?」方曉有幾分意外,「太晚了,明天吧。」

「我後天要去上海,明天處理一些事,怕時間安排不開。」

「那——」方曉猶豫了一下,「好吧。」

方曉懶洋洋地起來,下樓去方小艾的房間。

門虛掩著,好象是專為等他。方曉想了想,還是抬手敲了下門,聽到回聲才推門進去。

方小艾斜靠在床上,兩腿埋在被子里,上面穿一件白色睡衣,手裡夾著煙,見方曉進來,忙把煙捻滅。方曉掃了一眼煙灰缸里的半截煙頭,心情一下變得暗淡起來。

「坐吧。」見方曉站在那,方小艾一指對面的床,說道。

「不用了,我還是習慣站著。」

方小艾仰起臉來看著方曉,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間變得這麼冷淡。

「怎麼了?」

「沒怎麼。」方曉一聳肩,「說吧,什麼事?」

「你站在那象老師似的,我怎麼和你說。」

方小艾心中有些不快,她盡量壓著,不表現出來。

方曉瞟了她一眼,走過去坐在床邊,兩手抱在胸前,蹺起二郎腿。

「說吧,什麼事。」

「我聽伯伯說,你離開公司,自己做了?」

「是。」

「怎麼樣?」

「還行。」方曉道,低頭看了看錶。

方小艾掃了他一眼,臉上露出一絲怪異的笑。「你知道我這次回來做什麼嗎?」

「不知道。」

「和你一樣。」

「怎麼,你要做股票?」方曉抬起眼睛,看看方小艾,感到十分意外。

方小艾一點頭,「是。」

方曉的視線停在方小艾臉上,彷彿想從她臉上的表情驗證這句話的真實性。

方小艾似乎覺察到了,往後靠了靠,側過臉來對方曉說:「給我倒杯水。」

方曉有些不情願地站起身,倒了杯水給她。

方小艾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說道:「我們直話直說。我這次回來,是想投資股市。沒想到一回來就病了,也許是天意,這幾天我在醫院一直在想,我需要一個合作夥伴,而你這幾年一直在股市裡,為什麼我們不能合作呢?」

「我們?」方曉一縮嘴,做出那種嘲諷的表情,「對不起,我已經有合作夥伴了。」

方小艾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兩眼直直地看著方曉,「你居然不問合作什麼,就拒絕我!」

見方曉不作聲,方小艾又繼續道:「這麼多年,你也沒什麼進步,還那麼感情用事!」

方曉臉有些漲紅,「我沒有感情用事。」

「沒有?沒有你為什麼什麼也不問就拒絕?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找我合作?可是現在機會就在你眼前,你卻漠然視之。你不是一個好商人,甚至可以說不是一個合格的商人。」

「但我至少是一個不負別人的人。」

「是,你是不會先負別人,但如果別人負了你,你這輩子也不會原諒,你會利用一切機會和手段報復,就象你現在這樣。」

「我沒有。」

「沒有?那你這幾天在做什麼?關心愛護我嗎?你的關心愛護無非是想讓我難受,你以為我不知道?我可以告訴你,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不過我並不怪你,一個受過傷害的人,就應該還擊。不過有一點你至今也沒搞明白,傷害你的不是我。你想想,就算我當年不走,我們在一起,過著貧窮拮据的日子,連出門花十塊錢打計程車還要進行思想鬥爭,那樣的生活會幸福嗎?」

方小艾越說越激動,由於激動臉色漲的通紅。方曉看著她,不知她為什麼說這些,有點兒無所適從。

方小艾吸了口氣,聲音緩和些,「其實我和你一樣,也是受害者。傷害我們的是貧窮。我不知道你怎麼想,反正我不後悔,如果讓我重新選擇我還會這樣,就算痛苦就算受傷害,但我們成功了。這輩子也不用為錢發愁了。不知有多少人羨慕我們呢。」

「這麼說—」方曉把蹺著的二郎腿翻了個過,「我倒應該謝謝你了。」

「沒錯,你是應該感謝我。就人生來說,痛苦比快樂更有營養。」

「那就謝謝你吧。不過,現在我已經不痛苦了,我很快樂。」說罷,方曉站起身來,準備結束這場毫無意義的談話。

「哦?是嗎?」方小艾仰起臉,臉上露出嘲諷的表情,「那更危險。這可能意味著新一輪痛苦的開始。你不覺得快樂和痛苦就象股市一樣,輪流做莊嗎?」

方曉用鼻子哼了一聲,在房間踱了幾步,漫不經心地說:「你說你想投資股市,我問你,你想投多少錢?」

「錢不是問題,只要能賺錢,想要多少都可以。」方小艾不以為然地道。

「哦?」方曉轉過身來,側著頭、斜睨著眼,唇邊露出嘲諷的笑:「這麼大的口氣!這麼說你現在很有錢了?不知道是你個人的錢,還是你先生的錢?我聽說在美國,夫妻的錢是分開的。」

「我們不僅錢分開了,人也分開了,這樣你滿意了吧?」

「我?」方曉搖搖頭,「這是你的事,和我有什麼關係?」

「怎麼能說沒關係呢?我們過去有關係,現在有關係,至於將來—」方小艾臉上浮出一種莫名其妙的笑,「我相信還會有關係的。」

「你真-」方曉想說「你真無恥」,話到嘴邊又忍住了,改口道:「你真有錢?」

「這不重要,做生意,要學會用別人的錢。」

「不錯,看來你到美國學了不少東西,我能知道這『別人』是誰嗎?」

「你不必知道,但我可以讓你知道錢的數目,這是最重要的。」

「多少?」

「3000萬。」

「人民幣?」

「不,美金。」

方曉斜了一眼方小艾:「你什麼時候學會利用外資了?」

「不是外資,是內資。」

「內資?」

「對,別的你就別問了,知道的越多越危險。」

方曉倒吸一口冷氣,壓低聲音:「你知道你在做什麼么?你在玩火。」

「我知道,但我願意。」方小艾一甩頭,把掉在額前的頭髮甩到後面去,「世界上有兩種賺錢方式:一種是魔鬼的方式,一種是天使的方式。我喜歡魔鬼的方式,因為它來的快。」

「那麼—」方曉頓了一頓,瞟了一眼方小艾,「你想讓我做什麼?」

方小眯起眼睛看著方曉,緩慢而清楚地吐出兩個字:「做—庄。」

見方曉半天不說話,方小艾清了清嗓子,又繼續說道:「方曉,我承認我傷害過你,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就讓它過去吧。重要的是往前看。我仔細想過了,其實我們是同類人,有同樣的野心,必要的時候同樣可以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如果我們能一起合作,會成就一番事業的。」

事情來的太突然,方曉心裡七上八下的,他踱步走到窗前,望著遠處星星點點的燈火,眼前浮現出卓爾的臉龐。一瞬間他做出決定。轉過身來,正要開口,方小艾搶先說道。

「你不用現在回答。你就是同意,我也無權決定。等我回上海處理完事情就回美國,把你和其它幾位侯選人的情況彙報給老闆,再做決定。」

聽方小艾這麼說,方曉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你這麼快就回美國,不回家看你父母了?」

「不回去了。等下次回來再說吧。」

「你準備什麼時候回來?」

「說不好,但最晚不會超過6月,我們要在申奧前把方案定下來。」

「申奧?」

「對,申奧。」方小艾重複道,仰起臉看看方曉,一字一句地說:「你不也在等嗎?」

一進入七月,雨就下個不停,已經連續下了3天了。

卓爾站在窗前,雙手抱在胸前,面帶沉思,望著對面的樓頂。雨水落在上面,擊起無數個旋渦。身後,卓群穿著睡衣推門進來,她都沒有覺察。

「剛才誰來的電話?真煩人,把人家給吵醒了。」卓群倚在門框上,伸了個懶腰,不滿

地嘟嚀了一句。

卓爾回身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沒吱聲。

「是方曉吧,除了他還有誰。唉,他現在怎麼變的這麼婆媽!我說吧,人一戀愛,就變得中庸起來,要是再結婚,就成平庸了。哎,他不會送你去北京吧。」卓群一連串說道。

卓爾凝了下眉頭,輕聲道:「不會。」

卓群慢騰騰地走過來,看看窗外,叫了起來:「哎呀,雨這麼大,飛機會不會停飛?」

「不會的。一般情況下,大雨之後,就是晴天。只有小雨才會連綿不斷。」卓爾依然望著窗外,眼前浮現出杜輝的身影,很快一閃,又消失了。

卓群歪著頭看了她一眼:「我說,你都快成哲學家了。」

「那也沒什麼不好,哲學指導人生,讓人活得聰明。」

卓群一呶嘴,不屑地道:「我也沒見你聰明哪兒去!以前呢,我還覺得你有點兒與眾不同,現在看也沒什麼區別。唉,女人那!」

卓爾被卓群的樣子逗笑了,側過身來看看她:「女人怎麼了?」

「你知道女人最大的弱點是什麼?就是喜歡為男人放棄自己。」

「我沒有放棄,只是推遲。」

「別自欺欺人了,這只是程度的不同,不是本質的不同。我問你,假如現在你們換過來,他在國外有業務,你需要留在國內,他會為你留下來嗎?」

卓爾緊抿著嘴唇,沒有作答。

「不會的。我敢肯定。」卓群斷然道,「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男人永遠把事業放在第一位,把愛情放在第二位。卻反過來讓女人把他放在第一位。而女人總是傻瓜一樣的上當,把自己的命運交到人家手裡,等到人老珠黃成了棄婦,又象祥林嫂似地整天念叨『當年』,當年怎麼了?當年是你自己選擇的,就應該承擔這種選擇的後果。」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我不會的。我們有約定,一年,我等他一年。」

「約定?」卓群臉上浮現出一絲疑慮,「要我說,約定就是用來違背的。因為不能確定,因為知道做不到,才需要約定。現在是信息時代,一天的事情都無法確定,誰知道一年會發生什麼!」

「如果連一年的時間都不能保證,那也太脆弱了。」

「你以為呢?男女關係本來就是很脆弱的。既不象血緣關係那麼持久穩定,也不如利益關係那樣牢固結實。惟一的連接是感情,而感情是最容易變的,來的時候無影無蹤,去的時候無聲無息。就好象做了一場夢。」

卓爾轉過身,定定地看著卓群,目光中帶著幾分疑惑。「你這是怎麼了?一早晨起來就說這些不著邊的話。是不是和蘇醒鬧矛盾了?」

「沒有,我們挺好的。我是擔心你。」

「我?」卓爾眉頭一緊,閃過一絲驚疑,隨即一笑,「我有什麼好擔心的?我去北京簽名售書,幾天就回來,難道還有外遇不成!」

卓群聳了聳肩,轉身走到床邊,身子一歪,往床上一倒,手枕在腦後,望著天花板。

「我本來不想說,可你知道我這脾氣,不說就難受。你知道嗎,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杜輝了。」

「啊!」卓爾忍不住驚嘆了一聲,她用手捂住嘴,掩飾自己的失態。

卓群沒再意,自顧自地往下說:「他好象知道你為什麼不去美國了,很生氣,也很傷心。」

卓爾猶豫了一下,說:「這不是夢,是真的,剛才的電話就是他來的。」

「真的?」卓群一翻身坐起來,兩眼直直地瞪著卓爾,「他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卓爾頓了一頓,看了一眼卓群,低垂下眼帘,「只說過兩天回國。」

「他要回國?為什麼?」

卓爾咬緊嘴唇,不言語。

卓群疑惑地看著她:「是不是你和他說什麼了?」

「嗯。」卓爾點了下頭,「我給他寫了封信,說了我不能去的原因。」

「我就知道你會說!我不是告訴你先不要說,隔著那麼遠,你不說他也不知道,再說他在那邊誰知道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沒確定之前都可以多選擇嘛,這是心照不宣的事,你有什麼必要非得坦白!」卓群生氣地大聲嚷道。

「你別這麼大聲好不好。」卓爾抬手制止她,下意識地向門外看了看,噱口氣,「我反覆想過了,我不能象你說的這樣,我要給他一個明確的答覆。」

「可是誰又給你一個明確的答覆?不是我不相信方曉,他做的事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又怎麼能給你保證?再說,杜輝也沒說非要你嫁給他,你就用模糊哲學,先把簽證拿到手,進可走退可留,給自己多留點餘地有什麼不好?死心眼!非把自己往獨木橋上趕,我看要是萬一橋斷了你怎麼辦!」

卓群越說越急,伸手搡了卓爾一把,「哎,我說你這回聽我的,等杜輝回來,別把話說絕了。他不是一個心胸狹窄的人,就是知道娶不到你,只要你告訴他想出去他也會幫忙的。」

「可我不想這樣,這樣我就欠他太多了。」

「那有什麼?說不定他願意讓你欠呢!」

「但我不願意。」卓爾轉過身望著窗外,「我不想讓他成為我的債務。」

卓群盯著卓爾的背影,知道再說也沒用,呶呶嘴,賭氣道:「怕什麼?又不讓你以身相許!」

「別瞎說!」卓爾回過身來瞪了她一眼,責怪道。

卓群兩手一撐床邊站起身,兩手捂著嘴打了個呵欠,「得,我不和你說了。我去沖個澡,你幫我弄點兒東西吃。」

快到中午時,雨停了。

卓爾打開窗子,雨後特有的混合著清新和潮濕的味道迎面撲來。她舒展了一下身體,蹺起腳探頭往外望。馬路上滿是積水,行人小心行走著,路口處車輛排成一長串,不時傳來刺耳的鳴笛聲和剎車聲。卓爾的目光在那一長串車隊中搜尋,沒有發現方曉的綠色佳美車。她回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已經11點多了,不僅有點兒擔心,他們說好一起吃午飯。

卓爾又望了一會兒,關上窗,走到沙發旁,打開包,檢查一下身份證、錢夾和機票是否放好。走廊里傳來電梯的開關聲,接著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卓爾豎起耳朵仔細聽,看是不是方曉來了。腳步聲越來越近,她興奮地跑過去從門鏡向外望,又失望地回來。

門外的電梯聲又一次響起,接著是一陣腳步聲,聽著那聲音漸漸走近,卓爾的心又一次充滿希望,可是,聽著那聲音遠去,鼓起的希望又瞬間破滅。

又等了一會兒,卓爾按奈不住,拿起電話。

「喂,方曉!」

「哦,對不起,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公司有事我走不開,不能陪你吃飯了。」方曉十分歉疚地說。

「沒關係,我自己隨便吃點兒,留著地方晚上好吃大盤子。」卓爾開玩笑道。雖然很失望,但她極力掩飾,不想讓方曉覺察出來。

「1點50的飛機,我1點鐘去接你,來的及吧。」

「來的及。你要是忙,就不用來了,我打車去,反正也沒什麼東西。」

「不,我去,你在家等著。」

放下電話,卓爾心裡隱隱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她坐在沙發上發了會兒呆,起身去廚房,想煮袋速食麵,又覺得沒什麼食慾,打開冰箱,拿了一串荔枝和兩個香蕉,打開電視,邊吃邊看。不時抬頭看看錶,差5分1點,方曉又打來電話。

「喂,我馬上就到,你現在下樓等我,把東西拿好。」

「好。」卓爾答應道,急忙關了電視,穿上外衣,匆匆照了下鏡子,拿起包往外走。走到門口又不放心地回頭環視了一眼,想起什麼,折回去,從冰箱拿出一個香蕉,放到卓群那隻心愛的寶貝龜旁,這才轉身離去。

方曉已經等在路邊了。卓爾緊跑幾步過去,方曉從裡面打開車門,卓爾一彎身鑽進去。

「吃飯了嗎?」方曉問。

「嗯,吃了。」

「沒忘東西吧,用不用檢查一下。」方曉指指卓爾的包道。

「不用,已經檢查過了。」

「那好,我們去機場。」

方曉一踩油門,發動汽車,向機場駛去。卓爾坐在旁邊,覺察到他好象有心思,想問又怕影響他開車,轉過身去,望著窗外,看著路邊樓房一排排往後退去,心中升起一絲悵然。

「哎,那邊有人接嗎?不行我安排人去接你。」方曉一邊開車一邊說。

「不用,出版社有人接。」卓爾轉過身,莞爾一笑。

「我這邊走不開,要不我也想去,排隊等你簽名,我還沒享受過作家簽名售書的待遇呢。」方曉開玩笑說。

「去你的。」

前面路口亮起紅燈,方曉一踩剎車,把車停住,轉過身,一隻手敲打著方向盤,一隻手在卓爾腿上輕拍了一下。「哎,真的,假如我在那排隊等你簽名,你見到我什麼感覺?」

卓爾想了想,搖搖頭:「不管有什麼感覺都不能表現出來,要裝的象不認識似的,不然給記者拍到又該炒作了。」

「唉!我還以你會——」方曉仰臉做了個接吻的動作。

「去你的!」卓爾一搡方曉,方曉就勢把她攬在懷裡,在她臉頰上親吻著。

卓爾用手推他:「別這樣,讓人看見。」

「看不見,車窗貼膜了。」

後面,響起一陣鳴笛聲。

「快鬆開,後面車摧你了。」卓爾急忙說。

方曉鬆開手,發動汽車。卓爾坐起身來,往後攏一下弄亂的長發,半是欣喜、半是惱怒地說:「你真壞,我還以為你貼膜是為了防晒。」

方曉不懷好意地一笑:「是可以防晒,但主要是防人。以後你再見到車窗貼膜的,不用問就知道,主人在談戀愛。」

「談戀愛又不是做愛,用不著防人。」

「怎麼不做愛?你知不知道,很多美國人的第一次性,都是在汽車裡完成的。」

「那你呢?」

「我嘛——」方曉詭秘地一笑,「我是想。等你從北京回來,我們開車出去玩,然後在汽車裡做愛,好不好?」

卓爾微紅著臉,望著窗外,不做答。

「我保證,」方曉嘿嘿一笑,「你肯定會喜歡的。」

「好好開你的車吧!」卓爾假裝生氣地道。

「哎,真的,我問你,我們去過的地方,你最喜歡哪兒?」

「都喜歡。不過最喜歡的,還是—國際酒店2127。」

「哦?」方曉愣了一下,「為什麼?」

「因為,那是我們第一次。」

方曉皺了皺眉頭:「可惜,那是酒店的房間,要不可以買下來送給你。」

卓爾歪頭看看方曉:「你是不是特喜歡送東西給別人呀?」

「你不是別人,是我愛的人。」方曉緩慢而深情地說。

卓爾突然不作聲了,方曉也不再言語,默默地開著車,向機場馳去。

到了機場,方曉把車開到候機廳門前,對卓爾說:「你先下車,在這等我,我把車開到停車場。」

卓爾推門下車,目送方曉把車開走,轉身走進候機大廳,先到窗口把機場建設費買了,又回到門口等方曉。

方曉正往這邊走,看見卓爾,緊跑幾步過來,接過她手中的包,「走,先去買機場建設費。」

「我買完了。」

「那—」方曉頓了一頓,「去換登機牌吧。」

卓爾去窗口辦理登機手續。方曉站在旁邊,囑咐道。「路上小心點,到了給我打電話。」

「好的。」

「我在北京有好多同學,你有什麼事打電話給我,我可以讓他們幫你。」

「嗯。不會有什麼事的,你不用擔心。」

「什麼時候回來,打電話給我,我來接你。」

「好的。」卓爾換好登機牌,抬起頭看著方曉,「我進去了,你回去吧。」

「嗯。」方曉用力握了一下卓爾的手,「進去吧,好好照顧自己。」

方曉站在登機口前,目送卓爾的背影遠去,直到看不見了,才轉身離去。

出了候機廳,方曉快步向停車場走去。天空傳來一陣巨大的轟鳴聲,他停下來,抬頭仰望,一架波音747飛機高昴著頭,張開翅膀,呼嘯著飛向遠處。在藍色的天空留下一道長長的銀白色絲帶。

方曉出神地望著,心中升起一股淡淡的離別惆悵。突然響起的電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喂,你是方曉嗎?」電話里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是我。」

「我是藍城經濟案件偵察處,想找你了解些情況,請你來一趟好嗎。」

方曉腦袋嗡地一下,他吸了口氣,讓自己鎮靜下來:「可以,什麼時候?」

「現在。」

藍城經濟案件偵察處位於市政府東側的花園廣場,是一座6層小樓,方曉以前開車曾路過這裡,到裡面來還是第一次。

一進樓,是一個門廳,右首是樓梯,左首一拐,是一個收發室。方曉走過去,說明自己要找的人,值班的老大爺接通內線電話,核實后讓他在登記簿上寫上名字、來訪時間、要見的人,然後才讓他上去。

方曉上到6樓,略微歇口氣,順著走廊往裡走,在606房間前停下。抬手敲了兩下門,聽到回聲,一推門進去。房間不大,有4張辦公桌,裡面兩張桌子空著,靠的門口的兩張桌子前坐著兩個人,一個年紀稍長一些,能有40歲左右,一個很年輕,也就26、7歲。

「請問,哪位是劉隊長?」方曉問。

「我是,你是方曉吧。」年長的男人站起身,伸手和方曉握了握,指著對面的年輕人說:「這位是趙明。」

「你好。請坐。」叫趙明的年輕人起身和方曉握手,拉過一把椅子給他,又用紙杯接了杯水。「你來得挺快,以前來過這裡?」

「沒有,開車路過,挺好找的,特別是你們辦公室,606和666隻差一個數,剛才劉隊長一說我就記住了。」方曉大大方方地坐下,習慣地蹺起二廊腿,詼諧地說。

劉隊長微微一笑:「666是一種農藥,殺蟲滅毒用,和我們是兩個行業,不過性質有點兒相同。」

「聽說666是試驗了666次才成功,因而得名。也真難為那些發明家了!農藥本身也有毒,不然也不能滅毒。」方曉聽出他話裡有話,不軟不硬地回敬道。

「是呀,做什麼想成功都不容易呀。」劉隊長說,朝對面的趙明遞了個眼神。

趙明會意地一笑,從辦公桌里拿出一盒紅塔山煙,遞給方曉:「來,抽支煙吧。」

方曉一擺手,從兜里掏出一盒555。哎,你也來一支!」

趙明擺擺手道:「我還是來這個吧,現在555假煙太多。」

方曉又讓了讓劉隊長,同樣被謝絕了。他給自己點上,吸了一口,接過剛才趙明的話,道:「其實所謂真假,不過是認知順序而已。我講個笑話,我以前有位同事,那會兒剛開始抽煙。他家樓下拐角有個小賣店,每天早晚上下班路過,就去那買煙。店主不認識他,就給了他一盒假紅塔山煙。他第一次抽也不知道。後來去的次數多了,店主知道他是自己的鄰居,感覺有些心不安,有一天,他又去買煙,就拿了一盒真煙給他。結果你們猜怎麼樣?」

「怎麼,打起來了?」趙明略帶嘲諷地問。

「沒錯。他回去一抽,發覺味道不對,『騰』地一下火就來了,下樓到小賣店,把煙往櫃檯上一扔,氣憤地道:『你也太不象話了,我們街彷鄰居的,我經常來買煙,你怎麼賣假煙給我?』」

「店主只好實話實說:對不起,你剛搬來我不認識,以前給你的是假煙,這盒才是真的。」

「他哭笑不得,看看他手裡的煙,猶豫了半天,最後說:算了,你還是給我假的吧,我已經抽習慣了。抽真的反覺得象假的。」

方曉講完,劉隊長和趙明互相看了一眼,不自然地笑笑。

「所以,一個人做點兒壞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都做壞事,不做好事。」方曉開玩笑

地道。

趙明看看他,半是嘲諷、半是讚賞地說:「這句話比較經典。一個人從生下來直到死,光做好事,一件好事也不做,幾乎是不可能的。」

「是呀,這得多大的毅力才能做到呀!」

「所以—」趙明把煙用力捻滅,瞟了一眼方曉。「做壞事的成本,有時比做好事還要大。前幾天刑偵那面抓了個小偷,你能想到嗎,他每天按計劃訓練自己,登山、爬樹,收集信息,偵察情況,著實花了不少功夫,做了幾次案才被捉到,提審時連警官都覺得他敬業精神可佳,可惜用錯了方向。」

「你說的對,方向很重要,可問題是很多時候你並不知道未來方向。有人說人生是一場實驗,等到最後結果出來,才能見分曉。」

「有些人就把自己給實驗到裡面去了。比如老莊,你見過他吧?現在在裡面呆著呢。」一直默不作聲地劉隊長突然說道。他特意在「裡面」兩個字上加重語氣,邊說邊注意觀察方曉。

方曉淡淡一笑,把煙掐滅,把眼鏡往上推了推。

「見過。不過人家是大人物很忙,有時候在場合上見面,也只是點頭打個招呼。」

「是嗎?你們沒一起吃飯什麼的?」

「沒有,我請他喝過一次茶。」

「哦?你請過他?」

「是,我想問問他申辦奧運對股市有什麼影響。記得他當時好象是說,這取決於大家的態度。」

「然後呢?」

「然後,我們又閑談了一會兒,他說有事,就走了。」

「以後再沒接觸?」

「沒有。」

「唔。」劉隊長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沉默片刻,劉隊長突然問:「你上網嗎?」

「有時候上。」

「上網幹什麼?」

「看新聞,發電子郵件。」

「給老莊發過?」

「沒有。」方曉回答得很乾脆。

劉隊長看看他,又問了些他公司的情況,以前的工作經歷。一個下午的時間過去了。劉隊長還在問,方曉不緊不慢地答著。

「快下班了,你回去吧。」劉隊長突然說了一句。

「好。」方曉答應了一聲,眼底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光亮。

劉隊長眯起眼睛,又說:「以後我們可能還找你了解情況,希望你能配合。」

「沒問題。」方曉說道,站起身,和劉隊長、趙明握了握手,離開經偵處。

方曉把車開到花園廣場南側,找了個空地停下,拿出電話。

「喂,你好,我找一下張行長。」

「行長不在。」

「去哪兒了?」

「去歐洲了。」

「什麼時候回來?」

「最快也得一個星期以後。」

方曉的心陡地沉下來,他掛斷電話,身子重重地往後一靠,手不停地敲打著方向盤上,大腦在迅速運轉著。

「老莊出事了,張行長又出國了,還有10天,申辦奧運最後揭曉。現在正是關鍵時刻,可自己的資金已經都投進去了,怎麼辦?」

方曉焦急地想著,眼前浮現出方小艾的身影。他連做了三個深呼吸,然後抓起電話,撥叫她的手機號。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由於恐懼,手指竟有些微微發抖。

「喂,方曉,你找我?」電話里,傳來方小艾那特有的略帶沙啞的聲音。

「我想—」方曉頓了一頓,彷彿要攢足力氣,說出下面的話。

「和你談談。」

北京,新東安圖書大廈。

卓爾和另兩位作家正在簽名售書。她簽完一本,抬起頭,微笑著對下一位讀者—一個梳著短髮的年輕女孩兒說:「謝謝,謝謝你能來。」

然後,接過她手中的書,在扉頁上寫上自己的名字。

一個上午的時間很快過去了,等候簽名售書的隊伍越來越短,最後,只剩下幾個人了。卓爾簽完一本書,抬起頭,正要說「謝謝你能來」這句說了無數遍的話,一下怔住了,張開的嘴象突然拋錨的船,泊在半空中。

「你好。」杜輝微微一笑,把手中的書遞過去。

「啊—」卓爾木然道,下意識地接過他遞過來的書,手竟有些微微發抖,她做了個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

「中午能一起吃飯嗎?」杜輝俯下身,輕聲說。

卓爾抬起頭看看他,稍微遲緩了一下,輕輕點了下頭,「好。」

「那我在旁邊咖啡廳等你,完事你來找我。」

卓爾的心緒一下亂了,她強作鎮靜,把剩下幾個讀者簽完,和出版社陪同來的孫編輯打了個招呼,拿起包,起身去找杜輝。

杜輝沒想到卓爾能這麼快來,有幾分意外,但更多的是驚喜。起身迎過去。

「簽完了?」

「嗯。」

「那—」杜輝稍稍停頓了一下,「我們是在這坐會兒,還是先去吃飯?」

「還是走吧。出版社的人在那邊,我怕碰見不好。」

杜輝到前台把賬付了,和卓爾走出門去,一揮手叫了輛計程車,打開車門,讓卓爾先上。自己繞到另一側,坐在她身旁。

「我們去哪?」卓爾問。

「我帶你去個地方,我昨天在那兒吃過,你一定會喜歡。」

卓爾用疑惑的目光看看杜輝,「你昨天就到了,怎麼沒給我打電話?」

「我是想打,特別是剛下飛機的時候,但最後還是忍住了。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那種滋味真不好受哇。所以今天一早我就來了,一直站在遠處看你。」

卓爾不作聲了,感到鼻子有些酸酸的,忙轉過臉去望著窗外。

計程車在一個房頂蓋著一層碧色琉璃瓦、門兩旁立著漆紅柱子的仿古四角亭樓前停下,杜輝付了車費,和卓爾一前一後走進飯莊。

「喂,要一份魚香茄子煲,清蒸桂魚,清炒苦瓜,再要一份涼拌三絲。」一坐下,杜輝就對服務生說。

「要這麼多,我們吃不了。」

「沒事,多要幾個嘗嘗。在外面吃不著地道的中國菜,一回來恨不得都嘗一遍。」杜輝寬厚地笑笑。

卓爾低垂下眼帘。這些菜都是她喜歡的。心裡越發感到內疚,已經打了幾遍腹稿的話不忍說出來。

菜上來了,杜輝給卓爾倒酒。

「來,祝賀你新書出版。」杜輝端起杯。

「謝謝。」

兩人輕輕碰了下杯子,視線碰在了一起,卓爾趕緊移開。

「下午還簽嗎?」杜輝問。

「不簽了。」

「唔,那就好。」杜輝點點頭,臉上浮現出一種說不清的複雜表情。

兩個人默默地吃著,卓爾吃了幾口,就覺得胃滿滿的,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

杜輝看看她:「怎麼吃這麼少?」

「坐了一上午,也沒活動,不餓。」

「那下午我們出去轉轉,好好累一累你,晚上大吃一頓。」

卓爾稍稍遲疑了一下,爽快地點點頭:「好。你現在也算是歸國華僑了,我給你做把導遊,好好飽覽一下祖國風光。」

「得,大作家,我可雇不起。」

「不用你付錢,免費。」卓爾用開玩笑的口氣說,想藉此緩解一下緊張的神經。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說罷,杜輝一揮手,招呼服務生埋單。

出了飯店,兩個人上了計程車。

「想去哪兒?」卓爾問。

「哦,這得問你呀,你不是導遊嗎?」

「可導遊是按照客戶的興趣安排路線的。」

「我想想,嗯—」杜輝沉思片刻,緩緩道:「我想去看看圓明園。你呢?」

「我?」卓爾怔了一下,隨即一點頭:「我也是。」

「那我們就去圓明園吧。」

計程車穿過長安大街,向圓明園方向駛去。

夏日的北京,正是旅遊旺季,許多景點都是人景比風景多,相比之下,圓明園就顯得有幾分落寞了。

不過這種落寞,倒很適合卓爾的心境。她和杜輝並肩走著,中間隔了一點兒距離。諾大的園林,彷彿只有他們倆,半天遇不到一個遊人。園子里種滿了樹木,雖然是盛夏,走在樹蔭下,並不感覺到熱。

「真安靜,好象到了世界的邊緣了。」卓爾輕聲道。

「這樣挺好。」杜輝側臉看了她一眼,聲音低沉道:「前幾年剛到美國時,很被那種熱鬧和繁華吸引,強烈地想去體驗,現在看過了,有些東西也經歷過了,越來越喜歡自然樸實的東西,希望過簡單平靜的生活。」

「這很正常,人生是分階段的,不同階段喜歡不同,觀念不同,甚至性格也不同。最初是簡單,然後是複雜,最後又回到簡單。就象這園子,現在這樣的安靜清涼,當初也是繁華熱鬧過的。」

「是呀,這是清朝全盛時建的,前後用了150年時間,耗用清政府巨額財資。可是現在你看,就剩下這些石頭了。」杜輝停下來,指著路旁一塊黑色石壁說。

卓爾俯下身子,一隻手扶住膝蓋,一隻手觸摸那黑黑的石壁,感慨道:「看到它們,就能想象出當年大火燃燒的情景。」

「是呀,有點象人生暮年,是喧鬧后的安寧,繁華后的素樸,瘋狂后的平靜,燃燒后的廢墟。」

卓爾直起身來,讚歎地點點頭:「這句話很經典。」說完忽然意識到什麼,眼前浮現出方曉的影子,眼中倏地閃過一道亮光,停住不說了。

杜輝站在卓爾側邊,沒注意到她神情上的變化,用手碰了下她的手肘,「走吧,我們去看廢墟。」

兩個人繼續往前走,邊走邊說,中間休息了一會兒,到達園子里最著名的風景——堪稱中國最昂貴的廢墟之一,已近黃昏了。一片空曠的平地上兀自聳立著兩排圓形石柱,日影西斜,紫紅色的光芒透過那流線型、刻著幾何圖案和精美雕花的結構,落在凸凹不平的石階上。一眼望去,讓人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

卓爾眼睛早已濕了,她獃獃地立在那兒,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才喃喃道:「真是——太美了。」

杜輝站在卓爾左側稍稍靠後一點兒,也被眼前的景色深深打動了,由衷地感嘆道:「這就是廢墟之美,因為曾經燃燒過。」

卓爾一怔,猛地轉過身,兩眼直直地看著杜輝,杜輝有幾分不自在。

「怎麼了?」

「你說的太好了,廢墟之美,是因為曾經燃燒過。」卓爾扭過臉去,凝視著晚霞映照下的石柱,心緒豁然開朗。

從那天早晨接到杜輝電話,卓爾就一直心緒不寧。今天在圖書大廈見到他,這種情緒更加加劇。整整一個下午,她一直想找機會把要說的話說出來,可每次話到嘴邊,又給咽了回去。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想,也許是自己聽了卓群的話,潛意識裡有種憂慮,才故意拖延。可剛才杜輝的一句話,突然間讓她的思維變得十分清晰。無需憂慮,就算是變成廢墟,因為曾經燃燒過,也沒什麼可遺憾的。

這樣一想,卓爾便感覺輕鬆了。一旦輕鬆,反而不急於表白了。

「乾脆,陪他好好玩兩天,就算是為了告別的聚會吧。」卓爾暗暗想。

兩個人在石柱前拍了幾張照片,又請一個遊客為他們拍了張合影,然後,在石階前坐下,靜靜地望著遠處的天空。

夕陽,正漸漸退去,一步慢似一步,彷彿不忍做別。

「你知道嗎?我每次看到夕陽,就忍不住想一想自己的未來。」杜輝略帶感傷地說。

「唔,是嗎?」卓爾不自然地笑笑。

「你呢?」

「我,也想過。」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

「我現在不象以前那樣,想的那麼遠了。」

「那你現在想多遠?兩年,十年,還是20年?」杜輝不依不饒,追問道。

「兩天。」

「兩天?」

「對,兩天。我只想這兩天好好陪你,游一游北京城,讓你看看我這個導遊合不合格。」

「那兩天以後呢?」

「兩天以後的事,兩天以後再想吧。天快黑了,我們走吧。」卓爾站起身來。

杜輝一伸手拽住她,「卓爾!」

「嗯?」卓爾依然站著,眼睛望著腳下的石階,心突突跳個不停。她已經預感到他要說的話,想攔住他。

「我們走吧。我感覺有點兒涼。」

「坐下。」杜輝用力一拽,卓爾失去平衡,一下坐在石階上。

「我這次回來,是想弄清楚一件事。我想知道你對婚姻的看法。」杜輝直截了當地說。

卓爾臉色一變,兩眼緊盯著腳下的石階,吸了口氣,低聲道:「我現在不想進入。婚姻需要穩定,而我做不到,我想我可能還會動蕩一段。」

「需要多久?」

「不知道。」

「那—好吧。」沉默良久,杜輝開口道,聲音悶悶的,好象從胸腔里發出來的:「我就再等你一段。」

「不!」卓爾叫道,視線和杜輝撞在一起,低垂下頭。

「有句話,我也許不該問,你在美國這麼多年,難道就沒有—」卓爾想了半天,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

杜輝嘴角露出一絲怪異的笑。「如果我告訴你有,你的內疚是不是會減少一點兒?」

卓爾沉默不語。

「剛到美國時,我很是瘋過一陣子。用你的話說,叫動蕩。現在年齡大了,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再動蕩了。我想穩定下來,過踏實平靜的生活。所以我想要婚姻,想要一個和我有相同文化背景、在重要事情上有相同看法的人,共度餘生。」

「可是,我不能給你這個承諾。」

「我不需要你現在承諾,婚姻是為晚年準備的,我可以等。但我希望你不要放棄去美國,不是為我,是為你自己。你現在的圈子太狹窄了,沒有豐富的生活資源,寫作會逼到瓶頸,再不出去學習交流,很難有突破。」

「我知道。」卓爾點點頭,神色暗淡下來,「可是我現在走不開。」

「為什麼?」

「因為,因為——」卓爾頓了一頓,臉色漲的通紅。

「不管你有什麼樣的理由,至少應該先去看看再做決定,一個星期就夠了,你不會連一個星期的時間都沒有吧。」

杜輝兩眼直直地看著卓爾,卓爾張了張口,又把話咽了下去。

「你先不用急於做決定,好好考慮一下,畢竟,這關係到你的後半生。好了,我們回去吧。」

計程車又一次穿過長安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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