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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泉療養院距市區30公里,設有室內和露天兩種溫泉浴,是葉子和老宮兩人常約會的地方。每次,他們都叫上卓爾一起來。本來是戀人間約會,再讓一個外人加進來,似乎有些不正常。卓爾也對這種關係感到一種莫名的煩惱,但是沒辦法,因為兩人都有家室,只好讓他們拿自己遮人耳目。

「記住,別跟他們談結婚、孩子之類的問題。」

下樓時,卓爾特意叮囑卓群。

「我知道,其實談也沒什麼,不就情人嘛,他們沒你想的那麼脆弱。」

卓群不以為然。

一出樓門,就見老宮那輛紫紅色雪弗萊子彈頭停在路邊。她們走到近前,車門一開,老宮走下來。不緊不慢,邁著外八字步。鼻子上面架著一副金絲眼鏡,在陽光下閃著幽幽的白光。

「好久不見,握個手吧?」

老宮伸出手,略顯誇張地一笑,臉頰和下頦的皺紋更深了。他和卓爾握了下手,轉身看看卓群。

「這就是小妹吧?你好。鄙人宮本,壹人廣告公司的。」

「你好。」卓群伸出手握了握,臉上掩飾不住的失望。

「喂,別站在那兒,快上車。」葉子從車窗探出頭來朝他們喊。

老宮打開車門,兩個人上車,葉子親熱地和卓群拉拉手:「什麼時候回來的?」

「回來好幾天了,葉子姐。」卓群一歪頭,頑皮地一笑。

「這回能多呆幾天吧?」

「是啊,準備長住下去,不走了。」

「真的?」葉子看看卓爾,卓爾點了下頭。

「早就應該這樣,在藍城和你姐互相有個照應,多好。」說著,葉子轉過身,用手肘碰了一下老宮。

「哎,你朋友多,幫忙留意點,看有什麼好工作。」

「沒問題。就憑咱們,找個工作還不輕鬆。想做什麼?對了,我昨天去電台,他們正招節目主持人,感不感興趣?」

「行啊,月薪多少?」卓群問。

「不知道,明天我給你問問。」

老宮發動汽車,隨手打開音響,一陣輕鬆明快的美國鄉村音樂在車中響起。

「哎,老宮,你公司為什麼叫『壹人』?不會是就你一個人吧?」卓群隨手拿起車座上的一個信箋,看了一眼問道。

「說對了,就我一個人,集老闆、職員於一身。」

「那你在哪兒辦公?」

「就在這兒,車上。本公司流動辦公。」

卓群環視了一下車內,忍不住想笑:「這兒?這怎麼辦公啊?」

「敝公司主業是廣告,工作流程分為兩部分。上半部分是找客戶,這個過程基本是在酒桌上完成的。第二部分才是做廣告,設計創意委託別的廣告公司來做,分點利潤給他們。這樣雖然賺的少了,但綜合起來看還是比租辦公室、僱人成本要低。而且,還省去管人的麻煩。」老宮不緊不慢地解釋道。

「不錯不錯,你這工作挺好,我聽明白了,主要內容就是吃飯。怎麼把你吃得這麼瘦啊!」卓群打趣道。

「你以為那飯好吃呀?那種飯是很累的。」葉子在一旁插嘴道。

「也是。」卓群點點頭:「那你應該賺不少錢吧,省了這麼多成本。」

葉子一呶嘴,笑道:「賺的是不少,可是花的比賺的還多。」

卓群側臉望著車窗外的行人:「怎麼說也是有產階級,算是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

「那要看和誰比了。放在窮人堆里算是富人。但要放在富人堆里,又成窮人了。」老宮自嘲地說。

「那也不錯,一會兒當窮人,一會兒當富人。在商人面前是文化人,在文化人面前當商人。人生挺豐滿的。」

中午時分,溫泉療養院到了。

雖然是周末,洗溫泉的人並不多,女客只有卓爾姐妹和葉子三人。她們沖了一下淋浴,先在室內溫泉泡了一會兒,打開側門,到外面的露天溫泉。這兒的泉水比室內溫度要高,剛進去時感到有些燙,過一會感覺好些了。

雖然已進入隆冬,天氣並不十分寒冷,只有零下5、6度,但呼出的氣還是剎時就變成霧茫茫的呵氣,飄向空中。

「哎,卓爾,你的課我幫你串好了,下周五,別忘了,連上兩周。」

卓爾在藍城大學中文系兼上人文學課,雙周五上課,出國前她讓葉子幫她往後串了一課

「正好,這星期我好好備備課。這次出去收穫不小,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國外的大學教育和我們不同,教師就象一個主持人,把學生組織在一起,討論、研究和分析問題。常常是拋出一個問題或觀點,讓學生討論、爭辯,然後做一個總結性發言,並且一再表明,只代表個人觀點。不象我們,動不動就『統一思想』,其實思想是根本無法統一的,一個人就有一種聲音。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看待同一個問題,會有不同的想法和觀點。教學的目的,不是消滅成一種聲音,而是兼收並蓄,既堅持自己的觀點,也允許別人保留不同觀點。」

卓爾緩慢而又清晰地說道。這是她此次歐洲之行最大的收穫,也是她最終下決心去美國的真正原因。

「是啊,有人比較過中西教育,對中國的基礎教育大都持肯定態度,對大學教育否定者居多。依我看,我們的大學教育確實滯后,人家是培養人才,我們是製造零件。」葉子用自嘲的口吻說道。

「所以,應儘快著手改革。一方面多聘用一些海歸派來任教,一方面多派教師出去學習交流。象你教歐美文學卻連一個當代歐美作家都不認識,提高教學質量只能是一句空談。」

「你別說,我們系明年增加了兩個外派名額。」

「這回應該輪到你了吧。」

卓爾瞅了瞅葉子,葉子不置可否地笑笑。

「哎,我說你們倆不會一起出去吧?要是這樣可太好了!」卓群在一旁叫道。

「怎麼,你想出去?」

葉子驚訝地看看卓爾,卓爾含蓄地笑笑,沒吱聲。葉子又轉過身去看卓群。

卓群一伸舌頭,朝她做了個鬼臉,「哎,水太熱了,透不過氣來,我先出去了。」

「你先去餐廳等我們。說不定老宮也出去了,你們倆在那兒聊聊天吧。」

葉子說。等卓群走了,轉身對卓爾,語氣中有幾分不滿。

「連我也瞞著,怪不得你要辭職!」

「辭職和這沒關係,就是不出去我也要辭的,真的。」

卓爾看了一眼葉子,又轉過頭去,兩眼盯著清澈的泉水,繼續說道:「這次出去,感受很大。我現在理解為什麼那麼多人都想出去了。你無法想象,那種誘惑有多大。在巴黎一下飛機,光是那兒的天空就讓你震驚,我從未見過那麼藍的天空。說出來你也許不信,同行的一位作家吸煙,點著后空氣中立刻出現一道煙柱,象個小煙囪似的,非常醒目。連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她眼神怪怪地看著,自言自語:原來煙霧這麼大呀,以前怎麼沒發現呢。導遊在一旁解釋說,因為國內的空氣太渾濁了,所以不明顯。當時我就有一種想要哭的感覺,原來這麼多年,我們一直呼吸著連煙霧都看不見的空氣,生活在無數個小煙囪之中。那天晚上我一夜沒睡好。當時就想回來一定好好勸勸你:你就別恨他,放了他吧。就算他不好,他也有選擇呼吸新鮮空氣的權利吧!」

葉子低著頭,用手撥弄著水,水面上泛起層層漣漪。

「我也不是非要拴著他。繩子有兩頭,我犯不著拴他也把自己搭進去。我就是氣不過,你說他好好一個名牌大學研究生,跑到外面去刷盤子,一刷就是5年,他要真象別人學計算機、生物學什麼的,熬上幾年就能出頭,我早就放他了。可他學的是醫學,人家根本不承認,他同學現在都是主任醫師了,有的都當副院長了。可他還在唐人街餐館里混,為了一張綠卡和一個比他大十多歲的老女人同居,這不是捉賤自己嗎?前幾天又來電話,求我放他,這回直接了當,問我想要多少錢?哼,他以為做生意呢!他要不這樣多少有點兒骨氣,我早就答應了。他越這樣,我越不。」

卓爾仰臉望望天空,輕輕地嘆了口氣。「看樣他是打定主意不回來了,人活到這份上,也夠可憐的。你就成全了他吧。用不著跟他賭氣。怎麼說也是夫妻一場,別到最後變成仇人。」

「你放心,我不會拖太久的。」

葉子出神地望著水面上的漣漪。卓爾看看她,忽地想起什麼,說道:「哎呀,我差點忘了。你快過生日了吧?」

「嗯,下周末。」

「想怎麼過?還象去年那樣搞Party?」

「不,太鬧了。」葉子搖搖頭:「今年想清靜一點,不找別人,就找你和老宮。」

「那算了,我也不去,你們倆單獨過一次吧。」

葉子略帶苦澀地一笑。「其實也沒什麼好過的。30歲,對女人來說,並不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我已經想好了-」

說到這,葉子突然停下來,卓爾看看她。

「我要送自己一份特別的禮物。」

「什麼?」

「先不告訴你。」葉子一拍水面,擊起一串浪花。「我有點餓了,走吧。」

葉子起身披上浴巾,卓爾望了一眼她的背影,不知為什麼,徒然生出幾分傷感。她回頭望了望身後清澈的泉水,長長嘆了口氣。

卓群走到二樓餐廳,一眼就見老宮坐在那兒,兩手交叉抱在胸前,身子斜靠在椅子上,閉目沉思。

卓群走過去:「喂,想什麼呢?又想去哪兒發財?」

老宮睜開眼,坐直了身子,給卓群倒了杯茶。「你看我現在這樣,哪象發財呀!」

「那不會是窮了吧?」卓群打趣道。

「差不多。檢驗我的貧富很容易,如果身邊圍著一幫人,就是比較有錢;沒人的時候,就是窮了。」

「那怎麼辦啊?」

「沒什麼,用不了幾天,還會有一幫新朋友,就又有錢賺了。」

卓群眯起眼睛,問:「交朋友和賺錢,是什麼關係?」

「乘法和除法的關係。比如說,我花了一萬元錢,交了10個朋友,這些朋友中,有一個人辦成事,又為我賺了一萬元錢。」

卓群一笑,又露出那顆小歪牙。

「那你最後不是還什麼都沒有嗎?」

老宮抬起手,扶了扶眼鏡,視線越過卓群,望著遠處。

「人生到最後不也是什麼都沒有!要的就是這個過程。再說,還有朋友啊。做我們這一行,就得靠朋友啊。我現在是邊交朋友邊賺錢。等到將來做大了,象奧美,就不用出去交朋友了,坐在家裡客戶排著隊上門。」

卓群一撇嘴:「朋友有時更靠不住。我有個同學在一家貿易公司做,談了筆業務,和朋友一起去的,結果讓朋友給出賣了。」

老宮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說道:「這很正常,朋友就是用來出賣的。」

「什麼?」卓群以為自己聽錯了,端起杯又放下,定定地看著老宮。

「你想啊,商品社會,什麼都是商品,包括我們人,也具有商品屬性。你要生存,就得出賣。如果不出賣朋友,就得出賣自己。不出賣自己,就得出賣父母、兄弟和家人。所以,為了不出賣自己和家人,只好出賣朋友。」

「所以就廣交朋友,出賣朋友,賣了老朋友,再交新朋友。」卓群戲謔地說。

「對呀,這樣反覆出賣幾次,就進了墓地,墓碑上寫著:這裡埋著一個出賣朋友也被朋友出賣的人。」

卓群豎起大姆指:「高論。不過我得提醒我姐和葉子,千萬不能和你做朋友,別讓你給賣了。」

老宮搖晃一下頭:「朋友這個詞很廣泛,有好層意思。商業社會,朋友也是一種資產。交朋友也要分門別類,按我的理解,可分三類。不同類別要不同對待。」

「哦,哪三類?」卓群好奇地問。

「第一類,是交心的朋友,相當於企業的固定資產。相對來說比較固定,時間較長,即使不是一生的朋友,至少也是十年、幾十年,你們之間沒有利害關係,也可能很長時間不聯繫,但關鍵時刻遇到重要大事,就會想到他,找他商量,拿主意。這是心靈的朋友,也是真正的朋友,一生有一個足矣。比如說你姐和葉子。」

卓群伸了下舌頭:「得,我姐成固定資產了。那第二類呢?」

「第二類朋友,是交情的朋友,相當於企業的新增資產。是你根據事業發展和工作需要,投入資金、時間和情感交的朋友,你們之間有利益,是利益把你們連在一起。有時持續幾個月,有時是幾年,但不會太長。利益沒了,關係也就結束了。這類是利益的朋友,也是感情的朋友。經常在一起不可能一點感情沒有,但是說到底,還是利益的朋友,在特定時期有

效,所以要加速使用、折舊,過期就不好用了。」

卓群側著頭,瞟了老宮一眼:「也就是你說的可以出賣的朋友。」

「對。還有第三類朋友,是交酒的朋友,相當於企業的流動資金。現用現交,視事情大小制定預算費用,請吃還是送禮,目的明確,手段鮮明。這類是一次性朋友,所以要快速使用、快速折舊,用完就走,不留餘地。象工商、稅務、片警什麼的,都屬這一類。」

「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10年書。來,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卓群端起杯。

兩個人象模象樣碰了下杯。

「我說,你這水平應該到大學里當教授,免得讓那些老學究們佔領課堂,把大家往絕路上引。我那位同學要是早聽你了這套理論,也不會被人出賣了。」卓群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

「得,我還是做我的廣告人,教育別人,那是作家的使命。」

老宮邊說邊站起身來,沖向這邊走來的卓爾和葉子兩人笑笑。

「洗好了?餓了吧?服務員!」

老宮招呼道。

回去的路上,卓群斜靠在車座上,不時用手揉揉眼睛。

「我眼皮怎麼老跳?不會有什麼壞事吧!」

老宮開著車,從後視鏡里看了看卓群,慢悠悠地說:「不會是被朋友出賣了吧!」

卓群一撇嘴:「我剛回藍城,還沒朋友呢,想被出賣也沒機會呀!」

葉子在一旁笑道:「就她這聰明勁,誰敢賣呀!她不把別人賣了就行了!」

「那是。不過,我總覺得好象有什麼事。算了,不管它,我累了,眯一會兒。到了叫我。」

卓群往後一仰,躺在車座上,閉上眼睛。

剛剛洗過溫泉,卓爾感覺清爽中透著一絲乏,和葉子聊了幾句,靠在椅背上,也不作聲了。

老宮打開音響,還是來時聽的美國鄉村音樂。

車子駛入市區,老宮放慢速度,用征尋的口氣問葉子:「找個地方吃晚飯?」

卓爾忙說:「你倆去吧,我有點累了,想回家。」

葉子看看卓爾,卓爾沖她搖搖頭。

「那好,先送她倆回家吧。」葉子說。

老宮答應了一聲,一踩油門,向卓爾家方向駛去。

卓爾推了一把卓群:「起來吧,快到家了。」

卓群坐起來,揉了揉眼睛,伸了個懶腰。

不一會兒,車子停在卓爾家樓下。四個人道別,等老宮和葉子走遠,卓爾和卓群轉身往家走。走了幾步,卓群突然停下來,愣愣地站在那兒。

「怎麼了?」卓爾問。

卓群蹙緊眉頭:「壞了!他怎麼來了?我說今天怎麼眼皮老跳!」

「誰呀?」

卓群用手一指,卓爾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位身材高大、披著長發的陌生男人,在樓門口向人詢問著什麼。卓爾回過頭,用疑惑的目光看著卓群。

「這人是誰?你認識?」

「嗯。」卓群點點頭,用低的剛好能聽見的聲音說道。

「是我-前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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