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紀莎莉緩緩起身,冷笑依然掛在嘴角,絲毫沒有挫敗的頹沉。照剛剛的情形看來,納西斯絕對不是普通的地球人類。她要大膽做假設,也許她會押對了!她絕對要毀掉他們,讓他們體無完膚!
她拍拍衣服,調整好呼吸,然後以最高貴優雅的姿態走到他們面前。
「別以為你們勝利了,事情還沒結束呢!」她抬高下巴,臉露酷容。「納西斯在這裡可以生存多久?你們妄想一輩子長相廝守嗎?哈哈!秋夢天,你想過異星體之間,生命彼此的差異沒有?還有,我相信科學家一定對外星體的存在感到非常有興趣。大概你也知道,某些狂熱的科學份子,是怎麼看待這些外星有機體的。你知道,憑世紀集團的財力,結合那些科學家的腦力,想要使一個人無聲無息地消失,是多麼簡單容易的一件事,再見了!兩位,願上帝保佑你們長期廝守?哈哈哈哈哈……」
紀莎莉這番沒頭緒的話,讓秋夢天的心猛然一跳。是這樣嗎?納西斯會是……她不禁看了納西斯一眼。
「哈哈哈!」紀莎莉又囂笑個不停。「秋夢天,你在懷疑什麼?難道納西斯沒有告訴你他的真實身分嗎?剛剛你也看到了,他是多麼的『不尋常』啊,恭喜你了,秋夢天,有著這麼一個外星情郎。不過,你要告訴我,你們的愛情結晶會長得什麼樣?你是會先生下一顆蛋,再孵化它呢?還是產下一條蛆蟲,看它蠕動,吐絲結蛹?哈哈!很有趣是不是?還有呢!你們能長相廝守多久?一輩子嗎?一輩子又是多久?二十年?!五十年?不!不會那麼久,到時候你會變老變醜……嘿!納西斯也會變得跟你一樣老丑嗎?如果納西斯想家了,想念他的故鄉怎麼辦?哦!我忘了!你可以移民星球,當個外星人……」
「你……」銀光又起,納西斯顯然動了怒。
「不可以!納西斯!」
「可惡!」
笑聲揚長而去,秋夢天握住門把,「碰」一聲,關上了門,兩人靜靜凝視著。
她浮起了笑容,拉住納西斯走向廚房,撒嬌說:
「你吃過飯了嗎?我剛好在準備晚餐,你就回來了!」
她濃縮了時空,抹掉剛剛發生的那一場不愉快。
納西斯也浮上笑容,回應她的笑。他看了看流理台,捲起袖子說:
「我也來幫忙這是什麼?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
「別問我!你知道的,對這些東西我根本生疏得很。」
「哈!那當然啦,你就只會吃!」
「你怎麼可以這樣毀謗我?看招!」秋夢天順手搭起一掌葉片,貼在納西斯的後頸上。
「嘿,你!」
「君子動口不動手!」為防納西斯報復,秋夢天趕緊跳開,找些冠冕堂皇的話,堵塞納西斯的動作。
可惜納西斯不吃這一套,他逮住她,也貼了一葉菜片在她的後頸。
笑聲氾濫糾葛。甜蜜而溫馨的最後晚餐。
席罷,他們手牽手,齊上頂樓天台。夕陽正要下山,火紅一輪,燃燒也似地染遍了西天山頭。
「好美的世界!」秋夢天忍不住感嘆起來。
「不!世界並不美,只是你的心覺得它美。」
「這有什麼差別嗎?」
「當然有差別。那是因為你的心在變化,而不是世界在變化;是你的心情在發酵,而不是這天地起波樣。」
「『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強詞奪理!這世界本身即是變化美麗的奇景,而我們的心也因而感動,因而變化。」
「哦?是這樣嗎?」納西斯突然低低吟語:「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夢天,你就是我唯一鍾愛的煙景,我全部的世界。」
聽著納西斯這樣表露,秋夢天覺得幸福至極卻反而低吐出一聲輕嘆。
「我們,離幸福很近吧?」她嘆息說。
「嗯,很近。」納西斯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安慰她。
「那就好,這世界是那麼的美麗……」
紅紅的太陽終於下山了。餘暉卻仍眷戀大地不舍,百般風情賣弄。兩人倚著牆頭,光自中間穿過,將他們稜角分明的輪廓偏射成一張感人心弦的印象派畫作,卻又潑墨出清寂、地老天荒的孤單,有種寂莫的衝動。
「你愛我嗎?」納西斯突然這樣問。
「你早知道答案的。」
「不!我不知道,我要聽你親口說。」
黃昏的明星,乍然顆顆冒上清空。雲淡風清,美麗的夜晚,已然垂吻著大地的每一寸肌膚。而風中凝語的,是泄了心事的慌張。
「我問過你這個問題嗎?」秋夢天問。
短暫的沉默后,納西斯悶悶地回說:
「沒有。」
「那就是了。我們一直都在等待,等待對方主動作出那承諾。」
「夢天!」
「你愛我嗎?納西斯。」
「愛。我一直在等你這麼問我,回答我,你愛我嗎?夢天?」
「是的,我愛你。」秋夢天毫不猶豫地回答這一句承諾。
誓言上入了天聽,頭頂的星光羞澀地眨動。舉目望去的這繁星點點,越過光年,傳達而來星球溫亮的白熱。
他們靜靜地凝視著,千言萬語閃燦在彼此的眼波中。然後,秋夢天輕輕低吟了一聲說:
「你有沒有什麼事要告訴我的?」
納西斯神色微微一動,也低聲問道:
「你呢?夢天,你有沒有什麼要問我的?」
秋夢天垂下臉,良久才緩緩吐氣說:
「你說那個夢是真的,是你的意識在跟我交流,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要那樣做?」
「因為我必須讓你知道我真正的身分。」納西斯走到她身旁。「那時你的意識明顯地排斥我,潛意識卻深刻記憶著我的存在。我必須喚醒你的記憶,只好利用你意識沉睡的時刻,用精神波和你交流。你以為是在作夢,事實上卻是我透過你的腦神經組織,將一切輸入你的記憶體。」
「那,夢中的一切……」秋夢天臉紅了,那個夢,那些逼真的有如真實的膚觸……
「都是真的!」納西斯低下頭看著秋夢天。「在夢中,我告訴你的一切都是真的,還有那些熱情,也都是真的。」
「你怎麼可以對我那樣做!」秋夢天不禁掩臉叫了起來,羞死人了!!
「因為我愛你。」納西斯溫柔低沉地回答:「你對我熱情的反應,證明了你心中對我的感覺,可是那還不夠,你一直在猶豫著,我必須聽你親口說出來,確定你的心完全向著我。」
「為什麼?」
「別急,我會慢慢告訴你。」
「那你……你真的不是……不是……」秋夢天又困難地吞吐著,納西斯替她接續上:「不是人。」
「啊!」
「可是我跟你一樣,」他又說:「是有生氣的生物。吸收日精月華,以求登仙之殿——這是你們的傳說。事實上,我的確仰賴吸收星球的能量光芒,加速再生的能力,並且因此產生生命的動力。」
「那麼,你也跟我們一樣,有生老病死嗎?」
「是的,我會死亡,也會受傷染病,也有繁殖後代的能力。不過,由於宇宙動力磁場,能源差異的緣故,在這裡,我的軀體並不會鈣化,生存期也比你們的平均存活率高了五百倍。」
「你來這裡多久了?」
「二輪宇宙年。」納西斯轉換了方向,靠在秋夢天身旁。「以R-r星系時間計算!大概相當於六十個地球年。」
「六十年?可是我遇到你至今,也不過才十三年!」
「沒錯!我迫降到β-3行星才五分之一輪的宇宙年。不過,在我的座船爆炸之前!我一直在R-r星系間,從事探測偵察的工作。」
「等等!」秋夢天連連搖頭。「請你用一些我聽得懂的名詞。什麼是R-r星系?β-3星球又是什麼?」
「R-r是我們各星艦,對於在銀河邊境這顆小恆星的稱呼,就是你們稱的『太陽』。R-r星系指的就是你們的銀河系。β-3星球,則是指水藍的地球。」
「我懂了。」秋夢天連連點頭。「你們的科技發展已進步到足以讓你們做這樣的星際飛行?」
「也不盡然。」納西斯神色黯淡了下來。「我們座船的飛行,是利用宇宙震蕩突破五度空間的磁帶,可是宇宙磁場的改變,重力也就跟著變化,座船經常會被震到宇宙黑海。一旦被震入宇宙黑海,那就永遠回不去了,除非運氣好,遇上流星群撞擊,或者新星爆炸改變磁場重力。基本上,星際飛行仍埋伏著危機重重。」
「你說你的座船爆炸了?」
「我開啟自毀裝置讓它爆炸的。那時我在w-4星球附近,正想利用宇宙震蕩來結束飛程,卻遇上了小流星群,我怕被震入宇宙黑海,只好毀掉座船,利用爆炸推力,乘坐宇宙小艇來到β-3星球。」
「你就是那時被我撞見的?」
「不!我墜落在一處海域。宇宙艇墜成殘骸,沉入深洋中。由於磁場重力的改變,我的身體可以浮在氣流中,然後我發現陸地,發現支配這星球的生物。利用精神波的探測,我約略知道這個星球的大概,又過了大概兩次滿月的時間,才遇見了你。」
秋夢天抬頭瞪著夜空思索。事情實在是離奇又不可思議。
「你有同伴嗎?」她問。
「有。」納西斯回答,跟著抬頭對空,有份寂寞感傷。「不過他們可能都已被震入宇宙黑海了。」
命運嗎?秋夢天轉頭看著納西斯。否則宇宙浩瀚,相逢的機率這麼渺茫,她卻和這異星人在這宇宙的邊界相遇了。相對於宇宙的無限,生命的存在,有什麼意義與神聖?有機體與無機物之間的消長,擺在大宇宙中比照,永恆最後會選擇那一方?
出謎的司芬克斯,他會有什麼答案?
秋夢天輕輕甩頭,問納西斯:「你真正的名字叫什麼?」
納西斯轉頭面對她,黑眼眸對黑眼眸:
「納西斯·裴度拉米流·克羅艾伊星斯帝洛。」
秋夢天望著地,久久不能言語。
「我找的,原來是你!」她低下頭微笑,笑得有點迷離。「這東西是你的吧?」
她取出頸中星墜,剎時銀光四射。
果然就是他!和她命運交系的,她一直不解的那個謎,那謎底,果然就是他!
納西斯什麼也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她。
凝視啊!是戀人最好的眼波。
秋夢天低聲問:「為什麼會是我?你為什麼選中了我?」
「因為你收了我的信物。」
「信物?星墜?」秋夢天由疑惑而恍悟。
「信物上有我的印記,經過這些年,它已深入你的組織中,如果我不能得到你的心,那我……」
「怎麼樣?」秋夢天不解地問。
「在我們的星球上,印記是生物體的組織記憶來源,可以說是生存之精。所以,如果給了某個人印記,就代表兩人之間最潔凈親愛的關注,那是生命之信。事實上,印記是不能隨便離體的。一旦將印記給了對方,如果不能使對方的心向著自身,使彼此的精神波交流成一體,那麼,失去印記的生命體,就面臨被消滅的危境,他會因為喪失吸取星球能源的力量而枯化。所以,我將印記給了你,代表我的決心;但如果不能使你的心向著我,讓彼此精神交流成一體,在你成人後的第一個滿月,我就會因氣虛而枯化。我不斷想喚起你的記憶,你卻將它封入潛意識層中,我只好趁你意識沉睡時,闖入你的意識層和你交流,而你卻一直以為是夢。」
「什麼?如果我的心不向著你,你就……可是這種事不能勉強的,你想過沒有?如果我不愛你的話,那你豈不……唉!你太冒險了!」
納西斯沉默地搖頭。「我愛你,我不後悔!」
秋夢天看著他堅毅的神情,心中深深受著感動。
「所以你一直不讓別人接近我,對我所作的一切都是因為這個緣故?」
納西斯深情地看著她說:
「我用盡了一切的手段不讓別人接近你!包括孤立你,冷淡你,威脅企圖接近你的人。甚至和別的女人交往,放浪形骸,想挑起你的妒意;又撩撥作弄你,為的都只是想系住你的心。可是你真是個沒心肝的人,我方法都用盡了,你還是無動於衷。幸好『夜夢』泄露了你的心事。」
想起那個夢,又不禁讓秋夢天臉紅。她避開納西斯的嘲弄,尷尬說:
「你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真相?」
納西斯卻搖頭說:「怎麼說?告訴你我就是你記憶中那個會吃人的鬼?是你夢中那個夜魔?還是,我是個異星人,但我想要你當我的新娘?不行!」他又搖頭。
「在當時那個情況下,我不能冒險。」
真相已然大白了。納西斯就是她夢中的那個銀鬼,異星球來的銀色夜魔。秋夢天的心中又喜又憂。命運的三女神,果然在跟她開玩笑。他們是相愛了,然而,真相大白以後,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你怎麼不回去?你們星球的人,難道沒有人出來找尋你們?」她頓了半晌,才開口說。
「回去?」納西斯竟然笑了,比哭還難看。「我們是TP100志願先驅號的拓展前鋒。我們這一群全是你們所謂的科學家,專事星系的探測研究。搜索艦也許會在星系間漫行尋找我們,但是宇宙浩瀚,他們並不知我們散落在那個星系中。」
「聯絡不上他們嗎?」
納西斯緩緩搖了頭。
「很難。」他說:「我的座船已經炸毀,所有通訊設備都沒有僥剩。宇宙磁場又不斷在改變,加上地球重力的影響,精神波發揮不了太大的作用。」
「這麼說,你永遠回不去了?」秋夢天的聲音顫抖了,為納西斯的遭遇感到遺憾難過。
「也不一定,」納西斯即安慰她,溫和地笑說:「也許還有機會也說不定。座船爆炸前,我發出了求救信號,念波會在宇宙頻中擺盪,也許搜索艦會截收到,那樣,我就有回去的可能了。」
知道納西斯是為安慰她才說這番話,秋夢天因而越是為他感傷。真要等到那時候,多少年過去了?他一個人孤寂地流浪在這處宇宙的盡頭,毫不清楚同伴的下落,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到故鄉?每當夜幕垂臨,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眺望這片片星空?
秋夢天覺得有種複雜的心情在翻攪撥弄。是脆弱?她的心,為納西斯升起一股暖流。
「納西斯·裴度拉米流·克羅艾伊星斯帝洛。」她不自覺地,喃喃地念著。
納西斯激動地看著她,心口也緩緩升起了一股暖潮。
鏡頭漸漸拉高拉遠,異星相逢的兩個人,倚著牆,望著星空;夜墨顆粒粗大,渲染暈黑,加框成山水;兩帕身影,糊拓成泛著濃濃舊日情懷的風景。
「你的星球在哪裡?從這裡看得到嗎?」
「很遺憾,以肉眼是看不到的。我們的星系遠在銀河系外,距離地球三百萬光年。事實上,我們最先的計劃是探測L-a星系,離R-r星系最近的一個星系,也就是你們說的大麥哲倫星雲,結果撞上流星群,我們只好改變航道,進入銀河系。看到沒?那顆星,在西天那邊對!就是那顆!那顆星很像我們的母星體,我稱它作『克羅艾伊星斯帝洛夢』,距離地球七十六萬光年。」
「納……」
「你已經知道我真正的身分了。你,還會愛我嗎?」
秋夢天欺身攀牆,半個身子掛在牆頭外。
「你還打算吃我嗎?」她沒頭沒腦的問,眼睛晶亮,看不出是在開玩笑。
納西斯微微一笑,卻問道:「你答應當惡魔的新娘嗎?」
秋夢天身子一震,慢慢挺直了起來。她輕聲說:
「你給了我印記,不是嗎?」
納西斯貼身近秋夢天,伸手觸在她的脖頸上。秋夢天頸上的印記閃閃浮現發出了銀光。那光,由脖頸擴展成圈,廓圈住秋夢天的全身,呼應著納西斯周身的銀光,兩股光交融,融合成一顆星球。
四下悄然,他們之間,愛意靜靜地傳著,情話悄悄地談著,滿天瑰麗的星光作見證,一地燦爛的燈火為盟人。
然而,這個夜,卻是他們幸福最終的溫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