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谷聆音聽見門鎖轉動的聲音，也感覺到微微浮動的空氣。

她開始後悔把房間里所有的燈光全部打開，這讓她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她全身肌肉此刻綳得死緊，連用力呼吸都不敢。

忽地，她感覺到有人正朝著她所在的方位逐步逼近，驚嚇得拉開被單一角，她必須確定那是不是自己的幻想——

只見一個高大的人影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啊——啊——啊——」她失控地迭聲尖叫，卷著一團棉被移向床邊。

她真的看見人影了！

不，那也許是鬼影，應該是鬼影，一定是鬼影！谷聆音嚇得渾身發顫，緊閉著雙限直往後退。

「你怎麼了？」任星野不解地皺著眉頭。

「你……不要……不要……過來……」谷聆音恐懼地顫聲說道。

她已經退到床緣了。

下一秒，谷聆音連人帶被，笨拙地滾落在厚厚的地毯上。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任星野沒來得及接住她，只能把她從被窩裡解救出來。

「啊——你……不要來找我！」谷聆音瘋狂似地掙扎，像只受困的野獸。「害死你的又不是我，走開、走開啦——」

「你看看我是誰！」任星野簡直拿她沒轍，只好使力箝住她胡亂揮舞的四肢。

「不要，我才不要！」谷聆音的想像力又開始作祟，她彷佛看見青面獠牙的鬼魂兇惡地扣住了她。「你去找殺死你的人啊！我……我只不過想調查你的死因，怎麼……怎麼……可以隨便賴在我頭上！」

「你到底在發什麼神經啊！」他的耐心快被磨盡了。「我是任星野，拜託你睜開眼睛瞧瞧好嗎？」

「我當然知道你是任星野，可是我又沒害死你，你來找我幹嘛？」她萬分委屈地說道。「我跟你打個商量，如果你別找我麻煩，我一定會把殺人兇手找出來，讓你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

任星野一聽，簡直快昏倒了。

他二話不說抓住她的手，貼向自己赤裸的胸膛。「你感覺一下，鬼魂會有體溫嗎？」

「咦？你有心臟，而且會跳耶！」她的語氣像是發現了新大陸。

「你是白痴啊！我是活生生的人，當然會有心跳。」任星野伸手敲了她額頭一記。

感覺到真實的疼痛，谷聆音這才相信他真的不是鬼。

她鬆了好大一口氣，幾乎癱倒在地毯上。

「如果不麻煩的話，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任星野嚴肅地追問。「你剛才那模樣活像見鬼似的。」

「你可不可以別再說那個字了！」谷聆音渾身不自在地低喊，感覺全身寒毛又豎了起來。

「哪個字？『鬼』嗎？」

「該死的！叫你別說你還說！」谷聆音使勁推了他一把。此時此刻，她的恐懼早就不翼而飛，只余滿腔怒火。

「你該不會……是個膽小鬼吧？」

谷聆音危險地眯起眼睛，緊握的拳頭在他下顎處揮舞著。「你有膽把那個字再說一遍！」

「別這麼大驚小怪嘛！」為了自己優美的下巴著想，任星野不敢大意地拉開她的拳頭。

「大驚小怪？」谷聆音尖著嗓子喊道，臉上還殘留著驚嚇的表情。

任星野這才為時已晚地發現，自己真把她嚇壞了。

他沒了玩笑的興緻，看見谷聆音那脆弱無助的模樣，他的胸口彷佛被人用力捶了一拳，感覺其差無比。

他很想道歉，然而聲音卻遲遲發不出來。

「怎麼了？」他僵硬的表情讓谷聆音頗為疑惑。

「沒什麼，只是……我沒想到會嚇著你，我不是故意的。」任星野避重就輕地說。

在他的想法里，這已經和道歉差不多了。

「不是故意的才有鬼！」

「哦，你自己說了那個字！」任星野像挖到秘寶似地大喊。

沉默突然降臨在兩人之間。

谷聆音微張著唇瓣，愣愣地望著他。任星野心中則閃過一絲不安，他無法從谷聆音的表情讀出她心中的想法。

良久，就在任星野決定正式向她道歉之際，谷聆音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次就算了，但是以後你可別隨便說那個字，我……我會怕。」谷聆音臉色微紅地說道。

她撒嬌似地嘟著嘴，那副需要保護的模樣看起來可愛透頂。

任星野衝動地抱住她，一點都不介意成為她依賴的對象；這種想法實在是非常矛盾，他一向討厭黏人的女性，怎麼會希望谷聆音黏著他呢？

「啊，天終於亮了。」谷聆音不自在地推開他貼近的胸膛，蹲下身把落在地毯上的棉被拖回床鋪上。

這時候，他才注意到微弱的曙光已由窗外透了進來。

「你……要睡了嗎？」

「嗯。」谷聆音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需不需要我陪你？」任星野慷慨地建議著。

「可以嗎？」谷聆音滿懷希望地問道。雖然天已經亮了，她還是不能完全放心。

「當然沒問題。」任星野開開心心地摟著她躺在床上，將她柔軟的身體抱進懷裡。

谷聆音舒適地偎著他，像只依戀主人體溫的小貓咪。被擁抱的感覺好溫暖、好舒服，她已經太困太倦了，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正躺在一個認識不到二十四小時的男人的懷裡……

＊＊＊

谷聆音一直睡到午後兩點，如果不是因為肚子太餓了，恐怕她還醒不過來。

她昏昏沉沉地起身，梳洗過後，發覺精神還是不太好。

她必須立刻找到任星野，向他問明那個房間里究竟發生過什麼事，如果情況真的很嚴重，不論如何她都會要求換房間。

那種睡不著覺的可怕夢魘，她可不想再經歷一次。

準備妥當之後，她打開連接兩個房間的門扉，卻發現那張暗灰色大床上空無一人。

他想必早就起床了，此刻說不定正優閑地喝著下午茶。谷聆音決定先找到他，再設法填飽自己的肚子。

她緩緩步下階梯，在二樓的轉角處遇上任星野的母親。

「聆音，你醒啦？要不要吃點東西呢？昨天晚上你一定消耗了很多體力。」任母意有所指地打量著她。

谷聆音訝異極了。「這麼說來，你知道房間里發生什麼事羅？」

「怎麼可能不知道？星野是我的兒子，對他呀，我自然是很了解的。」任母曖昧地笑道。「他讓你整夜沒睡，對吧？」

「您真是神通廣大。」谷聆音敬畏地說道。

「還好啦，不過你還真坦白呢！」

「坦白？」谷聆音一頭霧水地看著任母。

「好啦，不捉弄你了。」任母疼愛地捏了捏谷聆音的臉頰，「你想吃些什麼？儘管說，別客氣。」

「飯等一下再吃，我有問題想問任星野，你有沒有看見他？」

「任星野？」

「不，不是啦，我是說我親愛的老公。」看見任母緊蹙的眉頭，谷聆音連忙改口。

「星野不久之前才出門去，說是會晚點回來。」

「這樣啊……」

「我能體會你的心情，星野昨天才剛回來，你們一定有很多悄悄話想說。」任母體貼地拍了拍谷聆音的手。「我相信他也非常不願意離開你，只是有些緊急的事必須處理。」

「既然他不在，那麼問你也是一樣的。」谷聆音突然攫住任母的手臂，語氣顯得有些急迫。

「什麼事？」

「三樓主卧室里附設的那個小房間，是不是出過人命？」

「沒有啊！你怎麼突然這樣問？是誰說那裡出過人命？」任母滿臉疑惑地問道。

「沒有？」谷聆音不自覺地拉高嗓音。「你確定真的沒有？」

「當然沒有。這幢房子竣工後，那個房間一直沒住過人，怎麼可能會有事？那是特地為我兒子的新娘保留的，其他人沒有權利住進去。」任母信誓旦旦地說道。

「該死的！他居然敢騙我！」

「誰？誰騙了你？」

「除了任星野還有誰？他實在太過分了！」谷聆音氣得直想把任星野大卸八塊。「太可恨了，他居然捏造這種不實的謊言來嚇我！」

「什麼不實的謊言？你們吵架了嗎？」

「他故意誤導我，讓我以為那個房間不乾凈，嚇得我整晚睡不著！」谷聆音憤憤不平地捏著拳頭，往牆壁上捶了過去。

「他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任母不解地問道。

「他……」谷聆音正要破口大罵，卻突然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怎麼了？你倒是說啊！」

谷聆音腦子裡迅速轉過幾個念頭，而後編出一個最符合事實的藉口，「是這樣的，昨天我身體不太舒服，想一個人睡，但是星野卻一直要我陪他，之後我們發生了一點口角。他一定很不甘心被我冷落，才會故意說一些奇怪的話誤導我，雖然我嚇得要命，但是卻拉不下臉去和他擠同一張床。」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我還以為……」任母大失所望地喃道。

「你還以為什麼？」谷聆音緊張地追問，深怕任母看穿她的謊言。

「我還以為你和星野在床上大戰了幾回合，今天早上才會起不來。這正是我的期望呢，你們真應該快點生個白白胖胖的BABY。」

「媽，你很討厭唉！」谷聆音紅著臉抗議。「根本沒有你說的那回事，你別想歪了。」

「有什麼好害羞的？夫妻嘛，床頭吵、床尾和，今天晚上你只要到床上去等他，那一點小口角很快就會煙消雲散。」任母熱心地指點谷聆音。「對付男人啊，千萬不能來硬的，你只需要勾勾小指頭就可以了。」

「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嘛！」谷聆音臉紅得更厲害了。

她和任星野又不是夫妻關係，當然不需要在床上和解。但問題是她不能解釋自己的立場，只得任人誤會。

「星野才剛歷劫歸來，你就對他好一點吧！他肯定想你想得緊。」任母忍不住替她的寶貝兒子說情。

聽見任母的話，谷聆音真想仰天狂笑一番，不過為了長遠的大計，她得隱忍下來。

「你放心，我會對他很好，而且會加倍的好。」谷聆音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整人的計謀開始在她腦中成形。

「你能想通是最好了。」

「啊，我突然想到有件重要的事必須立刻處理。」谷聆音說著快步下樓，將任母遠遠地拋在腦後。

＊＊＊

兩小時後。

谷聆音提著大包小包回到任宅，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下，她累得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累……累死我了……」

「我說少夫人哪，以後出門只要向司機說一聲就行了，重一點的東西叫傭人去拿，別讓自己這麼辛苦。」管家華勒斯太太熱心地說道。

「沒關係啦，這一點點重量還難不倒我。」

「可是——」

「幫我找一張高度大約四尺的桌子，我有急用。」谷聆音截斷華勒斯太太的話，從不同顏色的塑膠袋裡拿出各種道具。

華勒斯太太驚訝地看著那些道具，她從來沒見過如此怪異的物品。

「快點去啊，中國有句諺語說：『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你就別再浪費比金子還寶貴的時間了。」

谷聆音連珠炮似地說了一串，果真把華勒斯太太請走了。不久，華勒斯太太和另一名女傭抬著桌子下樓。

谷聆音挑剔地看著那張桌子，它的高度與她要求的差不多，只是太豪華了一些。「不管了，反正可以用就好。」

她將擺在玄關內的雕像挪開，指示華勒斯太太把桌子放在她指定的地點，而後俐落地穿上一襲連身長袍。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任母一下樓就聽見玄關處傳來的騷動，連忙走過去看。

「夫人，我們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華勒斯太太嚴肅地回答。

「聆音，這到底是怎麼啦？你擺這些東西幹嘛？」

「當然是作法羅！」谷聆音輕快地回道，將一件件道具擺上桌。「我嗅到這房子里有種不尋常的氣味，必須運用一些人為的方式加以驅逐。」

「可是……」

「平常人是聞不到的，必須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人才能察覺得出來。」谷聆音面不改色地扯著謊。「記不記得稍早時我跟您提過的事？您說三樓的房間沒人住過，我想就是因為一直空著，才成為惡鬼棲息的地方。昨晚我就是感應到了，才會一直睡不著覺。」

「真的嗎？」任母被她唬住了，雙手不自覺地摀著胸口。

「千真萬確！」谷聆音暗地裡說了句抱歉，才繼續編織她的藉口。「幸好我懂得一些作法的常識，所以您不必太擔心，交給我准沒錯。」

「好……好的。」任母倒退了三大步，谷聆音那身道袍讓人聯想起強屍片里的人物，感覺挺差的。

谷聆音面無表情地開始動手。

她將保特瓶中裝著的暗紅色濃稠液體倒進碗公里，在香爐里插上幾炷香並點上兩枝白蠟燭。

接下來，她用一塊鵝卵石將整疊畫滿符咒的長方形紙張壓在左側，幾個用稻草紮成的人形娃娃則擺在桌子右邊。

最後，她拿出一柄桃花心木製成的劍，在香爐周圍繞了好幾圈。

她開始念一些聽不太清楚的中文咒語，手中揮舞的木劍像是有它自己的生命一般。

在咒語告一段落之後，她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一疊冥紙，以木劍穿透過去，在燭火上引燃。

頃刻間，火焰吞沒了紙張，只餘四處散落的余灰在空氣中飄著。

不到一會兒工夫，玄關附近圍了一大群人，包括主人和仆佣，全聚精會神地看著谷聆音的一舉一動。

谷聆音當作沒看見這些人目瞪口呆的表情，逕自在桌子前誇張地手舞足蹈著。

「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惡鬼盡數投胎去，莫留紅塵哭不停！天靈靈地靈靈，姑娘要你滾出去，遲了你就要當心！天靈靈地靈靈，我來作法不收錢，累得只剩半條命！」谷聆音有模有樣地作起法來，整個身子晃動得更厲害。

任星野的祖父、父親和母親本來還很嚴肅地看著作法的過程，但是當他們聽清楚咒語的內容，差點沒有當場昏倒。

這小妮子根本是胡謅一通嘛，只要是聽得懂中文的人，就會知道她說得有多荒謬！

他們看了看身旁那一群聽不懂中文卻裝出敬畏表情的仆佣，再看看賣力演出的谷聆音，一股瘋狂的笑意在他們體內爆開了。

他們默契十足地互相對看，而後有志一同地退到位於偏廳的接待室內，狂笑聲立刻從他們口中爆出來。

「哇哈哈……哈哈哈哈……」

「哦……天啊……我的肚子好痛……」

「哈哈哈……這丫頭……實在太鮮了……」

年紀加起來將近兩百歲、被公認為紳士淑女最佳典範的三個人，此刻卻像瘋子一樣癱在地板上狂笑不止。

過了好一會兒，任老太爺忍不住發問：「這丫頭是從哪兒找來的？我已經很久沒見過這麼有趣的娃兒。」

「一個偶然的機會，而且啊，她正好跟我有那麼一點淵源……」任母神秘兮兮地附在任老太爺耳邊，大略說明她認識谷聆音的經過。

「咱們給星野找到一個這樣的女孩兒，會不會苦了他啊？」任父不太認真地思索著。

「他活該！」任老太爺和任母異口同聲地喊道。「誰教他居然敢裝死，害我們哭得死去活來。」

「也對，該是給這個渾小子一點教訓的時候了。」任父毫無異議地點頭稱是。「如果不是淵泓通風報信，咱們還不知道要白流多少眼淚呢！」

「接下來還有什麼可玩的？」任老太爺興緻勃勃地問道。

「嘿……本來我只打算利用聆音把那渾小子逼出來，現在我改變主意了，非得要她當咱們家的媳婦不可。」任母不懷好意地乾笑數聲。為了達成這個目標，她會不擇手段的。

「我同意。」任老太爺率先反應。

「我也同意。」任父也跟著附議。

於是，不知情的任星野和谷聆音逐步踏入三巨頭所設下的陷阱，這兩個不幸的年輕人，恐怕註定要在他們的談判桌上被犧牲了。

＊＊＊

「這又是怎麼回事啊？」任老太爺不解地看著大廳上的騷動。

「我們正在貼符，據說有了這個，被趕出去的鬼就不會回來了。」女僕桃樂絲拿著一疊畫滿咒語的黃紙，激動地說道。

「這又是聆音那丫頭的主意？」任父差點笑場，任母連忙朝他屁股上捏了一把。

「是啊，一定得完成這道手續，否則可能會招來更多的鬼魂。」掌廚的羅傑士以專業的口吻回答，而後繼續完成谷聆音指派的工作。

走回玄關的三位長輩動作一致地看向谷聆音，她手中捧著一碗猩紅色的液體，站在祭壇前一動也不動，像是在等待什麼重要的時機。

她的神情莊嚴肅穆，讓人不由得敬畏起來，要不是早就知道她在胡搞瞎搞，恐怕他們也會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

任老太爺正想問她手上那碗東西到底是什麼、有什麼功效之時，大門卻在這時候被人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