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滴、兩滴、三滴……順頰流下的淚,淌進桌上的杯子里,紀若謹悲傷的瞪視著無色無形的淚,默然消墜於深棕色的咖啡里,她的心,正像滑入苦水中的淚珠,痛得沒有氣力激起任何漣漪。
「若謹,你說話呀,別悶聲不響的,回答我呀!」
說什麼?都要分手了,她還能說什麼?紀若謹仍垂首死盯著愈來愈滿的咖啡,不想抬起淚痕斑斑的臉面對他。
「其實,我們這個年齡談感情真的太早了,尤其七月還要參加大學聯考,分手對我們兩個比較有利,也不會浪費太多心思在課業之外。若有緣分,今年秋天上大學后還能遇上。呵呵,以你的條件,一定很多人追,屆時搞不好理都不想理我了……」坐在紀若謹對面的男孩見她不應話,只好尷尬的繼續解釋他的決定。
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好可笑,全心全意付出了四個月的感情,此刻竟變成泡過的茶葉,不再值得人多看一眼。哈!什麼年代了,她紀若謹生平第一道的戀愛就終結於這樣尋常無奇的原因!
「若謹……」畢竟年紀尚輕,男孩在她執拗的態度下,也辭窮了。
隱忍著痛,她尖銳的說:「還我。」
「啊?什麼?」
「幸運環。我花了整個過年假期編給你的幸運環,還我!」那是她送他的定情物,如今既已打算斬斷情絲,紀若謹不願它繼續留在男孩身上。
「哦,我可以留……」
「不行,還給我!」紀若謹猛抬頭,含淚的眼與紅通通的鼻子嚇了他一跳。「張柏緯,要『切』就把東西還我。」
男孩惋惜的拔下手上的幸運環,動作慢吞吞,有點不舍的彆扭樣。「希望你……」
「再見!不,最好從今以後都別見!」紀若謹搶過東西,拎了書包,狠狠拋下道別語,惡辣辣的口氣掩飾了十八歲少女心碎的聲音。
然後,她頭也不回的走出coffeeshop,老舊的店門在她身後嘎嘎吱吱合上,難聽得像在嘲諷她可笑的初戀,順道,為她不成熟的稈情,畫下休止符。
四月的港都,陽光炙毒得和赤道的高溫有得拼。紀若謹茫然走在五福路上,無意識的穿過一個個紅綠燈,任來往的司機朝漫不經心的她怒吼。
哼!罵啥罵,有膽就撞過來呀!反正她失戀了,再多一樁霉事也無所謂。紀若謹無所謂的這麼想,卻有人看不過去。
「同學——」
一個陌生人擋在她面前,阻止了她遊魂般的身體繼續移動。
「閃開。好狗不擋路!」心情鬱悶的紀若謹正愁無處可發泄,於是張狂的學流氓說話,存心想招場架來吵。
「咦?我還以為你瞎了,原來還看得見。」陌生人手指在她眼前擺了幾下,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了,原來你是色盲。」
「你亂講。」聽懂他意指自己不要命闖了紅燈,紀若謹小臉脹得緋紅,於是重凝渙散的眼瞳,認真的將跟前的陌生人睬了睬;首先入目的是黝黑如炭的皮膚,再往旁瞧,他手上飄了幾顆卡通造型的氣球,腰上還系了個「聳聳」的霹靂包。紀若謹瞟瞟周邊的建築物,才知自己走到百貨公司前,陌生男子的行頭正是賣氣球的流動攤販。「走開啦!小心我叫警察來抓你。」
「同學,路這麼寬,是你自個兒走到我面前的,居然還想叫警察來?嘖嘖,你們『道中』的學生都這麼不講理嗎?」
「你笨蛋啊,我叫警察是要抓你這個流動攤販!」
指指他的裝備和熙熙攘攘的街道,紀若謹明示他才是違法的市民。哪知這人臉皮厚得賽長城,竟一古腦將他手中的氣球塞給她,有恃無恐的說:
「我已經結束今天的營業,想叫警察的話請便啊。」
「你——誰要你的氣球,我又沒說要買——」本想將氣球扔回去,但手中輕飄飄的握感提醒她這不是項適合攻擊的物品,於是紀若謹懊惱的將目光鎖住罪魁禍首——那個正笑得像電視劇里奸商的男子。她朝他怒道:「拿去啦,不然我把它丟了!」
「這麼可愛的氣球,你捨得丟?」男子揚手指向浮在她頭上的氣球,對自己的商品有著十足十的自信。
紀若謹順著他的手仰起頭。兩種顏色鮮艷、細緻精巧的造型氣球在空中恣意飄搖;一個是可愛的頑皮豹氣球,一個是炫麗的氣球花。猶是少女的她被神氣活現的造型迷得失了利舌,忘掉正與人吵架著,她拉下線,細細端凝其中的奧妙,難以想像氣球能捏塑變幻出如此生動的動物與花朵。
「很漂亮吧!」
「嗯……」紀若謹點點頭。雖然前一刻還氣得想叫警察轟人,不過,此時的她已被可愛的頑皮豹收買,胸口的悶郁也銷跡匿蹤。
「喜歡嗎?」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嘆了一口氣。「還你,我沒錢買。」
「送你。我收攤了,剩下的這兩個本來就打算送給某個幸運的小朋友,既然有緣碰上,就送給你吧。」
紀若謹還是搖頭,伸手想將東西還給他。「無功不受祿。何況,我又不認識你。」
「嗟,小家子氣!你當我送鑽石啊,考慮這麼多。」說畢他從霹靂包拿出一條長型氣球,就口吹了起來。然後,吱吱嘎嘎的拽起球身,不到三分鐘,一隻活靈活現的貴賓狗又塞入紀若謹手中。「你瞧,簡單得很,不花多少錢的。」
她看得目瞪口呆,以為見到了魔術表演。目睹如此巧妙的變化,紀若謹簡直羨慕得想拜他學藝。
「可是,我沒錢……」哈歸哈,還是不能白收人家的東西。
「羅嗦!」他揮揮手,有點不耐煩。剛剛見她失魂落魄的亂闖紅燈,才好心的攔住人,順便將賣剩的氣球送她,逗逗她開心。沒想到這年紀的女孩彆扭得緊,一顆心像打了中國結似的複雜極,連收個小東西也斟酌半天。「不想要就替我送給路過的小孩,我還有事,先走了。」
「喂——你等等——」
小跑步追上他,紀若謹擋在他面前,低頭往書包中翻尋,希望找個東西抵銷氣球的費用。「你等等,我找個東西回送。」
他好笑的看著小女生一隻手抱著造型氣球,另只手艱困的在沉重的書包中覓了半天,既搜尋不出任何值錢東西,也不放棄堅持,固執得像只驢子。正打算勸她省卻這沒有意義的「回送」,她已從書包最裡層拿出一條時下流行的幸運環給自己,遞送間,細嫩的小手還微微顫抖。
「雖然值不了多少錢,它好歹也是我自己親手做的,請收下,這樣我就不欠你。」
「你確定?」小女生一副又要哭的模樣,實在令人懷疑她的誠意。
「怎麼,嫌我的幸運環不好看?」那是剛從張柏緯手上討回的定情物,雖然他們的感情已然告吹,它之於自己的意義在憎與愛之間,她仍是對自己的手藝有信心。
「很精緻。不過我一個大男生才不戴這娘娘腔的東西,還你吧。」
「娘娘腔……」他的拒絕使她憶起張柏緯的無情,她咬緊唇,水意在眼眶打轉。
「咦……你別哭呀,我收下就是。」
「我才沒哭。」紀若謹狠狠瞪他一眼,像被人窺知自己失戀似的,臉上盛滿不堪。「好了,這下可沒欠你,再見。」
說完,背著書包,抱緊交換來的氣球轉身跑離他。
喝!管閑事管出問題了!
到底是他說錯話,惹得人家眼淚潰決,還是小女生遇到麻煩,所以情緒不穩?
詹舜中瞧瞧手中的幸運環,再想起少女先前闖紅燈的不要命行徑,嘆了口氣,決定閑事不能只管一半,要是明天閱報讀到一則某高中女學生違規闖紅燈橫死輪下的新聞,他可會良心不安的。
拔腿追上去之前,詹舜中看了眼手錶。唉……這下他可遲到了。
紀若謹不知自己怎會答應跟他來的。
坐在破破的小發財車中,合不緊的車門隨時有掉下去的可能,沒有玻璃的車窗颯颯吹進熱風,而底盤引擎噗噗的悶響斷斷續續傳進耳朵,身邊的陌生男子偏當沒聽見似的,拚命踩著油門,任時速狂飆近百。
「喂,你說的老師在哪裡?」她抱著貴賓狗氣球,開始擔心上了賊車。
「嘿嘿,大腦的功能啟動了呀,我還以為你要等被我賣掉,才會醒過來。」他存心嚇她。雖然剛才才因怕她在車水馬龍的路口出事,拐她與自己同行,可好管閑事的本性讓他禁不住機會教育一下,教她下次別笨頭笨腦的隨便跟陌生人上車。
攬了攬懷中的「貴賓狗」,紀若謹嘟嘟嘴。要不是聽他說要去和教他造型氣球的老師會合,她也不會受煽動坐上賊車。
「而且哪有人自個兒敲鑼打鼓嚷嚷他要做壞事,你嚇不倒我的。」
詹舜中瞥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時代變了,你不知現在的壞人囂張得厲害?」
「我……」
「你什麼?呵!這年頭好學校教出的學生應變能力這麼差啊。」
「喂!不要污辱我們學校。」紀若謹兇巴巴的捍衛校譽。
「那麻煩你下次把智商撥點用在日常生活上。」
「哼……」無故被陌生人教訓,她覺得委屈極了,加上失戀的打擊,紀若謹將悶吭咽下喉嚨,難過消極道:「隨便你。就算要載我去賣,也無所謂。」
詹舜中注意到她的眼眶又有泛濫的跡象。哎!這年齡的女孩真像碰不得的搪瓷娃娃,由不得人說個幾句。他無趣的將精神抽回至駕駛車輛,繼續他的高速行駛。
「喂!你真的載我去賣啊?」好不容易止住淚,紀若謹見他又瘋狂的飆起車,這才有點慌張起來。
「別怕,我還沒無聊到有時間可做壞事。還有,我叫詹舜中,別老沒名沒姓喊我喂喂喂。」
「詹舜中……詹……」紀若謹詫異的看著他。
「怎麼,有問題?」
「我有個同班好同學也姓詹。」
「真的?我妹念的學校是道中沒錯,這麼巧,你們居然同班?」
原本只是隨便猜猜,因為她那好同學一身白皙的肌膚和他的黑炭皮膚相差之大的,實在難以聯想他們會是同一家人,沒想到他還真有妹妹也念道中。「你妹叫……」
「詹問音。」
「啊!真不像!」紀若謹脫口而出,有點不能置信竟遇上好友的哥哥。
詹舜中理所當然的說:「當然不像。問音嬌嫩得像溫室里的玫瑰花,我們怎麼可能長得像。」
「的確。」她仔細打量他的五官;黑亂亂的頭髮、烏漆漆的眼瞳、要笑不笑的嘴型,和問音的確不相似,只有挺直的鼻樑可以勉強看出他們是兄妹。「嗯,問音比你好看多了。」
「謝啦!」不在乎被小妹妹批評,他問道:「你呢?叫什麼名字?」
「紀若謹。」
「咦——你們不是正在舉行月考,怎麼有時間壓馬路?」他突然問。
「我……今天考完了……」他擊中她的痛處,張柏緯便是因為考完試才約她談分手的。想到她的失戀,紀若謹一張臉又垮下來。
詹舜中以為她是考差了才如此頹喪,於是安慰道:「考壞了下次再努力,別傷心了。待會兒跟我去見狄克老師,看看剛引進台灣的造型氣球藝術,包你大開眼界。」
紀若謹虛弱朝他一笑,不作任何解釋。反正他是問音的哥哥,應該不致於對她圖謀不軌。她放心沉浸於自己的戀殤,直到車行至東港,詹舜中叫喚她時,她才回魂。下了車跟他走進一家餐廳,紀若謹看見許多工作人員忙著布置像是結婚會場的餐廳,她狐疑朝詹舜中一睨。哪有什麼造型氣球藝術?
「喜宴的主人是狄克老師的朋友,他特地請老師南下,以造型氣球布置婚禮會場。我之前在學校的社團跟老師學過幾招,所以今天也來支援。」
說穿了原來他是來打工的。紀若謹才想問他不是學生嗎,怎麼一天到晚跑東跑西的忙賺錢,話還沒出口就被他拉了手往前跑。
「嗨,老師,我來了。」詹舜中停下來跟一個中年男子打招呼。
「舜中,你遲到了。」狄克老師淡淡說了一句,然後指示道:「你先幫忙灌氦氣,我和杉亞要開始架骨架了。」
轉眼之際,幾個工作人員又開始忙碌起來。紀若謹好奇的東瞧瞧西看看,一顆顆顏色鮮艷的氣球正從詹舜中的手裡成形,有人忙著綁球口,有人將灌好的氣球按著設計圖製作成各式各樣的造型氣球,也有人爬上爬下的在婚宴會場架起鋁架拱門。她什麼都不會,卻被他們快樂又嚴肅的工作氣氛感染得也想加入布置的行列。
「若謹,來幫我看一下正不正。」不知何時,詹舜中離開了氦氣瓶,拿了組梅花型的氣球準備固定到牆上。
她蹦蹦跳跳從新娘造型氣球旁奔到詹舜中這兒,仔細的觀察他手上的中型梅花,然後興奮的說:「嗯,好像有一點歪,再往左偏一些些比較好。」
「這麼高興?我的失誤令你愉悅到想笑?」
紀若謹搖搖頭,欣羨之情溢於言表。「你們看起來都好專業哦!能幫上一點點忙讓我的虛榮心有小小的滿足感。」
「專業的是狄克老師他們,我只學了點皮毛,黔驢之技罷了。你若有興趣,不妨等老師來高雄開課時去學個幾招,入點門道。」詹舜中看她對造型氣球有興趣,隨口這麼建議。
「真的?我也可以學?」
「當然。氣球造型是始於美國魔術界和小丑表演,由幾位魔術界的資深前輩引進國內才沒多久,狄克老師便是其中極力推廣的一位先進,老師會定時在北中南開班教授,如果有興趣,我再幫你留意開課的日期。」
「有有有,有興趣,我想學造型氣球。」紀若謹一向對美術、家政類的科目在行,血液中自是帶了不少藝術細胞。詹舜中先前在街頭露的那一手,早已攪得她心癢手癢的,如今聽得有機會能學它一學,內心狂喜不已。「要等很久嗎?可不可以先教我你會的技巧?」
他見她心情起伏,此刻的陽光臉龐和稍早不要命闖紅燈的死人臉判若兩人,故意取笑她:「咦?奇怪了——」
「奇怪什麼?」她不解。
「一個鐘頭前你不是還酷得像北極的寒冰,怎麼一下溫度升得比焚化爐還高,現在又沒事了?失戀之人的臉色也沒你變得快耶。」
她會被他氣死!哪壺不開偏提那壺,張柏緯那傢伙帶給她的傷痛好不容易才稍微忘卻些些,他又說這句話來刺人,枉費自己打心底感激他載她來開眼界!
「你管我。」笑顏轉怒,紀若謹氣得又跑回剛剛的那個角落,轉身背對著詹舜中觀看他人製做新郎造型的氣球。
「呵,又生氣?少女的心真像陰晴不定的天氣,令人難以捉摸。」
詹舜中在心中的嘆了嘆。這年齡的孩子只有一個怪字可形容,前一刻還是朋友,下一刻便成仇人,翻臉比翻書還快,不過考試考壞了,便以為天就快塌下來。他絲毫不知,紀若謹的不快是源於初戀的失敗,他無心一句話正巧刺痛了她尚未結痂的傷口……
西方餘暉落盡,淺淺深深的黑扣著沿海三路,蔓延成晦暗不明的天色。詹舜中開著他的寶貝愛車輕踏油門,與來時的高速狂飆大相徑庭。
紀若謹斜坐在駕駛座旁,倦極的她眼睛緊閉,沉沉進入夢鄉。
詹舜中睨她一眼,唇邊揚起淡淡的溫笑,溶在微笑中的,是兄長式的疼愛。她和問音的個性相差極大,問音藏心事的本領向來無人能及,臉上保持的溫度永遠低於零度,冰冷得連自家兄弟也不敢親近;她則相反,情緒上的喜怒哀樂不分時間、不忌場所,全張掛在她小小的臉龐,猶如電玩里的陷阱無法預期,令人目不暇給,難以轉睛——
「天啊!這是真的嗎?」
粉蓋與淺紅色的氣球串成心型,懸於會場的正上方,由中心點再垂張四條長紗而下,長紗底端銜結了花童造型的氣球柱,周圍輔以各式各樣的造型氣球,營造出浪漫夢幻的婚禮。若謹瞧得目眩神迷,俏臉暈成一層淡淡的粉紅。
「酷吧。」他幫忙做完收尾的工作,站到她身畔。「狄克老師的設計一級棒,國內鮮有人能出其右,所以婚禮主人才巴巴從台北請老師南下。」
「怎麼辦?置身這麼美的場地,我也好想結婚……」拖長的尾音,摻拌著小女孩的天真夢想。
望進她精靈般的瞳眸,他失笑道:「可以啊,我去把新娘打昏,讓你如願。」
「怎麼可以!不要隨隨便便破壞人家的婚禮。」
「你不是想結婚?」他捉弄她。
「我……哪有……再說……」粉撲撲的臉,杏眼微瞪,秀眉輕蹙,櫻唇又張又合的,生氣盎然如早春盛開的花朵。
「再說你還小。好吧,那再等個十年,屆時若狄克老師還接case,再請他幫你設計婚禮。」
「少詛咒人,我不要那麼老才嫁……」
再十年,她就二十八歲了。紀若謹朝他投射殺人的眸光。
完全的直言快語,不忌憚這樣的話題是跟男生討論。呵,同樣是高中生,詹舜中認為,她的性情比冷冰冰的妹妹可愛多了。
他旋過方向盤,車子從凱旋路轉進和平路,小心駕控著「脾氣」不是很好的寶貝車,怕嘈雜的噪音驚醒熟睡的若謹。可能把她當作妹妹疼吧,才會如此小心翼翼。他家的問音一向獨立、不需人照顧,害愛心充裕的他無發揮之處。若謹的脾性較之問音,可謂天使與魔鬼之別,天真易處又好拐多了,加上有緣在馬路「救」了她,於是不知不覺中,他理所當然的關懷起她。
「若謹,到家了。」車子滑進廣州街的某條巷內,他輕聲喚她。
「唔……」睡意猶濃的聲音,顯示她還在夢寐之間。
他靠近她,提高音量:「貪睡鬼,起床了。」
「喝——」若謹終於醒來,一睜眼,卻被眼前的影像嚇了一跳。他黝黑的肌膚融於昏暗光線里,偏偏在這一團晦暗中嵌了雙燦亮亮的眼,讓初醒的若謹以為看到了不該出現的「靈魂」。
「啊——」若謹因受驚而移動了身子,導致她的額頭和他的鼻子相碰,衝撞的力量使他直挺的鼻樑吃痛。「若謹!你恩將仇報啊,沒事跳這麼一下做啥?」他捂著發疼的鼻子慘叫。
「你才嚇人一跳,喊這麼大聲叫魂啊,我又沒耳聾。」她也痛得縮回椅子,摸摸受創的額角,哀哀抗議:「好痛,你撞得我好痛!」
「哪兒?你被撞到哪兒?」他關心的伸出手往她鼻樑探,以為她同自己一樣,鼻樑也受了創。
詹舜中熱呼呼的手觸上她,粗糙的指尖在她鼻上輕按,未曾與異性如此接近過的若謹霎時覺得臉紅耳熱,局促揮掉他,低聲道:「沒事。呃……到家啦,那、那我下車了,今天很謝謝你。」
背起書包,她匆匆下車。詹舜中望著疾步而去的她喊:「若謹,你的東西沒拿。」
於是,輕盈的身子又折返回來。
「看過大師級的作品,就把無用徒弟的氣球忘了?」頑皮豹造型的氣球和炫麗的氣球花在他身旁飛舞,詹舜中握在手上,沒有遞交給她的意思。
若謹站在他面前,大眼瞪著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小妹妹,給句讚美如何?」他摸摸她的頭,像在捉弄人。
「很漂亮。」若謹抿抿嘴,有點討厭他這像在摸小狗的動作。「不過,記得幫我問狄克老師的開課時間。」
他聞言大笑,朗朗的笑聲飛過黑幕,穿過若謹的耳膜。
「我說錯了什麼?」
「沒有。你很可愛。」而後,他將氣球遞給她。
拜託,可愛是用來形容小孩的耶!她已經高三了,誰要這麼幼稚的形容詞跟自己連在一塊兒?她瞪他一眼,悶悶道聲再見又跑開。
「若謹,你又忘了一件事。」他又喊她。
醞釀怒氣的身子再度折回。「又有什麼事?」
「你的幸運環。」從胸前的口袋掏出下午若謹回送的編織物,詹舜中攤開她沒有拿氣球的手掌,慎重的還給她。
「送出去的東西,不想再收回。」
那是她可憐的初戀定情物。
若謹百感交集的將幸運環塞回他的手,張柏緯的臉孔浮上心頭,她悲不可抑的想掉淚。為什麼她的初戀和失戀竟然劃上了等號?
在留戀與遺忘之間徘徊,在恨與愛之間抉擇,若謹的表情閃過千百個猶豫。末了,她搖頭道:「詹大哥,如果你不想要,就把它丟了吧。」
是痛,就該把它忘掉……
翩翩離去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盡頭。
詹舜中握著留有若謹餘溫的幸運環,若有所失的追尋著遠去的人影,胸臆間,不可思議回蕩著一股心疼的感覺——她痛苦的表情滲進他的靈魂,燃焚了他的心肺。
他嘆了口氣,為胸腔間莫名的揪心耿耿於懷。
回到家,她捻亮燈,安靜的公寓顯示她的母親尚未歸來。
又是工作。自從多年前母親和父親離婚後,寂寥的家迎接她放學已成常態,母親永遠有忙不完的事、做不完的工作。她很想向媽媽抱怨,偏偏,母女碰面的機會少得可憐。冰箱上的磁鐵吸著一張又一張的留言,她們溝通的管道大多依附在那冷冰冰的鐵門上。留言紙方正小巧,無法容納若謹如濤的奢望,於是,她上她的班,她上她的課,日子就這麼一天過一天。如果不是周日或寒暑假還碰得見晏起的母親,若謹簡直要懷疑自己是否住在無人旅館中了。
小謹:今天店裡進新貨,會忙得比較晚,先睡,別等媽。
龍飛鳳舞的筆跡。她看它一眼,忿懣打開冰箱,拿出一瓶啤酒往喉嚨直灌,任苦澀的酒滑過舌根至心口發酵。
哼!進貨、結算、盤點、促銷……永遠有重要的理由遲歸,她不懂,她們的生活真窘困到需要她如此賣命工作?
當年既然拼了命從爸爸那兒爭取到她的撫養權,為什麼不多花點時間陪陪她?
分不清澎湃的怒氣起因於母親的晚歸,或源自張柏緯莫名其妙的分手宣言,她干盡手中的啤酒,倒在冰箱前啜泣。
「小謹,你在幹什麼?」
她終於回來了。
若謹仰頭,見盛裝的母親眉頭深鎖、不以為然的看著她,和地上的啤酒空瓶。
「媽……我好想你……」
範文馨蹲下身,抬起女兒淚痕斑斑的臉,吞下意欲脫口的責罵。「怎麼哭了?」
「好久沒見到你人。」她撒嬌著,偎進母親的懷裡。
「傻瓜。那也不需要喝酒啊。」
沒有能力給女兒一個正常的家庭,她一直有著一份深深的歉意。
「媽,你可不可以換個朝九晚五的工作?」還是忍不住道出奢求。
「這份工作的薪水頗優渥,恐怕不能……」
「算了。工作永遠比我重要!」
離開母親的懷抱,若謹任性的將自己鎖進房間。
「小謹……你開門呀……」範文馨拍打著女兒的房門,憂心忡忡喚她。
「別理我,去關心你的工作啊!反正我已經長大,沒人照顧也死不了。」
「你怎麼這麼說,你不知媽有多愛你嗎?」
「不知道!」她猛然拉開房門,含怨的眼似在控訴。
「小謹……」
「媽,我感受不到。自從你和爸離婚後,我再也感受不到你的愛了。爸爸選了大姐和小弟,媽挑了我,原以為,剩下我一個人在你身邊,你會多注意我一點,多關心我一點點,可是……工作永遠擺第一的你,根本把我當機器人養,你以為只要有錢,就能把我養大嗎?我也是有思想、有感覺的啊……」
字字句句控訴著母親的忽視,卻也掀開母親離婚的痛,驀然驚覺此點的若謹再也說不下去,她轟然關上門,頹然倒地。
心,像澆過一桶又一桶的冰水,寒冷得使她喪失思考能力。若謹木然空洞的眼無神的在房間游移,直到,飄至天花板上的兩抹艷色攫住了她的目光。
「我怎麼這麼壞,對媽媽說出那些話!」
將詹舜中送她的造型氣球從天花板拉下捧入懷裡,若謹懊悔自己衝動脫口而出的冷血冷語傷了母親。媽媽的臉色好蒼白好蒼白,她一定傷心透了。
為什麼她不能當個體貼的女兒?
捧著造型氣球,詹舜中善意的笑臉浮上心海。他……對一個失魂走在街頭的陌生人都能施以援手了,為什麼她如此冷血?對自己的至親——相依為伴的母親說出那種話……
自尊心與懺悔在腦海交戰,多年的委屈與孝道在胸口掙扎——久久,若謹拭去頰上的淚,打開房門,決定向母親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