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一雙手如行雲流水,輕巧地裁剪花材,一一安置在適當的位置。

郎雲無聲無息地推開門。

早陽中的人影分外專註,未發現他的到臨。那是一張清雅秀致的臉龐,秀髮削得薄薄短短的,杏形臉蛋配上優雅的顴骨,膚色是一種奶白色的濃稠,優雅的頸背滑成一道美麗的弧線。她的美像古畫中的仕女一般,嫻靜安詳,月牙白的針織衫與窄裙平添了她似真似幻的氣息

「早。」

插花人受到驚擾,猛地回過身。郎雲發現自己跌入一雙深濃的潭水裡。

人的雙眸竟可以蘊納如此豐沛的情緒,短短几瞬間,意外、驚詫、不安、不悅、期待……諸多情緒躍上那雙墨色的眸中。也如來時一般突然的,她一眨眼,便將所有情緒斂去。

「您早。」

郎雲猜她約莫二十七、八歲,比他想象中的「中年插花老師」年輕太多,也美麗太多。事實上,用「美麗」來形容她是不適當的,並非她不好看,只是那股恬柔寧靜的氣息,超越了美與丑的在意度。

「你是誰?」郎雲嚴苛地問。

她稍稍一頓。

「我是『早清複合花房』的店員。」聲線比他想象中低柔幽緩。

「名字呢?」他低沉的男性嗓音與她共鳴。

「我姓葉。」

「全名。」

「……葉以心。」她勉強回答。

「嗯。」他不置可否,眼光掃過几上的盆花,再落回她臉上。

她兩手垂握,端雅地站在原處。對於他的逼視,不迴避也不迎戰。

這場起床之戰是他贏了,他終於逮著了她,然而她卻不慌不忙;倒像這間辦公室屬於她,而他才是在錯誤時間闖進來的不速之客,郎雲突然懊惱起來。

出於一種幾十年沒出現在他身上的幼稚心性,他故意欺近她,以體型的差距對她形成壓迫感。

這一招管用了,葉以心的頭頂只到他的下顎而已,他一迫切,她便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現在才早上六點鐘,你出現在我的辦公室里做什麼?」他走到她身前一步遠的地方停住。

她的眼睛先瞄向他身後的辦公室門,彷彿在尋思自己奪門而出的成功機率有多高。

「抱歉,我習慣在插花的現場實地操作,根據當時的光線與溫度選擇合適的花材。」葉以心輕聲回答。「平時這麼早不會有人來上班,我沒想到會打擾到您。」

「我不喜歡我的辦公室有太多閑雜人進來,尤其是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郎雲喜歡她低柔的說話方式。

「對不起……不然我以後先在花店裡做好花,再送進來。」她垂下頭。

「不必這麼委屈,以後九點再進來工作即可。」他也喜歡她小女孩般的神情。郎雲開始不恥自己了。

「是。」她盯著他的第三顆鈕扣。

沉默籠罩室內半晌,她轉回去工作,也不管他是不是在旁邊杵著看了。越快完成花作,才能越快離去。

一朵淡黃色的小花飄落地板上,郎雲彎身拾起,交到她面前。

「這朵花掉了。」

葉以心被他的動作驚擾,連忙後退一大步。

郎雲啼笑皆非。「我又不會吃了你,你不必怕成這樣!」

「對不起,我工作的時候很投入,不習慣旁邊有陌生人在……」兩抹嬌紅飄上她的秀顏。

從她微顫的指尖,他感覺出她的局促不安,突然很得意,自覺像個惡作劇得逞的男孩。

怎麼搞的,這麼幼稚?察覺出自己不符合三十三歲男人的思緒,他不禁沉下臉,正好她在偷瞄他的神情,一看見他的黑臉,手中的動作更是飛快。

花以破紀錄的速度插完,葉以心放下剪子,把四周的斷枝殘葉收拾一番,匆匆拿起自己的工具袋。

「我已經完成了,不好意思,佔用您上班的時間。」為了避免和他肢體碰觸,她特意從茶几的另一側繞過去,迅速走向門口。

「記住,以後上班時間再進來。」低沉的男音追上她的背影。

「是,我知道了。」

這次,那隻逼人的鷹沒有再為難她,讓她拍拍翅膀飛走。

葉以心沒想過會在辦公室里遇見他。她是那麼刻意地選在不會有人進來的時間。

早知如此,根本不該接下這份工作,現在抱怨已經太遲了。

又一個星期一,她捧著拉拉雜雜的花材和器具,在清晨八點半踏上三十七樓。

雖然上個星期大老闆親自警告過了,她也不是省油的燈,一早先向秘書小姐打聽過。公司的清潔婦八點半就進來工作了,所以她若比照同一個時間,應該也算在「上班時間以內」。只要她的動作夠快,應該可以在九點以前插好花離開。

「葉小姐,你又來換總經理辦公室的花了?」負責打掃的歐巴桑向她打招呼。

「是啊,你也辛苦了。」她回以婉約的微笑。

「你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晚?」歐巴桑好奇道。

「總經理不喜歡有人太早進他的辦公室。」她無奈地道。

「也是啦!他們那種『做大官』的,辦公室里都嘛有很多機密,我們太早進去,將來要是有什麼東西不見了,硬要說是我們偷的,不就給他很倒霉?」歐巴桑笑呵呵。

「上回我提過的花糖,這個周末我又做了一大袋,來,這包送給你們家小朋友吃。」她從袋子里掏出一包糖果。

「我隨口說一下而已,你就記住了?」歐巴桑又驚又喜。「真是不好意思,這一包要多少錢?我跟你買!」

「不必了,花不了多少錢的,反正我自己也吃不完,正好分一點給你孫子。」她嫣然而笑。

「謝謝啦!真是不好意思,你人這麼賢慧又這麼漂亮,將來一定會嫁到好老公啦!」歐巴桑樂得合不攏嘴。

「我先進去忙了。」

「大家早。」

一聲低沉的問候突然從她背後響起,笑容在葉以心臉上僵住。

「郎先生,怎麼你今天這麼早?」歐巴桑趕緊把糖果收進口袋裡,繼續回頭擦桌子。

「這個時間確實早了點。」他臉上又是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氣。

葉以心尷尬極了,這下子被活逮。

他自己不也提早到了嗎?她悶著一股氣進去房間里,將一大把花材和剪刀攤在茶几上,開始做插花前的整理。

「為什麼把這種草的根部剪得斜斜的?」地毯吸去人的腳步聲,等他再次說話時,聲音近得幾乎貼在她身後。

葉以心連忙滑開一大步,眸中隱隱譴責。更讓她生氣的是,他竟然一副得逞的愜意表情。

「根部剪成斜的,可以增加吸收水分的切口面積,延長花的觀賞期限。」她不情不願回答。

郎雲點點頭,非常清楚自己愉悅的眼神惹惱了她。

「繼續,別讓我打擾你工作。」他把公事包往沙發一放,坐下來抽出一份早報開始閱讀。

葉以心錯愕地盯住他。「郎先生……」

「嗯?」報紙移開,一道劍眉對她挑了挑。

「我要在這一區工作……」

「你可以繼續做你的事。」報紙挪回去,遮住那道眉毛。

「我怕剪下來的花莖四處亂飛,會刺到您。」她努力想把他趕回他自己的辦公桌去。

「沒關係,我不在意。」不經心的回應從報紙後傳出來。

他是故意的!葉以心不知道原因何在,但是他絕對是故意坐在她面前干擾她。

他們只有上周談過幾分鐘話而已,她想不出來自己哪裡惹到他。好吧!反正他自己說不要緊的,她暗暗期望所有花葉全噴到他頭上去。

葉以心決定自己討厭這則「傳奇」。

過去四年來,「郎雲」的萬兒確實成為現代神話的代名詞。主要原因當然與他四年前奇迹似的蘇醒有關。而他接下來的作為,更加深了這則傳奇的神話色彩。

「郎億製造集團」並非那種家大業大的財閥世家,根據媒體報導,郎家的祖上以收破銅爛鐵為業,極端窮困潦倒。雖然郎雲的曾曾祖父娶了某位地主的女兒,這樁婚姻卻沒有帶給郎家太多財富,那位岳父大人的土地大多荒瘠不堪,有一些甚至無法耕作。

很長的一段時間,郎家祖先們繼續以撿拾破銅爛鐵為生,並且將收集來的廢鐵堆放在那些荒地,形成一個巨大的廢棄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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