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才蒙蒙亮,晚睡的蘇小妹正好眠時,電鈴突然鈴聲大作,侵擾她的睡眠時間。她連眼皮都懶得撐開,就知道是誰。事實上,最近這幾天她都遭逢如此不人道的對待。
「鈴——」可惡!再這麼下去,她可憐的門鈴遲早報廢。
蘇小妹霍然翻開棉被,怒氣沖沖地找尋拖鞋,穿著走向門口,然後一把拉開門,僻哩啪啦的開始數落對方,「別按了!吵死人了!」
站在門口的人不並陌生,正是三天前信誓旦旦絕不回家而被她趕出門的大寶。此時他孤寂可憐得如被拋棄的小狗,慘兮兮地蹲在門口巴望著,一見她開門,立刻涎著笑臉沖著她直笑。
「做什麼?「她口氣不佳的問道。
同居許久,知道她有起床氣,早有被她罵的預計。龍行雲本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只求她息怒,讓他回去。「我想回家。」
「回什麼家?你不是跟我炫耀說要當別人家的孩子嗎?」她不客氣的斷絕他的要求,這會兒她要看看他如何仟悔。敢對她不敬,就要有膽接受她的怒氣。
舊事重提,如今他只剩無盡的悔恨,雖然住在隔壁張爺爺家也不錯,可是他就是不想離開小妹,已習慣了被她管的方式。儘管他們之間的距離不過幾步路,可是她的心思卻遙遙在望,不在身邊,要不然他也不會厚著臉皮,三天兩頭騷擾她。
「我想回家。」他怯生生地說。
「不準!」她冷哼一聲。「你說回就回啊!我家又不是旅館,豈能讓你來去自如。我看啊,你還是乖乖待在張先生家,反正你也不滿我的管教,況且住他家你還可以安穩的當少爺,不說了,再見。」當著他錯愕的臉,面無表情的她很率性的把門重重地關上。
甭消說,門外的龍行雲又是可憐兮兮。淚眼汪汪地回張家找老先生哭訴一番。
至於隔著一道門的蘇小妹,則捂住嘴巴狂笑連連,笑彎了腰肢。從門上的小透視孔望出去,可以瞧見大寶流下懊喪的眼淚,尤其他那愁眉苦臉的模樣,讓她更是得意萬分。
誰教他要質疑她的權威,敢不聽話。就讓他吃吃苦頭。
當然啦,說她不在乎是騙人,畢竟也相處了一段時間,很多地方都少不了他。例如睡覺少了個暖爐。少了家裡掃除的傭人,以及無可替代的寵物。昨晚睡覺時,她還覺得棉被不夠
暖和,原來是少個暖被的。
為了這個可恥的理由,她很寬大的把對大寶的責罰縮減了。明天吧,明天等他再次上門按鈴,她就準備寬宏大量的原諒他。
教育本來就是要恩威並重,小孩子的教育要趁早,不然等翅膀硬了,他就飛了不受教,大寶勉強算是成功的例子,偶爾不乖恐嚇一下,表現良好再賞幾顆糖果,瞧他哪敢不乖巧呢。
對他,她可要擔負起極大的責任。他之所以淪落至此,她雖不是始作桶者,但內心還是隱的的猜測,會不會是她的疏忽,不小心讓他頭撞了幾下,他才會喪失記憶。不過事實的真相很難說的,普通人哪有那麼簡單說遺忘就遺忘,也許真是他自己不小心被打到頭。可萬一有一天他真的恢復過來,一口咬定是她千的胡塗事時,那又怎麼辦?
近來另一個煩她的隱憂是,距離二哥進修結束的日子越來越近,難保他一回來,不會發現她捅了大樓子。挨頓罵是應該的,最怕是驚動鄉下的阿爸跟阿母,讓那些親朋好友組團上台北鞭答她,甚至押她回家結婚。可憐的她連最基本的保命符都沒有,大難臨頭時就沒兄妹情誼可言,就怕二哥落井下石,又推她一把。
唉!麻煩事還不止這些,昨天買菜時聽到一些街坊鄰居的耳語,說是這附近要改建為什麼醫院,所以土地都要收購,好幾位地主都把土地賣給了開發商。
照理說對她是毫無影響,她房租可是一年付清,短期內也應該不會起漲。他們這棟公寓的房東,雖然為人尖酸刻簿,行事小人又斤斤計較,不過當初有簽約,不然那房東必捨棄道義,把她趕出去,雙手將房子泰送給開發商。
她不雅的打了個呵欠,準備囤溫暖的小窩裡睡回籠覺。專家說耍保持吹彈可破的肌膚,除了常常保持開心愉悅的心情外,還要有充足的睡眠。捉弄了大寶,讓她開心愉悅,符合了第一項條件,所以現在所缺少的正是睡眠時間,況且才早上七點多而已。「睡覺,睡覺吧。」
話剛說完,一聲巨大的破擊聲毫無預警的自大門外響起,伴隨著高昂的吼叫、聲嘶力竭的咒罵。
她狐疑的踞起腳尖往小透視孔望出去,看到肇事者放大扭曲的身影,在門外的走廊上糾纏成一團,再仔細一看,
嘩!可不是對門的鄰居陳姓夫妻嗎?怎麼會演出全武行?
陳太太塗著寇丹的手指甲抓了陳先生的臉一把,碎罵道:「沒良心!狼心狗肺的東西,有種你就永遠不要回來!」
沒想到陳先生也不甘示弱的掄起拳頭,揍了陳太太已經淤青的眼睛。
爛男人!竟敢打女人,蘇小妹頓時激奮得想出去幫忙,後來想想,清官難斷家務事,這種渾水少淌,不然人家床頭吵床尾和,反過來埋怨人,多劃不來啊!還是靜觀其變吧。
陳家夫妻感情不好眾所周知,每次去傳統市場買菜,三姑六婆便會輩短流長的耳語一番,本來她也不喜論人是非,可是主角住在自家對門,多少要提防一下。不是她烏鴉啊,事情都有萬一的,打個比方,假如陳太太想不開用瓦斯自殺,這氣味關不住,飄過界,她可是第一個陪葬;比如說,陳先生失手殺傷妻子,一想到對面有人發生這種不幸的事情,她可會毛骨驚然;更不幸的是,新聞記者為搶新聞,無孔不如的騷擾訪問過程,而她卻是一問三不知,那也是一大糗事。
重要的是夫妻之間的事情,沒拿個准很難懂的,誰對誰錯更是撲朔迷離。她再次眯眼望向小孔。聽了他們對罵叫陣后,她隱約知悉緣由,原來是陳先生在外頭金屋藏嬌,惹得正牌陳太太發狂。這會兒她又痛恨起男人的三心兩意,那些自私的男人和不自愛的第三者!
唉!算了,回去睡美容覺吧,免得心情惡劣。
「你們不要再吵了!」
一聲高昂的悲痛聲,吸引蘇小妹的注意,拉回她跨人房門的第一步。再次偷看下,她才發現,陳家的兒子阿發委靡不振的縮在現場角落,許是她只顧著看主角,忘了配角。
「你們不要吵了,我求求你們。」臉上臟污得如小流浪漢的阿發,平常至喜愛捉弄人,調皮搗蛋的他,這會兒卻窩在角落喘息不已。
此舉並不能止息他父母親的爭執,他們反而以阿發為題材,互相指責對方的錯誤,彷彿一切都是阿發的過錯,殊不知他才是家庭破碎下的受害者。
「都是你不好!三天兩頭跟人家搬弄是非,虛榮又愛花錢,把家搞得烏煙瘴氣!看看孩子惹出來的是非,全都是學你的,以後他一定會作姦犯科!」
「作賊喊捉賊!你才是兇手,每天只會在外面花天酒地。賺的錢只有一點點,還敢說大話,這個家你什麼時候盡過一點心力?還不是都是我在持家,現在你倒好,外面養了野女人就想拋棄我們母子,你上樑不正下樑歪,孩子才會有樣學樣。」
陳氏夫妻越吵越烈。相互指責,欲罷不能,似有把整棟公寓全吵翻起來的打算。
蘇小妹真為阿發感到可憐,有這麼一對父母,難怪上次阿發鬱卒得淚流滿面,他的反抗力量過於簿弱。大人聽不到他的求救訊號的。
蘇小妹在心裡盤算著,為了可憐的阿發。她是否要出去終結這場鬧劇?在她拿捏不定主意時,有人已早她一步出去捍衛真理。
龍行雲稚拙的從張家大門衝出去,擋在阿發麵前,高分貝的怒吼著,「不要吵了!」他高頭大馬,身形碩壯的模樣對矮小的陳氏夫妻有著顯著的嚇阻作用,他們見狀都駭然的退後一步,怔仲不安的盯著高大的他。
「大寶。」身高僅一百五十公分的阿發,抬頭看著他的好朋友,臉上淌著眼淚。
這一喚,讓陳太太認出了龍行雲,知悉他底細的她,害怕的臉孔立刻轉為不屑,她浩多藐視的罵道:「你這個白痴,關你什麼事!」
蘇小妹不知道大寶聽到這話會有怎麼樣的心情,不過她可以確定的是,她現在有強烈想揍扁人的慾望。
她非常不淑女的一把拉開大門,如老母雞般雙手插腰站立在門口,火爆的瞪著陳氏夫妻。「是誰罵我家大寶是白痴?」她嬌小的身軀中,彷彿隱含著千萬噸炸藥般。
龍行雲一看見心愛的蘇小妹,見機不可失,登時驚喜的奔向她,佯裝弱勢的躲在她單薄的身後,還微微地發抖,增加可信度,也不想想強壯的自己是如此巨大。
「是我又怎麼樣?他本來就是白痴!」陳姓男子依舊囂張。
「你這王八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本小姐警告你最後一次,不要再讓我聽到白痴這兩個字,否則我要你吃不完兜著走!」蘇小妹氣得嘴角抽搐。
仗著自己是現場唯一正常的男性,陳性男子的聲音也高昂起來。「我愛罵就罵,怎麼樣?你打我啊!白痴就是白痴,哼!」
蘇小妹眯起眼,左右尋找兇器,準備來一場殊死戰。除了她之外,誰敢欺負大寶就是犯著她。管他是何方神聖。
哈!找著了,她從鞋櫃里翻出鞋拔,用儘力量丟擲過去,黑色鞋拔不偏不倚的砸中惡鄰居的頭。
「誰丟我?」本來己經不在乎蘇小妹,也不管妻子、兒子哀求,正想離去的陳先生,憤怒的回頭。看到蘇小妹早已擺好架式的跳來跳去,左勾拳、右勾拳的猛揮臭動著。他怒不可遏的衝過去。直覺要攻擊她,卻在距離她面前兩步的地方止步。
因為那名被他取笑為白痴的高壯男子,正穩穩地護在她的身後。原本渙散的眼神此時露出野獸特有的銳利,邪魁的盯著他,渾身散發出強大的力量,令他望之生畏,不敢造次。他就好像是站在一隻猛獅面前。對方隨時都會撲過來,用龐大的軀體籍制住他。
他驚駭,對,那名他嘲諷的男人令他毛骨慷然,一直以為他是弱智人,所以他耀武揚威的展氣魄,想不到…
正當蘇小妹受威脅時,龍行雲不自覺的展現絕佳的攻擊力,虎視沈沈地盯住敵人的舉動。
備戰姿勢擺了好久的蘇小妹,懷疑的看著眼前汗流陝背的晃男人,幹什麼在她面前嚇得滿身大汗,她都還沒動手呢,啊!他必定是知道她的厲害了。
她沾沾自喜的心想,既然人家知錯,她也要給人改過向善的機會。「喂!說聲對不起,我就原諒你。」
陳姓男子面色一陣青、一陣白,驚慌跌退遠遠地才敢偷罵,「神經病!誰理你。」然後拋下老婆、兒子,倉皇失措的提著皮鞋、西裝外套,一溜煙的跑了。
蘇小妹猶不甘願的嘀咕幾句,「算你跑得快!以後讓我遇上,就沒這麼好運了。」
「小妹。我好怕喔!」一直隱於后的功臣,這會兒怯生生地扯扯她的在角,恢復手無縛雞之力的稚齡弱者,嘴角顫抖。
「有什麼好怕,有我在啊!」蘇小妹驕傲的拍胸。
「你看。」他指著趴在走廊上,哭得歇斯底里的陳太太。
她瞄都不瞄一眼的對他說:「看什麼看?回家睡覺!」
「可是……」她前嫌盡釋的喚他回家,他當然高興,但是好兄弟阿發垂頭喪氣的樣子,實在讓他放心不下。
龍行雲話都還沒表達清楚,坐在地上的陳太太傻地跳起來拉著蘇小妹瘋狂叫罵起來,「都是你的錯!你趕走我先生,你這惡婆娘!你存什麼心?」
蘇小妹莫可奈何的搖嘆,費力的撥開她的手。果真是「歹年冬,厚肖人」,以為隨便誣賴一個人,就能為自己的過錯脫罪。自己怎不檢討、檢討,還怪東怪西!「喂!你有病啊,明明是你先生對我失禮在先,我不過是討公道,你發什麼瘋!大家都知道是他自己要拋棄你們母子。向外頭髮展,你怪誰啊!」才解決一個又一個。
「是你!是你的錯,他還是關心我們的。」陳太太淚如雨下的哭訴。
蘇小妹無力。遇到這種有理說不清的狀況,她該如何解釋?將心比心,假如她遇到這樣的男人,首先她會打他一頓,A光他的所有,然後出去找一個比他好的男人,過自己愉悅的生活。但是她不是陳太太,她沒辦法把自己的思想灌輸至她身上。「你再自我欺騙,他還是不會回來。他己經不在乎你們了。與其冀望一個負心人,你為什麼不能好好自立,扶養阿髮長大。」
陳太太依舊搖頭。「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我拿什麼去謀生?都三十幾歲了,卻什麼都不會,當初一切美好,把將來都託付給他,年紀輕輕就嫁給他,誰知道……」
「誰要你眼睛不擦亮點,事情都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再壞也不會慘到哪裡去,你一直這樣自暴自棄,連第一步部踏不出去,怎麼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好是壞?你是媽媽耶,你不堅強點,阿發怎麼辦?他還不,什麼都不懂,難道你任他自生自滅啊!」
蘇小妹發表了長篇大論后,陳太太的哭聲漸漸平息,情緒慢慢穩定。
「是啦,要報復敵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活得比他好,你要是怕沒工作的話,我可以幫你找啊,住在台灣還怕餓死啊。」除了她之外。
「可是,他要是回心轉意,那我……」陳太太猶豫的啜泣著。
「那也是以後的事,沒有絕對的。當務之急,就是鎮定,把橫在眼前的民生問題解決,才有多餘的時間去處理後續。阿發是你唯一的兒子,你先生放棄,那是他的損失,你振作一點,不要老讓他左右你的生活,控制你美好的人生。」言盡於此,聽不聽得進去,可不是她所煩惱的。蘇小妹手指頭轉向,命令尚掛著淚痕的阿發,「快把媽媽扶回家去,要聽媽媽的話,別調皮搗蛋了。」
一向不馴的阿發,頂著流里流氣的小阿飛頭,似懂非懂地點頭,扶持母親回家。
他們母子之間可能有很多問題需要溝通,不過蘇小妹相信天無絕人之路,更何況少掉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情況只會更好。
回家吧,這一折騰下來,覺都別睡了。她拉開自家大門,踏了進去。
「小妹,那我呢?」被冷落在一側的龍行雲,無辜地眨著大眼,故作清純地絞扭手指。
蘇小妹看他那樣子,好氣又好笑,她愛嬌地瞪了他一眼,「還不去買早餐,我都快餓死了。」
得到特赦令的龍行雲點頭如搗蒜,狂喜地大叫,蹦蹦跳跳地去完成小妹交付的任務。
蘇小妹還在他身後說了幾句:「快點回來!家裡都沒人打掃,衣服也沒洗,電費也沒繳,手工花也沒辦法如期交貨……」她嘮嘮叨叨地念著。
公雞昂首嘹亮地啼鳴,旭陽緩緩升起。
田裡的農作物享受大自然的恩澤,飽吸露水地隨風飄散,這一望無際的綠油油田地都屬於蘇家。
蘇家四合院位於南厝村小鎮上的邊緣地帶,土地遍布鄰區的山腰,山腰上種植各種季節性果物,平地則是花卉草景所佔有。
蘇家本是原地的地主,雖不是名門望族,但是每到選舉時刻,蘇家永遠是地方上候選人必要拜票的關卡。沒辦法蘇家長輩從日據時代開始,一直是調息者的身分,扮演愛護鄉里的長者,直到蘇旺財這一代,猶是地方上昵稱的「旺伯」。
和一般鄉下庄稼人一樣,蘇旺財有著斑白的髮絲,黝黑的肌膚,雖然年過五十歲,身子卻還硬朗得很,常常在寒冷的冬天季節,看他穿著短衣短褲在兒子的果園穿梭忙碌,即使他退休多年,工人也請了十幾位,可是他就是閑不下來,非要親自監督不可。有時候看不慣工人懶散也會罵幾句。家裡的工人都知道他是面噁心善,刀子豆腐心的頭家,也就皮皮地讓他叨念。
老一輩的人都重男輕女,羞於表達自已的情感,儘管蘇旺財最疼女兒蘇小妹,也不假辭色的責備她,尤其當她堅持大學畢業后要留在台北工作時,氣得他當場發作,威脅著非要立刻把她嫁出去不可,地點當然是南部。
他想和女兒好好相處也不行,真是氣死他了。他認為女人本來就該乖乖待在家等人養,出去拋頭露面,簡直是丟人現眼。
「你又在氣什麼啦?一大早就發脾氣,你是要嚇壞工人,是不是啊?」妻子蘇王秀玉,如傳統的婦女般早早起床忙碌於廚房煮好早餐,招呼家人吃飯。
同桌還有大兒子和懷孕的媳婦,他們全靜觀其變的不語。
蘇王秀玉剛嫁進門來時,一直是乖巧的媳婦,是逆來順受的「阿信」,以夫為天。不過自從丈夫氣走唯一的女兒后,她也變相埋怨起他,三天兩頭能丈夫臉色看,完全不復早期的安分。
「還不是你教的好女兒,這麼久了都不打電話回家報平安。」蘇旺財泄恨的扒了一口粥。
「你還敢講,要不是你說要嫁掉她,她會驚嚇到不敢回家!」蘇王秀玉也不甘示弱的把煎好的菜圃蛋大力丟到桌上。
理虧的蘇旺財訕訕回答,「我是講氣話,怎麼知道她會當真。」
「哼!」蘇王秀玉用鼻孔冷哼一聲,瞪了丈夫一眼。
外表斯文、書卷氣味濃厚的蘇大哥,託了一下眼鏡,無奈地當和事老,「阿爸,阿母,你們要是想小妹,就去看她嘛!我有地址啊。」說著說著就把紙張攤在桌面上。
蘇家大媳婦美芳是蘇小妹的中學同學,兩人私交不差,她見狀,著急的用手肘頂一下老公,秀眉微皺,意思是你怎麼把小妹的住址公布出來。
蘇大哥莫可奈何的攤攤手,對妻子訴苦,「你說說看,自從小妹宣布獨立后,我們什麼時候吃過一頓正常的早餐,每天如臨大敵,要護著桌上的飯菜,怕它們飛來飛去,我都快得胃潰瘍了。所以,不如讓他們親自去看看情況,免得受苦的是咱們,對不對?」
美芳還想開口,「可是……」
「別可是啦。你看看吧,還是讓兩個思女心切的老人家去忙吧。」
美芳看著神色自若的老公,又看了一眼在一旁為搶那張住址而追來追去的公公婆婆,她嘆了一口氣后,也加入老公不動如泰山的姿態,安靜的吃飯。
隔天一大清早,蘇家夫婦就提著大包小包的上火車,風塵僕僕地抵達台北火車站。
本來蘇大哥要司機送他們直接到達蘇小妹家門口,是蘇旺財堅持要自己來個突擊檢查,看小女兒有沒有隱瞞什麼,
直到吃足苦頭后,他們才後悔當初的決定。
「都是你啦!讓司機送不要,偏偏要自己找,這邊不像鄉下那麼整齊,光找個十二巷就一個頭兩個大。」更別說手裡還提著她燉了好久的補藥和一大堆行李,簡直累死人了。
「你查某人,不懂啦!」蘇旺財揮汗如雨,口頭上還不認輸。
台灣街頭巷道的住址五花八門的,得經驗豐富的郵差才知道。他們明明到了目的地,卻問不出是哪一戶,繞來繞去的,頭都暈了。
終於,夕陽的餘暉也照在他們身上了,他們放棄的蹲在巷道邊休息。
「博仙,你不是講說你都知道?」蘇王秀玉抱怨的放下重物。
「別吵啦!我休息一下再找就有了。這所在比不上我的土地大啦。」
蘇王秀玉冷笑連連,「天都快暗下來了。」
兩夫妻互相虧損對方,好減輕失落感。
而巷子的另一頭,遠處蹦跳走來的龍行雲正興奮的抱看蘇小妹交代要買的醬油,他仔細的數著手中的銅板,生怕少了一元,因為蘇小妹說要節省開銷。
他數著數著,一個不注意,手中的小銅板從指縫中漏掉下來,滾呀、滾呀,滾到蘇氏夫婦面前的水溝,撲通一聲掉下水。
「啊!」他大叫一聲,不敢相信一元就這麼不見了,他緊張的仆跪到水溝前大喊,「還錢來!還錢來!」還作勢準備挖掘水溝淤泥。
蘇氏夫婦被他唐突的動作嚇一跳。面面相覷后也跟著低頭看陰暗的水溝。要是他們沒眼花的話,剛剛滾下去的好像是一元銅板,這年頭還有為著一元而哭泣的男人,實在不多了。聽說台北人都很浪費又挑食,這年輕人真是要得。他們對龍行雲投以讚許的眼光。
「年輕人,算了,下次小心點就好了。"看龍行雲這麼難過,蘇氏夫婦不僅安慰他。還想掏腰包愛心捐款呢。
「謝謝,不用了。」他推卸。「如果我收下來會被罵。」小妹三令五申的警告他,不準收陌生人的禮物,否則會被綁架。眼前的老先生看起來是很好,可是他還是不能亂收錢。
龍行雲言辭幼嫩,行為如小孩般稚氣,渾身還停不住的亂動。蘇氏夫婦這才看出他沒有外表般穩重。可憐啊!蘇旺財對妻子比了一下腦袋,兩人瞭然於心,更執意要塞錢給他。
龍行雲怕癢的呵阿大笑,身體扭動得更厲害,然而口袋早被塞了十張大鈔。
「對了,你知不知道附近住了一個叫蘇小妹的人?」蘇旺財本著隨便問問也好的心態提了出來。並料想不會有答案的。
聽到熟人的名字,龍行雲眼中晶亮,舉手回答,「知道,她跟我住在一起。」
蘇氏夫婦辨不出活中真假,詫異的問道:「真的?」有這麼巧的事?
等他們半信半疑的跟到家,才知道這傻小子真的沒說謊。
而蘇小妹則嘴巴大開的呆望她的父母親。「阿爸,阿母,你們怎麼來了?」她穿著圍裙,手拿鍋鏟的大叫。根本來不及偽裝。
蘇旺財回神怒道:「你這個死查某鬼仔,也趕流行學人家同居,你能我的面子都下了了。我哪是再給你留在台北,我就愧對祖先啊!」
慈眉善目的老先生一下變了樣,在門口鬧烘烘她吵架。龍行雲緊張得不知所措。看小妹的樣子好像很害怕,他只能護著她。
在屢勸不聽后,蘇小妹冥頑的回道:「要回去你自已回去,我才不要嫁人。」
「不嫁人你要留在台北做什麼?屋裡還藏男人,要不要臉?」蘇旺財氣呼呼地怒吼,聲音洪亮得快把屋頂掀了。
「事情才不是你想的那麼齷齪,我們清清白白。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她句句屬實。
「沒有?這傻小子都招了。說你們好到天天睡一起。」
這隻能怪龍行雲沒戒心,口無遮攔的把跟蘇小妹的日常生活作息,或多或少的說出來。起先蘇旺財還不信。這下他看得分明,小女兒還煮飯給那俊小子吃。他這個做父親的都沒嘗過,憑什麼這傻小子有福分。
蘇小妹目光犀利的瞪了龍行雲一眼,他馬上知錯如烏龜,頭低低地躲到沙發旁。
「阿爸,是他騙你的,我怎麼可能這麼做。」
「沒有啊,我們真的一起睡覺,剛剛睡午覺才起床而已。」當蘇小妹正滿頭大汗的在自我辯解清白時,龍行雲又出聲瞎攪和。
蘇旺財橫眉豎目的逼向龍行雲,大刺刺地指著他。「你又是什麼東西?敢欺騙良家婦女,看我收拾你!」他拿起隨身攜帶的雨傘,作勢撲過去。
千鈞一髮之際,蘇小妹迅速的來到龍行雲身前,替他擋下父親的重擊。「啪!」的一聲,她的腦袋被重敲一下,頓時頭昏眼花。
「啊!小妹!」這下子屋內的人全大驚失色的尖叫,七手八腳的扶蘇小妹到沙發上休息。
蘇王秀玉護女心切的邊斥責丈夫,邊著顧女兒的傷口。「你做什麼?打我女兒出氣,要打打我好了,不怕你啦!」
「我……我不小心的,誰教她要給我打。」蘇旺財吶吶地辯駁。
「沒聽小妹說是誤會嗎?也不能她機會解釋,脾氣那麼沖,要不是在鄉下時你再三的保證,我才不讓你跟。你現在反悔了是不是?你要逼走女兒啊,小妹是我生的、我教的,不滿意你找別的女人生去!"蘇王秀玉越就越氣憤,疼惜的吹敷乖女兒腫起來的額頭。
「你……你怎麼這麼說,我當然只要你生的。好……好啦,別生氣,我不靠近她就是了。」蘇旺財面有菜色的退到三步外,遠遠地關心女兒的額頭。
「哼!」蘇王秀玉不理他。
果然是母女,連對付男人的手法都那麼快狠准。
龍行雲緊張的直叫,「小妹,你要不要緊?」他雙手萬般輕柔的碰觸她紅腫的額頭,起身翻箱倒櫃的找來個護士藥膏,笨拙的挖出清涼透明的藥膏抹在傷口上,還不停吹氣。
蘇王秀玉看他急得哭哭啼啼的,怪罪的瞪了丈夫一眼。雖然相識不久,她覺得這個男人雖然弱智,但是呵護女兒的模樣是陌生人表現不出來的,對他原有的不滿,也淡淡地釋然。
「好痛喔!」昏迷好一會兒的蘇小妹,終於呻吟著清醒。
「小妹、小妹!」龍行雲買力的喚她,怕她如果被這一敲也忘記一切,那該如何是好。
昏迷不醒的時候,她老聽到有人在耳朵旁吵她,原來是大寶。「別叫了、別叫了,我這不就起來了。」她睜眼一著,大個子果然淚流滿面的挨著她哭,真是傻瓜一個。
「小妹,你還好吧,還有沒有哪裡覺得疼?」蘇王秀玉關心的問道。
見到好久不見的母親,蘇小妹眯起眼撒嬌的抱住她。「阿母,我好想你呢!」
「真的還是假的?想怎麼不回家看看阿母?」她寵愛的輕撫女兒的髮絲。
蘇小妹期期艾艾地說:「我當然想啊,尤其生日時更想你煮的豬腳麵線,可是我怕阿爸逼我嫁人,所以不敢回去。阿母,人家還想多陪陪你,才不要那麼早結婚。」
「聽到沒有?」蘇王秀玉膘了丈夫一眼。
「阿爸好壞,老想逼我嫁人。」蘇小妹愛嬌的撲進母親的懷裡享受久違的驕寵,小女兒嬌態表露無遺,噘著嫣紅小嘴賴在母親懷中撒嬌。
兩個男人十分羨慕蘇王秀玉能讓蘇小妹這般無防備的取寵,巴望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蘇旺財也希望女兒能跟他撒嬌談心;龍行雲隱藏心中的愛意則重新被挑起。兩個男人不期然的互望后又攬勉的別開眼。
相處了兩個禮拜,蘇茂夫妻依舊挑剔龍行雲的處世能力。外表是一百分,可是沒有一對父母願意把女兒嫁給沒過去未來的男人,他連謀生能力都有問題。雖然蘇小妹一直強
調他們之間的關係很簡單,一旦真要她把他交給慈善機構處理,她又堅決不願意。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們之間有股很微妙的氣氛,只有蘇小妹還在死心眼,死不承認。
晚飯過後,蘇王秀玉和女兒擠在廚房,清理善後。
「你真的要跟他在一起?」她眼睛掃向正努力在擦桌子的男人。
「阿母,你說什麼啦?我說過,只要他恢復,我就跟他斷絕一切。我有照顧他的責任,我沒辦法瀟洒的丟下他,你應該看得出來,他只信任我。我相信只要他好好休養,還是會有恢復的機會,我不能放棄。」蘇小妹心虛的回答,她手裡沾滿洗碗精,滑不溜丟的,抓不住碗好清洗,如同她無法解釋的心態。
「你也大了,有能力自主,阿母只能永遠在心裡支持你的決定。萬一遇要任何困難就回家來,大家都很關心你的。」
「我知道。」蘇小妹悶悶地點頭。
「其實你阿爸是最疼你,你不回家他每天都嘮叨著、擔心著,他是舊式人,沒辦法溝通講些體己話,可是你的出生是他最大的成就,他從以前就把最好的都留能你,害大哥、二哥懷疑自己不是親生的。你不會不曉得吧。」
蘇王秀玉說的是從前蘇旺財跟團赴海外學習新農作物的栽植法時,所到之處他必定買女孩子的衣服跟玩具,每次回國行李大小包的禮物,都只有女兒的份,莫怪乎兩個兒子頻頻抗議。
的確如此。蘇小妹承認。她或許真的太沖了,才會造成這種狀況。難怪二哥說她跟阿爸脾氣那麼像,原來遺傳得這麼徹底。其實要不是阿爸那麼獨裁,反對她北上工作,她也不想把場面弄僵。
轉身望著坐在沙發上正在看鄉土劇,看得哈哈笑的阿爸,一年沒見,他變得有點蒼老。雖然二哥說阿爸的身體狀況比三十幾的壯年人好,可是人都會若逝,她應該把握時間孝順父母親才是。
打定主意后,她洗了洗手,舀了碗熱紅豆湯,小心的端到父親面前。
蘇財旺錯愕的忙接過女兒的好意,怎麼突然那麼乖,說不定有詐,他得先聲明:「你別以為我會讓你繼續跟傻小子住一起。」
「阿爸,你真是的,我說我對他是基於責任的問題,你不信我也沒辦法,不然你跟阿母留下來監視我們好了,反正家裡有大哥坐鎮便行了。過幾天我帶你和阿母到姓玩,台北有好多好玩的喔。」她親熱的挽著父親的臂膀。
許久不熟悉這種撒嬌方式。蘇旺財整臉紅透透地扯嗓門道:「我才不要哩。台北人那麼多,車子也多,屋子蓋得亂七八糟,住在這種鳥籠里我不習慣。說到你大哥,他假如沒我在一旁看著。一定會出岔子,我才放心不下。」
蘇王秀玉端著水果出來,「聽你阿爸在吹牛,現在果菜園、花卉園裡全部自動化,工人自已會做好好,你阿爸在家也是閑著,天天在家泡茶聊天。"她不客氣的打擊丈夫的自信心。
「真的嗎?「蘇小妹故意詢問。
不想在女兒面前出模,蘇旺財大聲反駁,「你說瞎米,要不是我在看,工人會偷懶,久了就蝕本。"他爭得面紅耳赤。
「哼,膨風!」蘇王秀玉慢條斯理的撥香蕉吃。
為了在女兒面前爭點面子,蘇旺財硬是不服老的和妻子互爭口舌。
蘇小妹著實想不到阿爸也有鬥不過阿母的一天,以前阿母老是不吭聲,原來是保存實力,等在適當的時候發作。看來她不在家的日子,家裡的權威性改變很多,女權果真提高不少。
蘇家人笑鬧成一團,龍行雲羨慕不已,不知真實的他是否和家人也是這般和諧。他消失這麼久。不知他們會不會擔心?
或許他表現良好,通過試用期,蘇氏夫婦觀察了近三個禮拜后,決定不拆散他們,準備打包回家,臨走前,蘇旺財還是不放心的把他拉到角落,再三警告他,不許他逾越禮法一步,否則耍他死無藏身之地。
可是蘇小妹的魁力大於蘇旺財的威脅,所以蘇氏夫婦前腳剛走,龍行雲便為了慶祝久違的限制,快樂的抱著蘇小妹轉圈圈,直到她笑到吃不消才放下她。
天啊!如果沒有小妹,他該如何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