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接下來的日於對柳清秋而言是一場渾渾噩噩的夢境。
剛開始是在一個海風吹拂的島嶼上,很多人在她身邊奔來跑去,焦急的在她身上摸索,時常灌一種苦澀的藥草到她嘴裡。
只是她總是吞不下去,沒多久又全嘔了出來。
恍館之間只知道,她胸口那陣存在了十多年的莫名疼痛終於許她生病了。那疼痛從十多年前,那日攀在蓮霧樹上看著他擁吻另一個女孩的一刻起,就醞釀在她的胸臆間,直到此刻全然爆發。
她聽見哭聲,有小孩子們的,也有少女們的,聽得清楚些,桔梗的哭聲也夾雜在其中。男人們用她聽不懂的語言吼叫,而流轉的海風像是一個女子的喁喁低吟,在她耳旁訴說著一些安撫的話,那語調里有溫柔的悲哀,卻讓她在焦躁的夢裡感到舒服些。
在她的夢裡,唯一沒有改變的,是一雙始終緊抱著她發冷身軀的堅實手臂。有人把她抱得好緊,讓她貼在一個寬闊的裸胸上,彷彿怕她會感到孤單害怕,所以不分晝夜的,他始終抱著她。
那人的目光是痛苦的,那樣深沉的痛苦,看得她的心好疼好疼。有好幾次她幾乎想開日哀求他不要再那麼悲傷,他黑眸里的絕望掩蓋了一切,連最微小的希望都消失了。
她在夢裡呻吟翻滾,想要掙扎的伸出手撫去他眼中的痛苦。她實在不願意看他自我折磨,在她來到這個島上后,他才稍微有了笑容,才願意偶爾離開、忘懷那些惡夢。而現在,她這段時間的努力彷彿都白費了,他再度陷入更深的地獄里。
柳清秋也跟著絕望了,她努力了好久,非但沒有讓他敞開心房,反而把他推落更痛苦的深淵裡。
就像小時候一樣,她的熱誠總是愈幫愈忙。
奇偉,別這樣……
她想要安慰他,卻無法開口說話,只能無助的在內心裡喊著。她的身體不像是剛開始那般火燒似的熾熱,反倒逐漸變得冰冷,像是血管里流動的不再是溫熱的血液,而是冰凍的雪水,讓她的四肢百骸麻木。
然後,夢境改變了,她的身體仍舊在他的懷抱里,只是不停的晃蕩著,隨著波濤緩慢的起伏。她看見一個寬敞的艙房,在她身上摸索的人換成了穿著白衣的醫生和護士,似乎還聽見一個低沉而威嚴的聲音,在某些時候下著命令。
她想了很久,才想起那是公爵的聲音,只是比較起平常與她聊天時的輕鬆,公爵此刻的聲音帶著令人折服的力量。
對了,她在網路上認識的公爵並不是普通的男人,他是「暗夜」的雷厲風,一個有著黑暗背景的男人。但是她並不怕他,公爵把她當成朋友,甚至願意與她分享想法與內心。
我好累好累了。柳清秋在夢裡搖晃著頭,幾乎想要沉進那甜美的黑暗中,她因為絕望而想放棄。再也不願意愛得那麼辛苦了,她已經做得太多,而他願木願擺脫那些桎梏,對她伸出手?
夢境再度改變,她被推進一間有著雪白牆壁的房間,有更多的力量干擾她的睡眠,他們不肯讓她安穩的睡去,盡全力想要破壞她長長的夢境。藥水一點一滴緩慢的流進她的身軀里,替代了她這些日子來偷偷流下的眼淚。
有一隻男性的手始終握著她,偶爾在與雷厲風爭吵之後,他會短暫的放開她。然而,在她無意識的尋找他時,那雙手會再度緊握住她的,臉龐緊貼著她冰涼的臉頰,男性的氣息吹拂在她臉上,對她焦急而保證的低哺某些安撫的字句。
有時他拿著沾了水的棉花,潤澤她乾燥的唇。一字一句的對她說話,固執的想要把她喚回來。
「小柳兒,小柳兒。」他固執的呼喚著,暗啞的聲音里有著無盡的痛苦。
你要不要我?若是不要我,那麼又何必留下我?不要喚醒我,讓我更增添痛苦。讓我睡去,讓我睡去她推拒著,不願意醒來,就如同他當初推拒她的真心一般。
是不想要我死去,所以才想留下我,或是你真的想要我,所以不願我離去?
柳清秋在夢裡重複著自己問不出口的問題,她慢慢的發覺,即使她不願意醒過來,自己的夢境卻愈來愈清晰。那些甜蜜的黑暗逐漸消褪了,許多人的力量將她從長眠的邊緣拉回來,不許她就這麼墜入那無盡的深淵裡。她感受他堅持的緊握,還有那陣神秘海風的持續吹拂……
在某一個夜晚,她終於掙脫了那些黑暗,緩慢的睜開眼睛。
房間里只點著一盞微弱的燈,大部分的光亮來自於各類怪異的儀器,儀器分析著各類數據,許多光點隨著她的心跳而躍動著。
她感覺自己的手空蕩蕩的,掌握不到東西,在夢境里那種幾乎不可或缺的緊握在此時反而不見蹤影。她綿長的呼出一口氣,小心翼翼的呼吸著,測試呼吸是否會造成胸口的疼痛。
疼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乏力,就連呼吸都是費力的,她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此刻的她軟弱得像是沒有骨架的泥娃娃,隨時有崩塌的可能。只是,那種可怕的疼痛消失了,她明白自己不再有性命之憂,死神已被打退。
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在窗前,整個身子都被黑暗所籠罩。
柳清秋眯起眼睛認了許久,不太確定的喚道:「公爵?」
雷厲風馬上回過頭來,男性的薄唇彎成一個笑容,快速的走到她的床邊,彎下腰來。
「終於醒了,我還在懷疑你到底要睡到什麼時候。醫生說你早就該醒了。」他拿來一塊沾了水的棉花,輕拍她的唇。
「我怎麼了?」她仍有些恍惚是一個身體已經醒來、神智卻還有些混亂的人。她試著動動手指,感覺自己彷彿是一個太久沒有上油而生鏽的機器。
雷厲風的綠眸一暗,閃過些許憂慮,但那種憂慮很快被他輕鬆的態度掩飾。就好像這場與死神爭奪的戰役打得十分輕鬆,他從不懷疑能夠救回柳清秋。
其實,他曾經是沒有把握的。好幾次醫生與雷厲風都要放棄了,是那個始終守在柳清秋身邊的冷奇偉固執的不肯鬆開手,一次又一次的在死亡邊緣拉回柳清秋。在某些時刻,雷厲風以為自己真的看見某種連死亡都無法斬斷的關聯,那種深刻的情感,讓~個男人能夠不畏懼死神的威脅,執意救回自己的女人。
「你在船艦上打鬥留下的內傷沒有治療,造成身體虛弱,所以一遇上那個島上特有的疾病時,抵抗力自然低弱,那些病菌乘虛而入,幾乎要了你的命。」雷厲風說道,一面接下傳呼鈴,要醫生進來。
「我沒有死。」她哺哺的說著,有些難以置信。
『如果是在幾年前罹患這種疾病,是非死不可的。但是這些年來我的組織時常在那附近誨域徘徊,自然也對這種疾病有所研究,要是急救得宜,還是能夠救回一條小命。」他指指一旁桌面那台淡綠色的筆記型電腦。「那個島上的族長瀚海利用電腦通知了我,然後我派船前去救你,把你帶到『暗夜』專設的醫院裡。」
「奇偉呢?」她虛弱的問,順從的喝著他喂到她嘴邊的水。
「我逼他暫時去歇息,這半個月來他幾乎沒有離開過幾步,一直握著你的手,瘋狂似的緊盯著你的臉,好幾天連一滴水都不喝。有好幾次,我必須強制要求他休息,不然等不到你醒來,他大概也跟著倒下了。你要是再不醒來,我們大概會像兩頭急瘋的野獸,因為焦躁而先把對方解決掉。」雷厲風搖搖頭,難以理解那個焦急而瘋狂的男人哪來的體力,夜以繼日的守著柳清秋,還能跟他爭吵。
柳清秋閉上眼睛,只是一想到他,她的心又疼痛起來。她仍舊記得那些呼喚,一聲又一聲,固執而絕望『別又睡著了,我不想再經歷一次這種感覺。」雷厲風不滿的說。
她很快的睜開眼睛,用力眨了眨,好讓自己清醒些。「你皺眉的表情連死神都趕得走。」她若有所思的說。
「我的朋友不多,每一個都彌足珍貴,就算是死神也不能妄想從我身邊奪走我的朋友。」他舉手拍拍她的臉,態度親呢而溫和。「我馬上叫冷奇偉過來,你等等。」雷厲風溫和的說,五富深刻的臉龐上有著釋然的笑容。
柳清秋勉強自己舉起仍舊虛軟的手,制止他離開。她筆直的看進雷厲風的綠眸里,清澈的眼睛沒有波瀾。
「我不要見他。」她堅決的說。
雷厲風挑起濃眉,「綠柳,你病得糊塗了嗎?那男人守了你半個多月,不眠不休的跟死神爭奪,好不容易才救回你,而你竟不肯見他?」
「我沒有糊塗。」她虛弱的說,只是搖頭,伸手抓住他的衣角。「幫助我。」
「只要你開口。」雷厲風承諾著。
柳清秋深吸一口氣,要自己狠下心來。她是一個剩下極少籌碼的賭徒,在此刻也只能孤注一擲,難以預估最後是全有或是全無。不論如何,不能再如此暖昧不明的糾纏下去,一切總要做個了斷。
「我不想見他。現在見他的話,什麼事情都沒有改變,我與奇偉的一切還是陷入膠著中。」她眨眨眼睛,猜測自己是否還有些不清醒,不然怎麼彷彿還能聽見海風傳來女人的輕柔笑聲。那陣笑聲愈來愈讓她感覺似曾相識,就像是從久遠的記憶里浮現出來的,還伴隨著一雙溫柔的手,撫去她因摔下樹來而產生的疼痛。
「你要我把他送回那個海島?雷厲風問道,雖然覺得柳清秋的要求有些匪夷所思,卻也沒有開口詢問她是何用意。
「不,我要你在最快的時間內安排找回台灣。」
「你現在身體太過虛弱,不適合長途奔波,再說治療還沒有結束。」雷厲風皺起眉頭,綠眸里滿是不贊同。
「你能安排一切的,不是嗎?我不相信有什麼事是你辦不到的。」她簡單的說,把責任全都推到他身上。
『為什麼要那麼急?總該等身子養好些。我可以先通知你姊姊,讓她不至於因為找尋不到你而擔心。
柳清秋緩慢的搖頭,「我等不及了。事情總要告一段落的,我放下一切前來尋他,付出了太多。要是他願意要我,願意捨棄那些惡夢,他自然會克服那些過去的夢魔,回到台灣來找我;然而,如果他不願意回到台灣,那麼我跟他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那些過去橫亘在中間,再見面只會增加我的痛苦。」她的眼眸里有深切的悲哀,有看透一切的空寂。
要是他不肯前來,那麼她的一生就是如此了。兩個無法聚合的半圓,註定要殘缺一生。
『好吧!我幫你聯絡柳潔綾,也要你的主治醫生跟著你回台灣,讓他負責把你醫治得跟以往一般活蹦亂跳。」雷厲風點點頭,站起身去安排一切。
柳清秋緩慢的閉上眼睛,感覺自己的心在此刻反而變得平靜了。
誰知道這樣的孤注一擲,會是全有或是全無?
他要不要她?他會不會來尋她?
寂靜的巷道里流轉過許多歲月,門外的木模花牆年年綻放著紅花,像是沒有任何憂慮。不解人世間的愁滋味。木樓的花氣熏然,隨著月色蒸發,帶著神秘的氛圍;在柔和的月光下,玉蘭花也從高高的樹上旋轉飄下。
多少人在這裡來了又走,多少人離去了又回來,景物也有所改變。幾年前道路拓寬時。那棵牽繫著她記憶的蓮霧樹被剷除,地面鋪了柏油,彷彿那棵樹木曾存在過。
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語淚先流。
柳清秋靜靜的坐在開滿木模花的門廊前,凌亂的發綁成一束馬尾,五官精緻的臉龐十分平靜。月光與街燈灑落了她~身,她的身影籠罩在一片光暈中。風吹起她的發,像是在等待什麼。
終於能夠明白,任何事情都會被改變,除了記憶。因為時間的流逝,一切終究變得人事全非,只有過往的記憶會永遠的存在,不能輕易的磨滅。
她不顧醫生與兩位姊姊的反對,在身體好些了后,就執意搬回家中居住,每晚坐在門廊前,靜靜的思索也靜靜的等待。一切從什麼地方開始,也就該在什麼地方結束,有很多東西是在許久前就已經註定了。人世間的千迴百轉,在最錯綜複雜的情節里,還有著最簡單的牽繫,由得一條紅線糾纏。
雷厲風遵守了諾言,在最快的時間內送她回到台灣,移交給二姊潔綾。或許是平日身體還不差,醒來后她的體力恢復得極快,回到台灣一個禮拜后,身子已經好了許多。
只是,身體恢復了,心上仍有個缺口,需要某一個人來填補。
一個風塵僕僕的高大身影從巷道的那頭走來,急促的腳步有著焦急的情緒,足音一聲聲敲擊在她的心上。她微微抬起頭來,第無數次的感覺希望在心中燃起。
他快步順著那片花牆走來,經過那盞路燈,對五年不曾回來過的家門觀而不見,急切的往柳家走來。
推開花牆邊的那個木欄矮門,他發現了她,猛然在門前停住腳步,就這麼睜著充滿血絲的眼睛看著她,像是從來不曾見過她般,想把她的面容深深的刻在心上。
柳清秋抬起頭來看著他,直到胸口發疼時,她才發現自己一直是屏住呼吸的。他似乎瘦了許多,衣衫凌亂得像是流浪漢,滿是鬍渣的臉上,那雙黑眸正閃閃發亮,黑眸里的絕望不見了,取代的是急切與某種類似思念、渴望的情緒。
「你怎麼能夠這樣?他的聲音粗啞,努力隱忍著即將潰堤的心。「你不讓我見你,把我遠遠的隔開,還以最快的方法離開我的身邊。」
她沉默的看著他,許久之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這是最好的辦法。直到在那段幾乎死去的日子裡,我才看清楚單方面的付出並不能改變什麼。我太過天真,以為只要強迫你接受我,你心裡的惡夢就會消失。我付出的太多,你反而麻木而逃避,始終遲疑不前。」
柳清秋再度感覺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咬咬粉紅色的唇,她強迫自己不要流淚。「如果你不肯走出那個惡夢,把你的心給我,試著學習接納我,那麼我的付出都是枉然。跟在你的身邊,就如你所說的,我將會一再的受苦。」
他走近幾步,伸出手彷彿想擁抱她。「你離去之後,我也回到島上。我企圖告訴自己,你已經沒事了,我在你纏綿病榻時所感受到的焦慮與痛苦,是因為對你的責任心使然。」他苦澀的笑著,乾裂的唇扭曲。「我試過了,真的試過了。我企圖忘記你,不斷的告訴自己,你的離去是最好的結局,畢竟我已經沒有心能夠給你,再難承受你的愛戀。」
柳清秋看著他,緊握的手悄悄發抖。她的心強烈的鼓動著,萬分期望他能夠擁抱她。他也是受盡折磨的,畢竟要再次敞開心房,抹去那些心魔,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是我的心一直疼痛著,因為見不到你而痛苦,日夜反覆的煎熬,熱烈的想要見你。」他的黑眸里有著困惑,專註的看著柳清秋,觀察這段分開的日子裡,她究竟好不好。「我不明白,明明已經沒有了心,為什麼還會感覺心痛?像是再不見到你,我就會再死去一次,然後從此在地獄里萬劫不復。」
她顫抖的站起身來,靠著門廊的木柱。太多的情緒在她身子里來回衝擊,不敢一下子投入太多的希望,就怕有了太多的希望,再度失望就將是徹底的絕望。她的心太過脆弱,禁不起撩撥與虛假的機會。
一個賭徒最後的賭注,全有或是全無,代表著天堂或是地獄。她是輸不起的,輸了就會心痛一生一世。
「你要不要我?」她的聲音沒有平常的自信,只有顫抖的不確定。在愛情面前,她竟然也如此膽怯。「如果不要我,就別來找我,我不要再面對你的抗拒與逃避,這樣解決不了問題。」
兩人的身軀都在顫抖,專註而熱烈的看著彼此。玉蘭花緩緩落下,在淡淡的月光里飄動。
冷奇偉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連靈魂都同時被撼動。她已經深入他的骨血,今生不可能忘記她的一數一笑,以及她帶給他的熱情,難道就因為固守著那些過去,而放棄她奉上的溫柔?
「我要你,該死的,我沒有辦法失去你!」他激烈的喊著,在這一瞬間感覺胸口劇烈的疼痛,某種東西被解放,痛苦與釋然的情緒同時迸射。
他的心評怦跳動著,疼痛得如此真實,冰封的心被消融,那些情感像是洪水般淹沒了他的理智,讓他一下子措手不及。
幾乎就在同一秒鐘,柳清秋快速的衝進他懷裡,緊緊的擁抱他,將臉理進他的胸膛,洶湧的淚水沾濕了他的襯衫。
「我等你這句話等得幾乎死去,我以為你永遠也不會說。」她邊哭邊說,聲音因為哭泣而沙啞模糊。
「我也以為自己不會承認。」他緊緊的抱著懷裡的小女人,終於感覺空虛的心再度變得完整。他竟是那麼懷念柳清秋的一切,思念得接近瘋狂。「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已經沒有了心,無法再接納任何人。冷酷得久了,連怎麼笑都忘記。我還記得以前的承諾,還記得以前的愛戀,以為接受了你就是背叛。」
柳清秋捧起他的臉,清澈的眼眸里閃爍著水晶般的淚滴。「你不能永遠為她哀悼,我不許你這樣對待自己。當初你是真心的,但她已經死去,已經永遠的退讓。」她吻著他,一字一吻,每一個吻都帶著鹹鹹的淚。「女人的心只有一顆,給了就給了,至死不渝的死心塌地,再也難以改變。如果靜萱姊還活著,或許我會遠遠的躲開你,在另一個男人身上尋找到我的愛情或是你的影子;但是她已經死去,我不能不愛你,不能不爭取。我不在乎你愛過她,我愛你。」
他整個人緊繃著,有站在懸崖前的恐懼,彷彿踏錯一步就將死去。他心裡再清楚不過,自己絕對無法忘記林靜營,那個女子擁有他年少時的真誠愛戀。「小柳兒,我不可能忘記她的。」他痛苦的承認,緊緊閉上眼睛。
她緩慢的吻著他的眼,等待他再度睜開眼睛。「我也不可能忘記她。她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你我都曾因為她而改變,我並不懷疑你當初對她那些愛情的真誠。只是,當她已經死去,你再度試著付出心意,並不代表背叛。」
冷奇偉緊抱著她,身軀因為過度激動而顫抖。「該死的,但你值得更多,當我心裡有另一個人的影子,又怎麼能夠要求自己接受你月他仍舊在掙扎。
柳清秋輕吻著他,粉紅色的唇也有些發抖,只是心慢慢的平靜了,她知道他是要她的,知道他願意試著敞開心房。解開一顆封閉的心是急不得的,滴水足以穿石,卻需要長久的等待。只要他願意給她機會,她知道自己有這種耐心。
「其實忘記與否並不重要,她已經牢牢的烙印在你心裡,成為你我記憶中的一部分。甚至在我愛上你時,她就已經在你的心中,我就是愛上那樣的你。記憶不可能磨滅,只會永遠存在,我不要求你忘記她,只是更有自信能夠爭取到你的心,讓你愛我比愛她更多上幾分。」她的淚水終於滑落瓷器般精細的臉,滴落在他黝黑的臉上,融化了他的心。
原來付出也是小心翼翼的,他的遲疑中,還有著不願意給她虛假承諾的顧忌。如果背棄了前一個諾言,又能夠拿什麼樣的真實來面對她的付出?
聽見她的話,他感覺內心幾乎要滿溢,那種溫熱的液體充滿了心間,拯救了他長年封閉的心。
「小柳兒。」他哺哺低語,睜開眼睛,看見她溫柔的微笑近在颶尺,那笑容彷彿陽光般穿透了他長久黑暗的世界。
她的手輕搖著他的唇,慢慢搖頭。「我還不要你的承諾,只要你願意接納我,那就夠了。我有勇氣跟你打場持久戰,直到你不得不承認愛我。」她帶著淚微笑,那個微笑里有著最美的期待,還有勇敢的堅持。
是愛情讓一個人變得更加勇敢,誰料得到一個仍被周圍所有人視為女孩的小女人,能夠為愛如此堅持而勇敢?女人對於愛的勇氣,是天地間最無法扭轉的固執。
更何況,她的一生就認定了他的溫柔。是從五年前看見他那在清明時節紛紛細雨中的身影,抑或是更早之前,就已經決定了他的懷抱。上蒼是善於惡作劇的,總是把人世間的戀人輕易擺弄,給了他們一個崎嶇卻美麗的未來。
在蓮霧樹上的那一日,兩人被那光暈籠罩時,有些東西就已經註定了。他從她眼眸里看到的堅決,多年來從不曾改變。
他擁抱著柳清秋,感覺兩個人的心同樣悸動,訴說著連自己都還沒說出口的私密語言。
她的臉貼在他的胸口,突然在他襯衫的口袋裡觸摸到堅硬的東西,透過那層布料,正微微的散發溫熱,像是要提醒旁人它的存在。柳清秋心中有某種東西被觸動,有一些預言昭然若揭,她只是摸著他的胸口,疑惑的抬起頭來。
「這是什麼?」她探手想要拿出那個堅硬渾圓的不明物體。
冷奇偉皺起眉頭思索了一下,這才想起襯衫口袋裡一直被遺忘的禮物。「我回到島上后,在月圓的夜晚,在那些被你拉上岸的黑蝶貝中竟然發現了最完美的黑珍珠。小柳兒,你誤打誤撞的讓我們發現,黑蝶貝在最後的孕育過程必須離開海水。」他的唇滑過她細緻臉龐的每一寸。「我拿了一顆最完美的黑珍珠來給你。」
驀然,他口袋裡的東西滾了出來,迫不及待的暴露在月光下,閃動著瑩白的光芒。
柳清秋手忙腳亂的接住,不由自主的驚呼一聲,「天!是我的姻緣石。你幫我找到了。」她驚喜的摸著那顆渾圓的石子,卻又有些疑惑。石子上原先被打了洞穿上紅線,如今紅線不見了,而石子也完好無缺,找不到打洞的痕迹。
這真的是她落進深海里的姻緣石嗎?倘若不是,奇偉又是從哪找來這麼溫潤瑩白,還會散發溫熱的石子?跟那顆姻緣石相伴那麼久了,她絕不可能錯認。
冷奇偉皺著眉頭,無法弄清到底怎麼回事。「我放在襯衫里的原本是黑色的珍珠,怎麼反倒變成這顆石子?」他百思不解,也認出那顆石子就是先前柳清秋遺落的姻緣石。
黑色的珍珠,竟然變成了這瑩白的姻緣石……
她突然想起桔梗曾經說過的話。「摩奈」的傳說,黑蝶貝中孕育出的白色珍珠,只會屬於勇敢的女人。
柳清秋緩緩的微笑,緊握著那顆石子,重新將臉熨燙在他胸前。唇邊那朵微笑有著些許神秘與理解。「我想我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她輕聲說著。
那陣一直跟著她的風再度流轉,在兩人的身邊轉了轉,風聲竟然像是溫柔與滿足的笑,之後倏地消失不見,在月夜的幽冥里墜入輪迴,終於捨去了對這世上最後的牽挂。
柳清秋怔怔的看著無盡的黑夜,終於明白那陣風代表著什麼。
從她到達那個島上,林靜萱的魂魄就一直跟隨著她,跟在她身邊嘆息與關懷進展。甚至在她落入海灣時,還恐嚇的纏住她,讓她心生恐懼,逼迫她在得救后對冷奇偉表露一切。
之後,在她重病的夢境里,那個魂魄不停的安撫她,扯住她的腳步,不讓她往死神的懷抱里走去。
難道這顆姻緣石也是被那個魂魄調皮掉包的?林靜萱將「摩奈」的傳說應驗在柳清秋的身上,之後悄然離去。
「再見了。」柳清秋悄聲說道,感覺手中的小石子逐漸變得燙手。
「你在說什麼?」他低頭問,不明白她為何會有那麼美麗而神秘的笑。
她緊緊的擁抱他。「沒什麼,只是道別。」
最勇敢的女人才能夠堅定的追求愛情,融解那冰封的心。她並不急著要他的承諾與愛。
當他願意敞開心房,試著接納而不再推拒,她就知道自己有長久的時間,能夠慢慢的讓他愛上她。
勇敢的堅持,才能夠擁有最美的愛情。
柔軟的柳枝,也能夠緊緊牽繫一生一世的情緣,永遠不分離。
柳清秋本以為在得到他的心之後,世上再也沒有可以讓她煩惱的事。
然而,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兩人好不容易平靜此後,她拉著冷奇偉,準備帶他回冷家去見見幾個許久不曾見面的兄弟。還沒走進冷家大門,就看見冷家整棟房子燈火通明,大廳內還鬧哄哄的,偶爾有幾聲哭泣聲傳出。
「好像很熱鬧,我記得今晚只有三姊和冷三哥會在家,怎麼吵得像在開派對?」柳清秋迷惑的說。
走進大門,冷奇偉與柳清秋被眼前的喧鬧景象嚇著了,睜大眼睛看著大廳內的兵荒馬亂。
所有的人全都齊聚在客廳里,讓原本寬敞的客廳在此刻看來有些狹隘。冷家與柳家的家長們竟也赫然在座,有的眉頭深鎖,有的淚眼汪汪,拿著手絹猛擦眼淚。
「媽,你怎麼突然回來了?前不久你不是來電話,說人還在米蘭?」柳清秋驚訝的問,看著美麗優雅的母親哭得像個淚人兒。
柳夫人抬起頭來,看見自己最疼愛的么女,眼淚落得更急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柳家的大家長體恤的拍拍她,無奈的看著女兒。「我們離開米蘭後轉往水都威尼斯,在當地著名的嘆息橋下偷看黃昏時坐小船前去橋下擁吻定情的情侶們。看了幾對,卻發現其中一對很是眼熟。」他看向一向最沉穩冷靜的大女兒,還是迷惑不解。「結果看得仔細些,才發現那正是我的親生女兒。你冷伯父衝上前想要質問到底怎麼回事,竟然有人有膽於趁我們這些老人家不在,跑來拐走柳暖。等撲到船上一看,更是不得了,拐走我女兒的竟然就是他兒子。」
冷家的家長們尷尬的低下頭來,還不忘瞪手腳太快的兒子一眼。
柳夫人抽噎的說:「還沒有通知我們,他們竟然就已經結婚了。我還想要看看女兒的婚禮啊!怎麼就急急忙忙的私奔,連讓我辦辦婚禮的機會都沒有。」
平日冷靜的柳曖,此時嫣紅著臉,握著丈夫的手,乖乖的接受父母的責難。畢竟私奔在先,她與冷做群到底是理虧。
「要是告訴岳母大人,你已經懷了身孕,她會不會看在孫子的份上,把我誘拐你的罪判得輕些?」冷傲群勾起嘴角微笑,笑意里有半分邪氣。
柳媛的頭垂得更低了,粉臉上是羞怯幸福的笑,一手輕撫著已有兩個月身孕的小腹。
柳夫人繼續數落,這次矛頭指向一直企圖躲到冷君臨身後的次女柳潔綾。「等我們搭乘傲群的遊艇回到台灣時,還沒進門就在巷口看見君臨擁著一個打扮艷麗的女人吻著。本來還以為他對潔綾始亂終棄,但是靠近一看,我差點昏過去。」她不可置信的看著原本土氣文靜的次女。「潔綾到底是怎麼了?我才出國沒多久,她就變成這樣。就算君臨有奇怪的嗜好,她也用不著這麼委屈,把自己打扮成那個模樣。」
冷君臨翻翻白眼,低聲對身後的柳潔綾說道:「告訴你媽媽,有奇怪嗜好的不是我。」
「還說你沒有奇怪嗜好,他們剛剛看見你想用白色絲巾把我綁在你身上,當然會以為你有些變態。」柳潔綾很努力在腦海里想著要怎麼脫困。
「為什麼你可以用絲巾把我綁在床上,我就不能用絲巾把你綁在我身上?」他的疑問遭來情人的一拳伺候。
柳清秋在一旁聽到兩人的對話,嘴巴張得大大的。
「媽,不要哭了,我們不是故意的,只是你們離開台灣后,不知不覺就變成這樣,我們也試著要拖延了,像我就堅持要冠爵等到你們回來之後才可以碰我。」老三柳凝語口齒不清的說,因為緊張,所以拚命咬著糖果。
冷冠爵呻吟一聲,用手遮住眼睛。「凝語,你不用連這個都報告。」
冷家的家長們同時嘆氣,沒有想到兒子們的手腳都差不多快,趁著家長不在家,能做的、不能做的全都做了。
「你還敢說這些?」柳夫人放下手絹,瞪著柳凝語,黑眸因為淚水而水汪汪。「剛剛我們回來時,一進門就看見你跟冠爵躺在沙發上纏得跟麻花似的,這還叫試著拖延?我們要是再晚點進門,等會兒你們已經像兩塊糖融在一起了。」
柳凝語低下頭來,委屈的哺哺自語,」我已經很努力保持清白了,你不知道那很困難也!」
冷冠爵怕這個迷糊的小情人又泄漏什麼不該說的內幕,順手拿起桌上的軟糖,塞了柳凝語滿嘴,成功的制止她的發言。
「小柳兒,你的家人都這麼有趣嗎?」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從柳清秋和冷奇偉身後傳來,語氣裡帶著調侃。
柳清秋驚訝的回頭,看見穿著襯衫和牛仔褲的瀚海。「你怎麼也來了?」
「我放心不下奇偉,所以跟著他一道來台灣,只是他沖得太快了,才下飛機就直奔你這兒來,把我這個忠肝義膽的朋友拋在後面,讓我一個人慢慢的問路摸索到這裡來。台灣的警察都一臉緊張,像是把我當成非法的外籍勞工。」瀚海聳聳肩膀,探頭觀看大廳里的好戲。
柳夫人對柳清秋招招手,充滿希望的看著她。「清秋,我知道就你最乖,你乖乖的的考完了大學聯考,沒有惹事,沒有瞞著媽媽和人私奔,對吧?」
柳清秋猛點頭,敏感的發覺三個姊姊都用又妒又羨的眼光看她。「我很乖。」她保證似的說道,亟欲躲開被罵的命運。
冷家的家長認了半天,半晌后才發現,站在柳清秋身後那個沉默黝黑的男人,竟然是失蹤五年的長子。冷夫人快要心臟病發作了,要是自己的四個兒子在短短的時間內把人家的四個女兒全拐了來,愛哭的柳夫人豈不淚水泛濫,讓冷家客廳當場成為水鄉澤國?
「奇偉,你怎麼會在這裡?」冷夫人撲上前詢問,執起兒子的手。
冷奇偉看看柳清秋,微微一笑。」小柳兒把我找回來的。」
柳夫人狐疑的看看冷奇偉,再看看柳清秋。「你不會已經跟他結婚了吧?」
「沒有、沒有,我們什麼事情都還沒發生。」柳清秋努力的撇清,拿著手絹幫母親擦眼淚。
出國玩了一趟,回來后竟發現四個女兒都被同一家的兄弟拐走,這個打擊的確是大了些。
「對不起,小柳兒,我必須聲明一點。」瀚海不識時務的站出來,臉上帶著看好戲的笑容。「我們島上的求偶祭典其實就是集體結婚的方式,只要女方接受男方的邀約,婚約就算成立。更何況奇偉還把你拖進叢林里,當奇偉抱著你出來求救時,你們兩個還衣衫不整呢!」他愉快的說,看著所有人臉色鐵青。
「喔!我好想殺掉你。」柳清秋哺前的說著,找不到話解釋。
「你還要排在我之後。」冷奇偉發誓的說道,看見自己的父母捂著胸口,彷彿他要是沒有提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他們就會集體心臟病發作。
至於柳夫人則是已經雙眼一翻昏了過去,她的丈夫根本放棄幫她急救,因為連他都快要昏倒了。「你要不要解釋一下?」他不抱希望的問。
冷奇偉無可奈何的嘆了一口氣,緊握住柳清秋的手,強迫自己不要轉身逃走。「這……可就一言難盡了。」
的確,最美麗的故事,往往都是一言難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