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昏迷中,彷佛又回到多年前在植物園裡的那一日。
她抱著許多愛情小說在奔逃著,然而那些黑衣人俯偏不肯放手,執意要綁架她。她的身分不曾泄漏,而那些人卻寧可錯殺不願錯放,打算將所有同年齡的女孩全部綁架回去。
她在驚慌著,丟出手中眾多的書籍,然而在書頁散落間,她第一次看見了他。
優雅的舉止以及俊美的面容,舉手投足間有著神秘的氣質,吸引住了眾人的目光。只是讓她無法移開視線的,是因為那雙深遂的黑眸。就連在談笑的時候,他的眼裡仍是有著複雜的神色:不同於黑暗裡的墮落,她在他眼裡看見某種希冀。
就是那些渴求,讓她深深的受到吸引,不停追尋的後果竟成了難以割捨的迷戀。
她有著美麗的面容、驚人的出身,以及令人讚歎的聰慧,有太多人等待著她的青睞,而她偏偏只愛戀上這個沉潛於黑暗中的男人。即使父親的反對,也無法阻止她,等待多年後,她迫不及待的前來。
她有著過目不忘的本領,是不是就因為這樣,所以怎麼也忘不了他?
大概真的應驗了那句老話:聰明一世,胡塗一時。對於任何事她都能夠保持理智,天大的困難也能迎刃而解,但是遇見了他,她竟變得衝動而愚蠢。
是了,當然是愚蠢,如果不是愚蠢,她怎麼會在最危急的時刻,奮力的推開他,心甘情願的承受了那一槍?他甚至不曾給過她任何承諾呢!她卻為了他而不理會生死,寧可以自己的性命,換取他的安全……
在昏迷間,只覺得疼,尖銳的疼痛瀰漫在她的身體中。
火燒般的疼痛,從肩部流泄,竄入四肢百骸,她在黑暗的夢境里呻吟著,不斷的掙扎又帶來更激烈的痛楚。在她掙扎時,有一雙堅定的手臂壓制住她的身軀,將她限制在柔軟的床上,不讓她傷害了自己。
她在疼痛與恐懼里翻騰著,想起了凱森那張猙獰的臉龐。被壓制在黑暗房間里的恐懼再度襲擊她,讓她瘋狂的掙扎著,絕望的想要擺脫那雙今她幾乎作嘔的雙手。
然而她一再聽見那低沉的男性嗓音,不斷的呼喚著她的名字,執意將她從深沉的黑暗中救出,那聲音有著絕望以及渴求,不斷不斷的叫喚著她,不讓她在黑暗中迷失。
她記得那聲呼喚,更記得他的聲音,好幾個疼痛的夜裡,她只能聽見他的呼喚。在她昏迷之前,他嘶吼得聲嘶力竭,彷佛今生只記憶了她的名字。
最後,黑暗終於鬆手,環繞她周身那股火灼般的疼痛徐徐褪去,某種濃郁的香氣包裹了她,她在玫瑰花的甜美氣息中醒來。肩部的傷仍在抽疼著,已經從激烈的疼痛,轉變成隱隱的抽痛,試著動動身子,那疼痛還是讓她倒抽一口氣。
她的身子虛軟,頭部十分沉重,像是灌了鉛,傾國猜測大概是槍傷使得她發燒,此刻就連視線都有些模糊。她努力眨眨眼睛,轉頭看著四周。
映人眼中的是成千上萬朵的深紅色玫瑰,一束束捆綁好放在四周。在角落還有眾多的巨大紙箱,堆滿了玫瑰花瓣,房子似乎是由木頭建造的,看來像是農家的倉庫。
雖然倉庫的空間很廣,但是裡面堆著大量的玫瑰花,只留下些許空間,放置一張鋪著白色棉布的床,還有一條讓人行走的小徑,新鮮的玫瑰花堆滿四周,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香氣。
傾國扶住肩膀,勉強半坐起身子,查看先前的槍傷。她的身上穿著一件半舊的鵝黃色棉布衣棠,前襟的緞帶並未繫上,兩襟敞開到腰際,她原本的衣衫,包括貼身的內衣都被換下,寬大的棉布衣棠下,她是全然赤裸的。
乾凈的白色繃帶仔細的包裹著她受了傷的肩膀,柔軟的薄被細心的覆蓋在她身上,為她擋去夜裡的涼意。
她困惑的按著傷口,朦朧中想起在昏迷時,似乎有人幫她包紮,而她卻因為疼痛不斷的掙扎著。
玫瑰花堆之後傳來聲響,聽來像是門被打開的聲音。她的身軀緊繃起來,瞪視著發出聲響的方向,大量的玫瑰花被推開,陸磊驥高大的身形出現在深紅色的花朵間,在看見她時,從來冷漠的臉龐出現了詫異的神情。
除了詫異之外,在來不及掩飾的瞬間,一抹真誠的欣喜與釋然出現在他臉上。雖然短暫得有如曇花一現,但是那真誠的情緒顯得萬分珍貴。
傾國鬆懈的嘆息,受傷的身子再度躺回床上。心中原本還有著忐忑的情緒,但是在看見他出現后,那些緊張竟奇迹似的消失了,彷佛在潛意識中已經知悉,有他在一旁,她就不會遭遇到什麼危險。就算是真有危險,那也是她心甘情願承受的。
「你終於醒了。」陸磊驥大步走上前來,沉穩的腳步踏在平滑的木板上。他來到床邊,緩慢的在她身邊坐下。「還覺得疼嗎?」他詢問道,手指落在她的長發上,像是想藉由碰觸,來證明她是完好的。
「不太疼了。」傾國回答著,看著他俯低身子,黑眸里有著急躁與狂喜。在他靠近時,她忍不住舉起手觸碰著他的臉龐,柔軟的指滑過他黝黑的面容。
他看來有些狼狽,一向優雅的外貌消失了,眼前的他看來有幾分野性,像是未馴服的狼。他的黑髮是凌亂的,有一綹甚至還垂落在眼前,讓他那雙黑眸看來更加銳利,一些剛冒出來的鬍渣子讓她柔軟的掌心感到些微刺痛,如此的模樣大概會嚇壞一般的名媛淑女。但是她絲毫不感覺害怕,他看著她的表情是如此的擔憂與焦急,與先前的冷漠大不相同。她知道他危險而狂野,更知道他不會傷害她。
就像是打破一層面具,她終於看到他真實的情緒。他的表情不再冷漠,有了深切的喜怒,而那些情緒全是為了她。
「你怎麼了?」她感覺出他的不同,在觸摸他時,感受到他高大身軀竟在顫抖。那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強大而冷酷的他,竟然會在她的觸摸下顫抖?「你在為我擔心嗎?」她悄悄的問,身體雖然疼痛,但是她竟想要微笑。知道他正擔心著她,她的心裡是溫暖的,欣喜得彷佛收到世上最珍貴的禮物。
「該死的,是的,我是在為你擔心。」他低吼一聲,再也無法繼續欺瞞。他以雙手擁抱著她,非要將她緊緊的抱在懷中,才能確定她沒有被死神奪去。「你怎麼能夠做出那種事情?」生平第一次,他承認了心中的恐懼。
傾國軟弱的微笑著,因為受傷后蒼白的面容,讓她看來格外惹人心憐。「我無法看見你受到危險。在那時候我根本無法思考,我只知道絕對不能讓你受傷。」她靜靜的說,澄澈的眼裡有難以掩飾的深情。
陸磊驥咬著牙,有半晌的時間無法言語,只能專註的看著她。她的話語像是帶有魔法,悄悄融解了他冷酷的面具。那些冷漠的情緒,在看見她中槍時,陡然破碎成千萬片。他的理智流散,連冷靜都崩毀,所有的情緒全因為她的受傷而激動。從未嘗過這麼深刻的心痛,在看見她昏迷時,他的心疼得像是要死去。
他將臉埋進她的長發中低喃著,寧可少去十年的壽命,也不願意再經歷一次這幾日來的痛苦。
這幾個日夜來,他所承受的煎熬簡直超過任何人所能想像的。在傾國痛苦掙扎時,那陣疼痛彷佛也傳入他的心肺,讓他的神魂為之震撼。他不斷的想起在她昏厥前,那抹溫柔而無悔的笑容。如果她沒有醒來,他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會因為她的死去而瘋狂。
他怎麼還能冷漠,怎麼還能拒絕?她是男人所能幻想的極至,溫柔聰慧,為了愛他而無怨無悔,他抗拒了她多年,明知道萬萬不能心軟,然而心中的堤防,在看見她捨身救他的瞬間,完全的崩解了。
聽見她在他懷中的低呼,陸磊驥連忙鬆開手。看見她因為疼痛而蹙眉時,他在心裡咒罵著自己的粗魯,竟然忘記她才剛從鬼門關前轉了一圈回來,身體仍舊是虛弱的,竟如此熱烈的擁抱她。
「你還好嗎?」他關懷的問著,從來想不到自己會變得如此笨拙,竟連擁抱都不知輕重。
他該是冷漠而自製的黑暗執行者,應該要有著旁人不可及的冷靜,不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保持著過人的理智。奈何,傾國就像是他今生註定的弱點,在看見她受傷的瞬間,他幾乎成為野獸,只是瘋狂的想殺死凱森,根本沒有半點理智可言。
傾國睜開眼睛,「我沒事的,只是覺得口好渴。」她掙扎著開口,口唇與喉嚨都是乾燥的。
陸磊驥點點頭,從來冷漠的眼神里,添加了一絲溫柔的神色,甚至連扶起她的動作都是萬分輕柔的。他從一旁的矮桌上端來陶杯,以手撐著她的頸部,將陶杯靠到她唇邊。當她溫馴而信任的啜飲著他手中的溫水時,一陣溫柔的情緒瀰漫了他的心。
輕柔的情緒,彷佛是萬年無水的沙漠,終於降臨了一陣溫柔的雨,滋潤著他荒蕪多年的心。他無法再自欺欺人,只能嘆息著投降,知道這一生再也擺脫不了這個聰慧過人,卻又為愛而愚昧的小女人。
「你想起先前的事情嗎?」他輕聲詢問著,黝黑厚實的男性手掌撫著她的額,探測著她的體溫。前幾天夜裡,她因為受傷而發高燒,在夜裡不停的囈語翻騰著。
傾國側著頭,信賴的靠在他的胸膛上,視線變得朦朧,努力的回想昏迷前的一切。
「我到你房裡,遇上了原滄海。他像是瘋狂了,告訴我關於毒品的種種,之後將我交給凱森……」她無法再說下去,即使是回憶起來,那一夜的恐懼仍舊讓她不斷的顫抖。
槍傷的回憶很模糊,她只是想起了凱森的暴力,雖然並沒有真正侵犯到她,但是那些碰觸就足以讓她噩夢連連。
「別怕,沒事了,他再也無法傷害你。」陸磊驥安撫著她,看見她恐懼的眼神時,心中有著激烈的疼痛。他無法想像,要是他再晚些趕到,她會遭遇上多麼可怕的事。
「你殺了他?」她喘息一聲。雖然欣喜他因為她的受傷而憤怒,但是怎麼也不願意他因為她而殺人。並不是憐憫凱森,只是不希望他的雙手因為凱森的血而玷污。
「不,我只打了他一拳,他就昏厥過去了。要是有機會,我會繼續未完的事情,替你向他討回公道。」他徐緩的說道,平穩的口氣里隱含著危險的殺意。
他沒有說出那一拳就已經打得凱森血流滿面。凱森欠傾國的,他會分毫不差的為她討回來。
半晌之後她才逐漸平靜下來,不願意再提及凱森,她抬起頭打量四周,有些困惑。「這裡是哪裡?我們離開弗倫德爾了?」她微微輕顫的雙手握住他的手掌,怎麼也不願意鬆開。只是接觸著他的肌膚,感受他的存在,她就覺得安心。
「不,這裡仍是弗倫德爾,只是並非王宮之內。我們現在身處在島上的一處農家倉庫里,原滄海下令徹底搜尋,你受了傷必須休息。這間農家的主人跟我熟識,提供了倉庫供我們躲避,而那些玫瑰花可以遮蔽我們的行蹤,還能躲上一陣子。」陸磊驥將她放回柔軟的床上,拉起薄被覆蓋她單薄的身子。視線接觸到她敞開衣襟內的白色繃帶,血液中再度湧起憤怒。
在她受傷的那一晚,他像是瘋狂的野獸,幾乎要親手扼斷凱森的頸子。若不是擔心傾國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去,必須儘快的救治,他大概真的會殺死凱森。
他抱著她,躲過王宮內守衛的追殺,在深夜裡逃出那座玫瑰迷宮。一路上他沒命似的奔跑著,始終是憂心忡忡的,看著她緊閉著雙眼,鮮紅的血一路蜿蜒在花田中,他的心也彷佛在一點一滴的死去。
「為了我,你背叛了原滄海嗎?我記得曾經在台灣,從關於你的情報里得知,你一旦接受委託,就絕對不會背叛委託人的。」她仰望著他,澄澈的眼裡有著自責。知道信用對男人有多麼重要,況且在他所身處的世界里,背叛委託人,就等於是背棄了多年來建立起的聲譽。
「那不重要。」他徐緩的說道,不願意再多談。任何事情與她比較起來,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在這幾天里,他無法多想,所有的思緒都被她佔滿。
「怎麼會不重要?原滄海那麼的可怕,他幾乎已經瘋狂,不可能容忍你的背叛。」傾國想起在地牢里,那張俊美卻又有著邪惡氣質的臉龐,身子不自覺的顫抖。這一生不曾見過那麼邪惡的男人,她懷疑今生大概無法忘懷。
「他是沒有容忍,這幾天來,他讓王宮內的軍隊出外尋找我們,一旦找到就格殺無論。」他黝黑的指滑過她略顯蒼白的臉龐,將連日來的驚險生活說得輕描淡寫,不願意讓她擔憂。
陸磊驥沒有說明,原滄海並不是最可怕的人,另一個男人的怒氣將要讓他如坐針氈。他背棄了多年來的處心積慮,等於是違抗了當初設下這個圈套的男人;他需要擔心的不僅是原滄海,還有那個即將趕到的男人。
那個男人要是看見他與傾國之間的親密,大概會氣得七竅生煙吧!
「我昏睡了多久?」傾國詢問著,沒有發覺他心中另一層隱憂。她正因為他的觸碰而有些緊張,雖然身體仍舊虛弱,但他還是能夠輕易的影響她。
不知道是不是她神智不清了,比起先前,如今的他似乎增添了一絲溫柔,在觸碰她或是看著她的時候,原本的冷漠逐漸流散。
「四天。」他回答道,手指滑過繃帶,探入她的衣衫之內。他的動作不帶著任何情慾,但是她細緻的肌膚還是讓他有片刻的失神,緩慢的流連著,不忍離去。
在她受傷時,他以冰涼的毛巾為她拭去身上的血跡與汗水,她的身子裸裎在他眼前,幾乎奪去他的呼吸。她美麗的身段是那麼的柔軟無瑕,除了那個新添的槍傷,瑩白的肌膚上沒有任何傷痕,細緻的肌膚像是最柔嫩的花瓣。如此無瑕的身子,證實了他先前的猜測,她的確是不曾受過任何訓練,否則不可能全無傷痕。
想到她不曾受過訓練,卻還敢冒險前來,他心中除了憤怒,還有著深深的心疼。該怎麼怪罪她?即使她莽撞而不顧後果,那些危險的行為,也全是為了接近他、保護他。
一隻嬌弱的貓兒,如何能夠妄想保護一頭猛獅?但是當她愛上他,嬌小的身軀里卻有著驚人的勇氣,能在危急的片刻里,奮不顧身的將他推離危險。
他的指稍稍觸碰到她肩上的傷口,她疼得微微瑟縮。當他的手轉而輕撫,彷佛要安撫她的疼痛時,她詫異的瞪大眼睛。雖然不是很清楚為什麼他會突然變得如此溫柔,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她愛極了他的溫柔。
他的撫觸讓傾國有些神智迷離,幾乎要在他的輕觸下睡去,但是腦海中始終存著一個疑問,她無法不詢問。
「那楚依人呢?你也順利將她帶離王宮了嗎?她才是原滄海的目標,真正有危險的人是她。」她仰望著他,語氣因為擔憂而焦急著。原滄海是那麼可怕,有著巨大的耐心,楚依人能躲得過嗎?
陸磊驥搖搖頭,輕柔的將她壓回床上,制止了她的激動。「那一晚太混亂,我只能帶著你離開,沒有辦法找尋到楚依人。目前我只能確定,原滄海尚未找到她。別擔心,她不是一般人,懂得保護自己的。」
這些天來他也設法尋找楚依人,雖然他對於槍傷還有些許研究,但是在看見傾國高燒囈語時,他已經沒有半點理智。楚依人被眾人傳說得如此神奇,必定可以輕易的救治傾國,如果尋找到楚依人,或許傾國就可以少受一些苦。
奈何,楚依人卻如同煙霧般,在危機乍現的那一夜后就杳無蹤影。不論是王室,或是陸磊驥,都找尋不到她的蹤影。
傾國點點頭,卻無法抹去心中的擔憂。楚依人是伴隨她前來的,要不是因為她的任性,執意前來找尋陸磊驥,楚依人也不至於會落入原滄海的陷阱。
她蹙著彎彎的眉,為楚依人感到擔憂,卻明白自己根本無計可施。她原本就不熟悉這麼危險的事,加上又身受槍傷,行動力更是銳減,在自顧不暇的此刻,根本無法幫助楚依人。她只能在心中祈禱著,希望楚依人能夠逃出魔掌。
「昏睡這麼多天,你大概餓了,我去幫你拿些食物來。」陸磊驥說道,收回輕撫她肌膚的手,從來冷漠的臉龐上,難得的浮現一抹安撫的微笑。
「磊驥,」她喚著他的名字,因為不習慣而有些羞窘。在他回頭看著她時,她的臉龐禁不住嫣紅,蒼白的臉龐有了血色。「我想要洗洗澡,可以嗎?」她提出要求,視線落在一旁的陶瓷水盆。
水盆里有一條乾凈的毛巾,被摺疊放置在盆緣。傾國猜想,這幾天來他大概就是用那條毛巾替她擦拭身體,擦去她身上的鮮血與汗水。想到那種情景,他的手執著毛巾,擦拭過她赤裸的身軀時,她臉上的嫣紅又加深幾分。
她在棉布衣棠下的身軀是赤裸的,連貼身內衣都被褪下,是否是他親自褪去的?
陸磊驥發現她奇異的神態,隨著她的目光也看向那條毛巾,明了她正在困窘著。他嘴角的微笑加深,甚至變得有些調侃,但是語氣卻有著親昵。「我去請這間農家的女主人準備一下。」
他伸手揉揉她垂落的長發,那舉止在溫柔之外有著深深的情感,最後輕撫了下她的芙頰,他才轉身離開倉庫。
傾國在用過清淡的麥片粥后,由陸磊驥抱著來到倉庫之外。
天色已經接近黃昏,陽光變得柔和,雲朵染上各種繽紛色澤。傾國雙手環繞著他強壯的頸項,倚靠在他的胸上,聽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雖然身陷危險之中,身體仍舊虛弱,但是有了他的懷抱,她並不感到驚慌。
她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吹拂著它的發,那是一種寧靜而親昵的感受,讓她沉迷也讓她安心,幾乎願意就這樣與他相擁到天荒地老,永遠都不分開。
「他們在主屋裡幫你準備了熱水,你的身體還很虛弱,女主人會幫助你沐浴的。」他輕柔的說道,心疼的看著她略微蒼白的臉龐。
傾國點點頭,雙手在他的頸后交握,沒有拒絕他的提議。以她目前的狀況,實在沒有辦法表現出女性的矜持。她連站立的體力都沒有了,根本不可能獨自沐浴。
她的身體還沒有恢復,麥片粥只是輕啜幾日就推說吃不下,但他就是不肯讓她如願,淡淡的說她需要進食才有體力,之後說好說歹的要她喝下眼前的麥片粥,不許她放下湯匙。在她一再拒絕後,他乾脆親自拿著湯匙喂她,等陶碗見底后,才替她綁好棉布衣棠上的緞帶,抱著她走出倉庫。
眼前的景色顯得十分寧靜,廣大的玫瑰花田圍繞在四周,他們所處的地方是一處農家,主屋用磚頭建造,簡單卻實用。旁邊是供給他們躲藏的倉庫,也是用來堆放採收下來的玫瑰花。
陸磊驥抱著她走入主屋,筆直的往客房而去。在客房裡,女主人正在忙著張羅,他小心的將她放置在柔軟的床墊上,之後禮貌性的迴避。
女主人有著圓潤的身子,包裹在粉紅色的棉衣下,猶如一顆糖果。她滿月般的臉龐,笑起來連溫柔的褐眼都微微的眯起,看來十分的和善。
「真高興看見你清醒過來了,我是嘉娜。」她簡單的自我介紹著,穿上棉布製成的圍裙,幫著傾國褪去身上的棉布衣棠,之後扶著她坐入冒著蒸氣的木製浴盆內。
浴盆看來十分樸素,卻散發著令人愉悅的清淡香氣,傾國嘆息的仰起頭,溫熱的水淹沒到她的胸部,舒解了她昏睡幾日的肌肉酸疼,也弄濕了她肩膀上的繃帶。
「本來是該讓你住進這間客房裡的,但是陸先生基於安全考量,堅持要躲藏在倉庫里。」嘉娜叨叨絮絮的說,小心翼翼的剪開繃帶,用毛巾擦拭傷口周圍的肌膚,圓圓的臉龐皺了起來。「真是人狠心了,這傷口要是再往下移一些,可是會當場要你的命啊!」
傾國想起那一晚的情景,雖然身軀浸潤在溫熱的水中,卻也忍不住顫抖。先前那種九死一生的危機感,在如今想來是多麼可怕,當初她根本無法多想,就承受了那一槍。
「我必須謝謝你這幾天來對我的照顧。」傾國禮貌的說道,對嘉娜回以微笑。她拿起毛巾擦拭肌膚,被對方熱絡而真誠的態度感動。因為浴盆是由玫瑰木製成的,連浴水都有著玫瑰的芬芳,她的手滑過溫熱的浴水,想起了楚依人。
傾國的視線落在窗外,又為楚依人的下落感到憂心。她的手緊捏著毛巾,直到指甲都陷入柔軟的掌心,她仍渾然不覺。
嘉娜揮揮手放下毛巾,沒有發覺傾國的失神,開始替傾城清洗長發,臉上是愉快的笑容。「千萬別客氣,我們也沒幫上什麼忙,這些天來都是陸先生在照顧你的,他不眠不休的守著你,我先生幾次要他去休息,都被拒絕。當你清醒前,他才剛被勸著進主屋來進餐。」
這附近的農家大都受過陸磊驥的幫助,加上傾國又是如此美麗,嘉娜一見著她,就打從心裡喜歡。更何況,看陸磊驥的模樣,就可以猜出傾國對他十分重要,嘉娜自然將傾國奉為上賓。
傾國感覺溫熱的水滑過長發,有技巧的避開了肩部的傷口。她低下頭來,仔細的看著仍有些紅腫的傷口。傷口被清理得十分乾凈,此刻只剩輕微的疼痛。她試著伸手探到肩后,摸索到另一處傷口。如她所預料的,子彈貫穿了她的肩部,並沒有留在她體內,她才能夠恢復得如此迅速。
嘉娜手腳俐落的幫著傾國清洗長發,用杓子舀起溫熱的水,揉搓著她烏黑柔亮的發。「你可嚇壞我們了,幾天前的夜裡,我們半夜被陸先生驚醒,他身上都是血,臉上神情可怕極了,就像是到地獄去走了一圈。」
「他身上有血?他也受傷了?」傾國驚慌的轉過頭,急忙的向嘉娜詢問。雖然剛剛在倉庫里,沒有看到他身上的傷口,但也不能代表他是安然無恙的,要抱著受傷昏迷的她闖出王宮,那是多麼困難的事。
「別擔心,他只是受了些擦傷,以他的身手,王宮裡的人還傷不了他。他差點殺了凱森國王,還抱著你逃出來,躲藏到島嶼的另一端來。」嘉娜解釋著,拍拍她的肩膀安撫她。「他發瘋般的為你急救,不許任何人碰你。在替你止血跟包紮的時候,雙手都在發抖呢!直到確定你沒有生命危險,他才冷靜下來。」她描述著那一晚的情形,至今心中仍有震撼。
傾國輕咬著唇,想起在昏迷前,他那聲激烈的叫喊聲。如今回想起來,那一聲叫喊里的深切情感仍能讓她動容。她並沒有錯,他是在乎她的,否則也不會冒著危險違背原滄海,執意要將她救出地牢。
「這樣收留我們,不會為你們招來危險嗎?」她問出最現實的問題,知道在原滄海的搜尋下,他們的形跡遲早會暴露。而眼前的嘉娜如此和善,她實在不願意為他們惹來危險。
「說什麼危險?這是我們心甘情願的。」嘉娜啐道,像個熱心的保母般,壓低傾國的頭,將長發浸潤進一旁的小水盆中。「島上的農家這些年來被王家欺壓到底了,被逼著種植玫瑰,還要繳出高額的稅金。要不是幾個月前陸先生出現,拿了錢幫助我們,我先生早就被抓進監牢里去了。陸先生打傷了那個好逸惡勞的國王,我們還想大肆慶祝呢!」
「難道那些欺壓是最近才開始的?」傾國詢問著,心裡隱約猜測出事情的前因後果。
「不,是在前任國王去世后,弗倫德爾才有了改變。凱森國王帶著一個神秘的東方男人回來這裡,從此之後一切都變了,王家不允許人民種植玫瑰之外的農作物,不知節制的壓榨我們。」嘉娜想起這些年來的辛苦,就忍不住要抱怨。
原滄海才是整件陰謀的主使人,他從多年前就設下陷阱,將這個島嶼布置成最美麗的誘餌,很有耐心的等待著楚依人。傾國實在無法想像,一個人的心思可以縝密到這種程度,為了一個女人,他甚至企圖控制一個國家。
「陸先生在幾個月前出現,幫助了鄰近幾戶農家。剛開始因為他也是東方人,所以大家多少有些排拒,直到日子久了,才知道他其實是不同的。鄰近的農莊,年少的孩子們被王家招去,也不知要他們種些什麼,前陣子孩子們同時染上奇怪的疾病,連凱森都放手不管,是陸先生親自將那些少年送到國外治療的。」嘉娜嘆了一口氣,為凱森的舉動寒心。「所以藏匿你們並不會讓我們為難,大家都想幫助你們啊!」嘉娜解釋著,拿起大毛巾包起傾國的長發,趁著長發仍舊潮濕,她拿著玫瑰精油揉入長發中。
粉紅色的玫瑰精油,有著淡淡的芬芳,揉進黑髮中,使得長發變得柔軟而光亮。玫瑰是弗倫德爾的特產,也是有著多種用途的經濟作物,農家們大都習慣以玫瑰來製造各類生活用品。那些精油讓傾國的黑髮溢滿了芬芳。
「王家命令你們種植玫瑰,有沒有告訴過你們,這些玫瑰的用途?」傾國詢問著,緩慢的從浴盆里站起身來。瑩白的肌膚因為沐浴,有著一層淡淡的粉紅色光澤,原先蒼白的臉色,在此刻也變得稍微紅潤些。
「大概就是製造化妝品那一類的,王家只派人來收走玫瑰,沒有多說什麼。」嘉娜抱怨著,為傾國拿來一件素色的棉布衣棠,幫著她穿上。「等會兒陸先生會幫你上藥系繃帶。現在你清醒了,我們會設法讓你們快些離開弗倫德爾,凱森國王對全島發布追緝令,你們隨時都有生命危險。」
傾國緩慢的穿起棉布衣棠,沉吟著繫上胸前的緞帶,澄澈的雙眸里有著沉思的光芒。她的視線落在窗外的玫瑰田,想起在地牢里,原滄海所展示的那管含有毒品的口紅。
「不,我們還不能離開,事情還沒有結束。」她靜靜的說,目光始終盯著那片深紅色的花田。
邪惡的事情在醞釀著,她無法轉身離開。這些詭計是因為楚依人而起,而楚依人則是因為她才會身陷險境,她無法看著那些毒品輾轉流通到世界的任何角落。身為東方家的人,她無法姑息那些罪惡。
木窗之外的廣大花田中,玫瑰花恣意綻放著,在地平面的盡頭有著深紅色的夕陽,那火紅般的色澤,彷佛燃燒了整座玫瑰花田。她靜默的看著,似乎看見不久的將來,一把即將燃燒整座島嶼的激烈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