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驚蟄侵侵槲葉香,木花滯寒雨。

今夕山上秋,永謝無人處。

秋雨已歇,零落一地黃葉;晚風徐送,點亮千盞華燈。

醉人的香甜在傍晚的風中飄送,那是桂花釀的醇香,甜美得彷彿是團圓的心愿,只待今宵中秋月明。

若不是心潮煩亂,這本應是個美麗的黃昏,而紊亂的心潮,又多半因為那個已在府中賴了多日的男人。自從被救回名府,他竟然一直都沒有清醒過來,任一個又一個大夫走馬燈般的穿梭床前,還有一撥又一撥的流言蜚語招來府中一干人等問長問短。一想到這裡,名枕秋不禁蹙起了娥眉。

眼見菱花鏡中燈影搖曳,耳聽得門外人聲嘈雜,自知一向與這一派喧囂格格不入,她正欲關窗圖個清凈,餘光卻瞥到幾個丫鬟,有的捧衣,有的端水,正向這邊走來。

好個盛裝打扮!她在心底冷笑一聲,順手關上窗戶,悄悄溜出房門。

府中四處人聲鼎沸,她卻只想找個地方清凈一下,於是不及多想,扭身走入了廂房。孰料剛推開半掩的房門,一股藥味便撲面而來,將屋外的香氣沖個一乾二淨,讓她不禁又皺起了眉頭。

「小姐,你怎麼來了?」迎面竟遇上入畫。

差點碰翻入畫手裡的銅盆,她看到盆中一層血花漂浮,這才想起:這裡正是那男人的住所。善良的入畫不時前來照料,還不忘回去向她描述病情,讓她雖從不曾來探望,卻也能知曉那人境況。

「他流了好多血呢,到現在都還沒醒。」入畫誤會她是前來探病。

事到如今,她也只得走進房中,不料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紅,正張牙舞爪在床上人胸前的層層白布之上,像是猖狂的夢魘。

心頭倏忽一悸,她停下了腳步,下意識地想尋找些安定,卻未料原本在照料病人的眾仆都因她的到來而噤聲肅立。滿屋死寂之中,最先安慰她的,竟是一雙剛睜的眼睛和一抹她搞不懂的笑。

「你在?」曠之雲好整以暇地等待著她,雖然話音里難掩疲憊,卻並不影響他嘴角撩起的絲絲笑意。

聽出他話中的期待,可惜她卻從沒如他所願地守侯床邊、衣不解帶,於是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自作多情,「剛來。」

「哦。」他自嘲地挑了挑眉,盛滿笑意的黑眸彷彿能看穿她的心思,「來看我死了沒有?」

她橫他一眼,惱他搶了她的下文。

正想著,門外人聲作響,打斷了她的思路,在下人們「老爺」、「老爺」的恭喚聲中,一位鬚髮如銀的老人拄杖而入,身後還有數人亦步亦趨。

名枕秋一見,便知該來的終究要來,於是不慌不忙地道了個萬福,喚了聲:「外公。」

名老爺年已七旬,精神還算矍鑠,雖然這兩年已不太過問名家的事業,卻仍是名府無可取代的一家之長。

他滿含責怒地看了名枕秋一眼,終究忍而未發,只道:「你果真在這裡——那個人是誰?」

名枕秋神色未變,「回外公的話,他是枕秋的恩公。」

「恩公?」老人打量著曠之雲,滿面狐疑。

「枕秋前日外出之時遇上了歹人,幸得這位公子挺身相救,還因此受傷,所以枕秋就將他帶回府里療傷。」名枕秋答得從容,「不信您去問車老六,那些人還想搜枕秋的馬車呢!」

此言一出,眾人皆訝,紛紛都將好奇的目光投向曠之雲處。

曠之雲心中暗笑,自不去拆穿,索性閉上了眼睛。

名老爺雖然似信非信,卻暗暗認為這個理由尚算合理,至少能堵住府里悠悠眾口,臉色頓時霽和許多,卻仍是責備道:「那為何不早來說明?」

「只因恩公尚未清醒,外公最近又身體欠安,枕秋怕外公擔心,所以未及稟告。」名枕秋侃侃而答。

名老爺點點頭,正想就此作罷,卻不料他身旁侍立的一名錦袍男子目光閃爍半天,終還是不甘地重又挑起話頭:「入畫,你當時也在小姐身邊,怎的不保護小姐?」矛頭並不直衝名枕秋,反倒找上了入畫。

「大少爺,我……」入畫哪裡應付得了,頓時慌了手腳。

「表哥此言差矣,入畫也不過是個弱女子,你讓她哪來的本領?」名枕秋冷眸斜睨,「倒是表哥,你那時又身在何處?」

「兆□……」名老爺也覺錦袍男子出言不妥,正欲發作,卻已有人趕來為錦袍男子解圍。

一名藍衣少婦,面容姣好,儀態嫻雅,至名老爺跟前款款說道:「老爺,兆□也不過是擔心秋妹安危,這才口不擇言,您老何必在意?況且待會兒還有貴客降臨,他恐怕也是這一陣子忙糊塗了。」

這話提醒了名老爺,他斥責一句:「還不及你媳婦懂事!」又問道:「酒宴的事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準備好了。」碰了釘子的名兆□只得連聲應著,神情尷尬。

直到那藍衣少婦——名和氏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輕輕提醒,「夫君,不如你再去看看?」他方才懷忿告退。

名老爺又將注意力轉向了名枕秋,見她依舊家常衣著,未施脂粉,不禁蹙眉。

藍衣一動,名和氏又已趕在了他的話前,只見她一臉關切:「秋妹,怎麼還沒梳妝打扮?是首飾不合意?還是丫鬟們手太笨?嫂子最近剛買了個丫鬟,聽說手巧得很,待會兒我讓她去給你梳頭如何?」

「勞煩表嫂了。」名枕秋淡然一句,不置可否,眸光悠然地飄於事外,「我倒不是嫌棄首飾、丫鬟,只是聽說陳大人最近似乎心境不佳,今晚能否前來還未可知,我與其盛裝打扮見不著貴客,倒不如先自省卻了麻煩。」

「原來如此。秋妹你放心,陳大人已應允多時,又豈會反悔?再說,這靈州城裡,就算是知府,也不會不給老爺面子。」名和氏忙道。

這幾句話說得甚為得體,名老爺不禁點頭附和:「只不過是府里丟了個師爺,陳大人有些擔心罷了,不過擔心歸擔心,已經答應的事情他總不會反悔。」

總之就是避不過了?名枕秋暗想,悄然閃爍的眸光不期然正撞上一雙幽深的黑眸,不知何時已靜靜地開啟,怕是早將一切都看在眼底。她本能地想避開,卻總也躲不過,水眸於是對上他的,視線直探進那瞳里,也不知那裡面到底藏了些什麼,她竟是一如救他之時——即使懷疑,即使心慌,卻還是忍不住地想一探究竟。

黑眸里閃出一抹笑來,最終躍上了眉梢唇角,「這裡是……」曠之雲呻吟一句,剎時換上了似是初醒的懵懂。

「這裡是名府。」名老爺道,「先生又是……」

曠之雲似笑非笑地看了名枕秋一眼,方才緩緩說道:「在下乃是府衙里的師爺——曠之雲。」

他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

當他剛才用那樣的眼神牢牢地看住她,然後玩味似的在吐出每一個字的時候,觀察她的反應,她就已認定這個男人非但是包藏禍心,而且還大膽得可以。否則,他就不會死皮賴臉地強拖著病體來參加宴席,更不會自始至終用那雙黑眸鎖牢了自己。

好不容易見他起身迎向剛到的同知,名枕秋這才舒了口氣,不禁厭惡地頻蹙柳眉,討厭自己一向平靜的心湖竟屢屢被這男人擾亂。

目光卻仍是不聽使喚地向那身影飄去,許是長身玉立的他總比那胖胖的同知來得順眼,她自我安慰著。眼見他跟在同知之後重入正廳,雖識禮地保持了半步之遙,卻無絲毫諂媚之嫌,倒更像是有意謙讓,相比之下,被眾人簇擁著的同知大人雖意氣風發,反倒卻難入她目。

一進正廳,名老爺便高聲說道:「枕秋,還不來見過陳大人!」現在的他已卸下了傍晚時的威嚴,只剩滿面春風。

名枕秋只得走向陳墨霖,羅裙微動,勉強一福,輕紗拂地便起,不願多惹塵埃。

剛一抬眼,不期而然地又跌入一雙帶笑的深眸,隔岸觀火似的涼涼瞧著她。強壓下噬人的心火,她還他一抹冷笑,逕自走向自己的座位。只剩下深眸的主人兀自挑高了兩道修眉,回味著她的反應,良久不已。

名老爺對名枕秋的冷淡似乎早有預料,毫不在意地依舊滿臉堆笑,連忙招呼陳墨霖入坐,再一一介紹家中諸人。

陳墨霖只好忙於應對名家上下走馬燈般的一一見禮,好不容易才搞清這一屋人之間的關係:那錦袍青年是名老爺的侄孫名兆□,那藍衣女子是他的妻子名和氏,而她身旁的男孩是他倆的獨子,好像叫做什麼卿兒。當然,最先出來見禮的便是名老爺的外孫女——靈州城的天之驕女——名枕秋。

陳墨霖本不喜歡出席這樣的場合,若非還想和名老爺商量有關穩定米價的事宜,即便是三請四邀,他也不願來此受罪,所以現在雖然人在這裡,卻是渾身不快,趁著空子,他側首向曠之雲耳語道:「這樣的場合,怎麼還有女眷?」

「月團圓,人團圓吧。」曠之雲似笑非笑,他早看出這其實是一場相親宴,名老爺刻意招來這許多人同席而坐,只不過是為了一人的出席而用心良苦。他轉頭看向名枕秋,心頭竟湧上縷莫名酸意。

不想泄露心事,他不自在地轉眸瞥向別處,入眼處天邊的明月皎潔,月光下一個小小的孤單身影,似乎也如他般心聲難訴。他向那孩子招手,示意他過來,豈料那孩子卻全無反應。他想起這孩子應是名兆□的兒子,於是試著喚了聲:「卿兒。」那孩子遲疑了一下,終於邁開了腳步,走得謹慎而緩慢,與此同時,他也看清了那小小的臉龐上竟嵌著一雙無神的眼睛。

笑容倏忽凝結在唇角,曠之雲站起身來,抱過卿兒,置於膝上。

還未等他開口,卿兒已露出了笑容,「是同知大人,還是曠先生?」

「你猜呢?」

卿兒搖頭,「卿兒不知道……卿兒看不到。」

「看不到又有什麼關係?」曠之雲放柔了聲音,一字字道:「你還有鼻子、耳朵、手啊。」

卿兒側頭想了想,「你是曠先生吧?」

「你怎麼知道啊?」陳墨霖也過來湊趣。

「因為先生說話的聲音和大人您不同呀。」

「那你又是怎麼知道我是誰的?」陳墨霖好奇起來。

「大人身上有好大的墨味!」

「難怪大人名叫墨霖。」曠之雲笑得俊邪。

「墨味有什麼不對?整日批閱公文,誰能不沾上點兒?」陳墨霖白了他一眼,又問卿兒道:「那這姓曠的身上又是什麼味道?」

卿兒似乎有些為難,皺眉想了半晌,「他身上沒有味道。」

聽到這話,陳墨霖哈哈大笑,席間眾人不論真心假意,也都跟著笑了,惟獨名老爺臉色有些難看。他原本正和陳墨霖東拉西扯,意欲探探他的口風,卻不料被這孩子打了岔。此刻他不便發作,只能責備名和氏道:「這都要開席了,怎麼還沒把孩子安頓好?」

名和氏臉一紅,連忙招喚嬤嬤來帶走卿兒。

「怎麼,卿兒不和我們一起用餐?」陳墨霖問,他見卿兒乖巧伶俐,不由生出幾分疼惜。

「大人說笑了,宴席之上怎有孩子的座位?」名老爺道。

曠之雲卻道:「既是中秋家宴,又何妨破例?」

「這孩子眼睛不便,待會兒毛手毛腳的,豈不讓二位見笑?」名老爺婉拒。

話說到此,已無轉圜餘地,曠之雲眉峰微蹙,無奈地正欲將卿兒送還給嬤嬤,卻聽名枕秋道:「外公,既然陳大人和曠先生堅持,就讓卿兒留下吧,我和表嫂會照顧好他的。」

「也好……」聽她這樣說,名老爺不好再駁,只得點頭同意。

於是,名枕秋離座而來,從曠之雲手中抱過卿兒。瞬間二人眼波交會,卻是冷熱迥異。他自是回她感激的一瞥,卻不料她水眸清光逼人,讓他反應了一會兒才恍悟:她此舉原是在還擊先前他目光的「攻城略地」,提醒他若論察言觀色,她也並不在他之下——不然這回她怎會讀解他心意,故意賣他人情?

真好個狡慧女子,並不明提要求,卻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心念所動,他「領情」地收斂了目光,任她的身影飄出視野,並且「守約」地再不回顧。

月華滿桌,杯影交錯,杯中桂花釀的甜香彷彿是採得了月宮的精髓,漫溢而出之時,剎時陷落了天上人間。

盤中桔紅色的蟹個個飽滿,讓人不禁垂涎,雖然個個精挑細選,名老爺還是故作不滿地感嘆:「只可惜時節未到,不然還能讓大人嘗嘗再肥一些的……」

正說著,廳外卻傳來陣陣嘈雜,眾人都感奇怪。

名老爺臉色一沉,對名兆□喝道:「還不出去看看?!」

名兆□連忙起身出門,未料那嘈雜聲響已先他到了院中。

只聽得來者是一女子,口中吵嚷不停,又聽了幾句,這才知道原來來的竟是靈州倚翠樓的老鴇。

陳、曠二人面面相覷。名老爺已難堪得滿面通紅,卻還要強壓怒火,對陳墨霖賠笑道:「一點家務事,還請大人見諒……見諒。」

陳墨霖也覺尷尬,於是說道:「既是家務事,不如本官和曠先生先行迴避一下?」

名老爺如釋重負,連聲稱是,急忙將陳墨霖等迎入花廳,又吩咐一干下人跟進伺候,方才向院內走去。

陳墨霖在花廳里坐下,心不在焉地端起茶碗,心中縱有百般好奇,卻礙於官體,不能過問。曠之雲已然踱出了花廳,料他是去看熱鬧,不禁暗自羨慕他無官在身,自由自在。

過不多時,外面安靜了一些,曠之雲也悠然而回,臉上帶著譏誚的笑意。

陳墨霖忙問道:「究竟怎麼回事?」

曠之雲道:「名兆□日日在倚翠樓花天酒地,卻不給銀子,讓老鴇找上門來了。」

陳墨霖想起名兆□一身錦袍,華麗光鮮,卻欠下妓債被追討上門,不禁「撲哧」一笑,「名家怎麼有個這樣的敗家子?名家就是有再多的產業,恐怕也不夠他揮霍。」

曠之雲搖了搖頭,「名家的產業,還指不定落到誰手裡。」

「此話怎講?」陳墨霖不解,「名家不也就名兆□這一脈香火?」

「大人此言差矣。」曠之雲道,「你忘了?還有名小姐啊!」

陳墨霖不以為然,「可她畢竟是個女流之輩,名老爺難道要為她招贅婿不成?」

「這不失為一個辦法。」笑意從鳳眸中點點流出,「不過,最好還是能夠將名小姐許配給一個有能力保護她和名家財產的靠山。」

「你是……」曠之雲笑得越燦爛,陳墨霖就越覺毛骨悚然,「說……我?」

「不然大人以為名老爺三番五次的邀約,就只為了請大人吃頓團圓飯?」曠之雲越發笑容可掬。

陳墨霖吃了一驚,「你莫開玩笑!我在家鄉已有妻室!」

菱唇的弧度又揚高了幾分,「堂堂同知大人,三妻四妾,豈不平常?」

「不可能,絕不可能!」陳墨霖不住搖頭,「名家如此勢力,怎肯委屈了名小姐?」

「那可未必。」曠之雲輕笑,「妾室的孩子才正好不必非隨夫姓,才更方便過繼給名家……」

「等等!」被無名火燒到的陳墨霖忍不住斷喝一聲,「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這些與你何干?」

「這的確只是大人你的事。」曠之雲冷笑一聲,忽然眯起了眼睛,「怎麼,你還真準備答應?」

看他緊張的模樣,陳墨霖暗自好笑,故意反問道:「難道我不該答應嗎?」

「什麼?!」曠之雲剛剛脫口而出,便發覺對方笑得得意,雖然立即明白對方是有意捉弄,卻仍放不下心。

哪管他那裡心跳紊亂,陳墨霖偏不識趣,慢條斯理地呷了口茶,方才看向那雙鳳眸,「你想得太多了。」

曠之雲一怔,隨即掩飾地別過頭去,卻未料月華滿地,仍是映出他的心事。月圓如夢,夢已在握,可為何心底卻沒有一絲滿足,反倒像是暴露了某個更大的缺口而無計填補?

見他兀自出神,陳墨霖便岔開了話題,「對了,你這次到底是出了什麼事?聽說你救了名小姐?」

「此事……一言難盡。」曠之雲猶豫了一下,終於沒有說出真相,卻問:「賑糧到府了嗎?」

「到了,在庫房中。」陳墨霖道,「我準備過兩天就開倉放糧。」

曠之雲皺眉道:「可否先緩一緩?」

「為何?」陳墨霖不解。

還未等曠之雲回答,名老爺已走了進來,雖臉色有些不好,卻仍是賠笑致歉,請二人重新入席。看來是事已解決,陳、曠二人對看一眼,也不多問。

三人走出花廳,眾人又依次入座。經歷了剛才的事件,席間氣氛不免有些尷尬,各人都只顧低頭看箸,沉默不語。

名老爺卻不得不強顏歡笑,打破沉悶,他端起酒杯,向陳墨霖道:「剛才實屬意外,讓大人見笑了,還請大人見諒。」他畢竟已上了年紀,遭遇這等難堪之事,心中又羞又怒,只覺一口氣哽在喉間,上下不能。

陳墨霖見名老爺面色青白,指尖不住顫抖,知他氣得不輕,忍不住安慰道:「俗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名老爺言重了。」

聽他這話,名老爺心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忙掩飾道:「所幸大人氣量寬宏。老朽敬大人一杯。」

「不、不!陳某不敢當。」見他神色頹然,陳墨霖忙出言阻止。

名老爺心中苦澀,正要堅持,「大人……」話未說完,便眼前一黑,身子一歪,酒杯從他手中滑落,摔在了地上。

坐在名老爺身旁的名枕秋似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扶住他,遲了一會兒,才叫出聲來:「外公?」

其餘眾人也紛紛離席奔至,名和氏忙著給名老爺撫胸順氣,名兆□則跺著腳大呼小叫。

「去叫大夫!」陳墨霖道。

「不用了!快去請……」名和氏像是想起了什麼,抬起眼來,剛巧看見一個青色的身影匆匆而入,不禁露出一抹寬慰之色。

只見那青衫人撥開眾人,給名老爺餵了顆藥丸,又從袖中掏出針囊,扎了幾針。

不多時,名老爺便緩過了臉色,悠悠轉醒。

青衫人又為名老爺把了把脈,這才轉身對眾人說道:「老爺沒事了。」

眾人都舒了口氣。

陳墨霖見青衫人年紀輕輕,卻能藥到病除,不由贊道:「先生好高明的醫術!」

「大人過獎了。」青衫人謙遜一笑,「在下並非郎中,只不過是讀過些醫書,略通點醫理罷了。」

「怎麼,你不是大夫?」陳墨霖奇道。

「大人,公孫先生是卿兒的西席。」不待那人回答,卿兒便搶先答道,更伸手探向青衫人的方向,模樣甚是親熱。

青衫人忙走上前去,將他扶穩,笑罵了一句:「不要頑皮。」隨後向陳墨霖作揖道:「生員公孫晚參見大人。」

卿兒在他身後,卻還不肯老實,又伸手去夠他的衣袖,不料一個重心不穩,他下意識地拽住了公孫晚的袖口,幸好並沒有摔倒,卻扯落了公孫晚袖中的針囊。

「卿兒!」公孫晚無奈地低斥,彎腰去撿針囊,順眼瞥見幾根銀針漏了出來,剛要去撿,身子卻是一僵。

因為一隻手從旁伸出,撿起了地上的銀針——是曠之雲,眾人一見他手中那銀針的顏色,不由都倒抽了口涼氣。

只有眼睛不便的卿兒疑惑地嚷嚷著:「公孫先生,你怎麼不說話?是不是我把你的東西弄髒了?」

「這……」公孫晚望著那變黑的銀針,倒真希望是弄「臟」了。

「是毒?」陳墨霖看向曠之雲。

曠之雲俯下身去,只見還有幾根銀針散落在一點水跡中,根根墨染,他修眉一皺,抬起頭來道:「酒里有毒。」

驚愕的抽氣聲頓時在廳中此起彼伏。

還沒等眾人從震驚中緩過神來,陳墨霖已找到了剛才名老爺掉落在地的酒杯,杯中還有些殘酒,曠之雲拿過銀針一試,也是漆黑。二人忙又將桌上所有的東西都一一試過,所幸銀針再沒變色。

兩人鬆了口氣,其餘眾人也都鎮定了一些,曠之雲不自覺地看了名枕秋一眼,只見她面色如雪,雙眸緊盯著那隻沾毒的酒杯,似是驚魂未定。

「這……這是……誰……」名老爺愣了半晌,終於顫聲問出。

當然無人回答。

陳墨霖知道此時理應由他這個同知來主持大局,於是清了清嗓子,言道:「這裡只有名老爺一人杯中有毒,很顯然是有人想要加害名老爺。」他的目光逡巡過各人臉龐,只見有人強作鎮定,也有人難掩驚惶,他心道:名老爺一死,大筆家產必定要落入這些人手裡,如此看來,似乎人人都有嫌疑。

曠之雲的目光停留在名枕秋的臉龐,良久難移,只見她柳眉深鎖,嬌顏慘白,水眸之上似有雲遮霧罩,全然不似先前的奪目逼人,心中沒來由地升起一股疼惜,逐漸淹沒了腦中初起的重重疑問。

「不……不對……」名枕秋忽然開口,聲音微顫,「那是……我的酒杯。」

「什麼?」眾人都忙向桌上看去,果然只見一杯酒還穩穩地放在名老爺的座位前面,而相鄰的名枕秋的座位前卻空空如也。

「這又是怎麼回事?」眾人大奇。

名枕秋靜了靜心緒,說道:「只怕是外公一時疏忽,拿錯了。」

想到當時的情形,陳墨霖和曠之雲互望一眼,彼此會意:的確,當時名老爺氣急敗壞,又老眼昏花,拿錯酒杯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那……曠之雲的心倏忽縮緊,腦中「嗡」地一下:兇手的目標竟是她!錯愕地轉眸望她,只見她表面狀似鎮定,卻不想顏色褪盡的朱唇已泄露了她的驚惶。

她以為她藏得很好,即使指尖冰涼,她也能將它們藏在袖中,不讓顫抖泄露,可一接觸到對面的黑眸,名枕秋便發覺自己的一切掩飾竟都是徒勞,因為那雙眸中已寫滿了瞭然和憂慮:他是發現了什麼,還是在關心她呢?真會有人關心她嗎?疑問如溪流,不覺泄露在眼底,正巧照在對面的瞳心,倒映出冰雪樣的女子第一次的驚慌失措……「咳咳……」陳墨霖假咳兩聲,拉開兩道糾纏目光,順便收攏廳中渙散的人心,等眾人的目光都聚來己處,便開口言道:「如此看來,事情更有蹊蹺……」目光掃視四周,他道出自己的分析:「依本官之見,下毒之人就在府中……」他又頓了頓,「甚至,就在廳內。」

不等眾人從驚異中回神,曠之雲已接言附和:「大人所言極是。名老爺拿錯酒杯是在再次開席之後,而在那之前,名老爺和名小姐都喝過杯中之酒,均安然無恙,這說明酒被下毒是在席間,而席間惟一的機會便是名老爺出去處理家事之時:那時正廳中正巧空虛……」

「那時誰還留在正廳,誰便是兇手!」聽到這裡,名兆□插言,顯然對此事十分關注。

曠之雲目光一轉,悠悠地飄向他,「只可惜,那時正廳里的人都到院子里去看熱鬧了,沒人留下。」

名兆□臉色一變,忙道:「那就是說每個人都沒有嫌疑了?」

「不,正好相反。」精光從眼中流瀉,曠之雲不緊不慢的環顧過眾人,「這樣一來,人人都脫不了嫌疑。」

「為什麼?」

「因為誰都有機會趁人不備溜回正廳,在杯中下毒。」

「不錯。」陳墨霖附和,立即端出了官威,「各位那時都在哪裡?可有證人?」

他這一問,廳中頓時人聲四起,人人都急於證明自己的清白,忙著尋找證人。

「夠了!」嘈雜之中,陳墨霖忍不住沉聲一喝。廳里頓時安靜下來,眾人的眼睛又齊齊看向陳墨霖,只除了一人——卿兒!曠之雲腦中靈光一閃,忙邁步向他走去,「卿兒,剛才你是不是一直都在這裡?」

卿兒點了點頭。他眼睛不便,自然是哪裡都去不了,只好老老實實地待在座位上。

「曠先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名和氏臉色微變,快步走來,欲抱走卿兒。

「少夫人少安毋躁。」曠之雲阻止她,隨即俯身問卿兒道:「卿兒剛才是不是就這樣坐著?」

「嗯……再往右一點。」

「是這樣嗎?」曠之雲將他向右挪了挪。

「是了。」

曠之雲滿意地微笑,語調中夾雜著幾縷期許,「卿兒,那你還能不能想得起來,在你剛才像這樣坐著的時候,是誰從你身旁經過了?」

眾人這才知曉他的用意。原來卿兒正坐在名枕秋的旁邊,不論誰要往杯里下毒,都必須經過卿兒身邊,可轉念又想:這樣一個瞎了眼的孩子,又能知道些什麼呢?

果然,卿兒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曠之雲沒有放棄,「你再好好想想,你可聽見了什麼?」

「沒有。」

「那……聞到了什麼沒有?」

卿兒想了想,方才說道:「我什麼味道也沒聞到。」

曠之雲臉上閃過一抹失望,卻聽一個聲音譏諷道:「誰的嫌疑最大,這回還不清楚?」

「哦?」眾人不解。

見所有好奇的目光都凝聚在自己臉上,語出驚人的名兆□冷冷地橫了曠之雲一眼,「卿兒不是說過嗎?是誰的身上『沒有味道』?」

將他的怨毒盡收眼底,曠之雲不怒反笑,「名少爺果然高見——只不過,曠某一直都和陳大人待在花廳之中,陳大人可以為我作證。」

「那你也……」名兆□還要再言,卻被名老爺喝止:「兆□,不得無理!」說著,他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原本矍鑠的老人,遭遇這一番事件,終於老態畢露,「陳大人……」他看向陳墨霖,「還請陳大人幫忙,早日找出兇手。」

「那是自然。」陳墨霖連聲應允。

「大人,這件事不如就交給曠某。」曠之雲主動請纓。

陳墨霖滿口答應:「那就有勞之雲代本官在名府逗留幾天,早日查明真相。」

真相?什麼是真相?

秋夜漸沉,冷月無聲,只有四起的秋風,輕輕敲扣著窗欞,掀起一層層的波浪,宛如細語低訴,偏又無人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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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簟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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