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雯伶連夜輾轉難眠。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只要一閉上眼,就可以看到子俊對她微笑的臉。
而且,她也永遠記得那一天,當他發現她淋著雨站在他上班的大樓門前時,臉上一閃而逝的愛憐。
事情是什麼時候發生的?雯伶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只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對子俊產生了感情,即使他們為了師明哲的事情鬧僵——她仍然喜歡他。
仔細地回想起來,兩人見面的情景,多半是在鬥嘴吵架;他大概恨死她了。但是她卻極為珍視這種在磨擦、相處中產生的默契與了解。
沒有解釋,沒有爭執,不需要語言,也不需要眼神交會;彷彿他是她的,只是她一個人的,她擁有看著他的權利。他專註的神情,銳利的眼眸,結實有力的臂膀,超乎常人的意志力——使她徹底被攻陷。
她不知道,這樣的感情,是建立在什麼之上?要用什麼方式經營?
還有一個重點——對方也像自己一樣愛上她了嗎?
***
子俊領著阿虎和憲仁,出席了今晚陸軍聯勤總部舉辦的聯歡晚會。
晚會的氣氛很熱鬧,然而今天,子俊似乎怎麼也提不起勁來。
他一進門便坐在吧台前的高腳椅上,對舞台上載歌載舞的表演完全沒有興緻。
「老大,開心一點嘛。」阿虎在一旁吆喝著。
「我很開心呀。」子俊舉舉手中的酒杯。「這是我今晚的第五杯了,如果這還不夠表示我的『開心』,那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說完,埋首又幹了一杯。
「這……」阿虎沒詞兒了,只一頻頻眨眼,向憲仁示意。「書獃子,你說話呀。」
憲仁只好搭腔。「老大,開心不一定要喝酒嘛,我們可以去……呃……去跳舞!」
「你知道我不跳舞的。」子俊面不改色地又倒一杯。
「那我們到台上去唱歌。」阿虎突然出主意。
「你?不好吧?把人家的玻璃震壞可是要賠錢的。」子俊的話既諷刺又傷人,如果不是知道他在開玩笑,只怕阿虎早就翻臉了。
「走吧,阿虎,別再讓老大心煩了。」憲仁硬拖著阿虎,離開了吧台。因為他知道,此時此刻的子俊,只想要好好地靜一靜。
「為什麼拉開我?讓我好一勸勸咱們老大嘛。」
「我們跟在老大身邊做事已經不是一、兩天的事了,難道你還不了解嗎?你的印象中什麼時候看過他聽我們的勸來著?」
阿虎搖搖腦袋。「的確沒有過。」
「所以嘍,我們就讓他自己一個人靜一靜吧。」
阿虎看看子俊落寞的背影,只一點點頭,突然,他看到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人,而那個人的眼光則正緊緊鎖在子俊的身上。
「書獃子。」他小聲地叫喚著。
「我看到了。」幾乎是同時,憲仁也發現了她。他注視著雯伶那憔悴的身影。「也許她能讓老大『開心』,你覺得呢?」
「感情的事不要問我。」阿虎舉手投降。
憲仁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我們去搶麥克風。」
阿虎用錯愕的眼光看著他。「真的?你敢讓我唱歌?」
「當然。」憲仁點點頭,用一副「不怕死」的表情看著阿虎。「反正不過就是難聽了點,又不會死人。萬一玻璃破了,你負責!」
阿虎和憲仁就這樣,決定放棄「拯救」他們的老大,獨自尋樂去也。
***
雯伶知道他今晚也來。
事實上,他們經常在一些半官方性質的聚會中碰面,可是,他們彼此卻刻意擦身而過。
但是今晚,雯伶決定要做一些改變。
「你喝多了。」她直接走到他身邊。
他用朦朧的醉眼望著她。「我在試著讓自己開心。」
「用這個?」她指了指那瓶已經見底的威士忌。「你在酗酒。」
「總比你好。」子俊沒好氣地道。「近來我每次見到你,你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穿梭在不同的男人之間。」
雯伶的表情霎時變得難看。「你沒有資格批評我。」她參加每一場晚會只是為了能夠見他一面。
「的確。」他悶哼了一聲。「我不是圍繞在你身邊的蜂蝶,當然沒資格批評你。」
就在這一刻,一股難以形容的痛楚從她的心底涌了上來。
「龍子俊!」她發狂似地吼他。「我到底哪裡做錯,或是得罪你了?」
子俊呆望著她,不言不語,內心卻十分激動。
她眼波一轉,突然熱淚盈眶。「我不會再來找你了,從今以後我們就當作不曾認識。」她掩面轉身跑開。
「等等。」他追上去,顧不得看在別人眼裡是什麼德性。
雯伶跑出屋外,冷不防又被碎石子路絆了一下,子俊連忙扶住她。
「放開我……」
「不要。」他更緊地拉住她的手臂,心中泛起一陣悸動。「別走,是我不該這樣對待你,錯的人是我,不是你!」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她含淚道。
「我沒有。」他開始後悔自己的衝動。
錯了,他徹徹底底地錯了。
他不該拉住她的,他應該讓她如過客般從他生命中離開,從此不再有交集——為了她好,也為了他自己。
他努力說服自己一時的迷戀並不代表一世的情緣。
然而,他做不到,她對他的吸引如狂潮般洶湧而無法抵擋。
不須思考,他像是著了魔似的將她擁進懷中。
她抬頭,一眼望進他深邃的黑眸中,裡面蘊涵了無數的柔情蜜意。
他深情款款地凝視著她,突然開口道:「別再用你的眼睛說愛我,這樣的方式讓我無法閃躲。」
她當場傻住了。「可是……我並不祈求你的回應啊!」
「但是我想。」他低聲輕吼道。
她倒抽了一口氣,不知道他竟會如此大膽地表白。
「我……我不知道……」她否認。
出於想解放自己的心情,他驟然吻住了她。
當他的嘴唇帶著激情覆蓋住她雙唇時的那一剎那,她腦海中一切的理智也隨之決堤。而她的嬌軀就這樣完全軟化地癱向他,她可以感覺到他的觸摸,但卻無法感覺到自己的身體。
周圍的一切彷彿都隨著他們的吻而凝止,世界則跟著他們一起天旋地轉……
她不知道他們吻了多久。她唯一感覺到的是:當他鬆開她的那一剎那,她是空虛的。
「雯伶……」他直視她。「你知道我是愛你的。」
「……可是我沒有把握。」她低下頭來,雙頰滾燙而暈紅,她慶幸四周光線的幽暗不明,減輕了她不少的局促感。
子俊牽起她的手,輕輕柔柔地握著,兩人緊緊倚偎著,旁若無人地走出晚會的現場。
然而一股沉重的陰影,卻同時悄悄蒙上子俊的心頭。
完了,他終究還是不可救藥地陷入情網,面對他們突然爆發的熱情激戀,他能夠守住那個秘密多久?
***
夜是浪漫而溫柔的。此刻一切的言語,彷彿都是多餘。
子俊伸出顫抖的雙手去捧住她的臉,動作無比溫柔、細膩而令她難以承受。她幾乎因為他充滿愛意的眼神而醉死在他懷裡。
他把她拉進懷裡好長一段時間,什麼話也沒說,就只是痴痴地端詳著她。
整個晚上,甚至可以說是自從過去這幾天以來,他們因為彼此過度渴望而凝聚成的白熱化,此時開始緩緩化解為濃郁的甜蜜,流過她每一根神經和每一寸肌膚。
這不就是一直在期待的嗎?但是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卻不是她所能想像而祈求的。
當他再抬起頭時,她幾乎無法正眼看他,只是眼眸低垂著,沉重中帶有一絲絲喜悅。
「你好美!」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棉絮一般地輕飄飄。而他修長的手指正從她的眉梢往下滑到她的下唇。
他微笑著,手指輕柔地拂過她的雙唇,帶給她像火苗般的觸感。
她並沒講話,但是在月光下的他是出奇地英俊挺拔。他的臉部輪廓顯得有稜有角,流露出堅定的氣質;他黑色的頭髮和濃眉大眼,充分散發出男性的粗獷氣息;他的一雙眼睛更靈活傳神,儼然是思緒的一面鏡子,直接反應出他的所想和所欲。
不由自主地,她將手放在他的唇邊,因為她所感受到的承諾是如此地令她陶然心醉。她不但未將他推開,反而用她纖細的手指,以所能想像最性感、最柔情的方式去撫摸他的嘴唇。而他則順勢吻她的手,他的舌尖舔過她手指。經過他這種舔舐所激起的酥麻,就沿著她的手臂湧向全身。「啊……」她嬌喘一聲,立刻引來了子俊的忍俊不禁。
他重新吻她的朱唇、下巴,然後是她的粉頸,直至她上衣的領口,貼附在她喉間的脈搏上。他的臉就這樣貼著她的肌膚,把她的香肌當成醇酒般地醉飲。
「你要我繼續嗎?」他用低沉沙啞又性感的嗓音問。
「我不知道……」她昏眩地喃喃低語。「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如此需要你。」
空氣突然在他們兩人之間凍結,當他伸手解開她外套上的鈕扣時,玩笑的表情從他臉上退去。「今天你的衣服已經挑逗我一整晚了,你一定是故意穿它來困擾我的,對不對?」他著迷地問。「我……我很氣你……」她的呼吸開始不順。「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那種會挑逗男人的女人,你太可愛,也太誠實了。」他靠得更近,幾乎聽得到對方的心跳。
這一刻,她完全不能思考,腎上腺素正在她體內沸騰,令她全身酥麻,並且全力刺激著她的情緒。
「我不要永恆的誓言,只要你此刻心裡有我。」他既溫柔又堅定地說。
他的雙手圈住她,手指沿著裸露的背脊往下滑,輕輕柔柔地摩擦,一道暖流熨燙著她的肌肓。
她情不自禁地顫抖,本能地偎緊他。
他的唇如羽毛般輕拂過她的唇線。「老天爺,我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子俊——」她呻吟著。
是夜,冬天刺骨的寒風悄悄地來襲,他們緊緊倚偎在一起,享受著風雨中的溫存……
***
「那一次的夜行是你設計好的,對不對?」雯伶蜷在被窩裡問道。
子俊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該死!被發現了嗎?
「那天看見你威威凜凜地站在『黑風洞』的門口,我就覺得你專註的神情好迷人,酷斃了!」她甜甜地一笑道。「可是我越想越不對勁,你怎麼對眼前那些傢伙完全沒有興趣,反而對周圍的動靜那麼注意。」
好險!子俊苦笑了一下;還好她說的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一晚。
「答應我。」雯伶驀地抬眼凝視著他。「說你不會再騙我,永遠對我坦白。」
這下子他的表情更加遲疑了。「我……」
她臉上露出捉弄似的表情。「放心,我不是為了要搶新聞,只是……我想知道你的一切,好進入你的內心世界。」
老天——眼下他已經有一堆的謊言還來不及向她澄清,該怎麼辦?
「還是不願意說嗎?」她看出了他的為難。「算了!當我沒說好了,我不該提出這種要求的。」「雯伶——」他摟緊了懷中的她。「你知道我因為工作而養成不輕易對人開口的習慣,我明白你想要了解我,就像我想要融入你的生活一樣。」
「您綳得太緊了。」她說。「我只是想讓你放輕鬆一點。」
「我知道。」他吻了吻她的髮絲。「我答應你,我會讓你看見全部的我。」
「子俊……」她窩進他的胸膛,一股無法言喻的愛意在她心頭滋長。
「可是,有一件事情我也要你答應我。」沒想到他還有但書。
「好啊!你說。」女孩子就是這麼心思單純,毫不考慮地便答應。
「我要你回到雜誌社上班。」他道。
「怎麼?怕我吃垮你?」她故作生氣地問。
他大笑。「開玩笑,我們家的錢多得可以砸死一隻恐龍。」
說完,他親親她的鼻頭,很認真地說:「你明白我真正的用意,我希望你能夠重新面對挑戰,你是一個天生的記者,我知道你行的。」
簡單的一句話,讓她又燃起了希望。
「你真的覺得我可以?」
「我有信心。」子俊篤定的口吻令人不容置疑。
雯伶凝視著他,一股新生的力量又重新注入她體內。
「你說的對,我是不應該太矯枉過正。」
「所以……」子俊滿懷期待地看著她。
「我會回去上班,」她道。「如果你讓我起床的話。」
起床上班?開玩笑!外面有寒流呢。
「這樣吧,」他頑皮地對她眨眨眼道。「今天寒流來襲,我們放假一天,明天再開始上班。」
室內的一場狂風驟雨於是展開,狂野而深情!
***
隔日的一大早,子俊才剛進辦公室,趙志明便來找他,於是兩人一塊兒到附近的豆漿店吃了一頓豐富的早餐。
「喂!子俊,」吃著吃著,趙志明突然說。「說真的,你不覺得這件事情到後來的發展,變得很荒謬嗎?」
子俊乾笑了兩聲。「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事情很荒謬,但是你別忘了!我們是吃這一行飯的,這是我們的職責。」
趙志明也苦笑,不再多說。
「對了,報告寫出來了沒?」子俊問。
「早就寫好了。」趙志明說。「我只要帶過去給那個老傢伙簽個名就行了。」
老傢伙,這個形容詞用得太好了。
「你待會兒會去找他吧?」趙志明問道。「能不能順便搭你的便車?」
「當然可以。」子俊一口答應。
於是,他們兩個人便帶著憲仁和阿虎一起開車往郊外的方向去。
「老大,」阿虎一邊開車,一邊吆喝著。「我們這個時候去找他,搞不好他還在睡大頭覺呢。」「就算睡死了也要把他挖起來。」子俊沒一氣道。「我們已經夠禮遇他了,還想怎麼樣?」
「說的對,」趙志明接著說:「那傢伙實在不合作,我們極力想要保護他,他反倒一副不怕死的模樣,竟然還想和傳播界接觸,發表他的高見,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其實他只不過是虛張聲勢以自我膨脹,巴不得巧立名目來引人注目。」
「老大,你覺得這個人真有這麼重要嗎?」阿虎問。
子俊幸災樂禍地笑道:「他全身上下最有價值的,只有他腦袋裡裝的那些秘密。」
不一會兒一行人來到郊外的一間民房。
葉憲仁一馬當先用腳踹房門,高聲叫喚:「師明哲,你有訪客了。」
師明哲!他竟然還活著,而且此刻正安安穩穩地坐在沙發上,和一名貼身保鏢打起撲克牌。
「組長好。」那名保鏢立刻把手中的牌放下,畢恭畢敬。
師明哲的目光緩緩地從撲克牌上移開,抬頭瞄了子俊一眼。「為什麼你每次和我說話的口氣,都讓我想到專門看管犯人的典獄長?」
「因為我就是。」子俊沒好氣道。
說也奇怪,他打從一開始就對師明哲看不順眼,現在發生了這麼多事,他更是將他視如過街老鼠。
試想,如果不是這傢伙的出現,他和雯伶之間便不會陷入這種無法打破的僵局;他也不必為了完成任務而設下陷阱騙她,她更不必為了師明哲的死深深自責——
「師先生,麻煩你為那天晚上的簡報補簽個名字。」趙志明將一份公文夾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你們還有臉來跟我提那天晚上的事!」師明哲很不高興地說道。「你們在搞什麼鬼?你們的任務是保護我,而不是拿我當槍靶子。」
「那天晚上的事算是一場演習。」子俊若無其事地對他解釋。「沒有事先告訴你也是為了讓整件事情看起來逼真。」
「逼真?」師明哲大叫。「我差一點莫名其妙地被嚇死。」
「這是給你一個警惕,以後不要再急著搶鏡頭。」憲仁說。
「我不認為接受她的訪問哪裡錯了。」師明哲說。「那小妮子說得沒錯,大眾是有知的權利——」
「拜託,別又來了。」阿虎沒好氣地打斷他的話。
「醒醒吧!師明哲,」子俊冷笑了一下。「師先生,你還以為你現在的處境很安全嗎?你睜大眼睛看清楚吧——」
他從口袋中掏出一個小型的塑膠袋,丟到師明哲的面前。
「這是什麼?」他將它拿起來仔細地瞧了瞧。
「這是我們隔天在現場發現的證物。」子俊臉色凝重地望著師明哲手中的小塑膠袋。
師明哲仍然是一臉疑惑。
「你還看不出來嗎?」子俊大聲地宣布。「——那是『黑星』手槍的彈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