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娘,還有多遠?」

年輕的母親抬頭望望前面的山道,山道的那一頭蜿蜒曲折,一直消失在濃蔭深處。還有多遠?打從天剛亮他們就進山了,一路走來,頭上濃蔭的縫隙間,直直射下的日影告訴她,現在已是晌午。而前路,卻還不知有多長!

山路崎嶇,她的裙腳已經被露水和污土弄得骯髒不堪,原本梳得整齊的髮鬢也已蓬亂,豐潤的紅唇黯然失色。她的肩膀因為長時間的負重而酸痛不堪,一雙腳抬起來似有千斤重。有生以來,她就在眾人的呵護下長大,幾曾受過這樣的苦楚。

可是,她沒有抱怨,也沒有萌生絲毫的退意,至少從她的臉上看不到任何這樣的徵兆。

她有一張美麗的臉,即使蓬頭垢面,也難掩麗質天生。與她嬌弱外表截然不同,卻是她的眼神。從那眼中你可以感受到黑鐵一般的冷邃與堅定:這樣一個女人,只要她想做一件事,就絕對要做成!

問話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一張襲承自母親的小臉清秀非常,只是神色懨懨的,雪玉的皮膚卻隱隱透出幽幽的青色。此刻,他正伏在母親的肩上,可以清楚地看見順著母親臉側滾滾落下的汗珠。

「累了嗎?」少婦回頭笑笑,「那就先歇歇。」

少年點點頭,任母親將他放了下來。少婦打開隨身帶著的包袱,取出幾張薄餅和一些干肉來,夾好了遞給兒子。

少年咬了一口,只覺又干又硬,忍不住皺起眉頭。

少婦看在眼裡,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吃不慣這些東西,這山上荒涼,也沒有打尖的地方,將就些吧。」

「娘,咱們為何一定要到這裡來?」這是少年一直想問的話。

「傻孩子,自然是為你求醫。」

「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還能有什麼好大夫?真正好大夫還能到這裡來?」少年一臉的不服氣。以前家裡沒發生變故時,什麼樣的醫生找不到?就是江湖上的第一名醫,也是他爹爹一張帖子隨叫隨到。

「他不是大夫,可是普天之下只有他一人能治你的病,至少,現在是如此。」少婦悠悠嘆了口氣,「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願求他。便是求他,他也未見得肯給你醫治。」

少年心裡暗暗不忿,心想這人好大的架子,正想說些什麼,卻不料一陣寒意驟然從心頭升起,瞬間如墜冰窟。手一抖,餅子掉落在地。

「啊……啊……」牙齒不停地上下打戰,他只呻吟得兩聲,就再也說不出話來。臉上青氣畢現,現在是大暑天,他穿得也不單薄,卻仍凍得全身發抖。

「烈兒,烈兒,難道寒毒又犯了?」少婦抓起兒子的右手腕,只見那小小的手掌心有一道暗青色的線,一直延伸到了手腕上,比昨日好像又長了些。她知道,一旦這青線通到心脈,就是兒子的死期!不,只怕還未到那時,愛子已經被這難以忍受的奇寒給折磨死了!

心中一痛,將兒子摟在懷裡,接觸到的身體宛如冰塊,霎時間讓她打了個寒噤。可她並不在意,只想給兒子多些暖意。

一個早已在心裡轉過千遍萬遍的念頭又冒了出來:不惜一切代價,都要讓那人為烈兒醫治。便是要我死也在所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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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將西斜的時候,一大一小兩個人影終於到了山頂。

「就是這裡呀?」少年看著眼前幾間簡陋的竹舍,心中不屑。什麼「高人」?還沒他家僕人住的好!

作母親的哪有不知兒子心意?低聲訓誡:「烈兒,待會兒娘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許亂說話。」

少年還是不服,可也不敢再說。不知怎的,母親雖然從未對他疾言厲色過,對她的畏懼卻比父親更甚。

少婦整整衣裝,又將蓬亂的髮髻歸攏在耳後——在任何時候,她的驕傲都決不允許自己在別人面前失了儀態,尤其是那人。

清了清喉嚨,她朗聲叫道:「師弟,無傷師弟,出來見見故人!」

等了片刻,不見有人出來。少婦又道:「無傷師弟,我是你師姐西門無雙,我有急事要見你,請現身。」

仍然沒人答應,西門無雙有些沈不住氣了,向兒子道:「你守在外面,我進去看看。」徑自向竹舍內走去。

少年就一個人無聊的守在外面,閑閑的打量四周。

竹舍後面是他們來時的路,都被茂密的樹蔭蓋住。小小的竹舍被幾片疏籬圍著,疏籬下面隨意點綴著幾叢小草花。黃色的,紫色的,隨著晚風輕輕搖曳,別有一番韻致。

前方不過幾丈遠的地方是一片懸崖,對面重巒聳翠,險峻非常,遠遠的可見一到瀑布飛流直下,宛如一條白練界破青山顏色。少年從未見過這樣壯美的景觀,完全被吸引住了。

「你是誰?」

忽然聽到有人在身後發問,少年吃了一驚。這幾日的流亡生活,使他有了種戒備的本能。他慌忙跳開幾步,雙掌護胸,這才定神打量來人。

身後站的,是個青年男子。他不能準確的判斷出,這人有多大年紀,應該比父親年輕吧?身上穿一件,嗯,是少年絕對不會多看一眼的月白色粗麻衣裳,肩上背一個籮筐,裡面放的……應該是草吧。

平頭老百姓,窮酸,土包子。少年立刻在心中作出判斷。在他的印象中,有身份的人絕不會穿成這樣。

本想別過頭去不理的,可是這人的臉倒是真好看呢。其實他的眼睛也不特別的亮,嘴也不特別的完美,五官沒有一樣出眾的,可是不知怎麼,湊在一起卻有種說不出的味道,讓人一時別不開眼。

「我是凌烈。」糟糕!少年這才想起,母親是不許他向別人透露姓名的,可是不知怎麼,看見這人就全都說出來了。少年有些氣惱,反問道:「你又是誰?」

「師弟!」西門無雙這時也走出來,發現她要找的人就在門外。

青年見到她,神色霎時一變,臉上閃過種種情緒,最終歸於淡然。他輕聲道:「師姐……」這一聲卻像是用盡全身力氣擠出來的。

氣氛有些尷尬。凌烈好奇地看看母親,又看看眼前陌生的男人,覺得他們之間說不出的奇怪。不防被母親一把拉過去:「烈兒,這是你練師叔,快叫師叔。」

「娘……」他從哪裡又冒出一個師叔來?

聽到這一聲「娘」,青年的臉色又是微微一變:「這是你和凌師哥的兒子?」隨即悠悠一嘆,「他都這麼大了,日子過得真快!可惜我久在山中,幾乎察覺不到。」

凌烈感覺母親在扯他的手臂,只好上前施禮,心不甘情不願地叫了聲「師叔」。

青年側身避過,淡淡的道:「這我可承受不起,誰都知道,練無傷早就被逐出師門了。這一點,還要拜師姐你所賜。」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微笑,看得西門無雙有些心虛。

「怎會承受不起?師弟,你適才不是還叫我一聲『師姐』嗎?可見你心裡還有幾分香火之情。」

凌烈不明白為什麼母親一定要低聲下氣,心想不叫就不叫,有什麼大不了?能讓他叫聲叔伯的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縱然現在今非昔比,也不是隨便什麼阿貓阿狗的都要認作師叔。

練無傷語氣仍是淡淡的:「在下一時不慎,喚錯了稱呼,還望凌夫人見諒。凌夫人堂堂昊天門主母,當代女俠,身分何等尊崇,不知駕臨我這小小竹舍有何貴幹?」

西門無雙慘然道:「師弟,昊天門已經不在了。除了我們母子兩個,其餘的人都已死難。就連天門宮,也被一場大火燒成白地,什麼都不剩。」

練無傷臉色微變:「那凌……凌……」

「外子也死於非命。」

練無傷全身一震:「什麼人這樣狠心?」

「不知道,所有的人都蒙著面。他們武功高強,半夜裡趁人不備突然殺來,顯然經過周密計劃。」

凌烈在一旁聽著,這時大聲道:「不管他們是什麼人,我一定會把他們一個個揪出來,為爹爹和眾位叔叔伯伯報仇!」

西門無雙握住兒子緊緊的小拳頭,心下黯然。現在連兒子這條小命也不知能不能保住,還說什麼報仇雪恨?

「凌夫人特地前來,總不會只是要告訴我這個消息吧?」

冷淡的口氣讓西門無雙心涼了一截,本以為這樣說會激起他同仇敵愾之心,想不到他竟不為所動,難道說他真的一點同門情誼都沒有了嗎?但是明知道沒有希望,不試一試卻怎麼也不肯死心。只得硬著頭皮道:「師弟,你來看。」拉開兒子的衣袖,露出那根青線來。

「陰風掌?這不是已經失傳很久了嗎?」看到失傳已久的陰毒功夫,練無傷漠然的臉上也不禁有些動容。

「正是。當日偷襲我們的蒙面人中,有一個使的便是陰風掌。外子拚命救護我們母子逃出險地,可烈兒還是不幸中了一掌。師弟,你在昊天門這麼久,也該知道只有咱們嫡傳的明日神功才可化解。現在昊天門死傷殆盡,我是女子又練不得這門功夫,只有你能救得了他。你就在看在我爹和外……和你凌師哥的份上,救救他吧。」

她美麗的臉上滿是哀求之色,這樣的委屈求全便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答應吧。

可是對面的這個人,心卻比鐵石還硬:「師姐記性還真差,咱們還有交情可言嗎?至於師父,的確對我恩重如山,若不是看在他老人家的份上,我也不會讓你們逍遙的過了這些年。師姐,你現在來求我,不覺得可笑嗎?」

西門無雙臉色慘白,忽然雙膝跪倒:「師弟,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只要你肯救我烈兒,要殺要剮都隨你,我絕不皺一皺眉頭!」

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練無傷轉過身去,悠悠的道:「已經發生的事挽回不了,就算你把命交給我又有何用?不要再白費心機,今天暫且住一晚,明日就下山去吧。」

凌烈一見母親下跪,整個人就急了,叫道:「娘,你起來,咱們不求他,我才不希罕他救!咱們這就下山去!」

西門無雙一動不動的跪在那裡,慘然道:「師弟,你當然不肯救人?」

背對著臉,誰也看不見練無傷的表情,只見他身子微微一顫,隨即長嘆一聲,擺了擺手,起步向竹舍走去。

凌烈仍在怒叫:「娘,你起來,我才不要他救!」他拽了幾下,想不到母親竟然真地跟著他起來,心中大喜。「娘,咱們回去吧。我就不信沒人能治我的病。等治好了,我第一個回來找他算賬!」

西門無雙搖了搖頭,拉著兒子走開幾步。忽道:「烈兒,你要記得,將來學成了武功。一定要找出兇手來為咱們昊天門報仇。」俯下身子在兒子耳邊說了幾句話。

「娘……」凌烈被母親反常的舉止弄得糊塗,無措的叫道。

西門無雙轉過身,向著要進屋的練無傷嘶聲叫道:「師弟,你記恨著我,我便把命償給你。這孩子,就求你好生照料了!」一句話說完,突然之間飛身而起,向著百丈懸崖沖了過去!

「你……」練無傷聽出不對,起身去追。可兩人之間實在相距太遠,待他趕到崖邊,只來得及抓住西門無雙的一片衣角,眼睜睜看著她像落葉一般從懸崖上墜落下去!

「娘!」

撕心裂肺的慘叫響徹山谷。

凌烈已經被這突如其來的慘變驚呆了。待得奔到崖邊,只見山壁陡峭如削,哪裡還有母親的影子?

他兀自不死心,伏在崖邊一聲聲地叫喚:「娘!娘!」可是任憑他聲音再怎麼哀切,叫得再怎麼聲嘶力竭,也不可能有人回答他了。只有那悠悠的山谷,似乎也在為少年感到悲哀,將他的呼喚聲遠遠送了出去。

凌烈叫了幾聲,終於明白母親再不會回來,淚水浸濕了臉龐。

突然,他一躍而起,揪住呆立一旁的練無傷,嘶聲道:「是你逼死了我娘,還我娘命來!」一拳朝他臉上打去。

練無傷微一皺眉,側身避過,冷冷地道:「你冷靜些。」

當此情況之下,便是個成人也難以「冷靜」,何況凌烈一個孩童?心裡只想著「這人便是殺我娘的兇手,一定要他償命」,一味的亂踢亂打。他本學過幾年功夫,可急怒之下,全然不成章法。

練無傷知他甫遭喪母之痛,心緒激蕩,也不跟他計較。每當他拳腳過來只是輕輕避開,並不回擊。

凌烈見怎麼也打他不著,又急又怒,索性撲上去將他緊緊抱住,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就是一口。

練無傷吃痛,一揮手將凌烈甩落在地。抬手看自己被咬的地方,只見兩排牙印宛然,已然殷紅一片。

凌烈還想爬起來再戰,突然之間打了一個寒噤。他心頭一凜,果然,那股熟悉的寒意又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瞬間將他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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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好冷……

誰來幫幫我,我好冷。娘!

一股熱流慢慢流入丹田,好舒服……

誰?是誰?記得他以前犯寒毒的時候,娘都點起火盆,再用被子緊緊將他摟住,然而那些並不能為他減輕多少痛楚,可這一次不同,連四肢百骸都漸漸的活絡起來。

凌烈張開眼睛,見練無傷正半跪在身前,一隻手掌抵住自己的背心,那暖意便是從這手掌上傳過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反應出發生了什麼,繼而「騰」地坐起,一把推開練無傷:「走開,我不要你救!你逼死了我娘,我死也不要你救!」

練無傷冷冷地看著他,見他臉上青氣盡散,知道暫時性命無礙,便站起身,說道:「我並不想救你,只是你娘將你交託給我,我不忍違了死者的心愿。以後你就留在這裡,我會早晚運功為你驅毒,直至寒毒盡退為止。」

凌烈坐在地上,用力推他的雙腳:「走開,走開,我娘都死了,你才來這裡假好心,我不希罕!不希罕!我情願跟我娘一起死了!」他在地上撒痴打滾,眼淚鼻涕塵土弄得滿身,直是不可理喻。可是任他怎樣推拉,眼前這雙腳就好像牢牢釘在地上,始終不移開半步。

猛然間,他只覺後項一緊,身體升至半空,卻是被練無傷揪住衣領提了起來。他又驚又怒,叫道:「你幹什麼!」手足亂舞,不斷掙扎。

練無傷幾步來到崖邊上,將提著他的手伸出崖外。

凌烈身子懸在半空,只有衣領握在練無傷手中,頓時不敢再動。內已慌,色仍厲,一味叫囂:「你這惡人,瘋子!到底要做什麼?快放我下來!」

練無傷似笑非笑:「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要隨你娘去?現在我便成全了你。怎麼?又怕了?」

凌烈怒道:「誰怕了?」

「很好。」練無傷一抬手,將他的身子拋向半空。

想到身下就是深淵,凌烈手腳一陣麻軟,忍不住放聲大叫。

眼看就要落入深不見底的懸崖,忽然一隻手伸出來,抓住他的衣帶將他倒轉過去。

「如何?」練無傷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凌烈小臉嚇得煞白,這一回驚魂甫定,再也說不出什麼狠話來,只憤憤地瞪了練無傷一眼。

練無傷將他放到地上,淡淡地道:「你娘為了救你,不惜以死相求,你的命可以說是用她的命換來的。你一心求死,豈不是對不起她?命是你自己的,你若決意要死我絕不阻攔。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說罷,徑自回去竹舍,竟然真的丟下凌烈不管了。

愣了半晌,凌烈情不自禁的又向懸崖處望了一眼,心頭還是不爭氣的一跳。回想起適才被練無傷戲弄得顏面盡失,又忍不住「混帳」「臭賊」罵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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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漸昏暗下來,凌烈的肚子開始叫了。從中午到現在,他也不過吃了一塊薄餅而已。然而深山之上,讓他到哪裡去找吃的?

正在發愁,只聽「吱呀」竹門聲響,練無傷走了出來,凌烈當即轉過頭去不理。哪知這回練無傷並沒來找他,窸窸窣窣的不知在幹什麼。

凌烈豎起耳朵,只聽練無傷輕聲道:「來晚了,餓壞你們了吧?」

過了一會兒又道:「慢些,別搶。」

禁不住好奇,凌烈偷眼瞧去,只見練無傷正蹲在疏籬下一角,手中拿著幾根青草。在他面前,兩個白絨絨的小東西正在動來動去。仔細一辨,卻是兩隻小白兔。

凌烈素來對小動物沒什麼好感,心中氣惱:我還不如這小東西有飯吃!索性扭過頭去不看。

喂罷了兔子,練無傷起身道:「飯已經煮好了,要不要來吃?」這一次卻是向著凌烈說的。

凌烈仍舊不理,心想少爺我便是餓死也不吃你的臭飯。

練無傷見他不理,也不強求,自顧自的進去了。

竹門一關,凌烈便跳起來,繞過竹舍,尋找來時的路。這時天色已然全黑,眼前一片片的儘是樹影,根本分不清方向。黑暗中什麼野獸的眼睛一閃一閃,發出悠悠綠光。凌烈打了個寒噤,心想若是沒等寒毒發作,卻先成了豺狼的食物,那多劃不來?又退了回去。

他不肯進練無傷的竹舍,就坐在山頂。其時雖是盛夏,山中的夜晚還是涼得很。一陣陣夜風吹得他瑟瑟發抖,不過一刻,便熬不住在竹籬下找了個背風的地方蜷縮成一團。

月亮已經爬上半山巔了,不知何處傳來幾聲狼嚎,凄厲如鬼,凌烈害怕起來,又把身子縮了縮。

身後「啪嗒」一聲響,嚇得他一躍而起,心驚膽戰的回頭看時,卻是一隻宿鳥被驚起,展翅飛入谷中。

一隻鳥也來欺負少爺!凌烈又羞又氣,狠狠踢了籬笆一腳,隨即頹然坐倒。想起父親被殺,母親跳崖,自己被困在這荒山之上,生死還是未知,悲從中來,抱著頭哀哀地哭了起來。

起初他還壓低了聲音,後來哭開了性子,什麼也不顧了。

直哭到嗓子啞了,這才撩起袖子擦拭眼淚。一抬眼,身前不知何時多了雙腳,連忙止住哭聲,站了起來。

練無傷淡淡地道:「跟我來。」轉身先行。

凌烈定了定神,對著他的背影叫道:「我決定讓你給我治傷了!爹爹的仇我還沒有報,決不能這樣就死了。等我傷好了,練成了武功,一定要把害過我們的人都找出來殺了,一個也不放過!第一個,就要找你!」

練無傷腳步一頓,慢慢的回過頭來,微微一笑:「我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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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門,映入眼帘的是竹桌上一碗白米飯,上面冒著騰騰熱氣。菜是青菜豆腐,一點油水也擠不出來,若在平日,凌烈早就把碗摔出去了,可是這時吃在口裡,卻覺是平生罕見的美味,一口氣連吃三大碗。那副狼吞虎咽的樣子,看在練無傷眼裡,不覺莞爾一笑。

當晚練無傷就把隔壁一間房收拾出來給凌烈住,干硬的竹床板讓凌烈睡得極不舒服,想到今後都要過這樣的清苦的日子,心中一陣氣悶。

此後每日練無傷分早晚兩次為凌烈運功趨毒,每次運功過後,凌烈都覺身體舒泰許多,寒毒發作的次數也日漸減少。可是他對練無傷的敵意始終沒有消退,平日里愛理不睬,即便有事,也是「喂」、「哎」的含糊相稱,稍有不滿,心裡早已「臭賊」、「惡賊」的罵開了,出言頂撞更是家常便飯。

每次運功過後,練無傷就會背著竹簍出去採藥。凌烈自然不會跟他前去,無聊時就在附近山上閑逛。這一天,他無意中逮到一條小花蛇,心念一動,將蛇帶了回去。

傍晚練無傷回來,先是做好兩個人的晚飯,便去處理藥材。凌烈端著飯碗,偷偷在後面瞄著,只見練無傷的手伸進竹簍,隨即臉色一變,很快抽出來。他心中一喜,險些就要笑出聲。

「怎麼了?」明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凌烈還是裝模作樣的要問一問。

練無傷看了他一眼,沒有答話。

「別怪我沒提醒你,這山裡面可是有很多蛇蟲,一不留神,說不定會被咬傷呢。」

練無傷還是不理他,伸手在竹簍里一夾,正夾在那蛇的七寸上,拎了出來,淡淡一笑,「這種蛇的蛇膽是上好的藥材,居然自己鑽到我筐里來,實在好運氣。」說著,雙手一展,十指完好,哪裡有什麼傷口?

凌烈氣得將飯碗撂在桌上,一甩手躲回自己的房間。

一宿無話。

到了第二天早上練無傷出門,凌烈居然自動來到他跟前,笑嘻嘻的道:「昨天是我不對,我不該惡作劇。不如這樣,我幫你一起採藥吧。」也不等練無傷答話,背起葯簍,當先出門了。

說是採藥,凌烈哪裡懂得什麼藥材,只遠遠的在一旁玩。練無傷知他小孩子貪玩,也不怎麼理會。剛剛把一枚首烏扔到筐里,身後傳來一聲慘叫!

回身看去,只見凌烈正在半山坡上,手中抓著一枚荊條。那荊條從山側斜生出來,極其柔嫩,眼看就要折斷了,凌烈還兀自在那裡掙扎。

他吃了一驚,喝道:「別亂動!等我過去。」幾個起落奔到近前,飛身抓住凌烈,瞅准了下面一條山藤十分粗韌,可作借力之用,一腳踏了上去。

才一落腳,只聽「喀嚓」一聲,山藤徑自斷了!練無傷暗叫不好,雙臂一推,將凌烈穩穩地送了出去,自己卻重重的跌落在地,腳踝傳來一陣劇痛,看來是扭傷了。

「喂,你怎麼樣?」凌烈跑過來問詢。

練無傷搖搖頭,忽然注意到小鬼臉上詭異的笑容,心中隱隱有些了悟。

凌烈得意洋洋的掏出一把小刀,放在手中把玩。笑道:「真是對不住,我忘了告訴你,先前我見那條山藤很好玩,就用小刀割了幾下,現在好像輕輕一拉就會折斷。」

練無傷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漠然道:「沒關係。」

凌烈嘻嘻一笑:「既然這樣,我便不打擾你採藥,回家去了。」將小刀往懷裡一揣,一蹦一跳地去了。

等凌烈回去了好一陣,練無傷這才腳步微跛地回到竹舍。才在床邊坐下,只聽輕輕的扣門聲,凌烈端著碗茶水從外面進來:「你的傷沒事了吧?我沏了茶水給你喝。」他生的俊美可愛,這時臉上掛著純潔無邪的笑容,剛才的壞事竟好像不是他做的。

練無傷點點頭,看他把茶碗放下走出去,心想這茶水裡又不知動了什麼手腳。拿起來輕輕抿了一口,苦澀的鹹味險些令他吐出來。卻聽門外傳來一聲輕笑,不用想也知道是那小鬼在偷窺。

練無傷怔怔的嘆了口氣,這孩子對自己的敵意怎麼也難以消除,留他在身邊,日後可有的受了。

哎,師姐,師姐!我始終是鬥不過你。便是躲在這深山之中,也難以逃過你的法眼;你雖然已經死了,卻還要留下無窮無盡的禍害讓我承受。

輕輕掀開袖子,露出手腕上一個青色的斑點。所謂的「趨毒」,並非真的是把凌烈身體內的毒驅散於無形,而是轉嫁到自己身上。當初才執意不肯為凌烈治病,固然為了舊怨,更主要的原因卻是這個,這一點西門無雙也十分清楚,想不到她竟以死相逼!

一聲苦笑,師姐,你果然還是一點沒變,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至於別人會落到什麼光景,你全然不會在乎。

寒意湧上心頭,他渾身一顫,連忙運起神功抵禦。這寒毒的發作一次比一次強烈,等到凌烈毒清之日,己身將受的苦楚不知要加重幾倍。自己有神功護體,雖不會致命,一生一世卻也擺脫不了這樣的煎熬!

可是,還是不能放下那孩子不管,不僅僅為了對師姐的承諾,也因為,那是師父的外孫,是,「他」的兒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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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花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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