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降龍堡的人馬始終沒找到這裡來,讓練無傷鬆了口氣。可一直惦念的任逍遙也沒有出現,難道是傷勢太嚴重了?練無傷想像不出當自己一劍刺入他身體的時候,他心裡是怎樣的感受,痛心?難過?還是失望?

可練無傷始終記得,離開前回望他的那一眼——青年因強忍痛苦而扭曲的臉上,更多的是欣慰與包容。

那樣的表情,無法不讓人動容!

說到底,他和凌烈欠那人太多,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回報。

凌烈的傷需服藥才能好,藥鋪在市鎮上,那裡耳目眾多,不便前往。好在練無傷自己就是行家,平時上山採藥,留張獵戶在家裡照顧凌烈。借採藥之便,他也順手帶回去一兩頭香獐、幾隻山雞什麼的,不過是牛刀小試罷了。

這天練無傷在山澗邊上發現一棵靈芝,這本是武學家奉為至寶、有調氣養血功效的聖葯,當下不顧艱險的采了來,早早回到茅屋。

「相公,今天可回來的早。」

老獵戶笑呵呵的迎了上來:「嚇,好大一棵靈芝!給凌小哥採的吧,他可真有福,有你這麼好的人照顧。」

練無傷笑笑:「凌烈呢?」

「出去了。」

「什麼?」一手沒拿穩,葯筐摔落在地上,練無傷急道;「他能起床了么?不是跟你說過,不要放他出去?」

老獵戶尚不知情形嚴重:「我瞧他的傷已經沒有大礙,再不下床走走,只怕要憋出病來。他也沒走遠,就在後山說練練功……」

練無傷一陣眩暈,連忙扶住了身後的桌子。

這麼說,凌烈是該知道了,以那孩子的性情,若沒人在身邊,更不知會做出什麼來!想到這裡,飛身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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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屋后是一片樹林,凌烈正站在樹林間,彷彿在研究身前的那棵樹。沒有預料中的暴風驟雨,一切都平靜得讓人吃驚。

練無傷放慢腳步,輕輕的走過去。

凌烈發現自己武功盡失了嗎?如果發現了,他不該這樣安靜才是,難道……他還不知道?

心裡不知有多希望凌烈還不知道,可練無傷很清楚,這只是自我安慰罷了。

聽到腳步聲,凌烈回頭,他的面容也很平靜,平靜到讓人驚心動魄──凌烈的臉上可以出現任何錶情,唯獨不曾有過平靜。

「你來了。」他沖練無傷笑了笑,然後又回頭指著那棵樹:「這樣的一棵樹,平時我只要一掌,最多兩掌,就可以把它打倒了。可今天我打了十幾掌它還是沒倒,你說奇不奇怪?」

他一掌拍在樹榦上,那樹榦微微晃動了一下,連片樹葉都沒掉。

「為什麼不倒呢?」凌烈說著,又拍出第二掌、第三掌……直到樹榦上留下斑斑血痕,他還不肯停手。

「夠了!」練無傷忍無可忍,搶上去抓住他的手腕,但見掌心早磨破了皮,血肉模糊。「凌烈,不要這樣折磨自己。」你知道嗎?你不只在折磨自己,也是在折磨我呀。

「我的武功……被廢了?是不是?」儘管心裡已經十分明了,可把話說出口,凌烈還是費了不少力氣。

「咱們先回去,我慢慢跟你說。」

「我不去!」凌烈大吼一聲,甩開練無傷拉他的手,由於用力太猛,他自己反而承受不住的倒退幾步,險些摔倒在地。

見到自己如此沒用,凌烈更是悲從中來:「我的武功沒了!我是個廢人了!我是個廢人了!」他發泄似的捶打身旁樹榦,涕泗橫流。

「凌烈……」練無傷很想上去阻止他,可他不敢動,他知道這時任何一個舉動都有可能刺激到凌烈敏感的神經,任何一句安慰的話語,也可能讓這驕傲的少年難以承受。

或許,發泄出來,是件好事。

凌烈終於停下來,喘著氣,狠狠盯著練無傷:「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所以你才不肯讓我下床走動,你怕我發現是不是?」

練無傷不知該說什麼。「凌……」

凌烈忽然大笑了起來:「我真蠢,還想著傷好了去報仇,其實,我永遠沒有機會報仇了!你心裡一定在笑我傻吧?」

聽他如此曲解自己,練無傷又急又氣:「你怎能這樣想?」

「不錯,我不該這樣想。」凌烈目光柔和下來,「你心腸這麼好,只會心疼我,可憐我。所以你刻意遷就我,精心照顧我,都是因為覺得我可憐!」

說到這裡,他搖搖頭:「只有我這不明真相的傻瓜還在做美夢,以為你肯接受我了。哈哈,真好笑!我都是個廢人了,還有什麼臉想這樣的好事?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還能給你什麼幸福?凌烈,你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自顧不暇了還在痴心妄想!真好笑,哈哈,哈哈!」

「啪!」一聲響,打碎了凌烈的笑聲。他捂著發痛的臉頰,驚奇的看著一臉冷厲的練無傷。

練無傷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說道:「凌烈,我知道你心裡很難受。我不會勸慰人,而且事已至此,再怎麼勸慰也於事無補。可我不許你這樣自暴自棄!你要知道,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始終會在你身邊,永遠不會離開。」

「始終會在我身邊,不會離開?」凌烈慢慢重複這句話,似在細細咀嚼,他忽然抬起頭:「如果我說,我要你呢?」

練無傷吃了一驚:「你瘋了嗎?」

凌烈眼中的一簇火光迅速黯淡下來,喃喃的道:「不錯,我是有些瘋了。你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你……」

「放心。我不會做傻事。」他轉過身去。

練無傷還是不放心,但也知道多說無益,嘆了口氣:「你別耽擱太久,不要忘了,還有人在擔心你呢。」走了兩步,回過頭去,見凌烈始終背站著,那背影被蒼山翠木一映,更加顯得孤獨而絕望。

咬了咬牙,快步走樹林,隱隱的只聽林子里傳來慟哭聲,每一聲都彷彿一柄大鎚敲打著他的心,他握緊了拳,指甲狠狠刺入肉里,留下幾道血印。

凌烈,你的心意我明白,如果可以,我恨不得以身相代,可唯獨這個……我真的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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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無傷的心整整懸到太陽落山,飯菜上桌,凌烈這才推門進來。

他眼睛紅紅的,還有些腫,一看就是哭了很久,但目光澄澈,神色清明,精神反而顯得好了。練無傷知道,當一個人想通了一件事或者下了一個重大決定的時候,才會有如此澄明的目光,凌烈當真這麼快就想通了嗎?

老獵戶不明所以,笑著招呼:「小哥,你回來了,身體恢復得如何?」

練無傷生怕又勾起凌烈的傷心事,忙道:「凌烈,坐下吃飯吧。」

凌烈笑了笑:「老爹費心,我沒事了。」

「我就說嘛,這人還是該多動一動,病才好的快。你不知道,下午練相公聽說你出去練功,急得臉色都變了,放下藥筐就跑,連他好不容易采來的靈芝都顧不得扔在地上,那可是好東西,糟踏了多可惜。」

凌烈看向練無傷,練無傷笑笑;「回頭把它吃了,對身子有好處。」

凌烈低頭扒了兩口飯,忽道:「算了吧,那麼名貴的東西,給我吃了也是白糟蹋。」

「凌烈……」

「咳,咳,小哥,你怎能這麼說?你生病的這些日子,練相公可費了多大的心血照顧你,就是骨肉之親也不過如此,你可不能拂了他的好意。」張獵戶先打起抱不平來。他始終弄不清這兩人是什麼關係,但練無傷的一片拳拳心意,連他這個旁觀者也為之動容。

凌烈忽然站起身,倒了杯茶,雙手捧起:「無傷,我知道我給你添麻煩,多謝你一直不離不棄的照顧我,我先敬你一杯。」

老獵戶哈哈一笑:「這才對嘛。練相公,趕快喝了,你是當之無愧。」

練無傷接過茶喝了,心裡的疑惑更甚,表現這麼好,這麼懂事反倒不像凌烈了。

凌烈的好表現一直持續著,安靜的吃了晚飯,入睡前又聽話地吃了靈芝,然後乖乖上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聽到輕輕的鼾聲響起,練無傷這才放下心,在他身邊躺下。這一陣子著實辛苦,只忙得心力交瘁,一倒下便深深扎進了黑甜鄉。所以他不知道,凌烈打鼾的時候,眼睛始終是睜著的。

借著月光,凌烈貪婪的凝視練無傷沉靜的睡顏,看得那麼仔細,彷彿要牢牢印在心裡。從有著長長睫毛的眼到端正小巧的鼻樑,每一分都不放過,目光最後停在那溫潤的雙唇上。

長久以來,凌烈總在做一個夢,夢見無傷毫無防備的躺在自己身邊,只要微微一欠身,就能吻到他。夢裡那甜美的滋味,常常能讓凌烈回味一整天。

現在,這夢竟然成真了,只要一低頭他就能吻到心愛的無傷,他甚至能聞到從那淡粉色的雙唇上散發出來的陣陣幽香……

凌烈的頭湊了過去,慢慢的,慢慢的,然後……停住。

苦笑,他還有什麼資格去吻無傷呢?他只是個沒用的廢人而已!

輕輕的起身,下床,盡量不驚醒身旁的人兒。抱著衣物,留戀的回頭看了最後一眼,狠狠心,走了出去。

無傷,我走了。

你醒來找不到我,一定會很擔心,可我實在不能留下。

我這一生,最大的願望有兩個。第一是練好武功,重振昊天門聲威……現在已經沒有可能了。

第二是一生一世和你長相廝守。這個願望比起第一個更像是異想天開,可是我始終不肯死心。我總想著只要練好了武功,有足夠的力量保護你,你早晚會是我的。可老天似乎也嫌這願望太奢侈,把最後一點希望也打碎了。

我本是個一無是處的人,又沒了武功,還能做什麼呢?我知道你一定會守在我身邊,可我怎麼有臉再拖累你?

所以,我走了,沒了我這個麻煩的傢伙,你只會過得更好……

我走了,你保重!

無傷,我的無傷……

眼淚滑落下來,一滴,兩滴,掉在地上,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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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坎坷,讓今非昔比的凌烈吃了不少苦頭,等到了山下,已是旭日東升。他也不知自己要到哪裡去,便朝著有人煙的地方走。

路上沒什麼人,偶爾三兩個趕路的商客都是行色匆匆。凌烈滿腹心事,也不會向旁人多看一眼。

身後傳來馬蹄聲,兩匹馬很快從他身邊過去,凌烈認得那身衣服是降龍堡的家丁所有,也全不在意。他現在已是個普通人,不想再與江湖扯上關係,更不想見到熟人。

哪知那兩人卻又轉了回來,圍著凌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對望一眼,點了點頭。

「小賊,可讓咱們找到你了!」

凌烈一怔:「你說什麼?」話音未落,身上早被狠狠抽了一馬鞭,摔倒在地。

「你們做什麼?」他掙扎著想要站起,冷不防又挨了一鞭,臉上留下一道血印,火辣辣的痛。

兩人見他如此軟弱,心生疑惑,一人輕聲道:「這小子怎麼這樣不禁打?難道咱們認錯人了?」

另一人道:「裝的吧。再試試他。」提起鞭子,夾頭夾腦打了下去,

凌烈想去抓住那鞭稍,可哪裡抓得住?他護住頭,急得大叫:「你們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凌烈!」

那兩人嘿嘿冷笑,跳下馬來:「爺爺找的就是你這小賊!」一人飛起一腳,將凌烈踹倒在地。另一人則跳上來,抓住他的手臂,向後一扭。

一陣生痛從手臂蔓延到四肢百骸,凌烈彷彿能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他尚不知為何自己會遭到這樣對待,忍痛道:「我是你們堡主的朋友……」

話音被一個巴掌生生打落。「你還有臉提我家堡主,你這恩將仇報的東西,為何害他性命?」

「什麼?」

「你見我們表小姐美貌,就動了色心,勾引不遂,便強行施暴。我家堡主阻止不成,反被你害死。事到如今,你還想抵賴嗎?」那人越說越怒,又是「啪啪」兩記耳光。

鐵鏽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凌烈卻顧不得這些。老堡主死了,長孫茜死了,而眾人認定的兇手居然是他!

怪不得,那天無傷提到老堡主去世的消息時神色十分奇怪,原來如此!

他心頭暗驚,大聲辯解道:「我沒做過,我沒做過!」

「還敢狡辯!」迎面一腳踢過來,正中凌烈下頷。

凌烈只覺眼前一黑,身子被踢得飛起,重重摔在地上。

耳朵嗡嗡的響,隱約還能聽見交談聲:「真是怪了,這小子忒也不禁打,難不成有什麼陰謀?」

「管他呢,帶回堡里再說。」

有人用力拽他的手臂,凌烈掙扎著,可怎麼也掙不脫。

意識漸漸飄離,他終於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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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惡賊,為何加害堡主?

——不,不是我!

你強姦不遂,就殺人滅口!

——我沒有!

不要聽他狡辯,殺了他!

殺了他!

——走開,不是我做的,放開我!

拚命揮舞雙手,想把眼前成千上萬的敵人趕走,可卻絲毫不起作用。他們獰笑著,一步一步的靠近,千萬柄雪亮的鋼刀向頭頂罩落——

「啊!」

慘叫一聲,凌烈翻身坐起。

「你醒了!」

練無傷欣喜的臉龐出現在面前,熟悉而自然。一瞬間,凌烈有種錯覺,彷彿他從不曾離開,只是剛從一個噩夢裡醒來。他怔怔的道:「無傷,我做了一個夢,好多人要殺我,他們冤枉我殺了任老伯。」

多希望這只是夢,可滿身的疼痛已經在適時的提醒凌烈,一切不是夢,而是事實!

比噩夢更可怕的事實!

他站起身,向外就走。

「你去哪裡?你身上還有傷!」那兩名降龍堡的家丁恨極了凌烈,下手極重,練無傷簡直不敢想像若非自己及時趕到,他還要遭受怎樣的折磨。

「我要去降龍堡,跟他們對質,告訴他們我是冤枉的!」

「回來!」練無傷連忙拉住凌烈。

「放開我,我不能這樣被人冤枉!」凌烈幾乎是大吼了。

「凌烈,你冷靜下來聽我說!事發那天晚上,他們聲稱你殺了堡主后畏罪潛逃,可幾天後我卻在降龍堡的地牢里發現了你,這是為什麼?他們為何要說謊?」

凌烈本來還在掙扎,聽到這裡,手慢慢放鬆了。

「你明明沒殺老堡主,可他的屍身上卻留有昊天劍法所創的傷痕!有人說,老堡主在死前叫過你的名字!」

「胡說,我那天在房裡睡覺,根本沒見過他!」

「不錯,兇手不是你,你本可以出來交待清楚,可你偏偏失蹤了。你說抓你的人是為了詢問寶藏的下落,可你在堡里住了這麼久,他們有很多機會下手,為何硬要選在老堡主遇害之時?因為他們想把殺死老堡主的罪名扣在你頭上!」

凌烈全身一震。「為什麼?」

「因為他們想抓你,而你是降龍堡的客人,客人失蹤了主人不會不聞不問,所以要給你造個合適的失蹤理由。」

「若只是要陷害我,他們的代價不是太大了?」盛怒之中,凌烈還是很快找到了問題的關竅。他目光一凜:「難道……」

「老堡主應該也是他們的目標,這本是個一石二鳥之計。」這個問題在練無傷在心裡思量很久。到底誰能從這事上得到好處?他心裡隱約有了答案,但不敢肯定。「現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對方一定是降龍堡里的人。你若回去,只有死路一條!」

手放開了,凌烈失了魂一般,喃喃地道:「難道我就連一點辯解的餘地都沒有了嗎?」

練無傷柔聲安慰:「現在敵暗我明,到處有人在抓你,只好先躲一時,再找機會澄清一切。」

「澄清?怎麼澄清?我這個樣子,還有機會澄清嗎?」全身的力量彷彿被抽空了,凌烈腿一軟,坐倒在地。

為什麼這樣的事要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沒了武功,沒了無傷,我認命了。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做一個本本分分的普通人,不再乞求,不再奢望,可為何這樣也做不到?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也罷,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思?不如死了吧!

上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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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花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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