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她真的如非必要,絕不輕易開口跟他說話,和以往配合他安謐性情的寧靜不同,這是帶點賭氣意味的——再遲鈍的人,也能讀出這樣的訊息。

一個星期是吧?昨天複診,醫生說他復原狀況良好,基本的工作已經可以自己應付,只不過還是得留意不能搬過重的物品、讓左手負擔過大。

當然,也不忘虧她兩句,說是她照料有方,這麼賢慧的女人,不娶回家當老婆是損失……

每次來都聽到類似的話,她已經被虧到麻木了,還會大方地陪他瞎扯蛋:「是是是,要是這塊人型石雕哪天開竅了,一定請你吃喜酒。」

「真的嗎?那我禮金該包多少?」

「說到禮金就傷感情了,我還得包媒人禮給您呢!」

「那我更正前言,關小子的傷很嚴重,重到非得有人二十四小時看顧,沒顧出感情前,手傷是好不了的。」

「……來不及啦!你剛剛說一個禮拜,我聽到了哦。」

「那妳有沒有問姓關的小子,他要娶妳了沒?」

「哼哼。冷水潑多了會感冒,我沒那麼不識相。」

前頭討論得有模有樣,正讓護士敷藥的人,仍是維持一貫面無表情,只有在聽到「潑冷水」三個字時,眉毛稍稍挑了一下,輕瞥她一眼。

「像妳這麼漂亮的大美人配他,他還不滿意,難道要九天仙女嗎?」醫生煞有其事地為她忿忿不平。「不要緊,小菱,我們診所有幾個青年才俊,前途無限,我介紹給妳,讓沒眼光的小子去後悔得上吊。」

真不曉得誰才是患者,她和醫生混得比他還熟,連這裡都進展到「伯伯長」、「小菱短」的階段,相較之下,他顯得失敗透頂。

「如以往,他沉默不語,任由他們旁若無人地「討論」——其實是批判——他。

例行性陪同他看完診,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十點。

她洗完澡,習慣性地打開曲屜,尋找米色記事本。

那已經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了,每天不看上一段,總覺得少了些什麼,無法安然入眠,即使一個月下來,內容她早已倒背如流。

無法解釋出所以然來,她從讀取文字,到讀取心情,甚至更深一層地,感受一個男人最深沉的情感,一點一滴,日復一日,深深地被吸引。

起初,是被他的深情感動;而後,會為他悲涼的心境而牽動情緒,最後,是一股淡淡的心疼,為他感到不值,氣憤那個女孩怎麼可以看不見他對她的好?

她從好奇到渴望,期望有一天,能有機會讓她見見這個男人。

她一直很想告訴他,那個女孩不知道她有多幸運,能被他愛上,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因為她看見,他是用他的全部,完完整整地去愛一個人。

翻遍抽屜,沒見著熟悉的記事本,她還在質疑是不是她放到別處去了,但是當整個房間遍尋不著后,她急了。

房間、書房、起居室,整層樓大規模地翻找,甚至驚動了已就寢的管家。

「什麼樣的記事本?很重要嗎?」見她著急成這樣,管家也驚覺非同小可。

很重要嗎?她頓住了。

重要在哪裡?她說不出來,如果不重要,她又何必那麼著急,翻遍屋子每一個角落也要找到?

當她聽說小弟今天不曉得在撕什麼摺紙飛機玩時,她火速衝進駱亦凱房裡,看到地上殘缺不全的米色記事本,她火氣沒來由地爆發了!

從沒對小弟發過脾氣,就算是弄壞她的電腦、毀了她努力兩個禮拜的報告、無論他怎麼搗蛋,都不曾真正對他生氣的她,這一次真真正正地發火了!

「我不是叫你不要動它嗎?你為什麼不聽!你能不能一天不闖禍啊!」

睡夢中的小弟被她的吼叫擾醒,驚嚇地望住她。

事實上,她也被自己嚇到了。

冷靜下來之後,連她都無法相信自己反應會那麼大,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會這麼在意。

這樣的壞情緒,一直持續到隔天,連號稱最沒知覺的人型雕像男都察覺到她的低氣壓了。

「小菱心情好像很差,你今天最好少惹她。」門市小姐這樣告誡他。

關毅奇怪地抬眸,他有常惹她嗎?明明——他什麼都沒做啊!為什麼身邊每個人都這麼覺得?

「她——怎麼了?」未經思考,問句飄出唇畔。

「你也會關心她啊?我以為你是沒心沒肺的呢!」

自取其辱。

發現到這點,他閉緊嘴巴。

王小姐半戲半謔地道:「應該是『那個』吧,你知道的,女人平均每個月會有一次的情緒不穩。」

生理期?是這樣的意思嗎?

走進維修室,見她抱著肚子縮在角落,她看起來,真的很沒精神。

以前,總像顆熱情燃燒的太陽,讓周遭溫暖起來,即使他們的相處模式總是靜默,也無法忽視她強烈的存在感,現在看她這樣,真有那麼一點不適應。

她察覺到了,沒什麼表情地瞄了他一眼。「幹麼?」

站在門口也不進來,眼神像是突然不認識她了似的——噢,更正,她懷疑到現在,他依然把她當陌生人。

「王姊問妳要不要吃鬆餅。」停了下,大發慈悲多施捨她兩句:「前街買的,聽說很好吃。」

「不了,我吃不下。」不受誘惑,持續低落。

他張了張口,又閉上,轉身做他的事情去。

十分鐘后,抬頭下經意又接觸到角落蜷坐的身影。

「妳……」

以為他要說什麼,抬頭卻發現他往外走。

她沒理會,悶悶地又趴回桌上。

又過了幾分鐘,一條金莎巧克力出現在她面前。

「你幹麼?」她可不以為這尊人型雕像會被雷劈到,突然愛上她,送巧克力表白。

「我聽說……那個來吃巧克力會好一點。」

「哪個?」她一頭霧水,完全狀況外。

「生理期。」

「生——」嗆到。「你、你、你……」瞪了他三秒,再看看那條巧克力。他以為她生理痛,所以買巧克力給她?

一陣靜默過後,她爆笑出聲。

「妳不是生理期,肚子痛?」

「我生、生……哈哈、哈哈哈——」她現在是笑到肚子痛啦!看他平日酷酷的不說話,沒想到耍起寶來這麼潛力無窮!

笑夠了,她揩揩眼角淚花。「喂,我沒想到你也會關心我耶!」她一直以為他嫌她礙眼,巴不得她早點走。

他微窘,轉身走開,拒絕讓人調笑.

收不住嘴角笑意,她拆了巧克力入口,低落心情稍稍回升。

這人平時看起來冷冷淡淡的,表達關心的方法卻是那麼獨特,突如其來的舉動,讓人在哭笑不得之餘,心頭也泛起陣陣暖意,原來他不是沒心沒肝的,總算不枉她這段時間做牛做馬。

這條巧克力,比她以往收過的任何情書、禮物都還要讓她來得感動,雖然她其實不喜歡吃巧克力。

靜、靜、靜——

靜到幫一台電腦重灌好系統,發現她沒如以往上前搶著搬,奇怪地抬眼,發現她又恍神了。

如果不是身體不適,那她到底怎麼了?

「駱采菱?」他的眼神,有著困惑,以及詢問。

「唉呀,我沒事啦,你去忙你的,不要管我。」嘆了口氣,強打起精神,翻出包包里的米色記事本。

後來,她又找回了每一張折成大大小小的紙飛機,試圖拼湊回去。

看著殘破的記事本,她有一種——很難過的感覺。

總覺得,那代表一個男人的心意,那麼珍貴的一分深情,卻不被珍惜,她覺得好對不起他、覺得自己就和那個女孩沒什麼兩樣,在摧殘、踐踏他的心……

對不起……

她在心底,默默地向他道歉。

一直到後來,她愈看、就愈懂他的想法、他的心情,她甚至可以肯定,他不會希望任何人看到這些文字,闖入他最幽微的內心世界,會夾在書本當中流入舊書攤應該是失誤。

她本來還想,如果哪天有幸遇到筆記的主人,她要完整將筆記、連同他的愛情一併歸還,可是現在這樣……

忍住愧疚的心情,她一張張地攤平,小心翼翼黏回去——

她的表情,實在太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孩,關毅經過她身邊,不由得駐足。「那個——」

「喝!」突然出聲嚇了她一跳,紙張下慎抖落,他極自然地彎身幫她撿起,不經意的視線落點,令他一愣。

「還我,謝謝。」沒留意到他的異樣,她抽回紙張,專註地繼續黏。

他呆愣,好半晌沒有動作。

一分鐘過去、三分鐘過去……

他乾澀地擠出聲音:「妳……那個……」

盯著桌面上的紙張,他表情有些許不自在,只是此時她無心理會。

「有事嗎?」

欲言又止了半天,又吞回去。「……沒。」他移開步伐,又輕瞥她一眼。

雖然沒再交談,但卻不時能感覺到他飄過來的目光,不經意被她逮到幾次。讓人這樣打量,只要不是死人都很難沒察覺,她可不至於自戀地以為,他突然愛上她了。

那是怎樣?他中邪了哦?

「你是不是想說什麼?」她直接挑明了問。

「嗯……那個……」由她的神情看來,她好像很重視那本筆記,每一個動作都小心翼翼。「妳的心情不好……和那個……」指了指分屍到慘不忍睹的筆記本——有關嗎?

「這代表著一個人的真心,沒人有權利這樣糟蹋它,你也許不以為然,但是對我來說,那不單單隻是一本筆記。」錯解了他怪異表情的涵義,她揮揮手。「跟你說這個幹什麼……算了,你不會了解的。」

他沒再說話,只是用著一種奇異的眼神凝視她。

他真的沒想到,她會這樣說,並且用莊重的態度,去看待一本不起眼的筆記。

「他不會在意。」不經思索的話,飄出唇畔。

「什麼?」

「我說,妳用慎重的心意去看待,外表的形式如何,他不會在意。就像筆記的意義,不在於幾張紙,因為意義是無形的。」

「咦?」這算安慰嗎?

來不及分析他的表情,他已經轉過身,抱起修好的主機走出維修室。

「喂——」什麼嘛,叫他不要搬重物,他就是不聽!

算了,反正他看起來好多了,她在這裡好像也很多餘。

她決定到這個禮拜為止,要是確定他真的沒問題了,她就別再來煩他了。

反正,他根本沒差,還落得清靜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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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真的這麼想的,也相當確定,這是她最後一次踏進這裡,然後,就他過他的獨木橋,她走她的陽關道,兩不相欠了。

雖然……她必須誠實地說,關毅這個人其實不錯啦,這段時間相處下來,要說再見總有那麼一點點不舍……

但是呢,有句話說得好,人算不如天算;又說,計劃趕不上變化……這個意思就是她想歸她想,天意並不會理她怎麼想……

而,命運就是打定主意要將他們牢牢纏在一塊,難分,難解。

滿一個月的最後一天,她上完早上的課後過來,王姊用餐去了,整個門市只有關毅在。

「嗨,午安。」一如以往,送上一記沁人心脾的笑容。

他只是似有若無地點了個頭,當是打過招呼,又埋頭於電腦零件中。

什麼嘛,這人一定要這麼酷嗎?最後一天了耶,就不能多施捨她兩句話嗎?好歹裝裝樣子嘛!

算了,早知他不上道,習慣就好,不與他計較。「喂,你吃了沒?要不要我去幫你買個便當?」

這回,連頭也沒抬。「我不餓。」

「噢。」一連碰了兩個軟釘子,再有鐵打的臉皮,也無法送上去給他磨。

她識相地坐到角落那張椅子,不去打擾他工作。

咚!音效卡掉到地上,在寂靜空間里發出小小的聲響。

她抬了抬眼,又埋回管理學課本中,專註準備明天的小考。

咚!光碟機沒裝好,撞出的聲響更大了點。

她奇怪地瞧了他幾秒,才又慢慢抓回視線,翻下一頁,繼續看。

又過了一陣子——叩!

這次沒有東西掉下來,也沒有東西撞到,因為——撞到的是他。

駱采菱放下書,盯著撞到桌角,皺眉輕揉腰際的關毅。

他今天,不太對勁哦!

這傢伙做事是出了名的謹慎,今天卻頻頻出狀況。他到底是怎麼了?

眼角餘光悄悄審視他,他到外頭倒了杯溫開水,扶著椅背坐下來緩慢啜飲。如果觀察得更深入一點,會發現他眉心是輕蹙的,唇色比往常略白。

難不成——

她倏地丟開書本,上前抓住他微顫的手——一片冰涼!

他嚇到了。「妳——」

「笨蛋啊!身體不舒服幹麼不講?!」右手很順地貼上額頭。「感冒了是不是?有發燒嗎?」

他怔然,忘了要拉下她的手。

「說話啊,盯著我看幹麼?」

這人平時就一副悶葫蘆樣,就算生了病也不見得能長進多少,她實在不該為此而感到意外的。

也不指望他友情贊助了,她直接收拾東西,書本塞回包包,他的物品扔給他,再撈起一旁的外套。「穿上,外套亂丟難怪會感冒。健保卡帶了沒?等一下王姊回來,我們就去看醫生。」

「……我沒有感冒。」

「閉嘴。」他什麼德行她會不清楚嗎?上次手差點廢了,他也還是這副天下太平的死人調調。「你在逞什麼強啊,讓人家知道,會很難堪嗎?」

「我沒有逞強。」他只是……習慣了一個人而已,沒想過有人可以陪他面對,真的沒想過。

他真的沒有感冒,只是……胃痛而已。

連他都驚異,她會發現到他的身體不適,一整個早上,王姊和他同處一室也沒察覺,一直以來,都不曾有人看出來過,他還以為,他掩飾得很好……

可她卻知道了。

約莫十五分鐘,王姊回來了,她簡單用「有個笨蛋生病了,要帶他去看醫生」交代過去,就拉著他走人,從頭到尾沒讓他有表示意見的餘地——只除了在聽到「笨蛋」兩個字時,有小小地張了張嘴,又閉上。

然而,事實證明,她沒有說錯,這人真的是笨蛋!

知道醫生怎麼說嗎?胃潰瘍!根據問診時,他所招認的供詞,已經斷斷續續痛了一個多禮拜,到今天演變成輕微的胃出血。

她實在不敢相信會有這麼白目的人,自己的健康輕忽至此,要是她今天沒拖著他來看醫生,他是不是還打算再拖下去……這道道地地的笨蛋!

醫生瞧了瞧她殺氣騰騰的表情,像是隨時準備要打爆他的頭,笑笑地說:「看看你,讓人家擔心成這樣,你最好快點安撫一下女朋友,她看起來氣壞了。」

習慣了旁人的錯誤解讀,她沒太大的反應,以為他也會照常當成沒聽到,沒想到他會轉過頭來看她一眼,聲音輕得像是自言。「我常胃痛……」

因為常胃痛,老毛病了,就沒太在意。

這算是……解釋?

她沒把意外表現在臉上,領了葯一同離開醫院。

以往看完診送他到家門口就走人,這人孤僻得跟什麼似的,她也從來不指望他會突然懂得做人的道理,請她進去喝杯茶什麼的……不過,今天狀況不同,被潑冷水就潑冷水吧,她堅持陪他進家門。

事實,也確實如她所料,他說沒請過朋友到住處,不習慣。她假裝沒聽懂,回他:「了下起就像狗窩嘛,我有心理準備了。」

一個月不是白混的,她已經掌握住對付他的方法,他只是不愛說話、不愛爭辯而已,可不是真的多冷酷,她直接裝聾作啞,他就沒轍了。

果不其然,他張了下嘴,然後沉默。

她知道他其實沒有親人在身邊照料,依他這性子,走得近的朋友應該也沒幾個,更不可能有好到可以在他生病時照顧他的朋友,要她拋下他不管,實在是做不到,尤其是對一個可以痛到胃出血還以為沒事的笨蛋!

她在路上買了簡單的食材,陪同他上樓,命令他開門,這才知道他住六樓,而且沒有電梯。光聽腳就先軟一半,平時上課,超過三樓她就坐電梯了,一雙美腿還不曾一口氣爬這麼多層階梯過,可她還是咬牙,堅忍不拔地完成了這項不可能的任務。

第一次進他住的地方,其實沒她預料的糟,雖算不上窗明几淨,也談不上狗窩,至少物品原則上都還擺在該擺的地方。

看得出來,他相當不自在。或許真如他說的,沒讓任何人踏進他的住處。對他而言,這是相當私人的空間,不能適應旁人的闖入吧?

她煮了粥,命令他必須吃完、休息,然後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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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你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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