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四年後——
同樣的黑暗中,他張開了眼。
他不想點燈,也無意移動身體,就這樣放任自己置身於黑暗之中。
下意識里,他輕撫向枕畔的冰冷與空寂。
曾經,他擁有過幸福,填滿胸懷的軟玉溫香,就是他一生所追求的幸福。然而——
他閉了下眼,阻絕滿溢的愁與傷化為熱淚流淌。
如今,懷抱已成空虛,而那銘心深戀的摯愛,早已化為一抹輕煙,淡淡消逝,只遺下滿懷惆悵與痛悔,留他獨嘗。
「紫築……」他戚然低喚,輕緲如縷的呢喃,融入一室暗沉。
我的愛妻呵……你究竟在哪裡?
當年,那場車禍發生后,他受了相當重的傷,昏迷了三個月,醒來后,面對的是父母悉心的照料與關懷。
「紫……紫築呢?她……她還……還好吧?」這是他醒來后的第一句話。
所有人給他的答案,都是同一個:她已回天乏術!
不!不可能!他不相信!他都活得過來了,她為什麼不行?
他發了狂的想衝下床尋找她,撥掉身上所有的點滴、儀器,就算用爬的,他也要找到她,不見她一面,他說什麼都不甘心!
也許是讓他瘋狂的舉動給嚇倒了吧?他成了醫院最頭疼的人物,日日得靠鎮定劑才能讓他安靜下來。
父親忍無可忍,曾經怒斥他:「都到這種地步了,你還不能清醒嗎?那女人根本碰不得,她會害死你!」
「那為什麼死的是她?我情願讓她克,只要她活得好好的,我情願死的是我,我情願!」吼盡滿腔悲慟,卻吼不回已逝芳魂。
為什麼所有人都要把責任歸咎到她身上呢?就因為該死的斷掌傳說嗎?明明錯的人是他啊!她曾不只一次提醒他,他卻沒聽進耳,當時如果他能多留神點,意外就不會發生,是他的粗心大意害死了她啊!
總是這樣的,他那令人心疼的小紫築,總是在承擔別人的過錯,背負著不該由她背的罪責,沒他在身邊,她會不會又胡思亂想了起來呢?
當她自責哭泣時,誰的手能讓她握?誰的胸懷能容納她的無助?
一定沒有吧?所以他必須找到她,告訴她,她絕對不是什麼命帶不祥的女人,她是他談紹宇的愛妻,今生唯一的愛妻!
四年來,他不斷尋覓,不斷等待,就是不願相信,她已亡歿。所有人都說,她的屍體已讓她鄉下的養你領回安葬,但是他不相信,一日不見她的屍、她的墳,他就不相信她會真的棄他而去!
他的紫築不會那麼狠心的,對吧?她知道他會痛不欲生,知道他會難以承受,知道他除了她,再也尋不著第二個能讓他執手相依的人兒,所以,她絕對不會狠心棄他而去,任他千呼萬喚,痛斷肝腸。
四年時光悠悠,生死茫茫,他不怕等待,他怕的是等待過程中的茫然,怕等到了底,換來的,只是來生再續的結果……
某知名大學附近,有座清幽的茶坊,牌匾以紫羅蘭色的藝術字體,勾揚出「紫築軒」三字。
推門而入,掛在門邊的風鈴,會隨風蕩漾出沁人心脾的清悅聲響,走入裡頭,陣陣悠揚的古典旋律飄散在每人角落。
每個雅座之間,以常綠盆栽區隔著,時而擺放幾株紫羅蘭,靠牆的地方放滿了各式書籍,一旁的柜子上,擺上一盆相思樹,還有一本精緻的手札,往來的顧客偶爾會留下幾筆心情記事。
徜徉其中,總能令人沉澱思緒,忘卻俗事。
而,除此之外,只消隨便抓個人來問,「紫築軒」背後的凄美韻事,也曾在許多人的口中流傳、詠嘆過。
據說,紫築軒的主人是名極深情的男子,他曾擁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而紫築,便是他摯愛妻子的芳名。
然而,這名女子離開了他,於是,他便在傷心欲絕的情況下,開了這座紫築軒,只因這是他們共同紡築的夢想,他的妻子有著與世無爭的恬淡性格,只想守著她的愛情,開家茶坊,收留每一個遊子的疲憊腳步。
紫築軒的一切,全是以她當初的夢想而設計,這名男子痴傻地相信,只要守著他們的夢,日復一日的等待,愛妻終有一日會鳥倦知返,重新棲回他以綿綿相思與柔情所編織的窩巢。
後來,也不知是否為穿鑿附會,許多失意人,總是意外地在此重續未竟情緣,於是,紫築軒成了思念與等待的象徵。
一樁樁惟美的傳說,讓紫築軒更添凄美韻味,而,這名男子,究竟等到他的妻子了嗎?沒有人知道。
靠牆的書架前,一個頎長的身形靜立著。
談紹宇低斂著眼,輕輕翻動柜上的手札。
首頁那蒼勁的字體,是他題下的,充分表達出他的無奈與凄楚——
往是情懷,盡成火狂;耳畔呢喃,都成嘆息。
魂飛夢苦,難賦深情;天長地遠,鴛夢何寄?
她一直都嫌他不夠浪漫,要是知道他居然會寫出這樣的句子,怕會驚訝地吞回之前指他缺乏文學細胞的評論吧?
談紹宇苦笑著,一頁一頁地翻了下去。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P.S紫築軒主人:又是桃李爭春的時節,你找到你的桃花女了嗎?
找到了嗎?呵——就怕天涯海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啊!
紫築軒的對面是大學,來這兒的人,多半都極有文學素質。他和她的緣分是在這所校園中展開,所以,他才會選擇在此落實他們的夢。
一頁頁地翻動著,倏地,一道娟秀的字體闖入眼帘。
相思樹底就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
樹頭結得相思子,可是郎行思妾時?
談紹宇渾身一震,不知何時,已結出殷紅累實的小豆子,顆顆紅艷似血。
相思豆……呵,顆顆都是他泣血斷腸的相思啊……
寫這首詩的人是誰?寫這首詩的用意是什麼?那字跡,為何如此似曾相識?又為何能一針見血地道出他最深沉的心事?只是純粹巧合?還是——
上頭沒有署名,他急著一頁翻過一頁,尋著相同的字跡。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談紹宇徹底震撼住了!
那是他每日午夜夢回時,最深沉的愁啊!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他反覆低吟著,一顆心揪得死緊,這個人到底是誰?就連他的疾、他的盼、他的苦、他的悲,她都知道嗎?
重重地合上手札,他心亂地想找個獨自凝思的空間,在轉身時,不經意與迎面而來的女子撞了個正著。
「啊,抱歉。」
低柔的女音拂掠耳畔,他本能地扶住她的肩,抬眼對上嬌容的同時,她宛如輕盈的粉蝶,輕巧地與他擦身而過,留下淺淺餘味在鼻翼間低回。
有一瞬間,他腦海是空白的,血液在那一瞬間停止流動,心跳,遺落在漫無著落的空間,他無法思考,無法移動,直到雙眼所接收到的訊息,準確無誤地傳遞到腦中,他驚跳起來,以他所能發揮的極限速度沖了出去。
門外,已見不著人影。
「紫築——」他發狂地嘶吼,引來行人的注目,但是他不在乎,所有的思維,全奔騰在同一道訊息:她沒死!紫築真的沒死!
他瘋狂而激動地在人群中找了又找,但是,她就像空氣一般,又再度消逝在他生命中了!
難道,這只是他過度思念下的幻覺嗎?
他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茫然自問,沉痛地閉上了眼。
不!這不是幻覺!他盯著掌心,那兒還留有她殘餘的體溫,縱是驚鴻一瞥,但他真真確確感覺到她的存在了,這絕對不是幻覺!
也許——
該去找尹心語問問看,若是紫築還活著,應該會和心語聯絡才對。
他斂眉凝思,心中有了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