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下了班,宸軒準時在公司門口等候琬凝,兩人興沖衝去市場買菜,一位賣菜的老婆婆還笑著誇他們是一對令人稱羨的恩愛小夫妻,害琬凝羞紅了耳根子。
他們選在宸軒家裡的廚房烹調,琬凝一邊示範一邊講授著作菜需知,燒菜其實也沒有那麼困難,只要拿出你律師冷靜沉著、臨危不亂的態度,掌握幾個要訣,佐料拿捏合宜就萬事OK了。
宸軒仔細聆聽著,十分受教地猛點頭。
最後她燒了盤紅燒牛肉、糖醋魚、青椒炒肉絲,外加宸軒沒做成功的高麗菜和「荷包完蛋」。
宸軒吃得讚不絕口,頻頻誇琬凝好手藝。
「琬凝,將來能娶到你的男人真幸福,天天都有好菜可吃。」
琬凝接過宸軒遞給她幫助消化的熱茶,喝了一口才回道:「你娶老婆的目的難道就只為了一飽口福啊?是不是只要能燒得一手好菜,就符合你陸大律師的選妻條件?」
宸軒溫文一笑。「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甚至不知道什麼樣的女孩才適合我,所以我並不很刻意去思考自己心儀的對象要有什麼條件。」
「你現在想還來得及啊!」琬凝催促著,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著急。
他很認真地沉思著,目光定定地停駐在琬凝細緻的容顏上,然後緩緩開口:「我不奢望世界上還有絕色美女,更不認為自己碰得上,但是楚楚風姿的紅粉佳人卻也還有,」他頓了頓。「例如你。」
言下之意,她令他心動。
琬凝的心猛然撞擊,她立刻裝傻道:「這和我們討論的問題有關嗎?」
「我想我要的大概就是像你這種女孩。」
「外加要有傅培梅的手藝,對不對?條件很苛刻。」她作了個總結。
「手藝好不好倒不是重點,」他眼中隱隱掠過一絲感傷,不明顯,但心細的琬凝留意到了,胸口隨之一抽,只聽到他以幾不可聞的聲音說:「重要的是她肯為我下廚。」
「宸軒?」他落寞的神情揪緊了琬凝的心。
他搖頭,表示不願詳談。
教他如何告訴她,他渴望家庭溫暖、渴望有人愛他、關心他、對他噓寒問暖?
有的,曾經他也有愛他、關心他的人,但是,他失去了,在他六歲那年徹底的失去了……
一場無名火燒掉了他的一切,他的父母、他未謀面的小弟:燒掉了他被愛的權利,更燒掉了他的童年歡笑……
此後,他便生存在冰冷的孤兒壁角,沒有人注意他、沒有人在乎他。起初,他不能接受,甚至痛恨上天既然帶走了他的父母,為什麼不連同他一塊毀滅,但是在悲痛過後,他不再垂淚,既然天意註定讓他逃過此劫,那麼他該為他的父母而活、為他無緣問世的小弟而活。於是他打起了精神再次面對他的人生,宛如重生的火鳥,自由翱翔--他發誓要活得驕傲、活得有尊嚴,從小到大,他品學兼優,年年領獎學金。他堅強獨立,憑自身的努力考大學、研究所,以第一名的卓越成績畢業,投身於律法界,成為事務所的金字招牌、炙手可熱的當紅律師。
他接的案子沒有一定的範圍,但有原則,他不看酬勞,只要某件案子能引起他的不平怒火,就是不計酬也要為求助於他的人主持正義;但若是想鑽法律漏洞的宵小好佞,就是天王價碼,他眉頭一皺,照常送客!
正如葉心瑜說的:「帥,夠酷,夠性格!」
他只是淡然笑之,認為不過堅持自己的原則罷了。
幾年下來,他已習慣了獨來獨往、無拘無束的日子,沒有什麼事是他真正在乎、放不下的,唯有他始終鍾情的法律事業除外。除了夜裡偶爾憶起童年往事會引起心中一陣痛楚外,雖然無法解釋,他還是得承認,他遺落了二十多年的快樂逐漸被琬凝拾起,然後溫柔地放回他心中,他不明白這代表什麼,但他這份無由的幸福感確實漲滿胸臆。
琬凝被他眼中的痛楚震懾住了,明知不該探人隱私,她還是做不到視若無睹。
她靠到他身邊,聲音輕輕的、溫柔如春風呢喃。「宸軒,把你現在心中所想的事告訴我,我想知道,不為好奇,而是因為我關心你。」
宸軒猛然一震,失神了--多久了?他有多久沒聽到這句話了?從那場火災過後,他便再也沒有聽到這句充滿溫暖的話。
不管何時、不論何地,他表現出來的總是最剛強的一面,人人皆以為他是無悲無喜的,沒有人了解過他內心的無奈和脆弱,縱使感情親如兄妹的葉心瑜也不明白他的心酸,而琬凝……她細膩善良的靈巧心思卻能看出他內心世界的空洞孤寂,給予他最真的關懷。
「琬凝--」
他有股衝動,想將多年來積壓在心頭的沉重心事傾訴一空,想抒髮長久以來內心的寂寥孤獨!
「你的話,讓我想起了遺忘已久的往事。」
「我願意傾聽。」
他再度陷入記憶的洪流,緩緩開口:「好多年、好多年以前,我曾以為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父母相敬如賓,一家人和樂融融。但是,一場不知名的大火,焚毀了我的一切--」
「我父親及時將我由大火中救了出來,但是他拋不下我母親,捨命回火場尋找我媽媽,結果卻……」他激動地握緊雙拳,眼中淚光隱隱。
琬凝心疼不巳,難過地阻止。「宸軒,別說了,不要再折磨自己的記憶了!」
「不,讓我說完。琬凝,你不知道,當時我媽媽已經懷了九個多月的身孕,用不著一個月,我就多了個弟弟!可是……」
「當時我才六歲,我親眼看著大火在我面前熊熊燒著,吞噬了我的雙親、我未謀面的弟弟,那種夢魘般痛徹心扉的感覺--在我心中積壓了二十多年……」他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
「宸軒!」她握住他的手,心絞痛不已。
天哪!何其殘忍,竟讓一個六歲的孩子承受同時痛失兩位--不,三位至親的悲慟,他才六歲呀!琬凝無法想像一個六歲的孩子將怎麼撐過如此錐心刺骨的煎熬,如何獨自面對未來的人生!
「你很勇敢,」她溫柔地望著他。「我無法體會當時的你心中究竟有多苦、多痛,但是我敬佩你。」除了敬佩外,還隱藏了一縷憐惜和--柔情。
宸軒頓然驚覺,他在說什麼?
他從未對任何人吐露心中的情感,他一向隱藏得很好,為什麼今天他的情緒特別激動?為什麼他會對琬凝說出傷心的過往?他深吸了口氣,情緒漸漸平緩。「沒什麼,再怎麼難熬也已經成了過去式,一個人孤單慣了,也早麻痹了,只不過當你提起對未來妻子的條件時,我忽然強烈地渴望有個溫暖幸福的家,有個愛我的好妻子,對於孤獨、沒有人分享喜怒哀樂的生涯,我開始感到厭倦了。」
琬凝望著他,不知該如何回答,不知該怎麼做,才能一掃他眉心淡淡的感傷。
宸軒迎視到琬凝眼中的憂心,不願她掛懷,於是故作輕快,有意掃除空氣中的沉悶氣息。「不談我,談談你,你對你的白馬王子有沒有什麼幻想?」
「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如果真要我說,我的年齡已經不適合相信白雪公主和白馬王子的童話了,我也不會希冀世上還有碩果僅存的白馬王子--雖然眼前的男人比白馬王子更出色。」她學著他說話的邏輯回答道。
「多謝謬讀。」
「所以啦,小女子我無才無德,不敢期望白馬王子的垂憐,只要有個夠愛我的男人肯娶我就該偷笑了,哪敢再挑三撿四?」
他挑了挑眉,頗為訝異。「就這樣?你們女孩子不是都希望嫁個既瀟洒又多金的如意郎君嗎?」
「偶爾作作夢還可以啦!說實在的,就算真有這個機會,我還是寧可選擇嫁個平凡人,有錢人金屋藏嬌的例子不勝枚舉,我不願當個遇人不淑的閨中怨婦,再落個凄涼的下場,換作是你,我想你也會選擇抱著老婆入眠,而不是抱著成堆的錢入眠。」
「你難道完全不重視金錢?」
「當然重視,只不過我更重視對方的品德和彼此的感情基礎。」
「還有『長度』,『長度』不夠如何給你幸福呢?感情想濃郁也難。」他笑得有點曖昧不明。
琬凝的臉倏地脹紅了。「陸宸軒!你……」
他故意裝出一臉無辜、不解世事的單純樣。
「不要在我面前講黃色的……」她難以啟齒。
「你想到哪去了!?」他故作驚駭狀。「我不過說身高長度要夠,否則不能當你的避風港、不能給你有力的保護。」
「噢!」恍然大悟的她,羞愧地抓起抱枕蒙住臉,覺得自己在用齷齪的思想污染宸軒純潔無邪的心靈,罪過啊!
雖然存心誤導她,但他表現得很寬宏大量,忍著笑,他安慰道:「別難過了,我不怪你,其實你的顧慮也不無道理,男人要是沒有一點『本事』,的確很……」
「陸宸軒!」她甩下抱枕,惡狠狠地瞪著他。
「是你自己說的嘛!」他皮皮地笑著。
又羞又惱的琬凝氣得把抱枕丟向他,然後奪門而出,在關門之前,她聽見他低沉愉悅的笑聲,猛然驚覺--她又被耍了!
「爸!別去,別去啊!」宸軒悲慟地哭叫著,死命扯往父親的手不放。然而,他眼中卻只有在火場掙扎的愛妻,對稚兒的泣訴,他恍若未聞。毅然抽回手,他在眾人來不及勸阻的當口,奔回火場--「不!爸,求你,別丟下我--」宸軒尖聲大喊,想跟隨而去,幸虧是一旁的民眾及時拉住他。
「小弟弟,別拿命開玩笑!」
他猛力掙扎,淚直往下落,喊叫聲更加凄厲。「為什麼要拆散我們,我只想和爸媽在一起而已呀!爸、媽--回來呀!小軒不想離開你們,不要不管我……我怎麼辦?爸、媽……」
椎痛人心的吶喊回蕩四周,圍觀的人潮目睹此景、此語,不禁心酸倀然,凝咽無語了。
他哀痛欲絕的仰天悲鳴,眼看著火勢在他面前不斷蔓延,吞沒了天際,也吞沒了他的父母……
淚眼朦朧之中,他好似感受到無情的大火正不留餘地地帶走他的一切……他的心,也猶如被烈焰重重燒熾著,灼痛難當!
父母恩愛、一家甜蜜幸福的情景湧現腦海,交疊著此刻殘酷無情的畫面,狠狠地、重重地、不斷地衝擊著他幼小的心靈,不堪負荷的痛楚吞噬著他……
他心痛莫名,小小的拳頭握得死緊,咬著牙,自靈魂深處吶喊出撼人肺腑的嘶吼--「不--」
宸軒猛然驚醒,驚出一身冷汗,思緒仍停留在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回憶中,胸口隱隱抽痛著。
他疲乏無力地閉上眼,將臉埋在掌中,任泉涌的思潮再度淹沒他。
這段可怕的記憶,一直是他不願碰觸的傷口。在這之前,他曾是那麼快樂幸福,然而此刻只剩下空洞的軀殼,那種死寂的感覺幾乎擊潰了他,尤其他的父母幾乎是在他眼前一步步走向死亡,他卻無能為力--他總以為,自己的心早在那場火災中燃成灰燼,從此他再也沒有快樂和痛苦的感覺,只因沒有什麼是他割捨不下的,也沒有什麼能直接影響他的情緒,但是心若早已如死灰,為什麼還會這麼痛?二十多年來,他該早就痛到麻痹、不知痛為何物才對。
或許,是琬凝溫柔的眸光,讓他又憶起了家庭溫暖,突然間,他好希望、好希望能有個屬於他的家、屬於他的幸福……
他永遠忘不了那個場面!
「琬兒……」他不自覺地喃喃喚著。
懷著戰戰兢兢、亦喜亦憂的心情,琬凝整理好私人物品、辦完交接手續后,從此她的工作環境搬到總經理室的隔壁。
這間小巧清爽的辦公室和總經理室僅相隔一片透明玻璃,中間有扇相通的木門,以便溝通業務、提高工作效率。
琬凝在心底暗暗祈禱,希望她的上司是個隨和好相處的人,否則她一天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將面對著他,豈不痛苦死了?
她忽然又想起宸軒今早送她來上班,得知她升職加薪的喜訊時所說的話。
「加油!琬凝,預祝你勝任愉快、得心應手。」
「算了吧!」她哀哀一嘆。「前途茫茫,吉凶未卜。老天最好保佑我的上司不是『龜毛』型的人物,否則我可能還來不及品嘗陞官的快樂,就莫名其妙地被炒魷魚了。想也知道,通常這種人都是盛氣凌人、恃才傲物型的。今天不是我的幸運日。」
看著琬凝緊張不安、隱隱含憂的面容,宸軒在瞬間閃過一個念頭,那個決定強烈到令他驚愕!
「把手伸出來。」
琬凝摸不著頭緒,但依然照他的話,將手放到他溫暖厚實的左手。
宸軒不發一語,翻過她的手,然後以另一隻手探進口袋,毫不猶豫地將握拳的右手覆在她掌上,等他鬆開時,琬凝的掌心已多了一枚袖扣。
「送給你。」
她困惑地望著手中的東西,這隻袖扣上的漆已斑駁脫落,顯示年代久遠,而宸軒卻依然保留著,因此,琬凝不難猜測出這隻袖扣對他定有某種紀念價值。
「這……」
迎視她不解的目光,宸軒加以解釋說:「每次我遇到困難棘手的大案子,心情緊繃、情緒起伏不定的時候,我就會緊握住它,它能穩定我的情緒,讓我在法庭上臨危不亂、沉著應對,我想它或許也能安定你的心,帶給你幸運。」
這枚袖扣,是他的父親唯一留給他的遺物。
他永遠忘不了那個場面!
當時,父親以身體護住他,拚死救他逃出火場,卻因舍不下母親,不顧他椎心含淚的阻撓,執意衝進熊熊火海尋找他的母親。他死命地抓住父親的袖子,流著淚、哭喊著求他別去送死,然而他卻告訴他:「相信爸爸,我一定會救出你媽媽和弟弟,我保證絕不會拋下你不管!」
拉扯中,他扯下了父親的袖扣,卻沒能攔阻他!
父親對他食言了,他終究沒有實現對他的承諾--「宸軒?」琬凝喚著有些失神的他。「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枚袖扣對你有何意義?它看來歷史悠久,你這麼小心地保存它,一定有什麼特別的涵義吧?」
「不談這個。」他不願再提起那段不堪回憶的往事。「你還不進去,全勤獎金飛了我可不負責哦!」
「唉呀!」她低叫一聲,勿勿和宸軒道別,飛也似的衝進公司。
一切整理就緒,琬凝坐在今後將屬於她的辦公座椅上,不禁又拿起宸軒今早交給她的袖扣,心中一陣情緒翻騰。
「這個東西究竟對他有什麼意義呢?他看來很重視,可是既然他重視,又為什麼要送給我呢?」她喃喃自語,始終猜不透他的想法。
他希望這隻袖扣能安撫她的心,帶給她自信,如同對他一般!
琬凝心口暖暖的,握緊它,懸浮不安的心竟真的感到無比踏實,是這隻袖扣具有安定人心的作用,抑或是宸軒眼中所傳遞的那份無言的支持?
「是宸軒。」她無比肯定。
安撫她的是宸軒;那麼,安撫宸軒、支撐著宸軒的,又是誰?
就在她兀自發愣時,桌沿被輕敲了兩下,她聞聲抬首一望--又是他,堅持送她到站牌下等公車的可愛男人!
「你怎麼會在這裡?」
「想念你嘛!」趙毅翔露出一個充滿朝氣的健康笑容。
「少灌迷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她唐大小姐才不吃這一套。
「我知道你在這裡,偷個小懶來找你嘛!」
「你不要命啦,摸魚摸到危險地帶來了!你知不知道總經理今天準備正式走馬上任,人家少年得志,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小心他拿你開刀,來個殺一儆百。」
「哇,說得好冷酷無情喔,你很了解他嗎?怎麼知道他會這麼冷血?」
琬凝一副想當然耳的神態。「通常這種家裡有幾個錢、腦袋裝點墨水的人,哪一個不是不可一世、目空一切的蹺樣子?我在想啊,咱們那位總經理,一定腦滿腸肥,而且頂著一個啤酒肚,對了,還外加禿頭!」她頑皮地一一細數著。
天啊!
趙毅翔暗暗哀嚎,難道自己的身材已經走形到這種程度了?
他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沒有嘛!打量自己,身材健碩,完全符合健美先生的標準,他不曉得這個小妮子怎麼會有這種空穴來風的消息。
他好奇地問:「你見過他?」
「沒有,不過聽說他很年輕,三十齣頭吧,長得很帥。」
上述的形容難道就是她所謂的「帥」?
他不客氣地指出:「你的審美觀有問題。」
「我沒有,帥是別人在說,我又沒見過,傳言的真實性能有多少?以訛傳訛到最後,母豬也能說成貂嬋,況且,我認為這樣才符合總經理的形象。」「你認為該長得像皮球一樣滑稽才有總經理的派頭?」他接著又問:「如果是我,那就不適人口嘍?」
暗示得這麼明顯……不,清楚到根本不能稱之為「暗示」,而是「明示」的地步!她應該明白了吧?
可惜她唐大小姐不懂得腦筋急轉彎,照常是一根腸子通到底。
「你?是不合適。商場上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你太斯文,不夠狠、不夠冷,溫文儒雅的人是無法生存在這個明爭暗鬥的大染缸的。」
可見這小女人把他看得太簡單了,比冷靜、比智慧,他有自信絕不比商場的老前輩遜色。
覺得玩夠了,再戲弄人家就太過分了,琬凝一直是真誠待人,對他也一直像個朋友般毫無隱瞞,再欺騙下去他也感到良心不安,於是,他打算坦承自己的身份。
「呃,除了你對『那位』總經理勾勒的『尊容』外,你對他的資料還了解多少?」身為人家的秘書,要是連上司的基本資料都不清楚,那就真的不可救藥了。
琬凝不明白他為何有此問,但還是照實回答。「陳經理曾大致向我介紹過了,就因為他學歷傲人、身家背景醒目,所以我直覺他是個盛氣凌人的大男人,把他想像得不堪了一點,我的心情才會平衡些。怎麼,你對他有興趣嗎?」
「我又不是自戀!」他咕噥。
「什麼?你講太小聲了,我沒聽清楚。」
「我說……唉呀」他輕敲自己的腦袋瓜一下,狀似自責。「真是的,我怎麼老是這麼健忘,我一定忘了告訴你我的名字了,對不對?」
「無妨,反正我也忘了問,你現在說也一樣。」
趙毅翔眼中閃過一絲奇特的笑意,他清了清喉嚨,語帶促狹地說:「敝人、區區、在下、不才、小生、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趙毅翔是也。三生有幸,結識姑娘,得知姑娘對在下一針見血的精闢評語,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聖賢書,在下受益匪淺,感激涕零,銘感五內,永誌不忘!」
晴天霹靂、五雷轟頂、痛不欲生--咦?不對、不對。
琬凝被他咬文嚼字的八股文字搞得暈頭轉向、不知所云,看他不正不經的戲謔態度,她被搞糊塗了,不清楚他究竟是不是在開她玩笑。
「你……」她不知不覺地被他感染,迷迷糊糊地問,「所言當真?」
趙毅翔一時玩心大起,唱起中國固有的國粹--黃梅調起來了。
「姓趙名毅翔,家住台北市,三十歲,還沒有訂過親:……」「停停停!」琬凝驚詫地望著他。「你不是開玩笑?你沒有騙我?」
「你說咧?」他笑嘻嘻地反問。
琬凝倒抽一口氣,震驚不已!臉色漸漸由紅轉青,然後是一片慘白--天啊!他就是趙毅翔,被她罵得狗血淋頭、狼狽不已的趙毅翔,而她居然興緻勃勃地和他討論「總經理」的長相,還在他面前滔滔不絕、大放厥詞,前些天甚至還大肆批評他的衣著……
「噢--」她無力地撐著頭,不敢再想下去,這回丟臉丟得夠徹底了!他俯向她,笑咪咪地說:「我沒有禿頭、沒有啤酒肚、更沒有腦滿腸肥,你很失望喔!」
「我不知道你……」她訥訥地、細若蚊蚋地吐出。「我不是有意的。」
「我沒說你是有意的啊,別這樣嘛,我不也乖乖聽你的話,穿正式的服裝上班,還是你仍然認為不夠正式?」此刻他西裝筆挺,碩長的身材更襯托出他的出色眩目。
他的目的只想逗她笑,讓她釋懷,但卻只是提醒了她,她曾鬧過多少笑話。
「不、不……」她急急搖頭,卻不知該怎麼解釋。
唉,女人真難搞!毅翔哀嘆。
「我又不介意,你不要耿耿於懷嘛,」他拍拍她的粉頰,「我們可以和平共處的,當然,」他皮皮地加上一句:「前提是不許把我和皮球聯想在一起。」
琬凝的臉兒又紅了。「保證不會。」
「那不就得了?你沒有多餘的時間臉紅,你必須備齊資料,幫助我了解公司近年來的營運情況,好讓我早日掌握狀況、投入工作。」
「沒問題。」琬凝很快地拋下雜思,專心投入成堆的企業報表中,將公司歷年的各大決策、種種重大企劃案、歷年盈利、財務狀況等,一一有條不紊地整理好供他過目。
在忙碌的情況下,她根本無暇想起那段她無地自容的小插曲,直到中午她才有機會喘口氣,腦袋一有空閑,第一個湧進腦海中的,竟不是那件令她難以釋懷的糗事,而是宸軒那張俊挺出色的臉龐。她又拿出他送給她的袖扣,目光不自覺流露出無盡溫柔。
趙毅翔隔著透明玻璃望著她,心湖一陣翻覆,她那充滿柔情的美麗神采究竟為誰而綻放?早上他來時,她就是看著那枚袖扣出神,現在,她依然如此,至底那枚袖扣對她有什麼意義?他的心猛然一抽,祈禱著千萬不要是為了某個男人。
他漸漸感覺到,他的心正一點一滴在遺失當中,但,他無力阻止……
自從得知宸軒六歲突遭巨變的打擊和全無歡笑的酸楚童年後,琬凝油然生起一股不舍的柔情,她希望能為他做些什麼,不是為了同情,而是……她說不上來,那股強烈的心疼感受,令她幾乎承受不住,她只能說,她很在乎他。
於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同進同出,早上他送她去上班,下午他們一同返回公寓,有時在宸軒那兒開伙,有時在她家用餐。如果宸軒臨時有事,琬凝會先行返家,燒好一桌菜等他回家,宸軒幾乎已習慣家裡時常飄著飯菜香和一個柔情似水的小女人等著他的甜蜜感覺,這似乎就是他期待已久的幸福--難道這就是愛?
誰說律師的腦筋永遠是有條不紊的?每當思及這個問題,他的腦袋就渾渾噩噩、是是非非暈頭轉向。
「我痛恨是非題!」
這是最後他思考出來的結果。
他振振有詞地告訴自己,連犯人都能緩刑,於是他找了一百個理由宣判自己無限期緩刑,直到--非面對不可的時候,否則,他懶得自找苦頭吃。
他想過他們同進同出,左右鄰居或許早已曲解了他們的關係,更甭提他們形影相倚偎地上市場買菜,別人會如何看待他們。
「恩愛小夫妻」?嗯,聽起來很甜蜜,他發現他不想解釋,而且「樂意」被誤會。
但是琬凝呢?她又會怎麼想?她是否介意別人的誤會?
他曾經想提出來問她,但是他又不想破壞眼前美好的一切,於是他避而不談。也或許,他知道琬凝清楚這些流言,卻從未表示介意過,於是他也跟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等到琬凝認為這造成了她的困擾,他會欣然同意終止這一切的。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想法竟讓他感到微微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