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向楚天復元的情形比預料中的還要樂觀,這段期間,他逐漸了解了一些事,只除了行雲的真實身份以及委身青樓的真正原因。
有許多次,秋月欲吐之而後快,皆被行雲適時阻止,她希望向楚天安心養傷,心中別有沉重的內疚或不安的感覺,反正真相他早晚會知道,又何必在他情況最糟的時候令他難過呢?
況且,這段時日的相處,她多多少少也有些了解他,當初的直覺是正確的,向楚天的確是個胸懷落拓的君子,若此時知道真相,她預料得到他多有什麼樣的反應。好不容易好轉的傷勢,她可不願見到一個死脾氣的固執男人硬撐著一身傷離開此地,然後再來躺個十天半個月。
她的用心,秋月當然明白,也就更加肯定了行雲那份不尋常的關懷與柔情背後所隱含的意義,若硬要死咬著救人的籍口不放,那絕對是個差勁透頂的謊言。
他們獨處的時間很多──多半是秋月識相,將空間留給他們自由發揮,最常做的事,便是聆聽行雲輕彈古箏,向楚天簡直愛死了那悠揚曼妙樂音在他耳邊回蕩的滋味!
聽行雲吟唱完一首長恨歌,他難以自己地沉醉其中,裊裊餘音,繞樑不絕。
一如往常,她離開古箏座前,來到他床邊。
「你的表情很耐人尋味。」
他直視她,「哪是因為在想耐人尋味的你。」
「我?」
「對。」向楚天凝望她,有著深沉的感嘆,「你有一種沉靜如水、飄逸絕塵的潔凈特質,這種虛浮濁亂的煙花之地實在不適合你。」
「你會輕視我嗎?」對於煙花女子,沒有多少人能抱持尊重的心態,反正只要有錢,便能任人輕押玩弄,這是一般人的心態,也是事實,更是行雲倍感無奈的地方。
「不。」他毫不猶豫的回道,「沒有誰有權利去輕視任何人,更何況我這條命還是你救回的。其實平心而論,你是個很讓人心折的女子,身在風塵,卻能潔身自愛,能否告訴我,你何以會淪落此地?」
這話題行雲總是避而不談,雖然他明白得到答案的希望微乎其微,還是不免有此一問。
「情勢所逼,莫可奈何。」回答得真簡單俐落!
她又在避重就輕了。向楚天翻翻白眼,這不是廢話嗎?哪個墜入煙花地的女人不是出於無奈呀!這有說不等於沒說。
「很難以啟齒嗎?」
「不是。要知道可以,交換條件是,必須等你傷好的那一天。」
向楚天直覺事情不單純,尤其這女人聰明得過分,他實在看不送她的心思。
他還想再說什麼,行雲已有些不滿的抗議:「喂、喂、喂,如果你沒忘記的話,現在來路不明的人是你耶!我都沒有拷問你,你反倒先聲奪人,盤查起我來了。」
「你可以問。」他會說,因為對象是她。
她揮揮手,「算了啦!隨便說說而已,我沒有探人隱私的習慣,只要知道你不具危險性就行了。」
向楚天反握住她的手,行雲不察,一個重心不穩,不受控制地傾向他。
「為什麼對我這麼放心?你甚至不清楚我的底細,這份信任從何而來?」
「呃?」
他的臉龐與她太過靠近,俊美的容顏就在她眼前,行雲一時芳心大亂,原本清晰流利的口才在此時全然失靈。
他接看撫上她光滑白皙的嬌容,「你難道不知道,你的容貌足以引誘全天下的男人犯罪嗎?尤其──你錯得離譜,我相當具有危險性。」
向楚天眼底有著不明顯的促狹。從來都是行雲逗弄他,偶爾也得換他來整整她才公平嘛!
「先──先放開我。」行雲的口吻有些驚慌,有些焦急。
這女人也懂得害怕了嗎?他很滿意她的反應,預計地會花容失色地奪門而出。
才剛放開她,她立刻起身,取來藥瓶與包紮傷口的白布。
「拜託你乖一點行不行?看,傷口又裂開了啦!」她一邊說著,一邊解開他手中層層包裹的布,「手是你的,不是我的,能不能請你自愛一點?」
向楚天傻住了,怔怔地看著為他上藥、動作溫柔的行雲,再也說不出話來。
行雲見他不語,不禁抬頭望向他,「很痛是不是?我會小心點,你忍一下,很快就好了。」
那柔情似水的眼眸中所閃動的──是心疼!
向楚天心口一撞,前所未有的激情在胸口翻騰。
「為什麼──」他的聲音低沉輕緩,「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嗯?」對一個人好,要有理由嗎?她回望他,很是不解。
再怎麼聰明的人,也會有盲點、想不通的時候,此時的行雲便是。心頭對他莫名的在乎與關懷,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人與人相處,一定要很清楚的探討出『因為』,再明明白白的實踐『所以』嗎?這樣不是太累了?有些事未必要符合理論,也不必有為什麼,就是很自然的想這麼做,會很奇怪嗎?」
向楚天擰起眉,這是什麼怪論調,
「不懂啊?算了啦!我了解你的智商,不要勉強自己。」她很體諒地拍拍他的肩,小心包妥傷口。
什麼嘛,說的好像他很笨似地!
不過,這回他沒抗議,反而低低柔柔地說:「我該怎麼回報你呢?」
行雲隨意地聳聳肩,「不曉得哪個白痴說的,施比受更有福,你就當我在為自己積福好了。」
「你對陌生人──一向如此嗎?」他也不明白自己何以有此一問,就是想聽聽她的答案,想知道──他究竟想知道什麼?他與一般的陌生人在她心中有何不同?這重要嗎?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行雲聞言揚起秀眉,似乎很訝異他會這麼問。
「很難回答?」
「呃,不──」她收回詫異的目光,垂下眼瞼,「當初救你,是秉持著救人第一的信念,是不是陌生人沒有太大的差別;至於現在,你已經不是陌生人了,至少我不覺得是,而關心一個我想關心的人,我不覺得突兀。」
這個答案是否是他要的?老實說,向楚天也搞不清楚,但,她說她關心他,這讓他心頭泛起暖意。
「想不想離開這個地方?」他想帶她走,很強烈的意念,連自己也為之驚愕。
「你在說廢話。」她當然想,問題是他的傷還沒好。
「等我傷口大致復元,我會想辦法帶你離開,就看你肯不肯。」
不用他想辦法,只要他的傷一好,誰還留得住她?
但行雲有意戲弄他,「向公子、向大俠!淪落青樓的人,多半是身世飄零、舉目無親、無依又無靠的人,離開這兒,你要我等死啊?」
「我可以照顧你啊!」他想也不想就衝口說道。
行雲沒料到他會這麼說,初是一愣,而後不自然地別過頭。
「呃,你別誤會,」見行雲困窘,他忙澄清:「我是說,我們可以兄妹相稱,直到你遇到可以倚靠終身的好人家,好不好?」
「再說吧!」她不做正面回答,「目前最重要的是養好你的傷。」
雖然行雲模稜兩可的回應令他有些失望,但是無妨,她也許是還不能完全信任他,等他傷好之日,他說什麼也不會獨自離去,留行雲繼續待在這麼不堪的地方。
他發誓!
???
「雲兒呢?」向楚天一向這麼稱呼行雲,而行雲也不曾表示反對。
這是一個極親昵的稱呼,白痴也感受得到其中的親密氣息,但他無法抑止自己心底直接的意念,他就是極自然地喜歡這麼喚她。
行雲的感覺……很難解釋,不曾有人這麼叫過她,因為家中四姊妹都有個雲字,為了避免混淆,所以皆直呼名字,而他……她知道她並不排斥,心頭泛起的甜意告訴她,她還有點喜歡這種感覺。
「怎麼?才一會兒不見就開始想念啦?」秋月打趣道。
除了行雲以外,就屬秋月對他最關切,他感懷於心,然而對她的感受卻不如行雲來得強烈。
「你在說什麼!」被說中了心事,他有些局促地微紅了臉。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嘛!喜歡就喜歡,我又不會笑你。」
向楚天抿唇不語。
「算默認了?」
「雲兒呢?」他再次重複問道。
其實不用問他也知道,這個時候,行雲一定在應付那群色慾薰心的尋歡客,不知怎麼回事,只要想到一群男人正分享著地的美麗,為她如痴如狂的畫面,他心中愈來愈不舒服,愈來愈難忍受。
出乎向楚天預料地,秋月答道:「在為你煎藥啦!」
「喔!」他低應了聲,沒再多說什麼。
「行雲對你真的很好耶!從你還在昏迷的時候,所有照料你的事情她都來力親為,除非分不開身,不然她都寸步不離的守在床邊;當她澄清你們之間不是夫妻關係后,我還足足吃了好大一驚。」
「遇見她,是我的幸運。」他低語。
「知道就好。」接著,秋月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問:「你會愛她嗎?」
他一震,差點由床上跌下來,見鬼似地瞪著她。
「有必要這麼驚訝嗎?人家大姑娘為你這麼犧牲,加上多日來的共處一室,誰會相信你們是清白的?行雲的名節還要不要啊?你當然要負起責任啊!」
的確,他致眉沉思。
撇開其他不提,光是她以唇喂葯的舉止,他們之間就無法單純化了,而且,行雲雖是委身青樓,卻是賣藝不賣身的,可也還是個清白的姑娘家,他是該挑起這個責任。
「如果她願意,我會娶她。」
「娶誰啊?」突然加入的聲音由外頭傳來,接看便見行雲推門而入。「你們在討論什麼?什麼娶不娶,嫁不嫁的?」
「就娶你羅!」秋月快人快語。
行雲愣了一下,故作若無其事的遞上一碗湯藥。「喝完它。」
「你嫁不嫁?」他問道。
「你吃錯藥啦!」他有問題啊!投立刻接過碗也就罷了,還跟著秋月問這種荒唐問題。
「那要問你呀!我所有的葯都是你經手的,有沒有吃錯藥你最清楚了。」
「拜託你們別鬧了好不好?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接看,她又說:「喝完它。」
他急著澄清:「我不是在鬧啊!我是很有誠意的想負責。」
「去你的責任!」她再度執著的道:「喝完它。」
他要笑不笑地,「你這樣──我會懷疑你想毒死我。」
行雲哭笑不得的道:「你聽話一點,把它喝了行嗎?」
「然後你會嫁給我?」他不死心地追問。
「我數到三,你要不喝,我保證會在裡頭加砒霜!───」
「一」的話聲未落,向楚天已飛快接過碗,一仰而盡。
一旁的秋月忍不住喃喃說:「不好玩,還是以前的喂藥方式比較有趣,既浪漫又香艷──」
「秋月!」行雲急忙喝止,「別亂說話!」
見行雲有些慌張,眼眸閃爍不定的望向他,他沒說出他早已知曉此事,不然行雲可能會衝動地找個洞把自己給埋了。
「什麼喂藥方式?」他有意裝傻。
「沒……沒有。」行雲急忙掩飾,試著讓自己的表情自然些,不過,好像不怎麼成功就是了。
向楚天轉首望向秋月,刻意忽略行雲僵硬的神色,試著轉移話題。「秋月,我看得出來,你排斥這裡,很想離開此地,是不?」
秋月低垂看頭,黯然無語。
「那還用說。」行雲代為回答,「我想幫助秋月離開此地。」
「秋月,你說呢?」他希望有個肯定的答案,好讓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天知道我有多厭惡這種送往迎來、強顏歡笑的日子,可是離開──似乎是遙不可及的夢想。」秋月話中有看深深的惆悵。
未待向楚天開口,行雲便道:「秋月,我向你保證,一定會幫你離開此地,當然,你得堅持下去,別輕易妥協,更別讓這濁亂的環境污染了你。」
「行雲,謝謝你──」秋月又憐又喜地握住她的手,說不出心頭的感動。
向楚天若有所思地凝望行雲。這是怎麼回事?若她有能力幫助秋月離開,何以無法自救?不對勁,一定還有什麼他所不知道的內情,但,是什麼呢?
他皺眉苦思,久久仍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
向楚天的傷勢顯著的好轉,如今已可下床走動。
「怎麼又不安分了,快回去躺下,否則讓行雲知道,一定又要罵你不乖了。」剛進門的秋月正想將他壓回床上,他不禁呻吟出聲。
「你繞了我吧!老躺在床上,都躺怕了。」
「隨你便,只要你不怕待會被行雲念,我是沒啥意見啦!反正被罵的又不是我。」
「只要你不打小報告,她就不會知道。」這行雲哪!比他娘還要難擺平,偏偏他被吃得死死的,永遠在她甜蜜的叨念下臣服,完全沒有招架之力。
秋月一臉趣意的瞅著地,「我問你幄!你怎麼這麼聽行雲的話呀?」
聊到行雲,他臉上自然浮起幾許溫柔的神色,「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哪!」
「你少來了!」秋月推推他,擺明了不信他的話。
「噢!」他悶哼一聲,秋月正好戳痛他胸前的傷口,「輕點啦!你就不會學學雲兒溫柔一點嗎?」他暗自慶幸當初救他的人是行雲,要換成了秋月,他今天還有命可活嗎?
「那就說實話呀!」
「呃──」他支吾了半天,才撿了個含蓄的說詞:「她……很獨特,男人們難不對她心動。」
「也包括你嗎?」她犀利地直搗話題的敏感中心。
向楚天窘迫地差點無言以答,「你一定要這麼咄咄逼人嗎?」
「我是問,那包括你嗎?」她不為所動,不死心地再度追問。
向楚天無奈,嘆道:「是!我意亂情迷、我凡心大動,這樣行不行?」
「我就說嘛!只要是男人,要想不愛上行雲似乎挺難的。」
向楚天放意不看她一臉的得意,「我是感激她這段時間無微不至的溫柔關照,不知不覺就對她產生了一種難言的異樣感覺,想親近她、想呵護她,常常會不由自主的沉溺於她溫柔的笑靨……這是從未有過的體驗,一種──連我自己也解釋不出來的特殊情懷。」
「那──你的意思是,若今天救了你、對你關懷備至的人是我,你也會有這種感覺羅?」
「不會。」他毫不猶豫地斷然說道。
秋月白他一眼,一臉怨怪地說:「答得真乾脆,連讓我陶醉一下的機會都沒有。」
然而,眼底的笑意卻泄漏了她的偽裝。
「你何以如此斷定?」
這道問題使他陷入了冥想,目光深幽。
「曾經有個人對我也是柔情萬千、關懷無限,甚至為我──」他甩甩頭,彷佛這樣便能甩去心中的沉痛與眼底的擾傷。
「可是,我卻無法回報她相同的深情,所以我清楚的知道,今天我也許感激雲兒對我的好,但,這份連對天霜都不曾激起的獨特感情卻絕非感激所換來的。」
「天霜?」秋月不解地輕語。
「一個痴傻的女孩。」
「是為你而痴傻?」
他幽幽輕嘆道:「都過去了。」
看出了他眼中的痛憐與感傷,秋月知道這名女子於他意義非凡,似乎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一急便叫道:「向楚天!我警告你幄!不許三心兩意、左右逢源,人家行雲對你這麼好,又為你付出這麼多,你要敢傷害她、玩弄她,就太沒良心了。」
「說到哪去了!」向楚天啼笑皆非,「我當然不會傷害雲兒,至於玩弄──那就未免太誇大其詞了,我承認對她有不尋常的感情,她總能讓我暫時拋卻糾結的愁思,隨看她的心情而飄揚,但再怎麼樣,我們畢竟是不相乾的兩個人,我不確定自己有足夠濃烈的感情可以系住彼此,她也未必願意與我相系,這一切完全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怨我難以苟同。」
「有件事──」她沉吟一會兒,決定一吐為快,「早該讓你知道,但行雲一直阻止我,你聽了之後,我懷疑你還能不能無動於衷的重複一遍剛才說的話。」
「什麼事?」他沉下臉,秋月一臉的慎重其事,使他直覺事態不尋常。
「殷行雲──這個名字你當真沒有一絲印象?我指的是認識她之前。」
「殷、行、雲……」當初乍聞此名是曾有剎那的耳熟之感,只是,他一直不曾深思。「好像聽過──」他盯住她,「這很重要嗎?」
「不要這麼懶,既然聽過,就自己動動腦回想。」
「行雲、行……洛陽?殷?」剎那間靈光閃過,他愕然驚叫:「洛陽第一才女?!」
由於太震驚,他顯得有些茫然。
「怎麼可能?秋月,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是人人捧在手心的嬌嬌女,是洛陽首富的掌上明珠,怎會委身青樓,強迫自己與一群不入流的輕狂尋歡客周旋?」
「還不是為了你!」
「為……為了我?」他怔憧,一臉茫然。
「為了救你這條命,行雲真的是全豁出去了,堂堂一個身價不凡的富貴千金女,不惜身陷青樓,答應趁人之危的徐嬤嬤所開的條件,甚至拋開道德、禮教,以唇親侍湯藥,光這兩項,她的貞操就已因你而盡毀,你自己說說看,她還不夠情深義重嗎?」
乍然聽聞時,他腦海里一片空白,然後,既憐且愧的情緒衝擊著心扉。
行雲居然為了他而委身青樓,忍受著賣笑生涯……人家是尊貴的洛陽才女呀!是達官貴族前仆後繼,爭相競逐的對象,卻因為他……
他閉了閉眼,心頭交織著厘不清的千思萬緒,有感動、有心疼,更有深沉的愧疚。
「你還好吧?」老實說,秋月有點擔心他會嚇傻了。
四周是無聲的窒人沉寂。
「她人呢?」他倏然開口,嚇了秋月好大一跳。
「呼!」她輕拍受憐的胸口,沒好氣地答道:「在前頭『忍氣吞聲』、『強顏歡笑』啦,喂──你幹嘛!」她急急叫喚,卻沒來得及阻止衝出房門的問楚天。
一切……該結束了吧?
她含笑望看遠去的身影。沒錯,行雲的實笑生涯早該結束了,而他們之間的情事,才正要開始。
帶點感傷地,在心中向這兩個她曾深深關懷過的人道別,他們會記住她吧?他日,可還有相見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