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晏然想了半天,還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答應和止羽去法國。
是因為她身邊太多說服的聲音?但她從不認為自己是隨波逐流的人;是因為貪圖旅遊?可她對法國雖然嚮往,卻也還沒到非去不可的地步:那……難道只是為了,有一個能和止羽複合的機會?
不不,這樣的答案,是晏然怎樣也不肯去想的。
出發的那天,縈然開了爸爸的小白車送他們去機場,一路上,晏然只覺說不出的彆扭,接下來的這兩個多月,她的生活都要交在止羽手上了,這教她怎麼能不緊張?
因此一路上,她便只跟妹妹聊天,根本不跟止羽說半句話,直到上了飛機,她跟他說的第一句話竟是:
"我的耳機線被你的手壓到了,請移動一下,謝謝。"
止羽望著她那副既緊張又努力要裝出一派自在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但他不敢說什麼,只是趕緊把耳機線還她,就這樣到了香港,兩人什麼話也沒多說,相敬如賓。
直到在香港又轉搭上法航班機,止羽看見她一下子整整枕頭,一下子拉拉毯子,才忍不住道:
"放鬆一點吧,要飛十個小時,我們買的又是經濟艙,會很累人的。"
"我很放鬆啊。"晏然不承認。
"是嗎?"他不拆穿她,眼裡倒都是瞭然的笑。
晏然知道自己隱瞞得太差,扭回頭不理他,想到航程要那麼久,不由得伸了伸腳,但她人高腿長,經濟艙實在不太符合她的需要,咕噥了句:"這位置還真小。"
"要不要來顆安眠藥?"他從外套口袋掏出一個小藥瓶。
"什麼?!"晏然嚇了一跳。
他解釋:"我每次出遠門,都會事先請我的醫生開安眠藥給我,我上了飛機吃一顆,就一覺睡到目的地。"
"真的假的?連飯也不吃?"晏然沒聽說過這種方法。
他蹙眉:"飛機餐簡直不是人吃的,而且睡著了反而不餓。"
聽來倒也有點道理。晏然這輩子坐過最遠的航程是去日本,三個多小時,現在三倍多的時間,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打發,若能一覺睡去,倒也是個好方法。
"好吧。"
她向止羽伸出了手,止羽在她手掌心裡放了一顆小小的藥丸,她向空服員要了一杯水,吞了下去。
對不常服用安眠藥的她來說,藥效發揮作用的時間極短,她很快就感覺到渾身沉沉的,精神鈍鈍的,不出半小時,她就睡著了。
這一覺晏然睡得怪怪的,好像睡得極沉,但事實上又清楚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或許是那不舒服的坐椅不時提醒她人在飛機上,她側著睡,又平著睡,再翻身睡……終於醒了。
睜開惺忪的眼,晏然看見了止羽,從他身邊小窗上透進的陽光,把他褐色的頭髮照得閃亮,他溫柔的眼睛正望著她。
"剛好趕上早餐。加減吃點麵包吧,再飛一個小時就到了。"
他的樣子好像一直都望著她,從沒轉開過視線似的,她不由得問:
"你沒睡?"
他笑笑。"睡睡醒醒。"
"你自己為什麼不吃安眠藥?"她道,掙扎著替雙腿換了個坐姿。
他淺淺一笑。"我要是也睡死了,誰幫你蓋被子?"
晏然哼了一聲,不理他的甜言蜜語,卻想依他的建議多少吃點麵包,然而掀開盒餐,那微波加熱的炒蛋冒出一股古怪的味道,實在不太美味,晏然頓時沒了食慾,連麵包都吃不下了。
所幸飛機在早餐之後終於降落了,她隨著止羽辦入境手續,轉搭國內班機。
在等班機的時間裡她依然不想吃東西,只喝了杯咖啡,這時她發現四周許多和他們一起等班機的人中,有人牽著一條狗。
"狗可以上飛機?"晏然好奇問。
"國內航線可以。"止羽不在意地。"你在法國待久點就會知道,法國人愛狗愛得多瘋。"
果然是異國。晏然不再大驚小怪,繼續喝她的咖啡。
國內班機坐了一個多小時,又轉機場巴士,下車拖著行李走了幾分鐘,晏然來到一間兩層樓的屋。屋子看得出已經有些年代了,白色的牆,咖啡色的木門和窗,小小巧巧的,小院子里有兩棵自然生長的小樹,陽光斜斜灑下,說不出的舒適雅緻。
"太漂亮了!"她忍不住讚歎。"你買的?一定很貴吧?"
他把自己和晏然的行李提進屋,只回答了兩個字:"貸款。"
晏然懂了。走進客廳,從窗戶看見院子里停了輛漂亮的休旅車,晏然直覺反應:
"你的車?"
止羽還是那兩個字:"貸款。"
晏然不說話了。環顧這屋,屋外雖然看來古拙,屋裡卻裝潢得十分現代,那些傢具看得出是名牌貨,晏然不禁問:
"這些很貴的傢具,該不會也是……"
他替晏然把話說完:"貸款。"
晏然怔了怔,雖然口中沒說什麼,但很顯然她的眼裡一定透露著"怎麼會這樣?"的意味,看得止羽皺了皺眉:
"好吧,我先都招了,免得你經常要重複那種受不了的表情。我和朋友在亞維儂還有個小劇場,那劇場成立的基金一半也是貸款。"
"那你的開銷不是很大?"晏然照常理判斷。
止羽卻不照常理處事。"我每次賺了一筆錢,就會盤算一下,這些錢夠我用幾個月,又夠我付幾個月的貸款,然後這幾個月我就不工作啦,放大假。"
晏然深吸一口氣,簡直視他為奇人。"你不存錢的?"
"存啊,"他聳聳肩。"不多就是,有個基金。"
"那你有沒有想過,"晏然試著提醒他。"如果你不小心發生了什麼意外,或是等你老了,沒辦法工作了……"
他大笑了兩聲。"法國是社會主義國家,我們交那麼多稅是幹什麼的?"
聽起來好像也有點道理,晏然發現她就算拿再多她的觀點去說服他,他還是有理由足以駁回。那……好吧……算了。
"要不要先睡一下?"他十分細心。
晏然搖搖頭。"飛機上睡飽了。"
"那走吧,我帶你去吃飯。"
止羽這一說,才真喚起了晏然那餓過了頭的肚子。在飛機上什麼也沒吃,她早就飢腸轆轆了。
隨著止羽走出屋子,晏然這才發現屋子正對面有個小坡,坡不是條小河,河岸整理得綠草如茵,非常漂亮。晏然忍不住贊:
"你家的環境實在不錯。"
止羽倒也不謙虛:"否則我幹嘛買這間屋子?"
兩人相望一眼,笑了。
來到這陌生、卻景緻怡人的國家,晏然對止羽的抗拒感似乎在無形中消散了些。
沿著小街走,一路都是老房子,公寓、獨棟小屋,有種樸拙而實在的美,晏然欣賞著這些建築,不經意地,她已經停在一間餐廳前面了。
招牌上寫著她看不懂的法文,但止羽已經推門進去,她於是也跟進。
櫃檯后迎出一個中年人,笑著擁抱了止羽,止羽拉她過去嘰哩咕嚕講了幾句話,那人也擁抱了晏然,晏然有點怯怯地,覺得這裡的人實在熱情。
靠牆的座位,是止羽的老位子,晏然問他:
"你跟這家店很熟啊?"
他笑。"幾乎天天來吃,你說熟不熟?"
這麼忠誠?晏然等著老闆送上菜單,好研究看看是什麼菜這麼吸引止羽,但她等了很久,都沒人拿菜單過來,她不解問:
"不用點菜嗎?"
止羽回答得很絕:"沒有菜單。他煮什麼我吃什麼?"
"嗄?"晏然呆楞著,然而身在異國,只好任止羽擺布。
好在菜送上來,看起來並不太恐怖,一盆像是馬鈴薯泥,一盤黑黑像是血腸之類的腸子,一盤晏然認得是沙拉,再來又是她不認識的肉……
"你試試看,家常菜。"止羽鼓勵地,替她的盤子添上一些菜。
既來之,則安之。晏然一來是餓,二來是認命了,看到什麼就往肚子里吞,而令她意外的是,這些菜竟挺合她的胃口,她一下就吃掉了大半,吃到止羽沖著她笑,大概是被她吃的份量給嚇著了。
吃得太多,走出餐廳后,止羽帶她去散步。大約又走了十來分鐘,晏然看到眼前有個龐大的古建築物,羅馬時期的風格,外有高高圍牆圈著。
"這是什麼?"她問。
"一個羅馬時期留下來的競技場,"止羽道。"可以算是全世界保存最完整的一個競技場。"
"不會吧?"晏然訝然,不敢相信地驚嚷出聲。"從你家走路就可以走到一個古競技場?"
止羽不在意地笑。"法國到處都是古迹,簡直差不多算是跟古迹住在一起,久了就覺得無聊了。"
"怎麼可能會無聊?"她大大不以為然。"我是學藝術的,要能生活在這種地方,真是求之不得。"
晏然拖著止羽,興奮地立刻去找競技場的入口處想入內參觀,不巧卻已過了開放時間,只能明天再來了。
她十分氣餒,止羽為了安撫她,只得帶她去附近不遠的一座羅馬時期的殿堂,和對面一座現代美術館,晏然才滿意了。
在法國的第一天,晏然很愉快地度過了,她甚至沒有在異國的不適感,只是不適應時差,感覺非常累,很早就困了。
她被止羽領到他的卧房,藍色的被褥,是個看起來十分舒服的大床。
"你睡這吧。"止羽把她的行李都搬了進來。
她的心莫名其妙地懸了起來,在半空中吊緊。她睡他的房間他的床,那他呢?
一起睡?
天哪,她可沒準備要這樣……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慮,笑道:"我的工作室有張沙發床。"
晏然悄悄吐了口大氣,希望他沒看見。而她的心裡也在悄悄感謝他留給她的空間。
"晚安。"他再朝她一笑,輕輕合上門走了。
晏然就此開始,在法國過著所謂放大假的生活。
每天止羽陪著她去參觀各個古迹名勝,也陪她去看美術館和博物館,晏然發現這是個天氣怡人、充滿了文化氣息的小鎮,她是藝術學院畢業的,對藝術文化總有一股說不出的愛好,身處於這樣的一個環境,真讓她有再度念書深造的念頭。
"這裡有大學嗎?"她有回問止羽。
"這個城有所藝術學校,"止羽知無不言。"附近也有個大學城,坐火車差不多半個多小時。"
"這裡的學費貴不貴?"她脫口而出。
"便宜到你難以想像,"他微笑。"公立大學學費約台幣一萬元,怎樣?"
台幣一萬元!嚇死人的便宜!晏然呆掉了。
止羽早料到晏然會有這樣的反應,便道:
"法國對人民的福利是很好的,受教育本來就不應該花太多錢。"
"那一定很難申請嘍?"
"也不盡然,"止羽搖頭。"比較麻煩的是先決條件:語言。法文不好念,要把法文念到可以讀書上課,那得花一番工夫。不過你大可先念語言學校,同時副修一些你想念的課,如果不在乎文憑,想學點東西倒是不難。"
"法文哪……"晏然側頭尋思。她對學習語文不太討厭,但法文實在是全然陌生的。
"你擔心什麼?"他似笑非笑地看她。"有我這個免費的家教老師,難道還怕學不會?"
"我又沒說要來念,"晏然連忙道。"想想罷了。"
"想想罷了。"他重複了這句,促狹的眼神,像是完全看穿了她的心思。
而止羽的屋子,最令晏然驚奇的是,竟然還有一個小小的酒窖,收藏著下少紅酒。
"我就是為了這個酒窖才買這間屋子的。"止羽如是說。
於是,止羽開始教晏然品酒。各式各樣的紅白酒,學問大得很,晏然記不了太多,但她可以負責喝,甜甜澀澀又極易入口的紅酒,往往喝得晏然臉紅通通的,眼波一轉,難得地嫵媚嫣然,滿臉光采,醉人神韻,睛若秋波。
止羽笑著點頭:"你現在不用看著那朵向日葵,也可以笑得一樣燦爛了!"
"是嗎?"坐在止羽家的陽台上,晏然隨手又拿起了桌上的紅酒杯。
"慶祝一下吧。"他也舉起了杯子。
"慶祝什麼?"晏然側了側頭。
"我的成功。"他凝視著她,眼光一點也不閃爍。"在台北時我就在想,我一定要讓你笑得自由自在,陽光而暢快,現在目的達到了。"
晏然打從心裡掠過一絲暖流,微笑地舉起杯子,碰了碰他的。不知怎地,她的心好溫柔,感覺好像回復到與止羽熱戀時,那種幸福的快樂。
止羽也帶她去見他的朋友。他的朋友不見得個個都會講英文,但晏然卻是除了英文以外不會任何外文,然而他的朋友都熱情而友善,語言遂成了並非唯一必要的溝通方式,有時就算比手划腳,或是心領神會,晏然都覺得有趣,以致於她非但不排斥見他的朋友,甚至還挺喜歡加入他們的聚會。
一回在止羽的朋友家喝餐前酒,坐在止羽旁邊的一個男人不知跟止羽聊了什麼,然後兩人舉起酒杯,放聲大笑起來!晏然好奇問:
"你們為什麼這麼開心?"
止羽望向她,眼睛閃亮,笑意盎然。"他問我,最近為什麼都只帶同一個女人出現。"
晏然皺皺眉。"然後呢?"
他朝她眨眨眼:"我說我改邪歸正了,所以他要敬我。"
晏然擰著眉,眼裡卻笑了。"才下信!"
"不然你問他!"止羽陡地著急起來,深怕晏然不信任他似的,他正色地:"他不會講英文,不過你可以叫他把剛才的話寫在紙上,然後你回家查字典。"
一件小事,止羽卻看得那麼重要,只因牽扯到她的信任問題。她哧地一笑:"神經!"
她沒再追究。沒道理,她竟然願意相信他,是為什麼她也不清楚。
而除了待在法國南部,止羽也帶她去巴黎。
"不帶你去巴黎,你可能會覺得沒來過法國。"他說。
晏然舉雙手贊同。巴黎有羅浮宮,有奧塞美術館,有聖母院……有太多太多到法國必得造訪的地方。巴黎,也有止羽的父母。
止羽打算帶晏然就住他父母家,但他得先徵求晏然的同意。
"有沒有關係?不然我們可以去住飯店。"
住飯店?那是訂一間房還是訂兩間房?兩間房不合乎經濟,一間房太尷尬。住他父母家雖然有點怪怪的,但至少他家應該有多餘的房間吧?
"如果不會打擾你爸媽,我當然沒關係。"止羽大概想不到,晏然是因為這原因才答應的。
"這倒不會,我家滿大的。"他笑道。
不過晏然直到真正進了他家,才知道止羽所謂的"滿大",其實是很大,他家還有游泳池!
止羽的父親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和止羽長得很像,只是比止羽更粗獷一些,止羽的五官里若有些許細緻,大概皆來自他母親。他母親是個秀麗的法國女人,身高不高,眉眼含笑,她打破晏然對外國女人的一般印象,她原以為外國女人都是人高馬大,粗枝大葉的。
"我爸在英國念書的時候認識我媽,她那時候在英國旅行,後來兩個人就結婚了。我爸畢業之後就跟我媽來到法國,在法國落地生根。"止羽簡單告訴了晏然他父母的事。
"為什麼不留在英國?"晏然本能問。
他笑。"我爸生性浪漫,跟我一樣,法國假期多,比較適合他。"
"你爸是做什麼的?"晏然好奇。
他特地先看了她一眼,才回:"會計師,符合你的規矩吧?"
晏然哼了一聲,知道他在調侃她。
生性浪漫,卻選擇了會計師這麼枯燥的工作?晏然與靳爸爸相處之後,覺得某方面這對父子的確很像,但父親比起兒子平衡多了,也成熟穩重多了。然而靳爸爸卻對晏然說:
"我兒子如果像你這樣就好了,莊重,內斂。"言下之意,頗欣賞晏然似的。
晏然微微紅了臉。"我才羨慕他呢,自在隨性,不受拘束。"
"是嗎?"靳爸爸笑了,笑得若有所思。"不過我這回看到他,倒覺得他好像長大了點。"
"怎麼說?"晏然很有興趣。
"我這兒子,從小就聰明,運氣也不錯,以致於這一路走來沒什麼困厄,幾乎是想要什麼有什麼。"
他略略感嘆地道,接著卻又微笑了:
"說老實話,他從十幾歲開始就帶女朋友回家,我們也都習慣了,但只有這次,我看見他對你的小心翼翼、呵護備至,我在他眼睛里看見認真,還有對你不經意流露出的那種憐惜。我想他是終於學會生命中的某些事,是該珍惜的。"
是父親對兒子的偏愛?抑或是止羽做得真的明顯到就連不知情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既然如此,身為當事人的她,怎麼可能毫無知覺?從前對他的些許怨懟,似乎在無意間慢慢消散了。
那天晚上,在塞納河畔,她遠眺羅浮宮的燈光,那璀璨的光華,美得像場夢境。她轉頭看止羽,止羽正注視著河岸上一個雜耍的街頭藝人,她望著他的側影,那陽剛中帶著細緻的線條,傲氣的鼻樑,性感的唇,這男人帥勁之姿態,也像是從夢裡走出來的。
眼前,對晏然來說,無疑是場美夢,因為止羽的陪伴,使她充滿著一股幸福的感覺。從前他雖然也對她好,卻彷佛總像少了什麼;現在止羽對她,卻是充滿了細膩的心意。
"累不累?"他發現晏然凝著他,笑著關心了一句。
"你比我累吧,"晏然由衷道。"要陪著我這個觀光客看東看西的。"
他毫不考慮地回:"只要你開心,這算得了什麼。"
晏然感到內心的一股悸動,她微微垂下了頭:"你何必這麼辛苦?"
"不辛苦不行。"他微微一笑,語氣里沒有一絲怨尤。"有的時候一不注意時間,就比人家慢了半拍,但這世界還是正常在轉,為了要彌補那段時間,只好加倍努力。"
她的心裡驀然湧起一份難以言喻的感動,和一份酸澀的柔情,這璀璨的河畔,加上她身旁的有情人,幻化成一股浪漫的氣氛,迷醉她、鼓動她,她輕輕往他靠了靠,微仰起頭。
這算是某種愛情的暗示,親吻的邀請,止羽十分清楚。換作從前,他絕對毫不猶豫;但此時的他,卻不敢輕舉妄動。
他向她靠近了些,又怕若是自己會錯意,豈不又惹惱了她?
晏然看著他小心翼翼的模樣:心裡更是柔情滿溢,她再倚向他,他湊過來,兩人的唇終於相遇了。
一個輕柔的吻,足以喚起往日的甜蜜,卻多了點別的。那微怯的心跳怦然,對親密接觸的不安與無措,不只晏然如此,就連止羽也是一樣。
晏然驀地發現了一件事,他居然在緊張!
這當然也出乎止羽的意料之外,他緊張什麼?只是一個吻,對他來說簡直跟吃飯喝水一樣的平常,他不曉得吻過多少片唇……然而只因都不像晏然這麼讓他在意,他滿懷柔情,多了怕晏然受不了,少了怕她感受不到……
離開他的唇,晏然長發半遮,星眸半掩,面頰是一片酒醉似的嫣紅,眼裡有抹甜甜的暖意。
她此刻什麼也不想,她只知道,她又開始戀愛了。
當他們準備從巴黎返回南部小城的時候,止羽的父母邀請他們去坎城度假。
"我們在坎城有間小屋子。"靳媽媽說。
靳媽媽的名字叫艾琳,也堅持晏然喊她艾琳就好。
就快到八月節,公司行號從一個禮拜到一個月的假期不等,坎城的度假小屋是止羽父母經常選擇的度假去處。
止羽沒答話,只徵詢晏然的意見;而晏然反正是來遊玩,隨遇而安,與止羽父母相處得也不錯,而且想到坎城的那片蔚藍海岸,她似乎沒有理由放棄。
一行四人,從巴黎直接搭飛機到了坎城。
飛機降落在尼斯機場,再轉巴士到坎城,小鎮風光與止羽住的地方有些類似,但感覺更閑適,更浪漫一些。
在車站雇了計程車,沿著海岸邊的公路走,海岸的港口裡停滿了私人的遊艇、帆船,公路下的沙灘到處都是曬日光浴的人,那天空藍藍的,大海藍藍的,晏然的心也跟著飛揚了起來。
從公路的另一邊轉上去,是個山坡,計程車在小路上轉了轉,停在幾間白牆紅瓦的房舍旁,其中一間,便是他們接下來幾天的家。
一進屋,艾琳就連忙整理這將近一年沒人居住的屋子,晏然當然也捲起袖子幫忙,兩人弄了一下午,才把屋子弄乾凈,把帶來的東西放整齊。兩人將最後一塊抹布洗好晾上晒衣繩,有默契地相識一笑,這個下午,讓她們有了份友誼似的情誼。
晚上,就在山下止羽父母熟識的餐廳吃飯。
靠海,當然吃海鮮,而晏然也漸漸習慣了典型的法國晚餐方式──晚晚開飯,將近八、九點,餐前酒先聊天喝一個小時再說,一餐飯吃完,十點、十一點是很正常的。
回到小屋,坐在屋前的長椅上,大家又是聊天。
終於到了該睡覺的時候,麻煩也就來了。
不是小屋沒有足夠的房間,這屋子倒有房間可以讓止羽和晏然分房睡,但艾琳找了半天,就是找不到足夠的毯子。
"我去跟隔壁借借。"艾琳當下決定。
不知是為了怕替人家帶來麻煩,抑或是她真的不在意,晏然脫口而出:
"不用了,我可以跟阿羽睡同一間。"
這話一出,連晏然自己都訝異,這是她的聲音嗎?是從她的嘴裡講出來的?不可思議。
眾人先是一驚,隨即艾琳發出了回應:
"嘎?喔。"
微訝,又帶著什麼瞭然的口吻,雖沒有一絲調侃的味道,卻也讓晏然剛才的勇氣盡失,害羞地垂下了頭。
止羽本還沉浸在突發的震撼中,看見場面有點尷尬,笑著開口:"不需要那麼驚訝吧?"
沒錯,沒什麼好訝異的,靳爸爸也隨之一笑,化解了尷尬。
小屋位於山坡上,站對角度,就可以看見山下的海岸,遼闊的景緻,一望無際。
晏然非常喜歡站在這裡遠眺海岸,覺得有種開闊的舒暢感。一回,她看見艾琳隨手放在桌上的鉛筆,心裡匆生一念,向艾琳借了來用。
找張白紙,墊了本厚書,晏然就坐在屋外一角開始素描起那片海岸。雖然許久沒動筆,但還是迅速完成了一張素描。
"畫什麼?我看看。"不期然,止羽不知何時冒了出來,頑皮地伸手搶走晏然的畫。
"還我!"
晏然一驚,急得伸手去搶,止羽早把那張紙拿得遠遠地,好看個清楚。
"畫得不錯啊!"他贊。
晏然大搖其頭。"我七、八年沒動筆,差太多了。真正要畫,得重新開始。"
"那就重新開始吧。"他理所當然地說。
晏然一怔,她只是隨性所至畫畫,沒想太多。"哪有那麼容易。"
"怎麼不容易?"他反而覺得晏然奇怪。"想做就去做,拿起畫筆就行了。"
自然,隨性,這果然是他的風格。晏然微微一喟:"我不像你。"
止羽微微一笑,然而那銳利的眼睛,似乎足以穿透她。"我也沒有要把你變得像我,可是你可以多聽聽你自己心裡在說些什麼。"
說什麼呢?她其實不太想聽,也不太敢聽,它有時會說一些在她認為是十分冒險的念頭,而以她的個性,是不可能去實現的。
"它說,肚子餓了。"晏然模糊以對,難得也會俏皮。
晏然在出發前就跟家人說好,每個星期天她固定會打電話回家報平安,當然即使住在坎城也不例外。這個周日她打電話回家,如常報告生活動態,駱媽媽告訴她家裡發生的大小事,順便還加了一項:
"還有,跟你一樣留職停薪的那個女同事打電話來說,上次那件弊案隔了這麼一陣子,風聲差不多過去,你們基金會又恢復正常運作,她申請復職也獲准了,所以特地跟你講一聲,你如果要回去,也可以回去工作了。"
晏然一怔,彷佛有點恍若隔世的感覺,基金會的工作?那好像已經是幾世紀以前的事了。
"我知道了。"她漫漫應了母親一句,思潮卻從她現在的閑適與浪漫,慢慢拉回台北的現實去了。
這些日子,她只盡情地享受這浪漫的異國情調、甜蜜的愛情,卻忘了她在這國家只是個過客,她終究要回到她從前的生活去的。
於是,在掛了電話之後,她變得多愁善感。而即使只是小小的變化,也逃不過止羽細心的眼睛,他警覺地問:
"是不是台北有什麼事?"
"我同事要我媽轉告,"晏然老實說:"我可以申請復職了。"
他心一震,手上拿著的一杯咖啡晃了晃。"什麼時候?"
晏然模糊以對:"就算是當初所講的三個月,也快到了。"
止羽半天不說話,只是遠遠望向窗外;晏然偷看他的側面,那張英俊的臉龐現在既無奈又苦惱,看得她心疼起來。但氣氛一下變得凝重,她也說不出話來。
這其實本來就是個始終存在的問題,只是不到問題真正來臨的時候,誰都不會去想。
而晏然忽然發覺自己當初要來法國時,考慮得還真不夠透徹,那時她只苦惱著該不該原諒止羽,卻沒想到她要是原諒了止羽,之後又該怎麼辦?當假期結束,兩人會是如何的難分難捨……
愛情為生活帶來了不一樣的樂趣,像是帶來了一道光,可是每一道光都會投射出陰影,而屬於他們的陰影,現在正籠罩著他們。
閉上眼睛,止羽思索著答案,如果……
"你有沒有想過,"止羽忽然轉過頭來,深切地看著她:"留在這裡別走?"
晏然嚇了一跳,本能反應:"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止羽熱切地,半個身子都轉了過來。"你喜歡這裡,也喜歡像我一樣自由自在的生活,為什麼不試試看?"
晏然仔細凝著他。他們兩人對事物的觀念極為相左,卻也產生某種互補,像她這人向來走的是直線,從來不認為還有其它線條的路可走;但在他身上,她看見了人生的無限可能,看到了另一種生活的意義,一顆令人羨慕、自由的心。
但這並不表示她也能做得到。
她已經在他身上嘗試過一次失敗,也曾試過違反愛情守則的下場,雖然他們現在破鏡重圓,她的愛情守則似乎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但關於現實的工作呢?生活呢?難道也都要她放棄原則?這太恐怖了。
她的聲音破碎:"留在這你要我做什麼?而且我在台北還有工作,我怎麼能走?"
"可是在這裡你會有全新的生活!"止羽心中的焦灼逐漸溢於言表,他努力地建構一幅美好的藍圖,企圖說服晏然:"你不是也想過繼續念書?我也許不算很有錢,但絕對足夠我們兩個生活。"
"但是,你也習慣到世界各國去工作,如果我真的要念書,我就走不開。"晏然提出反對的理由。
"如果你走不開,我就不離開法國,光靠在國內的固定演出,其實也不少。"
他承諾地、興緻勃勃地說,期待著晏然的反應。
晏然的頭愈來愈暈,沒錯,她的眼前似乎也浮起了那麼樣的一個影像,在那個充滿人文氣息的小鎮,不再有工作壓力,不再有都市生活的複雜,這些日子的單純歡樂閑適,全都可以延續下去,美好得有如一場夢……
是了,只像是夢,對晏然來說,她唯一能想像自己生活在這樣的場景,只有在夢裡,不是現實。
晏然的心裡有個很重的聲音,在說:實際一點,晏然,不可能的,沒有固定的工作,以你的個性,絕對不安,你不能接受這樣的生活。
她深吸了一口氣,心跳困難地搖搖頭:"我沒辦法。"
"試試,給自己一個機會,"他強而有力地說。"拋開你那制式的觀念,生活可以有很多模式。我沒有要你變得跟我一模一樣,但你也不必限制自己。"止羽仍然抱著強烈的希望,他的眸子緊鎖住她,用他的感情鎖著她,他的每一個字都緊迫盯人:"而且你有我,我不會讓你過不快樂的生活。"
那麼真誠的邀請,那麼深情的眸子,晏然都要被感動了!她的喉頭哽著,強忍住眼淚,她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因止羽的真情感動而點頭,可是……她還是搖了搖頭。
止羽氣餒了。他的頭垂下去,苦惱地瞪著地,感覺自己的情感一下子陷入完全茫然的狀態。他愛她,可是這太痛苦了,他的愛情,留不住一個他深愛的女人,他要怎樣才能讓她留下來?
"也許……"晏然心疼如絞,她彌補地說著無意義的話。"也許你願意來台北?"
止羽苦笑,他的聲音彷佛離她很遠很遠:"我念完高中之後來到法國,那時候我就決定了以後要留在這裡。"止羽雖然隨性,但他始終有他的固執堅持。
晏然也知道這太不可能,叫他跟她留在台北,對止羽的人生來說,有什麼意義?
晏然被他們之間的問題難倒了,淚珠無預警地滴了下來,她困難地說:
"止羽,無論是誰都想像你一樣,拋開一切任性而為,可是現實層面根本不容許……"
"沒關係,沒關係,"他伸出手臂摟住了她,她無聲的淚珠,她難受的心境,都讓他感同身受而深深心疼。他忍住自己的痛楚,只想好好呵護她。"別多想,還有很多解決辦法的,世上不是只有黑跟白兩種顏色,是不是?還有一段時間,我們慢慢想,會想到好方法的。"
他在安慰她,晏然知道,這隻不過是安慰她的話罷了,想到以後兩地相隔的痛苦,魚雁往返與熱線電話能連繫多久的感情?她完全不敢保證。
依偎在他暖暖的懷抱里,望著自己的手指,晏然忽然模糊地想著,那裡好像欠了一枚戒指……也許他們該瘋狂一點,現在立刻搭飛機去拉斯維加斯結婚……
奇怪,和止羽在一起,她已經拋棄掉許多她的愛情原則了,為什麼總還是有許多觀念,她怎樣也拋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