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盧湛新坐在辦公桌前,望著窗外無邊的月色。
他緊閉著唇,薄而優雅的線條一如山脈的起伏,英挺的鼻樑表露了他堅毅的性格,黑白分明的眼眸猶似兩座深邃的湖,裝滿了天上繁星的倒影。
他一手撫摸著右額上早已淡去的傷痕,回想著二十三年前的往事。
每當他遇到一個難以處理的問題時,總會習慣性的摸著當年為了於詠音報仇所留下的印記,將那時她的表情再找出來回味一番。
那張滿是傷心的臉龐時時在他腦海中浮現,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臉龐由原本的童稚天真,逐漸幻化為成熟嫵媚,但鎖在眉間的那一絲不忍,卻是永遠不變的。
這一夜,又有個難解的案子擺在桌上,他苦思半天,仍是找不到一個處理的方法,於是又不自覺地摸著那似有若無的傷痕,將自己沉浸在童年的回憶中。
他和於詠音是鄰居,也是同學,早熟的他一直負擔照顧她的責任,不管是在學校或在鄰居的玩伴中,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誰要是敢欺負於詠音,盧湛新一定不會輕易地饒了他。
「盧湛新喜歡於詠音!」當時同學們常這麼嘲笑他們。
在那個年紀,男生被人說喜歡某個女生是很可恥的一件事;對女生而言,更要撇清與男生的關係,否則便會被視為姊妹間的叛徒。
每當有人這麼說時,他總是不發一言,沉默地看著自己的書,而於詠音卻是著急的否認這件事,有幾次被同學說哭了,還是他站出來,指著說閑話的同學,要他們住口,若是這同學仍然不知收斂,他必定會毫不客氣地打過去。
即使於詠音如此堅決的否認,但是,只要她受了什麼委屈,第一個找的人還是他。
他分享著她成長時期的每一個秘密,甚至連她初潮時的慌亂與喜悅,都是他陪著她一起度過的。
這樣的分享,曾是他苦澀的青春期里僅有的一點幸福,直到兩人考上不同的大學后,分隔在南北兩地,這種幸福才成為他夢裡的回憶。
其實,要不是因為於詠音念的是女校,他一定會辦理轉學,繼續享受這種甜蜜的負擔。
時光荏苒,他大學畢業後繼續深造,又念了企管研究所,現在是某家上市公司的高級企管顧問。
而於詠音,則人如其名的選擇了她最喜歡的音樂。
兩人一同回到年所居住的城市,他還是他,還是習慣性會在於詠音最需要保護時跳出來,卻再也聽不見有人說「盧湛新喜歡於詠音」這樣的話。
雖然在他心中,永遠都同意這句話。
行動電話忽然響了起來,打斷他沉緬在過去的思緒,他收拾著紛亂的心情,按下通話紐。
「小新,音音啦!」
雖然都已是成年人了,小時候的稱呼聽起來還是格外的親切。
他的眼眸由專註轉為溫柔,唇邊也隱隱含著一抹寵愛的笑意。
「你還在辦公室嗎?可不可以陪我看場電影?」她生動的語氣彷彿正抱著他的手,嘟著小嘴向他撒嬌。
電話那頭頗為吵雜,聽得出來她應該在鬧區,說不定連票都幫他買好了。
他有點猶豫,桌上的案子明天要呈交上去,到現在卻還沒有半點頭緒,若是再去看電影,今晚是絕對別想睡了。
但是,為了她,赴湯蹈火他也在所不惜!
他心裡默算了一下時間,如果通宵加班,明早八點前處理完,應該可以趕得及九點往高雄的飛機,他還能在機上小憩一會兒……
他隨即問道:「哪家?幾點?」
詠音說了一個電影院的名字,與他約了時間,便掛了電話。
他將桌上的文件整理好,又下意識地摸著額上的傷痕。
他嘴角微微上揚,一絲甜意驀地浮上心頭。
能夠為她一夜不寐,也算是一種另類的幸福吧!
***
來到喧囂的市區,過往的人絕大多數是狀甚親密的情侶,他獨自一人走在街上,一種羨慕的心理油然而生。
已過了而立之年,卻從來沒有談過一場戀愛,父母一度還以為他的「性向」出了某些問題,朋友們也多次想介紹女朋友給他,但他總是笑著搖頭,除了他以外,沒有人知道他的心裡早就住了一個人。
忘了是誰曾經說過:人都是單翼的天使,要找到羽翼振動頻率相同的另一半,才能夠相擁著飛上天堂。
他喜歡這個句子,因為他總能在震耳欲聾的吵雜聲中,聽得出於詠音如風的呼吸,也感覺得到她會站在燈火欄柵處等著他。
果然,他遠遠地一眼就望見於詠音站在人群中向他揮手,俏麗的臉龐上有著燦爛的笑容。
她也過了三十了,但仍像個小女孩似的愛笑,一笑起來,頰邊的梨窩便斟滿了醉人的佳釀,而她吹彈可破的皮膚一點都不像是個三十一歲的女人,如雲的秀髮慵懶的流泄在削瘦的雙肩上,一張瓜子臉粉撲撲的,彷彿一朵籠罩在煙霧中的曇花,唯有那燦若明星的雙眸,在幽暗的夜裡閃爍著熠熠光芒。
他快步的走過去,朝著她微微一笑。
她拉著他的手就往電影院里跑,「快點快點!電影還有十分鐘就開演,我已經買好票了,我們快去買些吃的東西。」
「別急。」
他從身後拿出一袋零食,從容的將它遞到詠音面前,「你想吃的都在這裡了,看看還缺了些什麼?」
來此之前,他特地先跑了趟便利商店,選了六、七樣小零食,每一樣都是她的最愛。
「還是你想得最周到了!」她一聲歡呼,喜孜孜的接過袋子,懷著拆禮物的心情打開來一一檢視,「仙楂片、可樂、洋芋片、巧克力、牛奶糖、鱈魚香絲……咦,怎麼沒買口香糖呢?」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條口香糖,交到她的手裡,「在這兒,我哪敢忘了買?本來想先藏起來給你個驚喜,沒想到還是被你發現了。」
「那當然!」於詠音皺皺鼻子,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又朝盧湛新扮了個鬼臉,「你眉毛幾根我都一清二楚,孫悟空哪逃得出如來佛的五指山?」
他的唇邊噙著淡淡的笑,「是是是。」
「走吧!先進去看其它的預告片。」
她挽著盧湛新的手臂穿過人群,那親昵的模樣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分明就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
但盧湛新心中卻十分清楚,對於於詠音來說,他不過是她口中所說的「好姊妹」。
他苦笑了下,還有什麼會比被愛慕的女人當成「好姊妹」更慘的?
若說是哥兒們,更甚者是她所厭惡的人,也許有朝一日還會有鹹魚翻身的機會;但「姊妹」……總難免有種死得不明不白的感覺──莫名被壓於雷峰塔之下,永世不得超生。
而他,還是只能苦笑。
***
於詠音選的片子是一部文藝愛情超級大悲劇,片中的男女主角愛得死去活來,一下子她為他割腕自殺,一下子他為她背叛父母……
盧湛新看得興味索然,但於詠音卻是哭得一塌糊塗,偎在他的肩膀上,將他的衣服哭濕了一大片,甚至連電影都散場了還是忍不住的直掉淚。
「嗚……他們好可憐,尤其最後一幕,兩個人竟然都死了……」說著說著,她好不容易快要止住的淚,又因憶及方才電影的悲慘劇情,而嘩啦啦地成串落下。
盧湛新拍拍她的肩,從口袋取出永遠為她而帶的手帕,替她拭去臉上的淚水,「別哭了,那都是戲,根本不是真的。」
「世界上真的不會有那麼慘的事嗎?」她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長長的眼睫上掛著淚,像受過春雨洗禮的花瓣。
他心中怦然一動,幾乎忍不住要低下頭吻去她的傷悲,但他還是沒有進一步的行動。
他只是淡淡的說:「或許會有,但拍電影總是會誇張一些。」
「唉,真希望天底下的有情人都能終成眷屬。」
「是啊!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他無意重複著她的話,心底卻有著沉重的失落感。
有情人終成眷屬?
他有情,可是她呢?
他不頊再想,同樣的問題已經困擾他二十多年,答案明明就可以輕易的從身旁的人口中得到,但他卻不敢開口,生怕她給他的是一個否定的答案。
其實於詠音何嘗不知道,在她對感情還懵懵懂懂的少女時期,就隱約地了解到,他對她的關心已是超過了一般朋友,每次在她最彷徨無助時,他總是會適時地出現,提供他寬闊的胸膛讓她倚靠,這麼多年來,她已經習慣了他的呵護,但這種習慣卻僅僅是對兄長的一種情愫。
因此,她也習慣於逃避,逃避他若有似無的等待,逃避他欲言又止的守候,卻無法逃避自己對他戒不掉的依賴。
瞧見他的眼神有點朦朧,她心裡微微一驚,連忙將話題岔開,「小新,我爸媽過兩天會上台北來看我,他們一直念著老是讓你照顧我很不好意思,說要請你吃頓飯……」
「伯父伯母要來?」他有點訝異。
他知道詠音的父母在退休后,便與幾名當年一同打拚事業的老友,隱居似地住到中部的一座山裡,幾個老人家過著山居的樸實日子,很是悠然自得。
不過,在山中享受逍遙生活的同時,自然也有一些不便,例如──交通。
下山到最近的都市即使一切順利,也得足足開上三個多小時的車,更甭提那震得人骨頭都快散了的顛簸道路了。
所以,若非有要事,他們幾乎是不會下山的。
「嗯。」於詠音輕輕地應了一聲。
「就為了請我吃飯?!不用這麼麻煩了,還跟我客氣什麼呢?」他隱約猜到他們此番前來的目的,絕對不僅僅如此而已。
「其實,他們也不只是為了謝謝你照顧我啦!」她抿著粉紅色的唇瓣,似乎在考慮著接下來的措辭,卻仍是顯得有些結結巴巴,「他們說、他們說……說我都這麼老了,連個男朋友也沒有,我爸有個朋友的兒子也在台北工作,想介紹給我認識,大家交個朋友,也許……」
不知為什麼,她很自動的隱瞞了那個讓她答應相親的怪夢,這也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有所掩藏。
於爸要介紹朋友的兒子給音音認識……
盧湛新足足愣了好一會兒,才將她所說的話咀嚼消化。
天啊!這不就是所謂的「相親」嗎?
他不敢相信,像她這樣的女性,竟然會因為年齡的壓力,而屈就於古老的婚姻方式!
更何況,她才不過三十一歲,怎麼能算老?]
這個年紀還沒有結婚的女性多不勝數,她怎可以如此草率的隨便找個人嫁了?
難道她不知道,他這麼多年來不曾交過任何一個女朋友,只是為了要等候她的停泊嗎?
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看著她,有著莫名的氣惱。
於詠音被他的眼神逼視得有些手足無措,心虛地說:「我媽說……我都三十一歲,也不年輕了,是該……該考慮一下終身大事……雖然我一直都覺得我還很年輕,可是……聽我媽這一說,我就……就……你知道的嘛……」
其實,她向來都覺得自己還很年輕,若不是經母親這麼「提醒」,她還真沒發現自己一晃眼,便過了一般人眼中的適婚年齡,堂堂步入三字頭的老女人行列,甚至是在母親配對資料庫中被歸類為急件的檔案。
他腦中一片空白,思緒像團糾結的毛線球。
於詠音抬起頭來看著他,像只祈求主人愛憐的小貓,小心翼翼地問:「那天,你會不會來?」
呵,她竟然要求他出席她的相親,他該以什麼身份出現?
她的兄長?還是她的「姊妹淘」?
像極了三流電影里的荒謬劇情,他想笑,卻又笑不出來,一顆心猛然地抽搐,痛得他說不出話來。
她從不知道,他想做的不只是她的姊妹淘而已。
「小新,你怎麼了?臉色不太好看,是不是不舒服?」她彷彿感受到了他心中的痛苦,眉宇間釋放出與二十三年前的那天相同的不忍。
看見她這樣的眼神,他幾乎要禁不住地答應她的要求。
可他沒有,他悄悄地吸了一口氣,淡淡地問道,「什麼時候?我要看看公司走不走得開才行。」
「下星期一中午十二點,在我們常去的那家川菜館。」她滿是期待的望著他,若有他的陪伴,她會比較安心的。
「下星期一中午……」
他心裡掙扎著,他怎能陪著自己所愛的人去相親呢?可是,他又忍不住的想知道能與她相親的幸運兒,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躊躇了會兒,還是退縮了。「對不起,我那天剛好要和公司的總經理去應酬,可能去不了了。」他撒謊,這是二十多年來他第一次對她說謊。
詠音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帶著深深的無奈與惋惜,「我真的好希望你能陪我去唷……」
「真的很抱歉。」他頓了一下,才忍著痛苦說出言不由衷的祝福話語:「希望這次的相親會有好消息。」
「謝謝。」
送她回家的路上,他們均是默然不語,走在寂靜的小巷道,凄冷的街燈將兩人身後的影子拉得很細、很長,像兩段平行的鐵軌,永遠等不到交會的時分……
***
「要命羅!事情怎會變成這樣?」小男孩抱著頭,沉痛地縮在兩膝之間。
小女孩也哭喪著臉,一副天快塌下來的樣子,口中喃喃念著:「慘慘慘,社會寫實大慘案……」
「這下怎麼辦?媽咪居然要跟另一個男人相親了,這不等於是判我死刑嗎?」男孩歪著一張嘴,兩眼無神,像個患了絕症的病人。
「不只是你,是『我們』。」女孩在一旁提醒著。
男孩突然轉身,咬牙切齒地睨著女孩,「你還敢說,看你那場夢是怎麼演的,現在可好了,媽咪竟然誤會那個叫什麼閎的會是我們的爸比,還叫我們真正的爸比陪她去相親,這件事若傳回天堂,我不被那群死黨笑掉翅膀才怪呢!」
「事情也不能全怪我啊!我是完全照著劇本演的,誰知道外婆會心血來潮,找個阿貓阿狗來和媽咪相親。」小女孩又在一旁裝無辜。
「若真是個阿貓阿狗就好辦了,偏偏是外婆老鄰居的兒子,而且還是喝了洋墨水的博士……唉!我看老爸這次是凶多吉少了。」
「唉!我們也凶多吉少了!」
忽然間,男孩像是想起什麼事來,忙向女孩伸出右手,「拿來!」
「什麼拿來?」女孩滿臉的不解,「我又沒欠你錢。」
「不是錢啦!把小丘借你的弓箭拿出來!」
「什麼……什麼小丘的箭?」女孩忘了有這回事了。
「就是上次要你去借的那個箭啊!」男孩不耐煩的加大了音量。
她睜大了眼睛,「喔……可是,那樣就犯規了啊!被上帝知道要挨罰的。」
「就算是犯規,我也不要回去讓那些人當笑話!趁半夜偷偷地去射媽咪一箭,即使上帝知道了,頂多罰我出生后三年不能講話罷了!」男孩又把手伸長了些,「快!拿來!」
女孩臉上開始出現不自然的窘態,「那個箭……那個箭……」
「怎麼?你不會告訴我說你沒有吧!」
「嘻嘻……你好聰明,被你猜到了,我上次回去只忙著拍片,忘記借了。」女孩一看抵賴不過,只好用傻笑來代替。
此話一出,男孩整張臉垮了下來,他高高的舉起手來,在半空中停頓了一會兒,望著女孩那張嬌憨的臉龐,最後只能頹然的用兩手遮住自己的臉,幾乎是用哀嚎的聲音吼著:
「完了!一切都完了!這個工作沒做好,上帝一定會沒收我頭上的光環,叫我掃一千年的廁所……」
女孩看到男孩這樣,心中也覺過意不去,忙走過去拍拍男孩的肩,低聲的安慰他:「別這樣嘛!要掃也是我陪你一起掃,又不是你一個人去掃。」
「這就是我痛苦的原因啊!」男孩苦著一張臉,「本想說和你當兄妹,我自認倒霉,反正捱個幾十年一下子就過了,現在一想到要和你一起掃一千年的廁所,怎麼能叫我不難過呢?我歹命啊……金歹命啊……」男孩不停的自怨自嘆。
這次換女孩光火了,她怒氣沖沖的噘著嘴,目光如炬的瞪著男孩,「死老頭,你給我差不多一點喔!人家好心的安慰你,你竟給我說這種話!小心我把你頭上的光環拿來當甜甜圈吃掉!」
「唉!不然你要我怎麼辦呢?我已經無計可施了。」
女孩生氣的側過臉,不理男孩,兩人一時都默然無語。
過了良久,女孩才又回過頭來,用著商量的語氣問:「喂!要不然這樣吧!我們到出生登記處那裡,把爸比的名字改成那個什麼閎的,你看怎樣?」
「這招我也想過了,可是上次我隔壁阿光預訂的父親移情別戀,害他的媽咪換了別人,他想偷偷找出生登記處的人去改,結果上帝派了另一個天使接他的位置,還罰他去掃兩千年的廁所。」
「嗄!這麼可怕!那我看還是算了吧!」一聽到要掃兩千年的廁所,女孩嚇得連舌頭都伸出來了。
男孩沉思了半晌,才又抬起頭來,「我想我們還有一絲機會,雖然媽咪誤解了你的意思,但我看爸比還是沒放棄媽咪,這次我們從爸比那裡下手。」
「怎麼下手?」
男孩目光灼灼的望著女孩,半命令半請求的說道:「我看還是要你出馬了,你去爸比夢裡給他鼓勵一下,我想他一定會再提起勇氣去追媽咪的。」
「怎麼又是我?我才不想再演戲呢!」
女孩把頭搖得幾乎超過了一百八十度,她對上次的演戲經驗仍是心有餘悸。
「誰叫你長得天真活潑聰明可愛呢?爸比看了你,才會有動力去追媽咪呀!」男孩鼓起如簧之舌搧動著女孩。
「嗯……好吧!」她勉為其難的接下這個工作,卻又不甘心老是接受男孩的支配。「那你呢?你不會又閑閑沒事做吧?」
「我?」男孩先是愣了一下,接著臉上露出莫測高深的笑,「你看著吧!我要讓那個叫什麼閎的人,有一次最難忘的相親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