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不用擔心,疣不是什麼大毛病。對……就是俗稱的雞眼。」高仁傑溫和地對病人說道,朋友般的聊天語調聽在病患耳里是自在而溫暖的。
「記得千萬不要用手去摳,那是會傳染的……對……一般來說,免疫力較差的人比較容易受到感染,空氣中的病毒感染也有可能。我待會兒請護士幫你用液態氮處理一下,快一點的話,兩,三天就沒事了……」
他對著病患微笑點頭,請護士帶他們到一旁再進行一次衛生教育,告知正確的用藥方式及平日保健應注意的事項。
高仁傑脫下手套,翻了一下桌上的病歷號碼牌——最後一號了,待會兒就可以去找趙晴了。
那個把加班當成休閑娛樂的女人,九成九還在辦公室里喝她的黑咖啡。
他按下號碼鈕,低頭翻開病歷。病人是初診,名字是……
趙晴!
他驚愕的臉孔驀然抬起,趙晴正巧在此時推門而入。
喜悅衝上高仁傑的心頭,他開心地起身,一個跨步就緊握住她的手。
因為他臉上顯而易見的喜悅,趙晴不自覺地軟化了臉上的嚴肅,輕輕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笑意讓他斯文的臉孔略顯孩子氣,沒注意到一旁的幾名護士已經張大了嘴,他只是專心地看著趙晴。
交往數月以來,她第一次主動找他。
「怎麼來了?」他溫柔地望著她。
「問我媽。」趙晴的手向後一指。
「仁傑,好久不見。」趙春梅笑容可掬地看著這個一表人才的「准」女婿。
「伯母好,您這邊坐。」
高仁傑招呼伯母坐下,把趙晴拉到離他最近的看診椅上。
趙晴的目光與他後方的兩名護士交會了一會兒,她朝對方頷了頷首。
四十多歲的甲護士回以微笑,年輕的乙護士則是俏皮地吐吐舌頭,對於偷看被人發現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下次來找我不用挂號了。」高仁傑站在趙晴身邊,意外地看著一臉彆扭的她。
「她要看診啦!她這個牛脾氣,要不是我看不過去拉著她來,她可能會等到頭髮都掉……」趙春梅擔心地叨念了幾句。
「我沒事,是我媽硬拉著我來的。」
趙晴否認地搖頭,不打算承認自己其實是因為對職場上的他也有那麼一丁點好奇,所以才勉為其難被押來的。
診所生意門庭若市,光是她所看到的護士就有五、六個。金鳳媒婆會把這樣的金礦送到她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身邊,八成是她老媽誘以重利。
「你頭髮怎麼了?」他按住她的肩膀,低頭撥弄著她的髮絲。
指尖不過是輕觸,髮絲飄落了幾根,依附在他的掌間。
「我沒事。」她身子向後一仰,瑩清的目光看著他輕蹙的眉心。
愛皺眉的習慣,是被她傳染的吧!
「頭髮都快掉光了,還說沒事。」趙春梅看著高仁傑,忍不住發出身為丈母娘的得意笑容。
「我之前怎麼都沒注意到?」高仁傑自責地把她的髮絲放在桌上。
「掉頭髮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趙晴直接把肩上的掉發丟到一旁的垃圾桶,並隨口說了句:「況且我們見面的時間都在月黑風高的晚上,你瞧得見才怪。」
「你……不要在伯母面前……」高仁傑的耳朵開始泛紅,雙手抓著病歷表,表情顯得不知所措。
「女孩子說話要含蓄一點。」趙春梅也不自在地瞪了女兒一眼。
「我說了什麼嗎?是你們腦子裡裝了太多奇怪的想法。」
趙晴揚起一抹笑,看著眼前兩個臉紅的人,這段日子的工作壓力似乎在瞬間消逝了。
在遇到高仁傑之前,她從來沒有談過那種會讓她感覺「幸福」的戀愛。
「總之,掉頭髮就是身體發出警訊,要你多注意它的狀況,你就是不懂得好好照顧自己。吃飯了嗎?」他關心地問道,把她當成孩子一樣地教誨著。
「現在才一點半!」她回答得理直氣壯。
「你喔。」他面露慈父神情,無可奈何地看著她褪下去的黑眼圈。
「先把這喝了。」他把桌上的養生茶放到她手裡。
「會很甜嗎?」她不甚情願地握著杯子,毫無喝下的意願。
「保證沒加糖。」他傾身幫她打開杯蓋。「小心燙。」
「好甜蜜噢。」乙護土見狀低聲輕嘆,立刻用最快速度溜出看診室,傳訊去也。
「最近有感冒,或者吃什麼葯嗎?」高仁傑在鍵盤上輸入癥狀。
「沒有啊!」他自言自語地回答。
趙晴瞄他一眼,又啜了口茶。中藥回甘的清香慢慢的在嘴裡散開來,她滿意地吐了口氣。
「最近工作比較忙碌嗎?」他KEYIN的速度緩了兩秒。
「似乎是比較忙。」他又代表發言。
「是非常忙!」她情緒激昂地修正他的用詞。「那個不知恥的洪天明居然找人在外頭設了個同類型的工廠。他把公司賣出時,就已經和我們總公司簽約,言明終生不得從事相關工作了耶!然後,他還慫恿舊客戶把訂單給抽走,我上禮拜剛回國,下星期又要出國拜訪客戶,然後還要忙著找人去拆了他的新賊窩!你說忙不忙?」
他安撫地拍拍她的手,心疼她老是這麼南征北討,一刻不得閑。
「就知道是工作壓力造成你的落髮。」他柔聲說道。
「我沒有壓力。」她口氣堅定地說道把保溫杯「砰」地一聲擺回桌上。「我只有摧毀洪天明的念力!」
「總之,你掉發總是事實。我待會兒請護士幫你噴一些防止掉發的葯,先做一些基本處理。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要好好……」
「過陣子再說。」她哪有空啊!
「伯母,我這邊有幾帖養生補氣的中藥藥方。您可以幫趙晴……」高仁傑轉向趙春梅說道。
「高醫師……」丙護士站在挂號處及藥局的小門門口,好奇地喚了一聲。
高仁傑一抬頭,萬萬沒想到診所內的員工已經全擠到那扇小門邊,爭先恐後地往裡望。
「這位小姐是……」乙護士甜甜地追問著。
高仁傑起身站到趙晴身後,笑容滿面地低頭望著她。
「我女朋友趙晴。」
「大家好。」趙晴對她們微笑著。
護士們喧嘩成一團。
「難得你們周六中午居然沒有心急如焚地想下班。」他打趣著。
「有這樣的大事發生,我們才捨不得下班呢!」丙護士說道。
「我燉的湯還合口味嗎?」甲護士上前問道。
「相當美味,真是麻煩你了。」趙晴起身和對方握手,旋即回頭教訓高仁傑。「你怎麼可以叫員工做額外的工作呢?」
「我……沒有……不是……」高仁傑想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所以結巴。
「是我主動要幫他的。看他每天坐二十分鐘的車老遠跑去買湯,真夠辛苦的,於是我就毛遂自薦了。難得高醫師突然對女人有興趣,這可是件大事啊。」甲護士好心地替高仁傑解釋。
「對啊,拜趙小姐之賜,我們也跟著喝湯,都被她養胖了。」乙護士說道。
所有人一陣哄堂大笑,趙春梅笑容滿面地對著女兒和高仁傑頻頻點頭。
「趙小姐,要對高醫生好一點噢!他這人太善良,包準是被人賣了,還會幫忙數鈔票的那一型。」甲護士熱心地說道。
「我會努力把他教得聰明一點,不過在這個艱難的改造任務完成之前,就麻煩各位小姐幫忙多照應了,別讓他幫歹徒運鈔票。」趙晴一派自在地回答著,拍了一下他的肩。「學精明點,知道了吧?」
「是。」高仁傑推了一下眼鏡,眉開眼笑的。
好不容易,自己終於被她列為「看管」的對象了!呵呵。
「趙小姐,我跟你講喔,之前有個女病患很喜歡醫生,所以……」丁護士湊熱鬧地想補充說明。
「怎麼話題全轉到我身上了。」高仁傑大叫著,連忙打斷話題。「你們幾個快整理一下,統統下班去約會啦!」
「是你急著要和趙小姐約會才對。」護士們揶揄著他。
「算我怕了你們。」他笑著舉手投降,金邊眼鏡隨著他的移動而閃動溫暖的金光。「對了,新藥師明天上任,你們下禮拜挑一天送舊迎新吧!還有啊,美莉,這裡永遠是你的第二個娘家。你有什麼要幫忙的,千萬別客氣。」
「是。」即將嫁到外縣市的藥師美莉感動地點頭。雖然高醫生這些話已經說了快一百零八次了。
診所開業三年多以來,流動率幾乎是零。而三個員工離職,全都是因為嫁到外縣市,不得不離開。
「趙小姐,請到這邊來。我幫你在頭皮上噴一些葯。」
甲護士招呼著趙晴到一旁,趙春梅則好奇地跟上前去觀看。
隨著所有人的各司其職,看診室里再度恢復了安靜。
「你人緣很好。」上好葯之後,趙晴走回他身邊,平心靜氣地說道。
「診所只有我一個男人,自然成了大家的兒子,弟弟、哥哥。」上班氣氛融洽不是很自然的事嗎?「你們等我一會兒,我收拾一下就可以下班了。伯母,我待會兒請您吃飯。」
「我已經吃飽了。你們年輕人自個兒去吃吧。」趙春梅和氣地答道。
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吵鬧聲,護士們的聲音像見到了一隻討厭的老鼠。
「你來做什麼?」
「我們要下班了。」
「那我來的正是時候啊!」男人的聲音極度輕佻。「小珍,什麼時候跟我出去玩?」
「等你有本事養活你自己的時候。不過,那可能是下輩子吧?!」女聲完全不留情批判說道。
「說那是什麼話?我老哥是台賺錢機器,我光是負責花錢就忙不過來了。」男人一派嘻嘻哈哈。
「這診所又不是你的,你不要太囂張。」
「我哥的就是我的。」
聲未落地,看診室的門就被人不客氣地推開,一個打扮入時、全身名牌,理了個時髦五分頭的男人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高仁傑臉上的笑容斂去,他緊張地看了趙晴一眼。
趙晴交叉著雙臂,沒理會高仁傑,逕自打量起那個與他有幾分相像的年輕男人。
動作輕浮,眼神不定——不成材的角色一名。她在心中忖道。
「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在看診時間來嗎?」高仁傑沉聲說道,儒雅的眉眼儘是莫可奈何。
「我在外面等了半個小時了,誰知道你賣命看診看到一點半。拜託,你那麼認真做什麼,錢夠花就好了。」
高義傑較哥哥輪廓鮮明的五官完全是一副「老子有錢」的闊少姿態,也根本沒把看診室的其他人看在眼裡。
趙春梅的臉色有些不自然。這不會是高仁傑的弟弟吧?她女兒什麼都好,當然也該有椿很好的婚姻,而這傢伙看起來根本是個禍害。
婚姻不只是兩個人的事哪……
「我拿一萬元。」高義傑沒理會老哥,自作主張地走入挂號處。
「你星期三才剛拿了一萬元。」
高仁傑緊跟在後,沒注意到趙晴也跟了進來。
「老爸把我的錢拿走了。」高義傑伸手去拉放錢的抽屜,知道沒人敢阻止他——除非這些護士小姐不在乎被他摸摸小手。
上鎖了!
「鑰匙呢?要我親自搜身嗎?」高義傑露出一個賊賊的笑容。
丙護士把鑰匙丟到高仁傑手裡,不屑地冷哼了一聲。
「我打電話問爸爸,如果他真拿了你這星期的生活費,我會再補給你。」高仁傑拿起話筒。
「老爸拿錢去貼女人了,不會承認的啦!」高義傑狡猾地一笑。「你如果不給我錢,我只好去跟地下錢莊借個十萬,八萬,反正他們都知道我有個醫生老哥嘛!」
「你的錢都花到哪裡去了?」高仁傑的口氣非常不諒解,並且充滿了疑惑。
「隨便買兩件衣服就沒了。你以為一萬元很多嗎?」
「你如果覺得一萬元不夠多,你可以不拿。」
趙晴出聲說道,雙臂交叉在胸前,她眉眼之間「凡事我作主」的氣質是那麼強勢且搶眼,讓旁人都不禁想為她喝一聲采。
「你是誰?」高義傑神色不善地瞪著她。
「和你無關的人。」趙晴從高仁傑手中取走鑰匙,冷漠地看著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那就少管閑事!」高義傑兇惡地跨前一步,臉色大變地瞪著老哥,不滿他對這個女人言聽計從的態度。
「敢情你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句老話都沒聽過?要不要我捐錢幫你請個國小老師?」趙晴挑眉說道。
「鑰匙拿來!」
「我們打個商量,你今天如果有辦法拿到這把鑰匙的話。一萬元就無條件讓你拿走。來拿啊!」
趙晴故意緩緩地把鑰匙放到褲裝口袋中,示威的意味濃厚。
高義傑一見她有恃無恐的樣子,反倒不敢上前——這女人八成練過功夫。
高仁傑推了一下眼鏡,溫黑的眼眸里全是對趙晴的崇拜。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義傑忍氣吞聲哩!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高義傑撂下狠話,知道老哥根本不會容許他和地下錢莊接觸。
「不……」
高仁傑著急地想阻止,趙晴卻扯住他的手臂不許他上前。
「大少爺,你要借錢,也要看他們敢不敢借你。」趙晴冷笑一聲,眼神精明非常。「你可以去地下錢莊借看看。我認識的道上兄弟是不多啦,不過只要一通電話,倒是可以保證絕對沒有一間錢莊敢借錢給你。」
她生平最恨這種不勞而獲之人,管他是誰的弟弟,她都沒打算留什麼顏面給他。
「你這個賤……」高義傑破口大罵。
「如果你有什麼粗話要罵我,我勸你最好三思。」她打斷他的話,噼哩啪啦就是一串警告。「我這人相當會記仇。罵我一句,我是不會少塊骨肉,不過你倒是可能會挨餓三天。」
「你敢!」高義傑握緊拳頭,瞪著她。
「你可以試試看,我不會阻止你。」她雙手一攤,奉送一個讓人心生警惕的微笑。
高義傑怒不可遏地轉向高仁傑,咬牙切齒對他怒吼道:「我要告訴老爸。」
「原來我剛才要請國小老師還算高估你了。找爸爸是吧?要不要我順便找個保母?」趙晴諷刺地說道。
護士們全都大笑出聲,高義傑氣得一腳端倒椅子,飛快地衝出診所。
「警報解除。」趙晴自在地走回看診室。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掌聲由零零落落到如雷震耳。
趙晴一挑眉,竟發現護士們全都激動地對著她鼓掌。
「她們向來這麼熱情嗎?」趙晴笑著看向高仁傑……
天!
高仁傑正跟著一幫人鼓掌,而且掌聲之宏亮,無人能敵。
敗給他了!
趙晴閉上眼,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這傢伙,真是讓人好氣又好笑。
「為什麼我沒有早點認識你?」高仁傑顧不得眾人的目光,當場就給了她一個緊緊的大擁抱。
「去問金鳳媒婆。」趙晴捏了他的白淨面皮一下,拍拍他的手。
「趙小姐真的認識道上的兄弟?」乙護士好奇地問道。
「她國中時混過幫派。」趙春梅主動說明,因為女兒已經浪子回頭、事業有成,以往的滄桑史自然可以拿出來渲染一番。
高仁傑驚愕地張大嘴巴,眼睛卻驀地綻放出光芒。趙晴一度害怕他大聲說出:混得好!
「我改邪歸正了,不過倒是有一、兩個青梅竹馬混成了地方大角頭。你弟的名字是?」她輕描淡寫地說道。
「高義傑。」
「高搶劫還差不多。」丙護士嘀咕了一句,就見在場所有人點頭如搗蒜。
「喂——陳老大,我趙晴啦!最近手腳都還在吧……」趙晴拿起手機,撥了通電話給她的「老大」朋友,眼睛一瞄,卻看到高仁傑已經緊張地繃緊了臉頰。真是沒見過大場面的傢伙!「有件事要麻煩你,這一、兩個月如果有個叫高義傑的二十多歲男人到地下錢莊借錢,麻煩你吩咐人直接把他踢出門。」
簡潔有力。
「踢……」高仁傑著急了,小鹿斑比眼神透過鏡片向她求救。
「喂……不要那麼殘忍啦!擺張凶臉趕他出去就好了……對……當然啦!如果你肯出來扮可憐勸他向善,那我當然擺一桌請你。哈……」
趙春梅看著女兒,心中感慨萬千。自己年輕時犯了痴病,為了一個負心漢離鄉背井,負心漢知道她懷孕,竟不負責任地消失無蹤。
幸好,女兒趙晴絕對是任何為人母的驕傲。
「趙小姐,高醫生的未來就靠你了。你們快結婚吧!」甲護士慎重地說道。
高仁傑的唇邊噙著一抹笑容,凝視著英氣颯颯的她。
他是真心佩服她,也是真心想為她分攤肩上的壓力。雖然他能提供的只有最微不足道的金錢及一顆她也許不怎麼稀罕的真心。
他就這麼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完全不掩飾他悸動的心情。
趙晴視而不見地別開頭,不回答任何與婚姻有關的問題。她不相信這種制度,也不相信未來。
「你們小倆口不是要去吃飯嗎?咦,大家都待在這裡,等著吃晚餐嗎?」趙春梅驚呼了一聲,打斷他看她、護士看他及她的不自在局面。
「人家要留在這裡看高醫師結婚,我不想走啦!」藥師美莉突然慘兮兮地哀叫了一聲。
好戲正精采,誰捨得轉檯啊!
「你們忙吧,我先送我媽到外頭坐車。」趙晴臉上的笑容讓人看不出喜怒哀樂,她轉身離開,沒有再看他一眼。
不行,她太投入了。如果她不想耽誤他的未來,是該做個了結了……
高仁傑望著她筆直的背影,知道他還有一場仗要打。
☆☆☆
「趙晴,我……」高仁傑抓住趙晴的手,急忙想解釋。
「貴診所對於金錢還真是置之度外,哪天道上兄弟缺錢,我就讓他們去找你。」趙晴抽回手,拿起杯子喝了口檸檬水。
兩人就近在診所附近的餐廳找了位子、點好了餐。
「趙晴,我……」高仁傑看著她的眼睛,只想儘快把事情說清楚。
「先吃飯好嗎?我餓了。」
她拿起侍者送來的濃湯,灑了胡椒,慢慢地喝。
他泄氣地垂下肩,湯匙在瓷碗里攪動著。在她的行事曆里,吃飯向來是最後一項排名……
「關於我的家庭……」高仁傑一見侍者收走湯盤,馬上又坐直身子。
「你不用跟我解釋,那會讓我消化不良。」
趙晴向後靠在座位上,隔著桌子的距離看他。他的五官其實長得端正有型,眉眼鼻唇全都屬於好看的那一種。這樣的五官配上他的斯文書卷氣質,該是魅力難掩的那種讀書人。
然則,他的外貌卻缺乏強烈的個人色彩,如同他不慍不火的個性。
她知道他的——內心傳統的濫好人一個。或許,當初被他感動的原因也在於這一點。不過,昏了頭的她只陶醉在他關心的舉動中,壓根兒忘了自己本身就是個反傳統的叛逆者。
「你在生氣嗎?」自從離開診所后,她就是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
「對!」把分手理由移轉到他的家庭話題上,比較不傷人吧!
她的雙手平擺在餐桌上,完全一副談判的姿態。
「為什麼生氣?」他不安地問道。
「為什麼生氣?你醫學院怎麼念畢業的?都幾歲了還被個毛頭小子吃得死死的。」她忍不住開口罵人。
「原來你在關心我啊。」高仁傑釋懷地笑了出來,他還以為她會因為他的家庭而對他卻步哩。
「我想揍你!」沒想到他居然笑了起來,趙晴不客氣地低吼出聲,揮手讓傳者把一份先來的海鮮焗烤飯放到他面前。
「你先吃,你不是餓了嗎?」他把香味四溢的餐盤又推回她面前。
「我氣飽了。」買賣不成仁義在。就算感情路上無緣,她也不容許他被人欺負。「你對他犧牲奉獻幹麼?沒有人會感激你,愛之適足以害之!給他魚吃,不如教他如何釣魚,你不懂嗎?」
「我懂。」他慚愧地看著她,懊惱自己在家人面前就是撂不下狠話。
「喂,我在教訓你的家人耶,你好歹發點脾氣反駁我。」她翻了個白眼,不可思議地瞪著他。
如果有人敢犯到她媽媽頭上,她肯定讓對方吃不完兜著走。
「我於么反駁你?早該有人教訓義傑了。」他實話實說,覺得自己在她面前總是要矮一截的。
「那你怎麼不教訓他?」
「我這種脾氣就算去教訓小學生,他們也不會怕我的。我不夠凶、又沒有什麼威嚴。」脾氣溫和向來是他的優點,也是缺點。
「於么要讓小孩子怕你?你的某些特質會讓他們打從心底服氣的。一個愛學生的老師比一個用嚴刑掌控學生的老師好上太多倍。」趙晴不以為然地反駁他的話,在侍者送來第二份焗烤飯時,與他一起開始用餐。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他激動地拉住她的手。
他從不覺得自己溫吞的個性有何錯誤,人人有不同的脾性,這很正常啊。可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希望他改,只有她能夠體諒他的心。
趙晴放下叉子,無奈地捂住額頭,對他「天真」的表情完全沒轍。三十多歲的男人了……
她第一次發現「分手」是句那麼難以開口的話。
「明天開始,我們倆還是少見面好了。」她一說完,立刻就後悔了。
該死!她不是要快刀斬亂麻的嗎?說話幹麼那麼客氣?
「為什麼?」高仁傑的手指緊緊接住她的,手心緊張地冒汗。
「你晚上看完診還趕著到我辦公室陪我,天天熬夜和我混到十一、二點,你不累我都累垮了。」她佯裝不耐煩地推開他的手,叉起食物入口。
「我不累,但是如果你累的話,我們可以改變……」他連忙保證。
「反正……我不想你兩頭忙。」
趙晴形同嚼蠟地吃著焗烤飯,口氣漠然得像在交代公事。
高仁傑看著她,俊雅的五官瞬間蒙上一層苦澀。
她毫無表情的臉,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入他的心中。寧願她勃然大怒、寧願她刻薄相向,也勝過這樣的不聞不問。
「你不想再跟我在一起了,對嗎?」他輕聲問道。
趙晴臉色微變,不置可否地低頭用餐。
「鈴——鈴——」
高仁傑神情慘淡地接起手機。「喂。」
趙晴沒有聽他說了什麼,因為她正忙著保持著手上、嘴裡的規律動作,不願讓自己有心軟的機會。
高仁傑掛斷電話,看見的是她機械化的吃飯動作——送飯入口,咀嚼三下、重新叉起食物……
她又何必要強作鎮定呢?如果她當真不在乎他的話……
「我爸爸想見你。」他低聲說道,視線不曾稍離。
「我沒必要見他——不論是現在或以後。」趙晴昂起下顎,斬釘截鐵地說道。
「我告訴過你我對婚姻的看法,和你交往是我判斷錯誤。」
「人是會改變的。」
「你被你的爸爸、弟弟欺壓了這麼久,你改變了嗎?」她脫口說道。
高仁傑瑟縮了一下身子,就連嘴角的苦笑都無法再掛上。他忘了她言語的殺傷力驚人哪!
「抱歉。」趙晴的手在桌下掐住自己的大腿。
他搖搖頭,雙手握住水杯,卻感覺不到冰水的溫度。
他如同是風雨中趕路的孤單旅人,手中僅有一招搖搖欲墜的破傘,前方的路泥濘不堪、方向不明。可他知道不遠處「或許」有屋舍可以避風擋雨,他總還是要前進……
「我爸爸剛才打電話來幫我安排相親,我推掉了。」他嘗試著跨出一步。
「你該去的。」她用理智的大刀砍斷他的去路。
「為什麼要這麼冷酷無情?」他失控地低吼出聲,手中的水杯因為動作過於劇烈而翻倒。
趙晴馬上抓了餐巾紙覆住大片水漬。
「你……」
他一把扯住她的手掌,將她整個人往他拉近,直到她的大半個身體全倚上了桌面。
趙晴驚跳了一下,看著他眼中的灼熱火焰,她卻打了個冷顫。
「為什麼突然要分手?因為談到了婚姻嗎?你不能什麼理由都不給我,就判了我死刑!」他的聲音低嗄,他的眼直視著她,毫不掩飾心中的痛苦。
「我從不認為感情路一定要通向婚姻,我不想結婚——這並不是針對你,而是針對我自己。」她坦白地說道,表情黯然。
「而我卻一廂情願地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你。」他的臉龐一再逼近,直到感受她紊亂的氣息。他曉得,她在乎的!「為什麼不想結婚?」
「告訴我為什麼要結婚?」她反問。
「因為想給感情一份保障。」感情路上掀起的巨浪將他的情緒拋到半空中,他無法控制,只想穩住船身,緊緊抱住她。
「不需要,我自己可以給我自己保障。」她的心裡住著一個任性而沒有安全感的小孩。不付出,是因為怕她太在乎之後的情感會使人窒息。
「結婚是為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你相處在一起,不用刻意找時間相處,而是時時刻刻都能分享彼此的心情點滴。」他急著想說服她。
「結婚意謂著參與另一個家庭,麻煩事只會變多,不會變少。」她冷淡以對。
「你難道不知道伯母很擔心你的婚事嗎?」他問。
「因為別人而決定未來,那樣太可悲了。」她答。
高仁傑鬆開她的手,泄氣地用拳頭擊上桌面,氣自己為什麼老是這麼口舌笨拙呢?
「你沒有錯,別這樣……」她雙手緊握成拳頭不許自己安撫他。
她的語音未散,高仁傑卻對著她的後方低呼出聲——
「爸,你不是在家嗎?」
趙晴臉色一變,深吸了口氣之後,才緩緩地回過頭。
洪天明!
他來做什麼?
洪天明顯然也有些意外看到她,不過臉上仍掛著禮貌的笑容。
「仁傑,這位是洪天明、洪伯伯,是個大老闆啊。」高文隆意氣風發地介紹著。
「我們見過面。」高仁傑對這人的印象並不好,僅是敷衍地點點頭,就轉向爸爸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邊?」
「義傑被你們趕出來后,就在診所附近站著,剛巧看到你們進了這間餐廳,就打電話把剛才的事告訴我了。這位就是趙小姐?」聽高文隆的口氣,找人算帳的意味濃厚。
「這是趙晴。」高仁傑介紹著趙晴。
「伯父好。」她有禮的態度近乎冰冷。
「聽說你還沒進我們家,就已經在開始管人了啊?」高文隆瞪著她不苟言笑的瞼,心中老大不快。
「文隆兄啊,這位趙小姐手腕強悍,在商場上素有『鐵娘子』之稱。嫁到你們家,管家八成像治軍一樣,虧得你家公子受得了。」洪天明在一旁幫腔,看好戲的意味濃厚。
「洪先生,請您注意用詞,這些事還輪不到您說話。況且,趙晴不是那種會做無理要求的人,她行事向來公平無私。」高仁傑溫和的聲音有著不讓人反駁的威嚴。
他攬住趙睛的肩,表明自己維護她的立場和決心。
趙晴沒有回頭,但感覺到他的胸膛心跳一下一下地擊上她的左側身子,擊入她的心。她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但他一直就不容許別人欺負她。
更糟的是——他懂她,知道她的行事作風。
「如果」她真的動心起念要找一個相守一生的人,他會是最好不過的伴侶。
「看來趙小姐找到了一座好靠山。」洪天明勉強笑道。
趙晴嘴角浮出一道冷笑,她從來就不是那種打不還手的人。
「洪先生最近不也找了一座靠山?不過,我記得當初合約上有註明,你不得從事與玻璃相關的行業,你最近又新設了個廠,莫非是想嘗嘗牢飯的滋味?需要我幫忙嗎?」趙晴神色自若地看著洪天明,攻擊意味卻不曾稍減。
洪天明的臉上出現了些許驚慌神色,他擔心,這女人不會把他的底給掀了吧?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金主。
「我沒有沒什麼廠啊!是我旁邊這位高先生有興趣又有天分,我只是提供一些過來人的經驗而已。高先生,趙晴就是『晶美』的新任業務經理。」洪天明別有用心地把話題轉到她身上。
「什麼!她就是那個女人喔?」高文隆露出一臉嫌惡的表情。
「爸,這間工廠不會就是你最近掛在嘴邊的大事業吧?」高仁傑擔心地問道。
「就是啦!我有做生意的天分,再加上洪兄的鼎力相助,一定會大成功的。」高文隆一臉篤定地說道。
「伯父,如果你是和這個人合作,我奉勸您務必要三思。」趙晴誠懇地對著與兒子有幾分神似的高伯伯說道。
洪天明朝高文隆露出一臉「我告訴過你吧」的表情。
「阿傑啊,我們商家不用這種女人,找一個會煮飯、洗衣服的女人就好了。」高文隆直接對著兒子說話。
「你可以直接去外勞仲介處找一個幫傭……」她忍不住譏誚地回嘴。
「少說一句吧。」高仁傑攬緊她的肩,不願她在爸爸面前留下壞印象。
「文隆兄真的要娶這種媳婦回來忤逆自己嗎?三思啊!」洪天明在一旁扇風點火。
「你休想進我們家門。」高文隆撂下話。
趙晴不發一語地看著他們。
「洪先生,家父的資金來源都從哪裡來的,我想你比誰都清楚。」高仁傑一針見血地說道。
趙晴微笑地拍拍他的肩,挺有一套的嘛!他有潛力,不過是平日不發威而已。
「果然像文隆兄說的,高先生真是心胸寬厚,不介意被一個女人掐在掌心裡。」洪天明討好的微笑與他一身氣派的穿著有些不搭稱。
「逃不出她五指山的人是你吧!你是因為不甘心公司被她奪走,然後『晶美』又在她的努力之下前景看好,所以才一再低毀她吧?」高仁傑提高了音量,習慣下診斷的人用命令式口氣說話,本來就不難。
「我絲毫不敢低估趙經理在事業上的成就,我只是不甚看好兩位的婚姻。我相信文隆兄應該懂我的意思。」洪天明狡猾地把話題扯回他能控制的人身上。
「對,對……我就是不要這種媳婦。」因為合作關係,高文隆急著想和洪天明站在同一陣線上。
「趙經理,聽我一句老人言,婚姻和事業啊,女人最好只選擇其一。」洪天明得意地朝著趙晴一笑。
該死的老奸巨猾!趙晴的手掌在身側緊握成拳,因為不想讓高仁傑看到她潑婦罵街的模樣,而強忍住破口大罵的衝動。
「我相信以趙晴的聰慧,絕對能夠順利兼顧婚姻與事業的。」
趙晴猛然抬頭,看入高仁傑再認真不過的雙眼。
她心裡的冰山開始融化,想被他保護的衝動在胸口滑動著,進而嚴重干擾著她的理智。
「親愛的,我很開心你這麼認為。謝謝你!」趙晴伸手抱住高仁傑的腰,以她從未有過的甜蜜姿態偎在他胸口,像個幸福小女人。
「不客氣。」高仁傑受寵若驚地低頭飾看小鳥依人的她。
洪天明一見情勢不對,立刻又開口說道:「仁傑老弟……」
「你覺得我們的婚禮訂在什麼時候比較好呢?」——馬上打斷洪天明的話。
「你……你說真的嗎?!」高仁傑的眼眸迸出光芒,喜出望外地抓著她的手。
「老公。」她抬眸一笑,心裡竟意外地滿是感動。
因為是他,所以她的婚姻不會出錯——她真的這樣認為。
「我說我不要這種媳婦!」高文隆瞪著兒子大聲說道。
「爸爸,請你相信我的選擇。」
高仁傑牢牢握著趙晴的手,用行動來承諾他的決心。
趙晴揚起唇角,除了他誰都不看。說她衝動也罷、任性也好、不服輸也成!她現在只想跟他結婚,誰都不能阻止。
而既然要結婚,她就不會允許自己的婚姻失敗!
婚紗公司的休息室里,冷氣涼爽宜人,沙發柔軟舒適。
一對只拍二十組婚紗,卻還是被折騰到四肢無力、臉部表情僵凝的新人肩並肩地癱在沙發里。
女人臉色鐵青如石,男人體貼地遞過一杯插了吸管的礦泉水到她面前。
「喝口水。」
「哪個被虐狂發明拍婚紗照這種酷刑?」要不是她媽媽非常堅持至少要拍個幾張留念,她才不會坐在這裡任人擺布。
「不要說話,乖乖休息。」
男人拉過她的頭,讓她靠在他的肩頭。為了擠出時間結婚,她這幾天的作息可說是晝夜不分。
女人側過頭,只著了淡妝的眼直視著他。
他真的願意忍受她的壞脾氣一生?
方才的拍照過程里,攝影師就被她的嚴厲表情嚇得頻喊中場休息。
她知道自己心情不好,笑起來就是一副「你給我小心一點」的德行,可他似乎心情好到完全不介意!
「你會有受不了我的一天嗎?「她問。
「永遠不會。」男人篤定地回答道。
「我不想生孩子。」她又說。
「順其自然吧。」他握著她的手,不置可否地一笑。
「我不做飯、不做家事。」她再度放話。
「准。」他看著她的眼神只有包容。
女人抿了一下嘴角,雙臂交叉在胸前,臉上不以為然的神情和身上的緞面單肩禮服完全不協調。
「你有沒有一點原則?」她還是不大相信有人是真的凡事包容。況且是一個三十多歲、事業有成的男人。
「我是沒有原則,但是我有一個終極目標——把你娶回家。」大掌摟上她的腰,在她的頸間輕吻了一下。
「怎麼連脖子都抹粉啊,味道很怪……」他孩子氣地皺了皺鼻子。
「你噢,再這麼沒脾氣,當心我休了你。」嘴裡罵人,可原本銳利的眼眸卻充滿了放心。
「你要先和我結婚,才能休了我。」呵呵呵。
「我不要在婚禮上回答那種一輩子相知、相守、相惜的肉麻話。」她補充一句。
「你不用回答,反正我絕對會一輩子與你相知、相守、相惜的。」
「是嗎?」她很想相信他,雖然她其實不相信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是。」他宣誓地說道。
那一年,他們結婚。
那一年,他們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