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卷五
永遠是…把祝福留在街角,把你永埋在心底
海寧從不對我說「再見」,從以前到現在,都不曾,包括統聯站的那一別。
其實,我是希望聽她對我說聲「再見」的,這樣,我可以由她口中,去感受她期待下一次再見到我的心情,然後,將分離之後的思念,慢慢儲存,直到下一次的重逢,完完整整的交給她。
沒有她的日子出奇難熬,我的失魂落魄太明顯,無法再隱藏,濃濃的相思幾乎滿溢出來,再不見到她,所有人都會看穿我的異樣。
我翻著桌曆、數著、算著,再過一個多禮拜就是她的生日。
決定了!我要在她生日那天下高雄找她,既然要表白,那就當面說比較有誠意,這次一定要把話說清楚,我不要再擺烏龍了!
至於生日禮物,我連想都沒有,到通訊行買了手機,有過這次的教訓,我希望想她時,就能馬上聽到她的聲音。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我的名字和手機號碼輸入進去。做著這個動作時,我是滿心甜蜜的,我的名字,是她手機電話簿里的第一筆記錄,更希望,我同時會是第一個進駐她心底的感情記錄。
只是,我沒想到我滿腔熱忱地趕來,等待我的會是這一幕!
我由早上到深夜,超過十二個小時的等待,等到的,卻是她和別人親密擁吻的畫面。
我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她真的讓別人追走了…
明明都看得一清二楚了,就是不肯死心,非要親口聽她說出來,非要讓她那句甜甜的「男朋友」,狠狠地撕碎我的心。
我還以為,統聯站前離情依依的吻,會是一種盡在不言中的承諾,原來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廂情願,她從來都沒有那個意思。
她的心,是屬於另一個男人的;柔唇的溫度,由另一個男人嘗…
看來,這個豬頭我是當定了。
長達十三年的初戀,結束得黯然又可悲。
我還有什麼好說呢?不需要了,什麼都不需要說了,她也不需要知道,曾經有個人,多麼地深愛著她,為她付出了這輩子所有能夠付出的情感,默默守護了她十三年…
我知道,該是我放手的時候了,今後,她有了另一個能夠守護她的人。
我只問了她一句話:「你快樂嗎?和他在一起,你找到你要的快樂了嗎?」
她太讓我心疼,從小到大,不曾得到真正的快樂,如果另一個人,能夠給她更多的快樂,我可以放手放得心甘情願,痛也痛得心甘情願。
真的,只要她過得好就夠,盡避她的幸福不是由我給。
手機鈴聲響了,螢幕上顯示的是海寧的名字,但我沒有勇氣接聽,害怕一聽到她的聲音,就會再也管不住自己,說出悔恨終身的話來。
回程的途中,以及回台北后的日子,我沒掉半滴眼淚。奇怪吧?明明難受得要命,就是哭不出來。
也許我真的表現得太反常,嘉穎近來最常掛在口中的一句話變成:「媽的,你是月事不順還是內分泌失調?陰陽怪氣的。」
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雨天,我被他拉出來壓馬路。
我不知不覺就問了出口:「嘉穎,你覺得我帥嗎?」
他一口珍珠奶茶噴了出來。「姓程的,你吃錯葯啦?」
「那是帥還是不帥?」
「你腦袋被火車輾過哦?這種智商居然考得上台大,還是榜首!」
「那是帥還是不帥?」
「如果你知道有多少男人痛恨你這張臉,我有多少次想毀你的容,你就不會找死的這樣問我了。」
「那是帥還是不帥?」
「連我死追活追追不到的女人都對你情有獨鍾了,你還要怎樣?是很久沒被揍了是不是?」
「那是帥還是不帥?」
「帥啦、帥啦,帥到天地變色、日月無光,兩眼發昏、四肢無力行不行?如果我是女人,你早被我強姦了!」他被我問到不爽,喊得很大聲,引來不少行人的側目。
「那,她為什麼不肯回頭看我一眼?」我茫然地問他。
「誰?」
「海寧。」
「海寧是誰?」
「我喜歡的女孩。」
「你喜歡的女孩是哪一尊?」
「海寧。」
「海寧是誰?」
「我喜歡的女孩。」
「你喜歡的女孩是夠了!表打牆啊!我們幹麼一直繞在同樣的對話?你就不能有突破性的答案嗎?」
「我只知道我喜歡她。」最近空得發慌的腦子裡,已經搜索不到更多東西了。
他很忍耐地吸了一口氣。「好,那換個方式說,你怎麼知道她不喜歡你?」
「她有男朋友了。」
「難怪你最近像被雷打到,反常得很!喂,你喜歡她多久了?」「十三年。」
「噢,十…十三年」嘉穎被吸進去的粉圓嗆得差點一命嗚呼。好不容易咳出一串淚,他擠出聲音又問:「她知道嗎?」
「不知道。」
「為什麼不知道?」
「我沒說。」
「為什麼不說?」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她有男朋友了。」
「難怪你最近像被雷打到,反常得…喂,又要重複鬼打牆了嗎?怎麼我們今天老在同樣的對話輪迴里繞啊,毛得很。」他搓搓手臂,神經質的左右看了一下。「我真的不知道該同情你還是乾脆叫你一頭撞死算了,免得留在世上丟我們男人的臉,居然可以喜歡人家十三年不去說,還讓她有機會愛上別的男人,你是天兵還是天將啊?」嘉穎說得熱血激昂,比我這個失戀的人更氣忿…
「無所謂,她快樂就好。」
嘉穎磨著牙,一副氣得想掐死我的表情。「你不去說,怎麼知道你沒有機會成為她的快樂?就只會偷偷喜歡人家,還可以十三年不被發現,真他媽處女座的悶騒男,不失戀才是奇迹咧!」
我輕輕地笑了,笑得酸楚諷刺。
連我都佩服自己可以掩飾得這麼成功,成功到不被她發現,成功到讓她走入另一個男人懷中,成功到失去她…
呵,為自己的成功喝采吧!
恍恍惚惚,附近店家傳來片段的歌曲旋律,我不由自主的駐足聆聽。
我只好假裝我看不到看不到你和他在對街擁抱
你的快樂我可以感受得到這樣的見面方式對誰都好
我只好假裝我聽不到聽不到別人口中的他好不好
再不想問也不想被通知到反正你的世界我管不了
若不想問若不想被通知到就把祝福留在街角
(詞:戴佩妮)
很意外,對流行歌曲一向沒多大興趣的我,居然牢牢記住了這首歌的旋律,原來,它叫街角的祝福。
那天的台北天氣很討厭,雨下得淋濕了我的臉。
但是嘉穎說,雨早就停了。
※※※
由海寧那裡回來有半個多月了,這當中,我們沒再見過面。
爸最近一直嚷著要退休,年紀一把了還在做牛做馬的操勞,真是有夠歹命,子孫不肖…
如果我不要臉一點,可以假裝什麼事都沒有,可惜的是,我不夠無恥,所以我知道爸是故意念給我聽的。
拋下肩頭的重擔,離開台灣三年,是我這輩子做過最不負責任的事,如今回來了,該擔的責任與義務,我沒有理由逃避。
爸急著把一切都移交到我身上,所以最近我都在忙著摸索公司的一切事務,忙著進入狀況,忙著重新了解適應,忙得…沒有時間思考其它的事。
只有在夜深人靜,累得躺在床上,即將進入睡眠時,不再防備的腦子裡,有那麼幾次會躍入海寧的形影。
不曉得…她和男友和好了沒?
一個累到回家就直接在床上躺平的夜晚,我接到予潔的電話她要提早回來了!
我記下她回台灣的日期、班機時間,說好去機場接她。
那一天的天氣很好,陽光普照,很適合全家團圓。
三年不見,她變得更加明亮動人了,走在路上,身後會跟著一長串男人流的口水,我差點就認不出她來。
我給了她一個溫馨的擁抱,她悲喜交集地抱著我哭。
唉…改天買衣服,第一個考量要件,得問問防不防水了,最近老是有美女在我懷裡哭泣。
幾個小時下來,我發現爸說得沒錯,予潔真的改變很多,從前那些驕縱任性的大小姐脾氣已不復見,少了尖銳的氣焰,多了些溫婉與成熟。
吃過飯後,我回房研究公司近年來的營運狀況,而予潔在樓下和爸媽閑話家常,直到十一點多,我聽到敲門聲,予潔探進頭來。
「哥,你睡了沒?」
「還沒。」我回過頭,問她:「怎麼還不去睡?坐了一天的飛機,不累嗎?」
「不累。我可不可以和你聊聊?」
我不置可否,擱下鋼筆,偏轉過身來看她。
她晃進房來,揚了揚手中的玻璃壺。「要不要喝一杯?」
「不要。那是你們女孩子在搞的玩意。」
「什麼嘛,玫瑰茶可以養顏美容兼瘦身呢!」
所以我才說那是女人的把戲啊!
我沒和她辯,端起我的咖啡啜了口。
「哥,這三年,你過得…還好嗎?」她挨近我,悄聲問。
「還好,很平靜,沒什麼大風大浪。」我放柔了眸光,輕撫她風情無限的微鬈長發。「你呢?怨不怨我當初強迫你出國念書?」
她搖頭。「我很感激當年你幫我做下這樣的決定,這三年,讓我學習到很多事,也成長不少。」
「嗯,這樣我就放心了。」
「哥…」
「想說什麼?」我看穿她的欲言又止。
「你會回來,是不是表示,你已經原諒海寧了?」
我抽回手,沒說話。
「哥…」她遲疑了下,開口。「有些話,放在我心裡很久了。這三年,我想了很多,我反省自己做過的每一件事,才赫然發現,我做錯了多少!我太任性自私,什麼事都只想到自己,完全不去顧慮別人的感受,造成了太多的錯誤與遺憾,你和海寧,本來可以很幸福的,要不是我…」
「都那麼久的事了,還提它做什麼?」我淡淡地阻斷。
「不,這件事不說出來,我到死都不會原諒自己!」
「有這麼嚴重嗎?」她凝重的神情換來我關切的一瞥。
「哥,你不知道,其實海寧並不是存心要玩弄你的感情,她也曾經愛過你的,在她十八歲那年!」
原來她要說的只是這個。
我訝然失笑,順手拿起桌面上一疊卷宗,到沙發上閱讀。
「我不曉得你幾時學會讀心術了,連海寧的心思都摸得一清二楚。」我一心二用,邊看著檔,習慣性的甩動手中的鋼筆,淡笑置之。
「是真的!我沒有讀心術,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我曾經親眼看到她親吻沈睡中的你!」
沒接穩的筆飛了出去,在地板上敲擊出清亮的聲響。
我閃了閃神,起身撿起,鋼筆的尖端斷裂,暗沈墨色在潔白的地板上漾開,我抽了兩張面紙擦拭,予潔的聲音仍然持續傳來
「如果她對你的感覺不是愛情,她不會用子讜嘴的方式親你。還有一件事,你和她都被蒙在鼓裡,那年,她寫過一封信給你,在聯考之前,她說,為了你,不論如何她都會考上台大,因為她不想和你分開,你已經在她心中埋得太深,和她的呼吸共同存在,無法抽離了…
「那個時候我不懂事,只覺得她好不要臉,敢勾引你,氣得把信撕了。又怕到時候她會問起你這件事,乾脆的就順手拿了篇我本來要投稿到報社副刊的短篇小說給你,說是她要你幫她看,給點意見的…」
我站起身,視線突來的一陣昏暗,踉蹌了兩步才站穩。
還記得…那時我是怎麼對她說的呢?
我說,寫抒情文最重要的是感覺,在這方面她還需要再磨練。
我說,詞溢於情的文章,會讓人有濫情的感覺。
我說,她還年輕,青澀無知,少不經事。
我說…
天!我在說什麼?
她是那麼驕傲的女孩,怎受得了這種羞辱?我難以想象她會有多恨我…
「我想,這就是她聯考失常的原因了。後來,我又騙她可薇姐是你的女朋友,你們正在熱戀中,她是真的傷透了心才會離開的。但是那時候,我並不愧疚,總覺得是因為她的出現,破壞了我們家的和諧,把所有的罪都怪在她身上,她走了我還正中下懷。
「後來想想,爸媽的感情本來就不好,把一切都歸咎於她實在有欠公允。又看到在她交了男朋友之後,你那麼明顯的失魂落魄,我才發現,原來你也是喜歡她的,我覺得…對你有一份虧欠,但是又怕你罵,沒勇氣坦白。
「直到五年後,天時地利人和之下,我刻意的接近童聖陽,用我自以為是的方法想補償你,我以為,只要你得到這個本來該屬於你的女人,你就不會再耿耿於懷,做什麼事都不開心了…」
我麻木地聽著,麻木地感覺我的麻木…
最痛的那一刀,已經在三年前挨過,現在再面對什麼,都只是一片麻木…
我該感到欣慰的,至少海寧真的曾經愛過我。
但是,那對現在的我來說,又有什麼差別?真要說有,那也只是多承受一分錯誤的遺憾悵然,在一切都已事過境遷之後。
「哥…你沒事吧?」
「沒事。」我吸了口氣,把沾了墨漬的面紙丟進垃圾桶,移步到窗前,拉開窗帘,讓滿天星光迤邐而入。
「你在生我的氣嗎?」
我搖頭,沒說話。
「還是…你還沒原諒海寧?」
我仍是搖頭。
不曾恨過,哪來的原不原諒。
「哥,你說句話好不好?」
「要我說什麼?」
「什麼都好,你不要…不要這樣!」
「我說我沒事。」
「還說沒事!你知不知道你表情空洞,沉默著不說話的樣子多讓人擔心?我寧願你罵我、打我、教訓我,也不要你這樣,承受天大的痛苦都只會自己吞忍,受了委屈也不說…」說著、說著,竟哽咽地哭了起來。
我回身,看著哭成淚人兒的小妹,無奈地拍了拍她的肩。「傻丫頭,這有什麼好哭的?」
她乾脆趴在我肩上,像個孩子似的放聲大哭。「我覺得好難過,要不是我把信藏起來,她也不會聯考失常;要不是我騙她可薇姐是你的女友,她也不會傷心失望地離開,更不會有童聖陽的出現;要不是我自作主張,搶她的男朋友,她也不會誤會你,對你造成那麼大的傷害…這一切全都是我害的,我甚至覺得…你會心灰意冷地離開台灣,在外地飄泊三年,都是我的錯!是我一手拆散了你們,如果你們不能在一起,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相較於她的激動,我是過度平靜了。
我能明白予潔的好意,但是現在說這些,已經沒什麼意義了。「沒錯,我和海寧之間,是有太多的陰錯陽差,那也只能證明,我們的情緣太淺,怪不得任何人,你也別放在心上。」
「那,現在你都知道了,你會和她重續前緣嗎?」
我搖了下頭,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心急地搶先說:「其實三年前的事,並不全然是她的錯,我一直這樣任意的擺布她、玩弄她,完全沒去顧慮她的心情,也難怪她會做出這種事,哥,你原諒她好不好?那真的不能怪她…」
「我沒有怪她。」
「那你為什麼不肯重新接受她?」
「當感覺已經失去,怎麼追都追不回了。如果更早之前,我能勇敢一點,向她表明心意;或者她對我的感情再堅定一點,別被任何事左右,也許,今天的我們真的可以有不同的結局。但一切就是差了那麼一點,不是嗎?現在的我們,已經錯過了相愛的時間與契機,至少現在的我,不論時間、空間及心情,都不再是三年前的我了,過去的只能當成過去。」
「你是說…你現在不愛她了?」
或者該說,我現在沒有愛的心情了。
「我用了三年的時間,去沈澱對她的感情,現在大家都能夠平靜下來,也有了新的生活,沒必要再去緊抓著過去不放。」
「就…這樣了嗎?」予潔的口氣,帶著遺憾。
「嗯,就這樣了。」
我不再多說。
因為能講的,真的就只有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