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中國福建以黑色玻璃為左右四壁、以大紅地毯為地,如此金碧輝煌的大廳內,數人或坐或站,間或傳來對談的聲音──「帝昊人在舊金山?」渾厚的聲音質疑身邊派出去刺探消息的手下。「你確定?」
「是的,老大。」數名手下其中之一如是回答。「我的消息絕對不會錯,聽說是被滕青雲送去B.S.L.開刀醫腿。」
B.S.L.,美國第一大黑道組織……原來滕青雲跟那裡有關係,嘿嘿,這可有趣了。
看來黑街里有太多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未能知彼,也怪不得他當初會失敗;當然,選錯合伙人也是一大敗筆;所幸,失去的只是在台灣一小部分的人員財產,將勢力由台灣移轉到大陸的決定果然是再正確也不過,那一票黑街人恐怕還不知道他的真正勢力是在中國,而非台灣那小小的冰山一角。
「他的腿還有得醫?」帝昊──他的骨中刺、心中刃,一天不拔除,他就一天沒有好心情,即便現在台灣的風幫已經煙消雲散,但他對帝昊的恨始終不曾減退,早在知道有帝昊的存在時,他心中的恨意便與日俱增。
想不到那條腿拖了兩年還有得救!上天未免太優待他。
「是的,B.S.L中有位綽號『及時雨』的名醫,外科技術目前在世上無人能敵。」
「是嗎?」為首的男人拿起印有「大清乾隆」字樣的陶瓷茶杯就口慢慢啜飲,緩緩呼出芳香的甘純。「及時雨?」
「是,而且聽說他的性情古怪,救人殺人沒有個准。老大,也許我們能利用他除掉帝昊。」
一記巨靈掌轟上提出建言的手下。「帝昊只能死在我手上,聽清楚沒有!」男人勃發的怒氣讓臉上的刀疤變得猙獰可怖,看了令人生懼。
那名挨揍的手下只敢低頭猛道歉:「是,是!對不起,老大。」
「衝動易壞事,賀航。記住這一點。」唯一和賀航平起平坐的男人沉穩地提醒:「利用那名醫生除掉帝昊可以省很多事。」
「這句話楊金成也說過,但是結果如何?哼,他正在牢里度過晚年。」賀航冷哼,無視於來者是客的禮貌。「他是我的獵物,只能死在我手上。」過去的他太過急進壞事,再加上楊金成那半死不活沒啥作用的老狐狸,讓他險些落在巽凱和司徒鷹的手裡,將近兩年的養精蓄銳,他已經不是當年毛躁的賀航了。
報復,是讓他急速成長的動力;對帝昊的恨意,只有隨著時間的延長增加,並未減輕任何一分一毫,也成為他急於擴張權勢的催化劑,即便在台灣,風幫已成昨日黃花,但他仍將一切過錯算在黑街頭上,尤其是帝昊。
「安排我偷渡到舊金山。」他要親自出馬,殺了帝昊!
不殺他,他永遠不會快活。
「可以,但是你答應我的事有沒有在進行?」
「當然。」頗具自信的眼神斜睨八風吹不動的男人。「我們是夥伴,你提升地位我多少也有好處,將來說不定我風幫還得仰仗你在舊金山中國城的勢力哩。哈哈哈!」
「別高興得太早,赤炎的繼承人是個失蹤十年的小娃兒,不容易找到。」要不是有謠言傳說當年赤炎的兒子媳婦是在中國沿海一帶出事,他也不會找上賀航。
夥伴?哼,相互利用倒是真。「打算什麼時候去舊金山?」
「愈快愈好。」賀航頻頻冷笑。「我等不及想見見我那位素未謀面的弟弟……。」
弟弟──他恨之入骨、不該存在的人啊!
★★★
「滾!」同樣是沒有開燈的伸手不見五指處,同樣是不耐煩的口氣,同樣也趕不走死賴在這裡的女人。為此,帝昊氣悶到極點。
「我說過,除非你給我答案,否則我不會消失。」第十天的對峙,同樣的對白也重複了十天。
「有沒有答案對你而言根本無關緊要。」十天來,從言語之間的觀察與思考,他發現她對於答案根本沒有急迫求得的念頭,在意的程度也只到偶爾想到似的隨口提提罷了。
是以,他根本無從得知雨每晚出現在他面前是何居心。
「是無關緊要。」雨老實說道。「你猜得沒錯,我並不急著想知道答案。」問題的答案只是她出現的原因之一。「狄派我來的目的是為了活化你雙腿的肌肉纖維。
過去風龑做得很好,這兩年內你的肌肉並沒有因為缺乏運動而萎縮。」那個男人想必花了大半時間在為帝昊做按摩吧!
「與你無關。」他任她扶他躺平在床上。五天前她第一次有這舉動時他曾試著抵抗,最後的結果是──她沒達到目的,他也沒佔到便宜。之後,她天天重複這舉動,而他因為不便,無法天天和她上演全武行,再加上白天又得面對狹的冷嘲熱諷和威脅利誘──他老拿和風龑見面這件事作利誘。
「他很辛苦。」熟練地捏揉他的腿,紅酥手下的肌肉仍保有它的鮮活,雖然左大腿因為肌肉和神經的缺失而顯得較右腿細瘦,但剩餘的健全肌肉仍有它應有的彈性。「兩年來不曾動過卻還能保有運作功能,風龑功不可沒。」說話時,她以拇指按住他腿部穴位,椎心的痛來得突然,讓帝昊冷不防叫出聲。她急問:「痛嗎?」
「廢話!」該死!她在做什麼!
「痛是促進細胞活化最快速的方式,你得痛到手術前一天。」由大腿改至脛骨處,所施的力道比先前更劇。「會習慣的。」
痛的人不是她,她當然能說得無關痛癢,十分風涼。
「習慣是你在說!唔……」帝昊說得咬牙切齒,實在是痛得難以忍受。子彈打在身上都沒現在這麼痛,混帳!
「男子漢大丈夫怕什麼痛,這不是你們中國人常說的嗎?」調侃的語句中隱含著笑意,讓帝昊十分惱怒。「你現在看起來不像狂獅,倒像只病貓。」
「換你來試如何。」
「女人喊痛是天經地義。」
「好一個借口——晤!」這個痛比先前更烈,痛得他齜牙咧嘴,雙手緊絞著床單強忍著痛。
「放輕鬆點對你比較好。」見他如此,她好想笑。「太緊繃穴位會按得不夠深,達不到效果。」
「那你就想個辦法讓我不痛。」混帳女人!只會說風涼話看他的糗態。「該死!你在按哪裡!」
「什麼時候狂獅會怕痛來著?還是……我說的沒錯,你當真變成病貓了?」噗哧一笑,她實在是忍俊不住。原來,痛能讓帝昊卸下一身冷硬防備的外殼,她早就該用這招才是。
「你!」握住她一撮長發,連帶將她拉近身側。「你故意整我!」黑鴉鴉的一片,瞳眸對著瞳眸,雖看不出個所以然,但能明顯感覺到彼此吐出的氣息──他的是惱羞成怒,她則是強忍笑意。
「忍著點,快結束了。」她伸手輕拍他的臉,舉動之親昵讓帝昊微愕。
雖然說早已習慣了黑暗,但不代表人真能在黑暗中清楚的看見一切事物,是以雨並沒有察覺帝昊的愕然,仍兀自做著她的按摩工作。
氣氛逐漸沉悶之間,除了帝昊因為劇烈疼痛的悶哼外,兩人並沒有再多說什麼,雨專心致力於揉按穴位,帝昊則專心忍痛。
無言的狀態持續好一會兒,最後由帝昊開口打破沉默:「你和狄是什麼關係?」
「咦?」雨在黑暗中抬頭,頗似驚訝他會有此一問:「你說什麼?」
「狄是你什麼人?」
「你在問我和狄的關係嗎?」
「廢話!」帝昊不耐地回道。在這種時候才故意裝呆未免太過愚蠢。
「呵呵,你在意我跟狄的關係嗎?」她當然知道他不會,只是難得他這個除了風龑外,什麼事都不放在眼裡的人會問起有關她的事,沖著這一份難得,不逗逗他末免太對不起自己。
雨的調侃讓帝昊後悔問了蠢問題。「我是無聊才問,隨你愛說不說。」
之後,兩人再度陷入沉默之中,帝昊已失了追問的興頭。
「我和他很像──」柔和的聲音里隱含莫名所以的無奈和沉重的負荷。「一樣的生活背景、相似的性格、如出一轍的行動模式……你懂嗎?我和他,是拷貝與本尊的關係。只是……誰才是本尊,誰才是拷貝?我和他到現在還分不清楚。」
拷貝與本尊?「他是男人你是女人,完全不同性別,很好分辨。」
雨沒有答腔,無言的響應讓帝昊以為她同意自己的說法。
「在B.S.L.生活要靠實力,狄陰晴不定的個性只是為了讓自己活得更安全,擅於逞口舌之爭為的是讓自己具有攻擊性,不靠近人也不讓人靠近;對他而言,只有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最安全,生與死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裡。」
「你在為他辯護?」帝昊悶著聲音說,沒注意到自己的口氣滲入了某種情緒——一種名謂「介意」的情緒。
「我只是為他的行為做一番解釋。無論他的個性如何怪異,外科技術無人能及是鐵錚錚的事實,這點你大可以放心。」
「能不能走對我而言並不重要。」說著,他將臉埋入枕頭之中。「我不在乎。」
「這樣騙自己、騙別人可以嗎?」素手探上他後腦勺,揉搓他稍硬的黑髮,這個男人連頭髮都跟個性相像,剛直得不懂什麼叫作妥協。「你想再站起來不是嗎?為了留住想留的人,你才會任由情況變壞的不是嗎?」
帝昊這回沒有拍開她的手,柔軟的手輕輕撫觸著頭髮,傳達莫名所以的舒暢;諷刺的是,這手的主人正踩在他的傷口上蹂躪著。
原野的狂獅被迫撤離熟悉的家園來到全然陌生的地方,身邊唯一信任倚賴的人又離他而去,加上經年殘障的事實打擊……種種的挫折幾乎將獅子本應該有的利牙磨鈍,無法再如以前那般銳利具殺傷力;於是乎,帝昊即便被戳中痛處,業已麻木無所覺,卻只能默默承認,間或加上點自嘲。
帝昊沒有抬頭,聲音悶在枕頭裡,也虧雨聽得出來。「很蠢嗎?到最後還足留不住人。」
幾天下來,因為長時間一個人獨處,所以帝昊有更多時間釐清事貿真相,那就是——如果風龑真的願意待在他身邊,那麼不論狄如何強迫,他自然有辦法留下,風龑有多少能力他很清楚。但是他沒有,甚至連拒絕也沒有,只是對他笑了下便轉頭離開,最終最終,他還是回到她身邊,還是選擇離開他回到她身邊……「他已經離開不在這裡了。」自嘲后又回復靜謐,她不是不知道這靜謐代表什麼。人總是放不掉過去的包袱,所以每每作繭自縛,所以痛苦,所以學不來讓自己關起記憶重新面對接下去的未來。「再想只會讓自己痛苦,既然不能愛,又何必一顆心戀在那裡放不下。」
「你不會懂。」帝昊悶聲道。「你永遠不會懂,我跟他不是你所想的那樣。對我而言他的存在是必要的;沒有他,我不知道什麼叫感覺、什麼叫活著。」是龑將他帶出象牙塔,但也是怕——將他丟回塔中。
「是嗎?」雨不自覺地沉下臉。「不知道什麼叫活著嗎?」
「你不會……呀!」脛骨一陣強烈痛楚突然傳來,令他措手不及地大叫,抬起頭怒視她。「你做什麼!」該死!按摩不是結束了嗎?
「你會痛?」
「廢話!」這女人又突然變笨了!
「那就代表你還活著,還是個人。」
「你——」帝昊被激得直起上半身坐定在床上,抓過按住他脛骨穴位的手連帶將雨拉到面前。
「還活著不是嗎?」雨努力不懈地追問。「痛也是一種感覺,也是活著的證明。」她一直是這麼證明自己還活著,沒有因為狹的出現而有任何改變,她還是她,一點也沒改變。「如果風龑的存在讓你感覺到所謂的幸福,幸福地活著;那麼他的離開也是為了讓你痛苦,明白活著不單單隻有幸福,痛苦總伴隨在幸福之後。你難道不這麼認為?」
「你像是有感而發。」她曾說過他和她相似,這一點他從未認同過,直到現在,突然間覺得和她不須拉開太多距離,因為感覺到彼此的相似。「你也為了某個人的離去而痛苦地活著?」
「不,恰恰和你相反。」在黑暗中他隱約聽見一絲苦笑,帝昊認為他沒聽錯。「是存在——他的存在使我痛苦,佔去我的生命,讓我的生命只剩二分之一。」
「什麼意思?」狄當真作惡多端到連女人也不放過?
「沒什麼。」驚覺自己說得太多,雨欲抽回手退離。怎麼回事?是她要剖析帝昊的心理,自己反倒陷入情緒之中,差點說了不該說的話。「我該走了。」
「把話說清楚。」適時拉回要逃避的兩,這回逃避現實的人換了,不是他帝昊,而是她。「把話說清楚再走。」「你會知道的。」雨扳開箝制她的那隻大手,他突如其來的關切彷若在他們之間突然投下個氫爆彈,炸出似有若無的火花。「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什麼時候?總有一天是什麼時候?」總有一天——這個模稜兩可的詞句,依他向來要求準確的性子來說根本完全不能接受。「說!什麼時候?」
「手術之後的復健。」她誠實道。「到時候即使想瞞你也瞞不住。」
「你瞞我什麼?」她有事瞞他?不知道為什麼,帝昊心中有著強烈的不滿,她有事瞞他——這點真的令他非常不爽。
「你會知道的。」她只能重申這一句話。「好了,我真的得離開了。明晚見!」
黑暗中,他聽見門開了又關的聲音,確定她已經離開。
該死!她到底瞞著他什麼事?
★★★
「你決定要告訴他?」Asa說話的語氣透出驚訝。「這……你確定?」
「我的事你管得著嗎?Asa。」狄平朗的聲音充滿寒氣。「與你無關的事少管。」
「怎麼會與我無關!」平日的服從與尊敬此時此刻再也不復見,卸下上司下屬的包裝外殼后,他只是個深情的男人。「你的事就是我——」
「不要讓我多費唇舌,事情與你無關,我做事用不著徵求你的意見。」
Asa反常地發出怪異的哼笑。「他能接受嗎?你也看到了,他一心只念著風龑,怎麼可能會——」
「如果想死可以多說一點。」薄刃的微光在手上閃亮,威脅不單單隻是威脅,還有更多的警告。「我不在乎你的生死。」
「我卻在乎你的心情!」Asa頭一回失去冷靜。「你該知道我對你的感情才對,為什麼故意裝作不知道?」
「我不在乎你。」綠眸閃動窒人的寒光,冷測地落在激動的Asa臉上,對於他因自己而起的情緒,狄回報以嗤鼻,狠狠地在他心口劃下一道傷口,痛及骨血深處。「聽清楚了嗎?我不在乎你對我有什麼感情。」他在乎的向來只有雨,只有她才是他存在的唯一日的;其它的,一概沒有資格入他的眼,更遑論進他的心。
「狄!」「夠了。」狄揚起手。「我不要聽,你下去。」
「我……」
「下去!」狄不耐地喝道。
「是。」最後,Asa不得不認輸,如戰敗的鬥犬,狼狽地退離。
一個男人在捨棄他的自尊求愛被拒后,又怎能立即回復冷靜的狀態?即便他所遭受的挫折不止一次,但受傷的恥辱、不被接受反而倍受嘲諷的響應……在在令他痛心疾首。
他是這麼愛著狄,為什麼?為什麼落得如此下場?狄的秘密——他以為只有他有資格知道,一直以來也只有他知道;但是為什麼?為什麼狄會決定告訴帝昊那個傢伙!他只不過是病患,只不過是黑街送來的病患啊!
難道……不!不會的!
倚在空無一人的川廊,沒有人注意到他,他也不在乎有沒有人看見,現在的他哀莫大於心死,然而懸挂在所愛的人身上的那一顆心即便死去仍有其溫熱,而這一份溫熱諷刺地令他痛不欲生。
「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他不懂!跟在狄身邊最久的人是他不是帝昊,投注心力在狄身上的人也是他,帝昊只是出現不久的配角,憑什麼搶走他主角的地位?憑什麼!
殺了他!瘋狂狀態中的人所抱持的想法往往出人意料,因過度心痛而噙在眼眶的淚之下,暗藏無法忽視的殺意。
「殺他……對!殺了他!」低頭凝望張開的手掌,血腥早在Asa初入組織時便已沾了滿身,為了能待在狄身邊,他不知染紅自己雙手多少次,早不在乎了。
不殺人即被殺——這是初見狄時他告訴他的話,多少年了,他仍將它銘記在內心深處。
是的,不殺人即被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