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夜深人靜,自是萬物俱寂、百姓休養生息之時,若有什麼風吹草動、擾人清夢之事,實在是那些個不解風情之人所為。

然,長安城內,此時此刻,的確紛亂不休。

聲聲嘈雜,句句喝,吵得宮城外讓達官貴人所居之區——閭右東邊整條大街沒有寧夜;甚者,這風不動燈是點得滿滿的,將一條街照得比白天還亮。

執燈者個個手裡不是執棍就是帶刀拿劍,凶起臉來繞著某座宅子四周,由內而外、由上至下,無一處放過,仔仔細細地搜索。

閃動紅光照亮這座宅子的朱漆大門,要人不看見上頭掛著一塊朱底燙金字的匾額也難。這匾額上寫著——寧王府只可惜這府的主人雖受封為寧王,今晚卻過得不怎麼寧靜。

「找到刺客沒有?」出來搜捕的執燈者個個撞了肩、碰了頭便如是問道。「沒有,你那裡找到沒?」如出一轍的答案說得心都煩了。

可,就是找不到刺客蹤影。

「找到沒有?」一身靛青蟒袍乍看便見其尊貴氣勢,必定是位高權重的男子在數人護送下快步走至院前。

「參見王爺。」眾人見主子一到,紛紛下跪。

「起來、起來!捉到刺客沒有?」遭襲一嚇,好不容易回神的寧王氣急敗壞地吼問,瞧屬下凈是搖頭不語,氣得吹鬍子瞪眼。「本王養你們這群飯桶作啥!連個刺客都捉不到,還說是什麼視死如歸的死士!放屁!沒有用的混帳!」

「請王爺恕罪!」

「恕什麼罪!要不是怵言及時救了本王,本王還有機會站在這裡恕你們的罪嗎?呸!一群混帳東西,還不給我找,就算翻遍整座長安城,也要把那個不知死活的刺客給本王捉來!」「是。」

氣!真是氣死他了!寧王拂袖,在生死門前繞了一圈,心慌得似油澆在一團心火上般,冒得更甚。「本王養的凈是飯桶!」

「王爺請息怒,這火氣傷身呢。」身旁的總管好言相勸。

「要是沒命,哪來的火氣!」哼,沒有用的東西。「怵言人呢?本王要好好謝他。」「啟稟王爺,怵言他、他追刺客去了。」

寧王老眼微眯,半晌,笑了出聲,「是嗎?追刺客去了,呵呵、哈哈哈!」「王、王爺?」一會兒生氣一會兒笑,摸不透主子心的總管心驚膽戰的等在一旁,生怕又得挨罵。「小的立刻派人去找他回——」

「不用,讓他去追。本王養了這麼多門下死士,總該有個管用的!呵呵、哈哈哈!」寧王仰天大笑,轉身入屋。

寧王府內,一夜紛擾未止。

???「站住!」施展輕功縱躍於家家戶戶屋頂上,一道低沉嗓音直襲向前方疾奔的黑影。「你說站住就站住?呵,我可還要命吶!」黑影疾奔逃命之際,倒還能氣定神閑的同身後追來的人調笑,平朗的聲調含帶趣味地自蒙面巾後傳出,很顯然,這黑影的主人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追著前方瘦削的身影,後頭的人厲聲未消。「說!為何行刺寧王爺?」

「我愛殺誰,你管得著嗎?」這人輕功倒是不錯,追了一刻鐘也不見有絲毫遲緩。「倒是你,何苦瞎了眼投靠這麼個主子?」

「與你何干!還不束手就擒!」

「想死才聽你說哩。」要他束手就擒?啐,說什麼傻話。跳過一戶人家屋檐,黑影丟出建言:「勸你還是別追,否則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怎麼個不客氣法?」

轉眼間兩人只差一條街的距離。

「你的輕功不差。」蒙面客丟出似笑非笑的評斷。

「你也一樣。」這等輕功身法,要不是今晚輪他夜巡,只怕寧王爺的命真的不保。「但就因你功夫不差,我定要殺你,以絕後患。」

「彼此彼此,我可不想再有人誤我辦事。」銀色流光抽離劍鞘,腳下步法一移,蒙面客竄上城牆,一個空翻越過。

追趕的人雙足交互點上城牆頂,同樣躍出城,手中一樣執劍泛出銀光。

才落定,劍光交擊鏗鏘乍響,出招快狠絕,毫不留情。

一名刺客,一名死士,各為其主,各憑本事。

眨眼間,已過二十招。

「說!為何行刺寧王爺?」鏗!劈頭一劍被對方以劍鞘擋下。

「與你何干?」鏘!屈膝低身橫掃一招讓對手使劍撥開。「倒是你,投靠寧王那種卑鄙小人只會誤了自己。」

「寧王爺廣納賢才、禮賢下士,何來卑鄙之說?」大雁伏身閃過一劍,蒙面客的毀謗讓人氣惱。

「他要真能廣納賢才禮賢下士,這日頭就打西方升起了。」鷂子翻身又起,平朗的聲調中依然帶有嘲諷。「你眼睛是被屎糊了嗎?竟看不清他的為人,酒鬼都比你清醒。」「休出狂言!」

「我說的是事實,你笨就是笨。」只會盡死忠,真迂。寧王表裡不一、卑鄙無恥,根本不值得別人為他賣命。

「找死!」

「有本事來啊!」劍與鞘並成十字,蒙面客等著追上來的男子出招。

咕、咕——夜梟鳴聲突然響徹城外樹林。

抬頭看月,蒙面客收了玩興。「本大爺還有事,不陪你玩了。」收劍回鞘,刺客拔腳欲走。可是,追趕的人沒打算放過他,「哪裡跑!」一劍刺向黑衣人,毫不留情。凌空后翻躲過這招,平朗聲調中透出不耐。「你真是死纏不休。」

「納命來!」

「要我的命還早得很。」蒙面客重新拔劍出鞘,劍如滑蛇在手上旋了圈,劃出劍芒迅速刺向擋路者。

咕、咕——夜梟哀鳴似聲聲催促。

既然如此纏人,乾脆——心念一定,蒙面客虛晃一招逼退敵手,乘隙往來時方向疾奔,俐落翻回城內。「休想逃脫!」厲聲一喝,隨之躍回城內,追趕在後。

蜿蜒幾回彎、數次轉,追趕的人一心只想擒拿行刺主子的刺客,無心念及自己正處在什麼地方,又追到哪裡,眼裡只看得見前方黑影,腳下步伐又急又快。

就在這疾奔緊追之際,一隻夜梟忽地飛過面前,教追趕黑影的男子閃了眼。就這麼一個閃神,屋瓦頂上再也看不見人。

眨眼時辰這麼短,就算輕功卓越也跑不遠,由此可見是藏身在這附近某戶人家。但會是哪裡呢?

隼眸四下張望,他終於看清自己追人追到什麼地方來。

這裡是——德王府?領悟之際,雙眸餘光閃過黑影一角,果然如他所料,刺客就躲在暗處,沒有離開。

後腳直追,手緊握劍柄,飛縱兩三回,立刻尾隨餘光黑影縱落至一處別院。是已離德王府,還是仍在德王府,他並未多想,全副心神只專註在捉刺客上。黑影到此消失,那麼裡頭就是——他掌心貼上門板,吸氣一沉,輕而易舉便推開門。

豈料裡頭竟是活色生香!

???一雙媚眼回眸錯愕,半露酥肩膚白賽雪。

高纖細的身子前是一桶蒸氣氤氳的熱水,而有半個人高足以裝進兩人的大木桶后,是似乎面對木桶背對門板正要輕解羅衫入浴的姑娘。

此情此景令人尷尬。

尤其是,姑娘一雙美目像嚇呆了似的眨也不眨地盯著直衝進屋的男子,而男子,像是被眼前所見震得失神掉魄,不知到哪裡撿回心緒的呆立在原地。

這樣的場景更是尷尬,哪怕這背對著男子的姑娘也只露了半點香肩。

「你還要看多久?」嬌聲鶯語先他一步出口,質疑兩人要這麼尷尬持續到幾時。「我可以穿上衣服,還是你離開讓我安心洗浴?」

「這……」顯然的,這姑娘遠比他來得鎮定許多。

「還是這位公子深夜進我屋裡有事指教?」

「我沒有,這……」這是怎麼回事?他追的人明明就在這裡消失,怎麼屋裡是名女子?「敢問姑娘是否看見一個身穿夜行衣的人經過?」

「我這模樣能看見誰?」女子輕笑出聲,語中帶諷:「當然,除了奴家眼前這位公子之外.」「我並非有意。」糟了!這姑娘一番話提醒他現下是何場景,他趕緊退至門外,關門轉身。然,臉上氣血翻湧,怎麼也藏不住。

是受窘,是為難,是尷尬,也是莫名激動。

腦海中,不爭氣地記住那一眼閃過的香肩與愕然眼眸,眼波流轉,靈動得教人難以忘卻。門板咿呀一響地從裡頭被拉開,女子蓮足輕移至他身後。「這位公子還好吧?」銀鈴般的說話聲拉他回神,連忙陪禮:「在下怵言,若對姑娘多有冒犯,請見諒!」「呵,瞧你緊張的,奴家可沒那麼小家子氣,公子沒看到什麼吧?」

「沒、沒有。」壓下腦海中翻騰妄思,怵言答得口是心非。

「那不就得了。」巧笑盈盈,菱唇勾起善解人意的弧度探問:「怵言,容奴家這麼喚你吧?」「當然。」

「看你的樣子像在追人?」

「沒錯,我在追一名行刺寧王爺的夜行人。」

「寧王爺?」聞言,雁眉隨之蹙起,「那你還不快走!」

「姑娘何出此言?」

「這兒是德王府啊!你若是寧王爺的人,就該知道德王爺與寧王爺兩人勢如水火,互不相容,你在這兒,萬一被人發現怎麼辦!」情急之下,女子一雙手攀上怵言手臂,左顧右望。「趁現下無人,快走啊。」

怵言垂視的眸子落在臂上的一雙手,再抬起,才真將眼前女子看了清楚;細眉如雁行,媚眸盈水漾,巧鼻似懸膽,菱唇抿輕愁,可……

「你是德王府的人?」

「實不相瞞,你不奇怪我房裡都闖進個人了,我怎麼還能夠冷靜如廝嗎?若不是待在這教人心驚膽戰的地方早習慣了,怎能不尖叫出聲?」

幾句話,無意之中減去怵言對眼前女子異於常人的冷靜所生的疑慮。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誤闖她房裡也不見她有一絲驚慌。

「那麼你是?」

「別問這麼多,快走!要是被夜巡的死士發現,你想逃也逃不了。」女子擔心極了,只想推他離開。「德王府門禁森嚴,不是誰想走就走得了的,像我,若有武功……唉,說這麼多作啥?你快走吧。」

「若你想逃,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沖著她身為德王府的人卻擔心他這個來自寧王府的人的安危,無論如何他都得幫上一幫。

「天下之大,卻無我容身之處啊!」這人並不壞呵。「一介女子怎逃得出德王府的天羅地網?我早死了心,你快走吧。」

「誤闖姑娘閨房是我失禮,我可以助你逃離德王府算是陪罪。」

螓首輕搖,菱唇勾起「不敢當」的淺笑,笑中藏著若有似無的嘆息,「離開德王府我也不知道該往哪兒去,你快走吧。」

「但是——」

「別被德王府的人發現,今夜之事我不會說的。後會無期。」倩影旋了半圈轉往屋內,關上門板前不忘叮嚀:「快走,遲了連我都有罪吶!」

「姑娘、姑——」止不住門板合上之勢,怵言消了音;不單因為門板已關上隔離內外,也因遠處傳來練硬派武功的人才有的沉厚足音。

而且不只一個。

寧、德二王素來不合,要是被發現他闖入德王府的確會引起誤會,甚至讓德王爺有機會參他主子一本。

看來是非走不可了。

但裡頭的姑娘,他欠她一份情,不還有違他怵言做人的原則。

「誰在那裡?」

德王府內夜巡護院見有陌生黑影,厲聲一喝,也喝醒猶豫未走的怵言。

他足尖點地,借力施力竄上屋檐翻牆而過,躲過一回。

???「你引他到德王府又放走他是在盤算什麼,離休姑娘?」門裡屋內,藏身在床的天篷上的人鬆手往床板上墜,又在身軀與床板相撞之際,雙手一撐,將自己推出床外,凌空翻身落定,坐上靠牆的胡床。

「我倒想問你這個悶聲不吭便溜進人家屋裡偷窺的人在盤算些什麼。」

「啥事也沒,不過想看看美人入浴是何等國色天香——喝!」盧方跳上扶把,躲過飛來一劍。「用不著這麼大禮伺候吧!」他扳起腳尖將深入牆的劍踢還原主。

徒手接劍回鞘,菱唇勾起冷哼,離休怒氣顯然未消。「擅闖本姑娘的屋子還想活著出去,除非日出西山。」

「喂喂,真的假的,這麼生氣,看在咱們的交情上,網開一面成不成?」笑夠也鬧夠了,該談談正經事才對。盧方躺回胡床,蹺起二郎腿。「這趟夜探寧王府成果如何?」「若不是那個叫怵言的男人插手,我早一劍摘下寧王的頭。」

「那你何苦引他進府,累得自己手忙腳亂?連我都難以倖免,白白當了你的挑水夫,挑了一大桶水讓你上演一出貴妃入浴。」充當挑水下人,啐,實在有辱他盧方的名。「怎麼?剛才是誰說要瞧美人入浴圖的?」

「也要看是真美人還是假美人吶,你這虛凰假鳳。我盧方可沒興趣看個男人入浴啊。啐,還不拿下那張假臉皮。」

「你還真挑。」離休取下易容用的手制臉皮,露出真正的面容。俊秀清雅,十足少年相貌,聲音也由嬌細回復成持平明朗的嗓音,十成十的少年聲調。「要是被人發現,由你負責善後。」

「負責就負責,怪就要怪你何必易容成個絕世美女,知道事實真相的我怎能接受那國色天香底下竟然是道道地地的男兒身。」還怪他!

「想當初是誰被這張花容月貌迷得神魂顛倒,硬拉人進德王府的?」黑白分明的俊目斜眄,不屑的看向以貌取人的色胚盧方。

「是我眼睛瞎了成嗎?說到底還是你布的局,騙我入洞還敢說。」說理不過,真是自找罪受,他除了怪自個兒還怪得了誰。盧方雙手交叉置於腦後躺下,「說真格的,你誘他進德王府是為什麼?」

「德、寧二王向來不睦,總要巧立名目好讓兩虎有機會相鬥不是嗎?」試試水溫,離休邊說邊褪去一身時興的女子衣裳,跳入木桶,洗去胭脂水粉味。「我是在為兩位王爺找機會啊.」

「你誘他進王府又幫他逃出去,怎麼巧立名目讓德王爺去找寧王晦氣?」水聲嘩啦,熱氣蒸紅離休俊秀的臉,也模糊了視線,朦朧里,只見一片比水氣更白皙的膚色,瘦削堪稱纖細。

就是這樣的身形,才讓離休得以以一襲男兒身將女子扮得維妙維肖,連閱人無數的他都看走了眼,中了易容術誤當他是天香國色。嘖,人生一大敗筆,說出去丟人哪!「我說他還會再來找我你信不信?」

「是找離休公子還是離休『姑娘』?」

「同樣都是男人,你說找公子還是姑娘?」

「我敢賭是都找。」

「都找?」水聲泠泠,離休趴在桶邊,目光穿過霧氣看向晃著腳看來挺自在的盧方。「怎麼說?」

「找姑娘,是因為普天之下還沒有哪個男人能不被離休『姑娘』那張臉給迷得神魂顛倒的;找公子,是因為他八成還疑心刺客是德王府所派。要我是他,會假藉找你的名義順道探探刺客的蹤跡。」

「但他絕對想不到這姑娘和公子會是同一人。」離休薄唇揚起自得一笑,放心地躺進浴桶。「反正屆時讓德王府的人捉到他,還怕找不到斗寧王的名目嗎?」

「只怕到時寧王翻臉不認帳吶,他可是死士,為主子死,就算再怎麼不明不白,也是天經地義。」沒辦法,誰教死士不值錢呢!

「他是死士,你也是死士,怎沒見你對德王爺這麼忠心?」

「因為我進德王府不過是想圖個溫飽而已啊,要我拿命換頓溫飽,嘖,用腳指頭想都知道是賠本生意。」盧方呵笑應道,眸中的算計毫不遮掩地讓浴桶里的人看個正著。反正大家都別有目的,心照不宣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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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龍假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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