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喬祖豫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又在作夢了。

夢境里的自己出現在一個棚內的拍片現場，場景、燈光、攝影機等大陣仗的一字排開，把現場塞得擁擠不堪，很多工作人員在其中來回穿梭。

接著，他看見了宋丹美。

如同他對她的印象，她又像顆陀螺—樣忙碌，不管什麼事都要她去張羅，什麼都歸她管，偌大的攝影柵里，此起被落喊的都是她的名字。

她頂著執行製作的名號，但工作內容其實跟個小助理沒兩樣，導演找她，演員找她，還有一大堆工作人員都在找她，她忙完了這裡，又要去忙那裡，戲還沒開拍，她已經渾身大汗。

可惡，現場其他人是死光了嗎，為什麼就宋丹美一個人忙得團團轉?喬祖豫看了超心疼的!

尤其剛剛那個導演是怎樣，講話就講話，有必要身體靠那麼近，還把手搭在來丹美的肩膀上?

喬祖豫感覺夢裡的自己在生氣，而且是非常火大。

他知道汪導沒什麼壞心思，他們合作過好多次了，他寫的劇本有一半以上都是由他負責，他只是很不喜歡有人碰他的丹美。

對，他的丹美。夢裡的自己是這樣認定的。

「喬老大，今天怎麼有空來?」韋安國際意象製作的工作人員看到他，向他打了聲招呼。

新戲都開拍好幾天了，當然要來探探汪導的班。」他勉強擠出笑容。

「汪導，喬編來了。」那人圈著嘴大喊。

被喊汪導的男人轉過身來，掃過目光，喬祖豫邁步迎上前去，兩個人先是寒喧了幾句，接著針對這齣戲交換了幾個看法，剛好今天拍的是男女主角感情大躍進的場戲，導演便叫人再拿張椅子過來，喬祖豫就這樣被留了下來。

開拍前幾分鐘，現場終於稍微安靜下來了，喬祖豫坐在椅子上看著導演主導大局，扯著嗓門和工作人員做最後的叮嚀，忽地，一陣淡雅的茉莉香氣飄來，有個人在他身邊蹲了下來，遞上一瓶水。

他也不看對方，逕自伸手接來。扭開瓶蓋喝了一大口，然後交還給對方，那人還細心的伸手抹去他唇邊的水痕，他別過頭，對上那人的視線，抓下她的手，緊緊握住。

「怎麼來了?」一臉素凈，眼下浮著暗影的宋丹美，用唇語無聲問。

「小姐，你一天一夜沒回家了。」

她內疚的縮縮脖子，沒有說話，只是討好的抹開一記超甜的微笑，笑得他頭暈。她很狡猾，很知道怎麼順著他的毛摸，撫平他的火氣。

導演指令一下，現場安靜無聲，男女主角開始定位，講台詞。攝影機在軌道上移動攀拍。

忽地，喬祖豫握在手中的小手掙脫了。

「小心！」

安靜的片場突兀的響起宋丹美的警告，在眾人都還沒意會之前，嬌小的身影已經飛快的沖向女主角，並用力推開她——

器具瞬間砸了下來，砰的一聲巨響，宋丹美頹然倒下，幸運逃過一劫的女主角則是被嚇傻在一旁。

「天啊，丹美……丹美受傷了！」有人大喊。

全程目睹的喬祖豫幾乎窒息，一股惡寒從腳底板快速竄上，他急忙起身推開旁人，沖了過去。痛徹心扉的扶起宋丹美，溫熱的鮮血不斷從她的肩頸之間冒了出來……

「丹美！丹美！」喬祖豫臉色慘白，咬牙怒吼，「快叫救護車，快!」

旁邊的女性工作人員幫忙壓住傷口，等不及救護車來，喬祖豫索性抱起宋丹美火速衝出攝影棚。

她蹙著眉，表情痛苦的看著他。

「丹美，別怕，我馬上送你去醫院。」喬祖豫穩住心情，暖聲安慰她。

她搖搖頭，微微張開蒼白的唇瓣，氣若遊絲的低喃，「老公，對不起，你不要生氣……」話音才剛落，她便陷入昏迷。

「丹美，丹美!」他瘋狂的喊著她的名字。

喬祖豫猛然睜開眼睛，驚悚的畫面瞬間消失，他整個人從床上跳起來，第一時間，本能的看向自己的雙手——

沒有血，是夢，還好是夢……

但他的心好痛，像是被整個刨去了似的，他全身冷汗直冒，尤其想到鮮血從宋丹美身體流出來的那一幕，仍是讓他震懾了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喬祖豫大口大口的喘著氣，過了許久，他才抹去額上的冷汗心緒也跟著慢慢冷靜下來……

「……原來丹美肩頸上那個傷疤是這麼來的。」他喃喃自語。

下—秒，他渾身一僵，不可思議的抬起頭——不對，他怎麼會這樣以為呢?

還記得那個夜裡，他問起她那道傷痕時，她並沒有告訴他整件事情的經過，就連地點也沒有細說，只輕描淡寫的說是工作時不小心生意外，可他為什麼會直覺認定方才的那場夢，就是整個意外的發生過程?

就算真是如此好了，好端端的，他怎麼會夢見?他明明就對意外的來龍去脈一無所知，不是嗎?

詭異的是，夢裡的他先是出現在現場，成為意外發生的目擊者之一，接著宋丹美在昏迷的前一秒，居然稱呼他為老公?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宋丹美為什麼會喊他老公?他若真的在現場目睹整個意外發生，為什麼他一點印象都投有?

繼先前那場夢后，又是一團迷霧在眼前炸開，喬祖豫覺得自己腦袋常常陷入種超乎他想像的混亂之中，完全無法整理出一個合理的結論。

而他該死的受夠了這一切！

他討厭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討厭這些讓他無法解釋的夢境。

咦，應該躺在他身邊陪他的那個女人又跑去哪裡了?不是說今天也要一起蹺班的嗎，她到底去哪裡了?

喬祖豫心一緊。急忙跳下床，連拖鞋都顧不得穿，赤著腳就走出房間找人。

「宋丹美，你在哪裡?」他煩躁的站在客廳大喊。

嬌軟的女嗓馬上輕輕飄來，「我在後陽台。」

二話不說，喬祖豫轉身穿越廚房，疾步走到后陽台，宋丹美抖著剛洗好的衣服。一件一件的披掛在衣架上，仔細的拉整每個小地方，然後掛到曬表桿上。

她喜歡手洗，她說手洗的衣服比較乾淨，對衣料也好。而且比使用洗衣機來得節能省水。他身上穿的乾淨衣服，每一件都是她親手搓揉洗出來的。

聽見推門聲，忙著擰乾衣服的宋丹美頭也不回的問：「找我什麼事?」

忽地，他突然從她身後抱住她，把她整個人納入他溫暖的懷抱里。

她對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奇怪，納悶的側過頭看了看，「怎麼了，連衣服都沒換，鞋子也沒穿?」

「你沒陪我睡覺，結果害我作惡夢了。」他抱怨完，群聊社區抓下她手中的衣服朝臉盆扔，便把她綁架回房去，十足十的霸道兼任性。

「……啊啊，我衣服還沒曬完!」

他才不管，他作了惡夢，現在超不爽的，他就是要她現在馬上陪在他身邊。

回到房間，他把她拋到床上，自己也跟著往大床上一躺，伸手撈過她，緊緊摟在懷裡，讓她乖馴的靠著他胸膛。

這樣好多了，總算不再覺得空虛寂寞。

「作了什麼惡夢?」她問。

他搖搖頭，臉一沉，不願說。他不想去想，不想回憶宋丹美昏厭在他懷裡的感覺。那太痛了，他不要。

「好，不說就不說。」她雙手圈往他的腰，讓他可以感覺到她的存在。

許久，喬祖豫冷不防的開口說；「丹美，你說，有沒有可能我們原本真的是認識的?」

他……想起什麼了嗎?

她先是怔了一下，不可置信的看看他，心裡五味雜陳，可是看著他蹙緊雙眉困惑樣，她放下了期待，彎起唇線淡淡的問：「又夢見我了？」

他煩躁的抓抓頭髮。「為什麼不能夢見快樂的事情，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明明是這麼開心，為什麼就不能作一點快樂的夢。」

那些夢，總是讓他的心好痛好痛，又搞得他腦子一片泥亂，他簡直是受夠了!

宋丹美心疼他，露出微笑安撫，「那就別再想了，看著眼前的我就好啦！」

他不懷好意的抹開笑，「可是看著你，我就會想要……」

宋丹美馬上板起臉，「停!別又來了。」

她知道他想耍什麼，但是，不行，已經太多了，是該節制點了。

撇嘴咕噥，「這又沒什麼，一個男人愛著一個女人，自然會想要跟她發生很多很多次的親密行為，因為只要跟你在一起，就是會覺得好舒服、好舒服。丹美，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搬過來跟我住。」喬祖豫像個要不到糖吃的小孩，一臉哀怨的瞅著她。

他明明都已經提過好多次了，宋丹美卻一點都不積極，她都不知道，每次看到她要回家，他都超悶的，他們都這麼要好了，結婚之前住一起有什麼關係?他不想看她走，他想要時時刻刻都跟她在一起，一起跟對方說晚安，再一起跟對方說早安，他想要這樣！

「好舒服的喬先生，聽說剛剛製作公司打電話來，問你最後的結尾是不是應該要孵出來了。」她用工作打醒他。

「厚，又在催!你那個表哥真不是我愛說，成天就愛鬼叫，我真的交到壞朋友了。」喬祖豫超不耐煩。

「哈哈哈，看來你很了解他嘛!」她也覺得表哥不是一個好朋友。

「他不是好人，丹美，我們不跟他好，為了安寧，以後只要是李韋安打來的都不要接。」喬祖豫叮嚀。

「但你也不是好人，老是不乖乖工作。成天就想放假，你自己說，你的劇本已經休息多久了?」宋丹美淡淡的問。

「反正，有靈感就會寫了啦！」聳肩，不在乎。

要熱戀中的人撇下心愛的戀人窩在書房工作，實在很不人道，偏偏他喬祖豫是個人道主義者，所以短時間內還不想踩進書房一步。

「那請問你的靈感最近都去哪裡了?」宋丹美沒好氣的問。

還能去哪裡?當然是在談戀愛啊!這種事情用腳指頭想也知道。

「可能去浪跡天涯，雲遊四海了吧。」他賴皮的說。

意味深遠的嘆息，「喔，原來是這樣啊，我想，我有必要幫你召喚召喚它了。」宋丹美認真的說。

她的召喚讓喬祖豫感到很好奇，眼睛發亮的問：「你想怎麼幫我召喚靈感?」

「明天起，我不會過來了。」

「為什麼?」表情錯愕。

「我明天要回鄉下去探望阿公阿嬤，阿公前天騎車摔倒了，我要回去看看他老人家……」

「那我怎麼辦?」喬祖豫開始心慌。

「很簡單啊，你呢。就乖乖在家召喚靈感速速歸來吧!」

「你要回去幾天?」

「唔，不一定，要看你的靈感回來與否，劇本早點寫完，我就早點回來，劇本晚點寫完，我就晚點再回來。」她笑眯眯的望著他，狡猾的把決定權交給了喬祖豫。

喬祖豫大驚，「什麼?怎麼可以這樣!」

「所以才叫你好好的跟靈感培養感情啊!乖，加油，希望它出去旅行的這幾天，你們沒有變得太生疏，而它也投有太頑皮。」宋丹美皮笑肉不笑的說。

「我不要，我不要!」話鋒一轉，「丹美，我跟你一起回去好不好?我可以開車送你。」他熱絡的提議。

「不用。」斷然拒絕。

「宋丹美，你太可惡了!」他任性的大吼。

宋丹美不為所動，由著這個大男人對她耍賴使性子。

喬祖豫超慌的，宋丹美不在身邊，他肯定會很寂寞，還會想她，會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會非常非常可憐的。

他使出渾身解術，想迫使宋丹美改變主意，好言說盡，不惜霸道的留她下來過夜，死活都不讓她離開一步。

宋丹美留下來了，也溫柔的陪他纏綿了一整夜，然而一早起來——

shit！宋丹美又一個人安安靜靜的走了。

他迫不及待的打電話給她，可惡，手機居然關機?她擺明是故意的。

完了，喬祖豫感覺世界末日要來了……

對於潔癖至上、龜毛萬歲的喬祖豫來說，要他放任自己的胡碴不整理，穿著皺爛如霉乾菜的衣服，過著跟乞丐沒兩樣的髒亂生活，比世界末日還要不可能，可見現在情況有多不妙，都可以用慘絕人寰來形容了!

宋丹美瀟洒得不帶走一片雲彩，喬祖豫那該死的靈感就他媽的不給他回來，硬是讓他枯坐在電腦桌前三天三夜，渾身細胞死了大半，整個人急得快跳腳，頭頂上的毛髮被抓得又臟又亂，眼睛充滿血絲。

就在他以為自己隨時都要因為急火攻心而死時，終於，他的靈感回來了，他像是殺紅了眼，瘋狂的敲打鍵盤，這一次，他說什麼都不會再讓靈感出門遠行。

接連幾天，他餓了就吃便利商店的微波便當，渴了就抓一整壺的咖啡就是一陣狂飲，喝到快要咖啡因中毒，除了上廁所，他屁股幾乎不曾離開過那張電腦椅，終於在宋丹美消失的一個禮拜后，他奇迹似的完成了劇本。

不過，他的眼睛也已經又紅又腫，幾乎要睜不開了……

他累得快要死掉，但他沒有時間睡覺體息，迅速的梳洗后，他拿著燒燙燙的劇本最後部分，打電話約李偉安談判。沒錯。就是談判。

「拿來。」連鎖咖啡店裡。喬祖豫連寒喧的廢話都懶得說，看到李韋安出現，馬上開口索討。

「什麼?」

「你阿公阿嬤家的地址。」喬祖豫的耐心所剩無幾。

「你、你要地址做什麼?」

「你說呢?你不會想要跟我說你不知道丹美回鄉下了吧？」之前大意沒想到。不過現在，我忍不住要懷疑事有蹊蹺，說不定，你還是整件事情的主使者。」

「你在胡說什麼，事情會有什麼蹊蹺?我又是什麼主使者?阿豫，你是寫劇本寫到走火入魔了嗎?」李韋安抓抓頭髮，覺得他實在莫名其妙。

「少跟我裝蒜，你為人最奸了，說，是不是你叫丹美離開我，好藉此逼迫我快點把劇本交出來的?」喬祖豫危險的眯起眼睛，殺氣騰騰的問。「喬老大，丹美是我找去打點你的生活起居的，為的就是讓你能夠在一個最舒服的環境下盡情編寫劇本，不用為了生活瑣事煩惱，天地良心，我怎麼可能還叫她離開?」李韋安喊冤。

他又不是不知道喬祖豫有多扭曲，把他惹毛了，頭一個倒霉的絕對是他李韋安，他又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忽地，電光石火，李韋安似是意識到了什麼，當場瞪大眼睛看向喬祖豫，「等等，你該不會又跟丹美在一起了吧?」

「怎樣，我不能跟她在一起嗎?」李韋安的話讓他很不爽。他長得人模人樣，還是個才氣縱橫的王牌編劇，宋丹美很順他的眼，他們天天相處，要不愛上對方很難吧!這種事情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幹麼擺出被他愛到好像會衰三年的表情。

李韋安一聽，馬上閉嘴，不敢再多說話，雖然劇本已經寫完了，但那傢伙還捏在手上不肯給他，萬一他喬老大一個不爽，把劇本給燒了，那他這些日子的等待不就白搭。

「快點把地址給我!」喬祖豫催促。

他寧可把時間花在別的地方，也不想跟李韋安在這裡相對著喝咖啡，畢竟過去這一整個禮拜，他已經喝了太多太多的咖啡，多到會膩，現在只要再多喝一口，說不定就會因為咖啡因中毒而送醫。「你到底要地址做什麼？」

「當然是去找丹美，難不成要表框放在牆壁當裝飾?」

哈哈哈，喬祖豫這傢伙有時候講話還真……難笑。

「地址是可以給你，但是，你確定你要去?」李韋安很不安的問。

「你很煩啊，總之你把地址給我就對了。」

礙於劇本還在喬祖豫手上，李韋安只好拿出紙筆，乖乖的留下宋丹美外公家的地址，但他還是忍不住勸說：「其實，你只要打電話給丹美，叫她早點回來就好了，根本不需要親自跑這—趟，他超怕純樸的鄉下會因此鬧出人命。

「我想要給她驚喜。而且我覺得我也應該要去拜訪一下你阿公，阿嬤，畢竟我現在是丹美的男朋友，我很快就會跟丹美求婚了。」

驚喜?省省吧，李韋安很擔心到時后變成驚嚇。

這傢伙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黑」，他是一出現就會被阿公阿嬤追著滿村子痛打的薄情郎啊！雖然他性格扭曲、為人機智，但好歹大家朋友一場，他寫的劇本真的是他媽的好，他超擔心喬祖豫這麼驚為天人的出現后，噴噴，會沒命呀——

「你堅持?」李韋安不放心的又再問了一次。

「堅持堅持堅持堅持……」喬祖豫非常不耐煩，心想這個李偉安還真羅唆。

「好，你堅持就堅持。喏，這是地址，劇本可以給我了吧？」

喬祖豫搶過寫了地址的紙條，很有信用的把劇本遞給李偉安，然後看著手中的紙條。像個傻瓜似的笑了起來。

「保重。」李韋安語重心長的說。

「啊，謝啦，不過，我警告你，你不可以打電話跟丹美通信哦！要是破壞了我的驚喜，等我回台北你就完蛋了！」

前提是，你得保證自己可以安然無恙的回台北呀……李偉安在心裡暗忖。

唉，不是不感傷的，畢竟誰想看著自己的好朋友一步步走向死亡?但，不關他的事，當初娶了丹美，又和她離婚、拋棄她的人，可不是他，他愛莫能助。

他在乎的就只有劇本而已。